第三章 凯勒的心理治疗

“我做了这么个梦,”凯勒说。“事实上我写下来了,照你说的。”

“很好。”

躺上沙发前,凯勒已经脱下外套挂在一张椅背上。他爬下沙发从外套的前胸衬里口袋掏出笔记本,然后坐上沙发找到写了梦境的那页。他很快念过笔记,阖上本子,然后坐在那儿,不确定接下来要怎样。

“随你意,”布林说。“或坐或躺,看哪样舒服。”

“无所谓?”

“我是无所谓。”

说起来哪样比较舒服呢?交谈时坐姿好像比较自然,而躺在沙发上则有传统做后盾。凯勒迫切希望能尽力作好治疗,所以决定照着传统来。他伸直了身子,把脚抬高。

他说:“我住在一间屋子里,但感觉像在古堡里。没完没了的甬道,好几十个房间。”

“是你的屋子吗?”

“不是,我只不过住在那里。事实上我算是屋主一家的仆人之类。他们就跟贵族一样。”

“而你是仆人。”

“只除了我的事情好少,而且他们平等待我。我跟他们家人打网球。屋后有这么个网球场。”

“而这是你的工作?跟他们打网球?”

“不,我只是举个例子说明他们怎么平等待我。而且我跟他们同桌吃饭,不像仆人那样在楼下吃。我的工作是老鼠。”

“老鼠?”

“房子鼠满为患。我跟他们一家共进晚餐,我有个堆满了美食的盘子,然后一名打着黑色领带的男仆走进来,送上一盘加盖的碟子。我掀开盖子,上头有张纸条写着:老鼠。”

“就这么两个字?”

“没错。我从桌边起身跟着男仆走下一条好长的走道,最后来到阁楼一个还没完工的房间。房里四处都是小老鼠,肯定有二三十只,而且我得把它们杀掉。”

“怎么杀?”

“一脚踩死。这是最快最人道的办法,可我心里有疙瘩不想做。不过我越早完事,就越早可以回去用餐,而我又好饿。”

“所以你杀掉老鼠?”

“对,”凯勒说,“有一只差点跑掉,不过就在它要冲出门的时候我狠狠踩上去。然后我又回到餐桌,大伙儿在吃喝在笑,可我的盘子已经清走了。然后起了阵骚动,最后他们又把我的盘子从厨房端回来,不过食物跟先前不一样了,是……”

“嗯?”

“老鼠,”凯勒说。“它们给剥了皮煮熟,但终究还是一盘老鼠。”

“然后你吃下肚?”

“我就在这时醒来,”凯勒说。“及时醒来,我得说。”

“哦,”布林说。他是高个男子,大手大脚有点蠢,穿着黄斜纹裤搭上暗绿衬衫和棕色灯芯绒外套。依凯勒看,他高中时想必是班上的讨厌鬼,现在则琢磨出绅士的派头来——脾性古怪的那种。他又说一次“哦,”然后两手交握,问凯勒他觉得这个梦表示什么。

“你是医生。”凯勒说。

“你觉得这梦在说我是医生?”

“不,我觉得能讲出梦境含义的是你。也许含义是说我不该临上床前囫囵吞下晃晃牌冰淇淋。”

“告诉我你觉得这梦可能表示什么。”

“也许我把自己当成猫。”

“或者杀虫公司的员工?”

凯勒没说话。

“这个梦我们从很表面的层次来讨论好了,”布林说。“你是大企业雇用的调解人(原文troubleshooter,字面的意思是扫射麻烦的人。),只除了你们用的称呼不一样。”

“他们习惯叫我们研发专员,”凯勒说,“不过工作本身是扫除麻烦。”

“大半时间你都闲着没事。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娱乐,过得舒舒服服。打网球,比方说,和有钱有权的人共享美食。可是一旦有人发现老鼠,‘啪’地马上摆明了你是有事待办的仆人。”

“我懂了。”凯勒说。

“那就讲下去,解释给我听。”

“呃,很明显,不是吗?出了问题我就上场,我得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处理。我得快刀斩乱麻,而这就表示我要炒人鱿鱼、关掉人家整个部门。我非做不可,不过感觉就像踩老鼠。等我回到餐桌要吃东西时——我看意思是领薪了?”

“领取报酬,对。”

“却得到一盘老鼠,”他做个鬼脸。“换句话说是怎样?我的报酬来自我得开除别人毁人生路,得牺牲他们我才能讨生活。所以这叫罪恶感之梦?”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罪恶感作祟。我的利润来自别人的不幸,来自我带给别人的痛苦。就这么回事,对吧?”

“表面上如此,嗯。如果往深层看的话,也许就会开始发现其他关联。比方说,你当初选上这个工作也许就有关联,还有你童年的某些层面。”他十指交叉靠回椅背。“万事交相作用,你知道。没有哪样事可以分开看,绝对没有偶然,就连你的名字也一样。”

“我的名字?”

“彼得·斯通(Stone意谓石头,此处音译。)。这点你想想,好吧,从现在到下次面谈的时候。”

“想我的名字?”

“想你的名字还有名字怎样适合你。另外,”——下意识地朝他腕表一瞥——“不过时间到了。”

杰罗德·布林的办公室位于中央公园西边大道,在九十四街的街口。凯勒走到哥伦布大道,搭公交车坐了五个街区,过马路叫辆出租车。他要司机穿过中央公园,等他在五十街下车时,他可以很合理地确信没有人跟踪。他在一家熟食店买了咖啡然后站在人行道上,喝的时候很警醒。然后走到他住的建筑——位于四十八和四十九街之间的第五大道上。这是栋战前盖的高楼,大厅是装饰艺术的风格,电梯有人服务。“啊,凯勒先生,”服务员说道。“好美的天气,是吧?”

“很美。”凯勒说。

凯勒在十九楼有个单间卧室的小套房。他可以望出窗外看到联合国大厦、东河、皇后区。11月的第一个礼拜天他可以观赏到许多人跑步穿越昆斯博罗桥——离纽约马拉松的中点站只有几英里路。

这个壮观的场面凯勒尽量都不错过。他会在窗口坐好几个钟头,只见好几千人通过视线,首先是世界级跑者,然后是跑得好生卖力的中等生,最后则是慢得不能再慢的——有的走路,有的一拐一拐。他们从斯塔顿岛起跑,终点在中央公园,而他们严酷的考验他也只能看到过桥进入曼哈顿的那几百码。看着看着,这幕景象总要叫他流下眼泪,虽然他讲不出原因。

也许可以拿来跟布林谈。

把他引荐给这位心理医生的是个女人,一位叫唐娜的有氧舞蹈老师。凯勒是在健身房认识她的。他们约会几次上了几次床,次数多到可以证明两人房事不合。凯勒还是每个礼拜到那家健身房两三次,举起金属物体再放下,后来他又碰到她时两人成了朋友。

有一回他刚从某地出差回来,想必叽里呱啦讲了那个小镇有多好。“凯勒,”她说:“要真有什么天生的纽约人哪,你就算一个。这你晓得,对吧?”

“大概吧。”

“可你老爱编织美梦说你要到蒙大拿的大象镇逍遥过日。你不管上哪个地方,都要编出整个人生来搭它。”

“这样不好吗?”

“谁说不好来着了?可我打赌你做心理治疗拿这讨论一定很有趣。”

“你觉得我需要做心理治疗?”

“我觉得你可以从心理治疗得到很多,”她说。“瞧,你上这儿来,对吧?你爬阶梯机,用健身器材。”

“大多是举重。”

“随便啦。你来这儿不是因为身体衰弱。”

“我来这儿是要保持身体健康。”

“而且因为这样感觉很好。”

“所以怎样?”

“所以啊,我看你是得了密闭症想伸出头来透透气,”她说,“跑遍全国找遍中介带你去看你不打算买的房子。”

“才几次而已,再说这又有什么不好?可以消磨时间。”

“你做这些事,可又不晓得原因何在,”她说。“你知道心理治疗是什么吗?是场冒险,是一趟发现之旅,而且就跟上健身房一样。是……唉,算了。除非你有兴趣,讲再多也是白搭。”

“也许我有兴趣。”他说。

唐娜本人就在做心理治疗,这点他不惊讶。不过她的治疗师是个女的,而且两人都同意他找男的会比较自在。她的前夫一直很喜欢他的治疗师——西城一个叫布林的心理医生。唐娜自己从来没跟这人碰过面,而且她跟前夫的关系不太好,不过——

“没关系,”他说。“我自己打给他好了。”

他打了电话给布林,端出唐娜前夫的名字当做介绍人。“不过我看他恐怕连我的名字都不晓得,”他说。“不久前我们在派对里头聊起来,不过之后没再碰过面。可他讲的有些东西我听了很受用,所以,哎,我就在想我应该试试。”

“直觉是顶棒的老师。”布林说。

凯勒约了时间,告诉对方他叫彼得·斯通。头一次咨询时他提到他为一家庞大的企业工作,不过没提名字。“心理治疗的事他们态度有点保守,”他告诉布林。“所以我不打算给你地址电话,而且每次咨询我都会付现金。”

“你的生活充满秘密。”布林说。

“恐怕是如此。我的工作需要这样。”

“在这儿你可以放开怀来讲实话。重点就是要找出你防着不让自己知道的秘密。这儿就像神圣的告解室一样你不用担心泄密,不过我的工作不是为你赦罪。说穿了,为你赦罪的是你自己。”

“嗳。”凯勒说。

“在这同时,你有秘密要守。这点我尊重你。我不需要你的地址电话,除非我临时有事得取消约谈。我建议你提前一两个钟头打电话来确定咨询时间没变,要不你也可以冒个险偶尔白跑一趟。如果你得取消哪次约谈,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前通知我。要不我还是照样收费。”

“很公平。”凯勒说。

他一个礼拜去两次,礼拜一和礼拜四下午两点。如此这般搞出什么名堂实在难讲。有时候凯勒躺在沙发完全放松,自由自在诚实讲起童年。有时候他觉得那五十分钟的咨询仿如在走平衡木;有来自两边的力量同时拉扯——他会急巴巴地想一吐为快,可又被迫全都不能讲。

没有人晓得这件事。有一回他撞见唐娜,她问他有没有打电话给心理医生,他害臊地耸耸肩表示没有。“这我想过,”他说,“可后来有人跟我提到这么个按摩师——综合瑞典和日式按摩——说来我觉得这可比找人往我脑袋瓜里搞七搞八来得有帮助。”

“噢,凯勒,”她说道,语带感情。“希望你永远这个样。”

他是在礼拜一讲起有关老鼠的梦。礼拜三早上他的电话铃响,是桃儿。“他想见你,”她说。

“马上过去。”他说。

他打好领带穿上外套,叫了出租车上中央车站转搭火车到白原镇。他在那儿又叫了出租车要司机开往华盛顿大道让他在诺华克街的街口下车。出租车开走以后,他沿着诺华克街走向汤顿广场然后往左转。右边第二家是栋维多利亚式的古老大房子,四面环绕门廊。他按了铃,桃儿让他进门。

“楼上的工作间,”她说,“他在等你。”

他走上楼,四十分钟后又下来。一个叫路易的年轻男子开车载他回车站,路上他们聊起两人都在体育台看到的一场最近的拳赛。“我呢,我是希望,”路易说,“遥控器上有个静音钮样的玩意儿,差别在它会帮播报员消音不过你还是会听到观众吵闹还有拳头落下的声音。少的只有耳朵里没完没了的叽叽聒聒。”凯勒心想不知是否可行。“我看没什么不可以,”路易说。“其他什么都办得到。如果你可以把人放到月球上,要爱尔·伯恩斯坦闭嘴应该也可以。”

凯勒搭火车回纽约,步行到他的公寓。他打了几通电话,打理好一袋行李。三点三十他下了楼,走过半个街区,拦辆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领了美国航空六点十分飞往图森那班飞机的登机证。

到了候机楼,他想起和布林有约。他打电话取消礼拜四的咨询。因为隔不到二十四小时,布林说,他还是得照样收费,除非他可以找到别人补缺。

“这无所谓,”凯勒告诉他。“希望我能赶在礼拜一约谈前回来,不过这种事多久才能办完实在难讲。如果赶不回去,至少我应该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以前通知你。”

他在达拉斯换机,将近午夜时抵达图森。除了随身那袋,他没有其他行李,不过他还是走到行李领取处。一名戴着宽边帽的骨瘦男子捧了面牌子站在那里,上头是手写的字母:NOSCAASL。凯勒盯了这男子几分钟,注意到没有旁人盯他。他走向那人说道:“你晓得,一路从达拉斯过来,我都在想这是什么字。最后我想到了,是Isaacson(人名。)倒过来拼。”

“没错,”男人说,“完全正确。”他好像印象深刻,一副凯勒破解了日本海军密码的样子。他说:“你没托运行李,对吧?我原就这么想。车子在那儿。”

到了车里,男人给他看了三张照片,全是同一个男人,粗壮黝黑,油亮的黑发一张贪婪的猪脸。八字胡浓密,眉毛浓密。鼻子有毛粗孔。

“这人名叫罗利·瓦斯克斯,”男人说。“婊子养的八成赢不了选美,对吧?”

“看起来没错。”

“走吧,”男人说,“带你去看他住哪儿,在哪儿用餐,在哪儿给人收尸。罗利·瓦斯克斯纳命来。”

两小时以后男人在拉曼达旅馆让他下车,递交房间和汽车钥匙给他。“已经帮你登记好住宿了,”他说,“车子停在最靠近你房间的楼梯底下,是三菱Eclipse汽车,挺好的交通工具。颜色照说是银蓝,不过文件写的是灰色。租车单放在置物匣。”

“应该还有个什么吧。”

“也在置物匣里。锁起来了,当然,不过我给的钥匙既是启动钥匙也能打开置物匣,还有车门跟行李箱。而且你要是把钥匙倒着拿也行,因为锁孔不分上下。小日本真不是盖的。”

“不知道下回又要变出什么把戏来。”

“呃,感觉好像没什么,”男人说:“不过花在确定钥匙没错、上下没搞错的时间可也是积少成多啊。”

“这脑筋动得合情合理。”

“没错,”男人说。“喏,你的油箱装满了。用的是普通汽油,不过份量够你开到四百英里以上。”

“轮胎呢?算了,玩笑话。”

“好个玩笑,”男人说。“‘轮胎呢?’这我喜欢。”

车子停在该停的地方,置物匣里放着车子的租车单和一把半自动手枪——0.22cm口径的霍兹曼太阳犬,满膛子弹,旁边躺着个备用弹匣。凯勒把枪和备用弹匣塞进随身袋,锁上车子,没经过柜台径自走向他的房间。

淋浴过后,他坐下来两脚翘在咖啡几上。全都安排妥当,这一来事情的确简单多了,不过偶尔他宁可换个方式——手头只有名字和地址,没人帮他打理一切。这样是省事,没错,可天晓得会留下什么线索?天晓得那把枪什么来历,或者那位捧着NOSCAASI牌子的瘦排骨会在警方逮了他逼供时说出什么好的来?

所以更要快马加鞭早早了结。他看了第四台一部老电影,看得久到呵欠连连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出门上车时柃了个袋子。他打算回房,不过如果到时候不回来的话他可没留下什么待清理,连指纹也没。

他到丹尼餐厅吃早点。一点左右他在费盖若一家墨西哥馆吃午餐。将近傍晚时他把车开进城北的山丘,太阳下山时还待在那里,然后他便开车回到拉曼达。

那天是礼拜四。礼拜五早上他刮胡子的时候电话铃响。他让它响,准备离开时电话又响了。这回他也没接,径自拿了条手巾再次擦抹所有表面,之后他便出门上车。

当天下午两点他跟踪罗利·瓦斯克斯走进萨瓜罗巷的保龄球馆,在洗手间里往他头上打三枪。小枪没发出什么噪音,连在瓷砖厕所的密闭空间里头都没有。早先他即兴设计了个消音器——往枪管包了层太空时代绝缘料,开火发出的大半声响都能盖住而且不会增加多少重量或体积。要是你能办到这点,他想着,你应该也能叫爱尔·伯恩斯坦闭嘴。

他留下卡在厕所隔间里的瓦斯克斯走掉,枪留在半英里以外的雨水排水道,车留在机场的长期停车场。

搭机回家时,他心想他们当初何必找他。他们提供了车、枪跟帮手。怎的不自个儿解决就好?他们难道真有必要大老远把他从纽约找来踩老鼠?

“你说了要我想我名字的含义,”他告诉布林。“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含义。何况名字又不是我选的。”

“听我说,”布林表示,“有这么个玄学定理说,人生的一切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事实上我们也选择了找什么父母投胎,而根据这个定理,生活里发生的事事物物都是在展现我们的意愿。所以天下没有意外,没有巧合。”

“要我相信还真是个问题。”

“你不用相信。眼下我们只消把这当成假设就好。假定是你选了彼得·斯通这个名字,这当中有何含义?”

凯勒伸得笔直躺在沙发上,无法从中得到乐趣。“呃,彼得是阴茎(彼得Peter的发音和小便pee很像,所以在俚语中小写时引申为阴茎之意。),”他不情不愿地说。“石头阴茎应该就表示勃起,是吧?”

“是吗?”

“依我看,决定叫自己彼得·斯通的人应该是想证明什么吧。性功能焦虑症。你就是要我这么讲吧?”

“我是要你随意讲,”布林说。“你有性功能焦虑吗?”

“从没这么想过,”凯勒说。“当然,出生以前,大约在我选好父母决定他们应该帮我选什么名字的时候,我有多少焦虑可就难讲了。在那年龄,保持勃起可有一定程度的困难,所以我想当时我是有很多事情可以焦虑。”

“现在呢?”

“我可没有勃起问题,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我已经不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晚可以冲个三四次,不过脑筋正常的人谁会来这套呢?我通常都可以把事情办完。”

“把事情办完。”

“对。”

“你勃起。”

“有什么不对吗?”

“你觉得呢?”

“不要来这套,”凯勒说。“不要反问我。如果我问个问题你不想回答的话,就搁着好了。可是不要倒过来问我。听了很烦。”

布林说:“你勃起,你把事情办完。可是你有什么感觉呢,彼得·斯通先生?”

“感觉?”

“毋庸置疑,彼得在俚语里头意指阴茎,不过还有个更早期的意思。你可记得耶稣对首位门徒彼得说了什么吗?‘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因为彼得意谓石头(此字来自希腊文。)。我们的主说了个双关语。说来你的名字意谓石头,而你的姓则是斯通。这表示什么呢?石头加石头。坚硬、顽强、顽固不灵,没有感情、没有感觉。”

“别讲了。”凯勒说。

“在梦里,你杀老鼠的时候感觉如何?”

“没感觉。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完。”

“你感觉到它们的痛苦了吗?你对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吗?事情办完很满意吗?它们死掉你觉得兴奋,有种性快感吗?”

“没,”凯勒说,“我没有感觉。我们可以暂停一下吗?”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胃有点不舒服,如此而已。”

“想上厕所吗?要我倒杯水给你吗?”

“不用,没什么。坐挺了感觉就好些。不会有事的。已经没事了。”

坐在窗口,看的不是跑马拉松的人而是穿行昆斯博罗桥的车流,凯勒此时在想名字的事。尤其恼人的是,他想着,他可不需要找个拿到合格证明的玄学师来说明彼得·斯通这名字的含义。名字摆明了就是他选的,不过可不是灵魂决定找父母投胎时往他们脑袋瓜里种个名字的那种做法。当初打电话跟杰罗德·布林头次约见时,就是他自己选的名字。名字呢?布林想知道。斯通,他回道,彼得·斯通。

问题是他不笨。冷血、顽强、没感情,不过不笨。想玩名字游戏的话,不需要限定在他自个儿选的假名上。你可以拿他用了一辈子的名字玩得好开心。

他的全名是约翰·保罗·凯勒(John Paul Keller),不过没有人叫过他凯勒以外的名字,而且很少人晓得他叫约翰·保罗。他的公寓租约还有皮夹里大部分的名卡上,秀出的名字都是J.P.凯勒。大家都只叫他凯勒,男人女人皆然。(“楼上的工作间,凯勒。他在等你。”“噢,凯勒,希望你永远这个样。”“这话很难启齿,凯勒,不过我没法儿从这段关系得到满足。”)

凯勒(Keller),德文的意思是地窖或者酒馆。可他妈管那干吗,你不需要知道凯勒在别国语言的意思。只消换个元音,Keller=Killer(杀手)。

够清楚了,不是吗?

躺上沙发上,两眼闭合,凯勒说:“我看心理治疗是起了功效。”

“怎么说?”

“昨晚我碰到一个女孩,请她喝了几杯,跟着她回家。我们上了床,可我啥也没法做。”

“你啥也没法做。”

“呃,如果你想照字面意思来讲的话,有些事我是能做。我可以打电话,打电话订外送比萨。我可以唱《忧郁宝贝》。不过我没法做我俩都寄望我会做的事,也就是跟她做爱。”

“你举不起来。”

“你知道,你还真精明。什么把戏都骗不过你。”

“你举不起来在怪我。”布林说。

“是吗?这我可不晓得。只怕我连自己都不怪呢。实话实说,我的感觉是好笑多过丧气。而且她没生气,也许是因为我没生气松了口气吧。不过为了确定以后不会再犯,我已经决定改名叫迪克·哈丁(Dick Hardin,Dick美俚意谓阴茎,Hardin只意谓硬起来。)。”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父亲,”凯勒说,“老天,什么问题啊。问这干吗?”

布林没说话。

凯勒也好几分钟没开口。然后阖上眼睛,他说:“我根本不认识我父亲。他是士兵。我出生前他就战死了;或者是我出生前他给派到海外,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死了;或者也许是我出生的时候他在家,或是我很小的时候他放假回家,把我抱上膝盖告诉我他以我为荣。”

“你有这样的记忆?”

“我没有记忆。”凯勒说。“我唯一的记忆就是我妈跟我讲起他的事,所以才会一团乱,因为她在不同时候跟我讲了不同版本。他是在我出生以前或者之后不久阵亡的,而且他也许没看到我就死了,或者他是见过我一次把我抱上膝盖过。她是个好女人,不过很多事都含糊带过。她唯一讲得一清二楚的是,他是士兵,还有他在海外阵亡。”

“而他的名字——”

是凯勒,他想着。“跟我的一样,”他说。“不过别管名字了,有件事比名字来得重要。听我说,她有张他的照片,半身照,是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士兵穿了制服戴着军帽——那种脱下后会折平的。我小时候那照片镶了金框摆在她的梳妆台,然后她就跟我讲起他是我父亲什么的。

“不过有一天照片不在那儿了。‘不见了。’她说。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当时我大了点,应该有七八岁吧。

“几年以后我养了只狗。我帮它取名叫士兵,纪念我父亲。多年后我想到两件事。第一,叫狗士兵可真好笑;第二,谁听过有人帮狗取名字纪念父亲的?不过当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狗儿后来呢?”

“它变成性无能。闭嘴,好吧?我要讲的可比狗狗重要多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下午放学后我都在我家附近帮某个家伙打零工,清扫地下室、阁楼还有搬运垃圾之类。有一回有这么家杂货铺倒了,老板想来死了,总之我们是在帮新房客清理地下室。一箱箱垃圾到处堆,我们全都得过滤,因为这个家伙赚钱有一部分靠的就是卖掉人家雇他清掉的东西。不过垃圾你可没法一一看得很仔细,太耗时间了。

“当时我在检査这么个盒子,谁晓得竟然拉出我父亲的裱框相片。就是搁在我妈化妆台上那一张,穿着制服戴顶军帽,搞丢了的那张,而且镶的框一模一样。怎的会跑到那里去?”

布林一声不吭。

“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目瞪口呆。像是跑到电视剧《阴阳魔界》里头一样。然后我就把手探进盒里拉出我碰到的头一样东西——也是同样的照片镶在同样的框里。

“整个盒子都是镶框照片。大概有一半是那士兵,剩下的是个一脸清新的金发女郎,头发齐肩往里卷,笑得好开心。原来是一盒相框,廉价的框。以前他们都这样包装的,上头附张照片展示用。就我所知现在也一样。所以我妈呢,她一定是在廉价商店买了个相框然后告诉我那是我父亲。等我稍微大一点以后她就把照片扔了。

“我拿了其中一张裱框照片回家。我没跟她提,也没拿给她瞧,不过照片我留了一阵子。后来我发现那是二次大战拍的。换句话说,不可能是我父亲的相片,因为他应该是穿别种制服。

“这时我想我已经晓得她讲起我父亲的事只不过,呃,是在编故事罢了。我不认为她知道我父亲是谁。我觉得她是喝醉酒以后跟了个人走,好几个男人也不一定。一个或几个又有什么差别?她搬到另外一个城,告诉人家她结了婚,丈夫在服役或者阵亡了,随她讲就是。”

“这你感觉如何?”

“这我感觉如何?”凯勒摇摇头。“如果我的手给出租车门夹到了,你也会问我感觉如何。”

“而且也会把你问倒,”布林说。“这会儿还有个问题。你父亲是谁?”

“我才说了——”

“可你总有个父亲啊。不管你认不认识,不管你母亲知不知道他是谁,总有个男人留下精子生出了你,除非你相信你是基督再世。”

“不,”凯勒说。“还好我至少给免了这个幻觉。”

“那就告诉我他是谁吧,这个给了你种的男人。你听过什么或者推演出什么都别管。眼下我问的不是思考推理的你。我问的是凭直觉认知的你。谁是你父亲?你父亲做的是什么?”

“他是士兵。”凯勒说。

凯勒往上城方向走在第二大道上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宠物店前面正盯着橱窗里两只嬉闹的小狗。

他走进去。有一整面墙层层堆满关了小狗小猫的笼子。凯勒看进笼里时心情一沉。一波波悲伤的感觉袭向他。

他转身看起其他宠物。笼里的鸟,干水族箱里头的沙鼠和蛇,一箱箱热带鱼。对于它们他是无所谓。他不忍心看的是小狗。

他离开店铺。隔天他去了家动物收容所,走过一笼笼等着人收养的狗儿。这回悲伤的感觉好重,胸口袭来阵阵压力。他的脸想必透露了什么,因为负责的年轻女人问他是否还好。

“只是一阵头晕。”他说。

到了办公室,她告诉他如果特别钟情某个品种的话,他们也可以帮忙。他们会把他的名字入档,如果有那个品种的狗——

“想来我是没法养宠物,”他说,“我经常旅行,没法承担那种责任。”女人没回答,于是凯勒的话在她的沉默里回响。“不过我想捐笔钱,”他说,“我想赞助你们的工作。”

他掏出皮夹,抽出钞票,也没数就交给她。“匿名捐款。”他说。“我不要收据。抱歉占用你的时间。抱歉我没法领养狗。谢谢,非常谢谢你。”

她说了什么,不过他没在听。他匆匆跑出门。

“‘我想赞助你们的工作。’我跟她这么讲,然后我就冲出门去因为我不希望她谢我,或者问我问题。”

“她会问什么呢?”

“不晓得,”凯勒说。他在沙发上翻个身,背对布林,面对墙壁。“‘我想赞助你们的工作。’可我连他们做啥都不晓得。他们帮某些动物找家,而其他动物他们怎么处理呢?安乐死?”

“也许。”

“我想赞助什么?帮忙找家还是安乐死?”

“你说呢?”

“我已经说了太多。”凯勒道。

“或许不够多。”

凯勒没搭腔。

“看到狗关在笼子里为什么叫你悲伤?”

“我感觉到它们的悲伤。”

“人只感觉得到自己的悲伤。有什么好悲伤的,狗关笼子里?你给关过笼子吗?”

“没有。”

“你的狗,士兵。跟我讲讲它吧。”

“好吧,”凯勒说,“这点我想我可以。”

一两次咨询以后,布林说:“你没结过婚。”

“没。”

“我结过婚。”

“哦?”

“结了八年。她原先是我的接待小姐,帮我约时间、引领客人到候诊室等我看诊。现在我没有接待员了,由机器接电话。咨询空档我就检査机器上的留言,也在这段时间里接电话、回电。如果原先我有一台机器的话,就可以省掉好多好多钱。”

“婚姻不美满?”

布林好像没听到问题。“我想要小孩。她八年里堕了三次胎没跟我讲。一个字也没吭。然后有一天她啪地把真相甩了出来。我看过医生、做过检查,所有迹象都说我有生殖能力,精子数很高而且是活动力强的精子。所以我就要她去看医生。‘白痴啊你,我已经杀了你三个小孩了,不要烦我好不好?’我跟她说我要离婚。她说得花我很多钱。”

“然后呢?”

“我们结婚八年,离婚九年。每个月我都开张赡养费支票寄去。如果可以由我决定的话,我宁可把钱烧掉。”

布林静下来。一会儿之后凯勒说:“你跟我讲这些干吗?”

“不干吗。”

“难不成跟我的心理状态有关联?我该连连看吗,啪地拍拍前额说:‘当然,当然!我真瞎了眼!’”

“你跟我交心,”布林说,“感觉上我跟你交心也是应该的。”

几天以后桃儿打电话来。凯勒搭火车到白原镇,路易在车站跟他碰头,开车送他到汤顿广场的一栋房子去。之后路易开车送他回车站,然后他便回到城里。他算准布林没法接的时候打过去,在录音机留言。“我出公差要飞圣地亚哥。下次约谈我没法到,也许下下次也一样。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还有旁的要告诉布林吗?他想不出来。他挂上电话、打个包,然后搭了美国国铁到费城。

车站没人接他。白原镇的男人给他看了张照片,给他一张写了个名字地址的纸条。这回的男人在离美国独立厅几个路口的地方开了家成人书店。对街有家酒馆——绝佳的盯梢站——不过探头瞧一眼凯勒就很清楚,他跑到里面会很抢眼,除非他先解下领带脱了外套,然后花个二十分钟在臭水沟打滚。

沿街过去凯勒找到一家餐馆,而且如果他坐在远远一角的话,就可以盯看书店的反射玻璃前窗。他喝杯咖啡,然后过街走到书店——此时有两个人值班。一个是眼神悲伤的黝黑青年,来自印度或者巴基斯坦;另一位是凯勒在白原镇看的那张照片里头眼球微凸的双下巴男子。

凯勒走过一整墙录像带,翻阅展示的杂志。他在那儿待了大概十五分钟以后男孩说他要去吃晚饭。年长的男子说:“噢,时间到了啊?嗯,不过别忘了七点前要回来换班,好吧?”

凯勒看看表。六点。其他客人都隐身在后头的影带包厢。不过男孩已经看了他一眼,再说他又不用赶。

他随手抓起几本杂志付账。双下巴男人装了袋撕条胶带封好。凯勒把买来的东西放进随身行李然后出门找旅馆。

隔天他去了家博物馆然后看场电影,六点十分抵达书店。年轻的店员走了,想来是在哪儿吃咖喱餐。双下巴男人坐在柜台后头,店里有三个客人,两个在淘影带,一个在看杂志。

凯勒四处浏览,希望他们会决定清场。有那么一刻他站在一整堵墙的影带前头,可看到的却是一墙关在笼子的狗。一闪而过,而且他也说不准是幻象还是某种记忆倒带。不管哪样,他都不喜欢。

一个顾客走了,不过另外两个还在晃,接着又从街上来个新的。印度男孩半个小时内就要回来,而且天晓得他会不会耗完他那个小时才回来。

他走近柜台想表现出比他感觉到的更紧张。眼神不定,偷眼斜瞟。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私下跟你谈行吗?”

“谈什么?”

眼睛垂下,肩膀缩起,他说:“特别的事。”

“如果是要看小女孩的话,”男人说,“无意冒犯,不过我可啥都不知道,而且我也啥都不想知道,何况我连该介绍你上哪儿都不知道。”

“不是那种事。”凯勒说。

他们走进后头一个房间。双下巴男人关上门,就在他转身时凯勒横了手劈向他颈肩交接处。男人的膝盖抖动,凯勒猛地往他颈上缠了圈铁丝。不到一分钟他已经出了门,不到一个钟头他已经坐在北上的高速列车里。

到家时他想起袋子里还有那些杂志。好糊涂,应该前一个晚上就丢掉的,不过他硬是忘得一干二净包裹连拆都没拆。

而他现在也找不到理由拆。他把包裹拿到甬道没开封口就扔进焚化炉。回到公寓里,他倒了杯不烈的苏格兰威士忌加水,看了Discovery一个纪录片。消失中的雨林,又一样天杀的事得忧心。

“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人物,心理学所讲的俄狄浦斯情结通常译为恋母情结。),”杰罗德·布林说,两手捧在胸前,指尖交按。“想来你知道这个故事。他无意间杀了他父亲,娶了他母亲。”

“两道我截至目前都逃过了的陷阱。”

“说得好,”布林说。“不过真逃过了吗?当你以研发专员的身份飞往他处,当你算是扫除麻烦的时候你实际上到底在干吗?你炒人鱿鱼、裁掉人家整个部门、关掉工厂、打乱别人的生活。这样讲可还公平?”

“应该吧。”

“其中隐含了暴力。解雇别人、终结他的事业,象征层面上等于是杀了他。而且他又是陌生人,我敢说其中属于重量级的人物年纪往往比你大,对吧?”

“你的重点是?”

“你行你所行的时候,好像是在追踪你从未谋面的父亲要杀他。”

“不知道,”凯勒说。“不会有点牵强吗?”

“而你和女人的关系,”布林继续说,“也有非常强烈的俄狄浦斯成分在。你的母亲性格模糊生活没有重心,在她自己的生命里都不是完整的存在,无法和他人建立关系。你自己跟女人的关系也是同样模糊无法聚焦。你性无能的问题——”

“一次!”

“——是这种混乱情况自然的结果。你母亲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

“而你父亲一直无法找到,几乎可以确定已经身亡了。目前你该做的,彼得,就是采取特别设计来反转这整个模式的象征性行动。”

“我不懂。”

“是隐晦了点,”布林承认道。他跷起二郎腿,撑只肘子在膝盖,骨瘦的下巴窝在翘出来的大拇指上。凯勒想着——不是头一回——布林前世想必是只鹳。“如果你生命里有位男性,”布林继续说,“最好比你至少大几岁,可以隐约扮演你父亲的角色,而且需要忠告、需要指示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讨教。”

凯勒想到白原镇的男人。

“不要杀掉这人,”布林说,“在象征层次上,不用说——我现在讲的都是象征层次——不要跟你以前处理父亲角色的人一样把他杀掉,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做些什么滋养这个人。”

帮白原镇的男人煮顿饭?买个汉堡给他?帮他凉拌一份生菜色拉?

“也许你可以想个办法,用你的特殊才能帮助这人,不要毁灭他,”布林继续说。他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擦擦前额。“也许他的生命里有个女人——你的母亲,象征性的——而且也许她对你父亲是绝大痛苦的来源。所以不要跟俄狄浦斯一样和她做爱杀掉他,你也许可以反转通常的模式,方法是,呃,爱心待他而且,嗯,杀掉她。”

“噢。”凯勒说。

“象征性的,我是说。”

“象征性的。”凯勒说。

一个礼拜后布林递给他一张照片。“这叫主题式统觉测验,”布林说。“你看着照片,编个故事来搭。”

“哪种故事?”

“哪种都行,”布林说。“是想象力练习。你看着照片的主题,想象她是哪种女人,还有她在干吗。”

是彩色照,上头有个颇为高雅的黑发女人,穿了身定做的衣服。她拉着链子牵只狗。狗儿中等大小,身体肥短眼神警醒。颜色是爱狗族所谓的蓝,不过其他人会说是灰。

“是个女人跟条狗。”凯勒说。

“很好。”

凯勒吸了一口气。“狗儿能讲话,”他说,“不过它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讲。女人有一回想拿它炫耀,结果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现在她学乖了。他们独处时它会劈里啪啦讲个不停,而且这只狗娘养的对什么都有意见,从三十年战争的真正原因到千层面的最佳食谱,它跟她是什么都讲。”

“好厉害的狗狗。”布林说。

“是啊,而且现在女人可不希望其他人晓得它能讲话,因为她担心他们抢走它。照片里,他们是在公园,看来像中央公园。”

“要不或许是华盛顿广场。”

“有可能是华盛顿广场,”凯勒同意道。“女人钟爱这条狗。狗儿对女人的感觉就没那么确定了。”

“你觉得这女人怎样?”

“很有魅力。”凯勒说。

“表面上,”布林说。“私底下不是那么回事,相信我。你觉得她住哪儿?”

凯勒想了想。“克利夫兰。”他说。

“克利夫兰,为什么是克利夫兰,看在老天份上?”

“她总得住个什么地方吧。”

“如果接受测验的是我,”布林说,“我也许会假想女人住在第五大道尽头,华盛顿广场上。我会让她住第五大道1号,也许是因为那栋楼房我很熟。你晓得,我在那儿住过。”“噢?”

“高楼层一间大公寓。而且每个月一次,”他继续说,“我会开张支票寄到那个地址——以前我就住那里。所以我会想到这栋特定的建筑也是理所当然喽,尤其眼下我看的又是这张特定的照片。”他和凯勒四目交会。“你有个问题,对吧?没关系,问吧。”

“这狗是什么品种?”

“狗?”

“我只是在纳闷。”凯勒说。

“说起来,”布林说,“是澳洲牧牛狗。看上去像杂种狗,对吧?听我的没错,它不会讲话。不过照片你何不留着好了?”

“好哇。”

“你心理治疗的进展还真不错。”布林说。“你的表现我很肯定。我就知道该做的事你会做。”

几天以后凯勒坐在华盛顿广场一张公园凳上头。他卷好报纸走向一个穿着亮色外衣戴顶呢帽的暗发女人。“对不起,”他说,“请问这只可是澳洲牧牛犬?”

“没错。”她说。

“好俊的狗,”他说。“难得看到。”

“大部分人都以为它是杂种狗。这个品种太少见了。你也养了一只吗?”

“是啊,监护权归我前妻。”

“苦了你。”

“更苦的是狗狗,它名叫士兵。现在还是士兵——如果她没索性帮它改名的话。”

“我这只的名字叫纳尔逊,是小名。不用说,它文件上的名字可是长长一串好难念。”

“你教它玩把戏吗?”

“它什么世面都见过,”她说,“再没什么好教了。”

“我上礼拜去格林威治村,”凯勒说,“他妈的发生了最最天杀的一件事。我在公园碰到一个女的。”

“这叫最最天杀的一件事?”

“呃,对我来说挺反常。我通常都在酒吧跟派对碰到女人,要不就是有人介绍。可我们碰上了也聊起来,然后隔早我又凑巧遇上她。我请她喝了杯卡布奇诺。”

“你刚巧连着两天碰到她?”

“对。”

“在格林威治村?”

“我住那儿啊。”

布林皱皱眉。“不该让人看到你跟她一起的,是吧?”

“怎的不行?”

“你不觉得有危险吗?”

“到目前为止,”凯勒说,“也只耗掉我一杯卡布奇诺的钱而已。”

“我还以为我们有默契。”

“默契?”

“你不住格林威治村,”布林说。“我知道你住哪儿。不用做出惊讶状。你头一回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站在窗口看。你一副防人盯梢的模样,所以我就耐着性子慢慢来,后来等你松下戒心的时候我就一路跟着你。其实不难。”

“干吗跟踪我?”

“为了查出你是谁。你名叫凯勒,住在第一大道865号。我早知道你干啥营生。任谁单是听到你做的梦就能猜到。再说你又现金付账,动不动就要临时出差。我还是搞不清你的老板是谁,黑帮老大或者市政府,不过又有什么差别?你跟我太太上床了吗?”

“你的前妻。”

“回答问题。”

“对,上了。”

“老天。你办成事了吗?”

“嗯。”

“干吗笑?”

“我只是在想,”凯勒说,“办得可还真惊天动地呢。”

布林沉默许久,眼睛定在凯勒肩膀右上方一个点。然后他说:“真真叫人失望。我原本希望你有足够的意志力超越俄狄浦斯情结,不要单单重演历史。你玩得很开心,对吧?好个顽皮的小男生!战胜了你象征性的父亲!把他的女人带上床。不用说,你满心想着要她怀孕,希望她可以把她狠心拒绝过他的东西给了你。啊?”

“想都没想过。”

“迟早都会想的。”布林往前倾身,露出关切的表情。“真不想看你这样子毁了自己的心理疗程,”他说。“原本你的表现还真好。”

从卧室窗口你可以俯视华盛顿广场公园。这会儿有好多只狗在那里,不过看不到澳洲牧牛犬。

“好棒的景观,”凯勒说。“好棒的公寓。”

“相信我,”她说,“是我辛苦赚到的。你在换衣服,要上哪儿吗?”

“只是觉得有点心浮气躁。我带纳尔逊出去遛遛可以吗?”

“你惯坏它了,”她说。“你惯坏我们两个了。”

某个礼拜三早上凯勒搭出租车到拉卡迪亚机场,搭机到圣路易斯。他跟白原镇男人的生意伙伴喝了杯咖啡,然后搭了晚班飞机回到纽约。他再次搭辆出租车直接回到位于第五大道尽头的公寓大楼。

“我叫彼得·斯通,”他告诉门房。“我想布林太太应该在等我。”

门房瞪起眼珠子。

“布林太太,”凯勒说。“17—J的那位。”

“老天。”

“有什么不对吗?”

“看来你还没听说,”门房说。“真希望得跟你讲的人不是我。”

“你杀了她。”他说。

“可笑嘛,”布林告诉他。“她是自杀。她跳了楼。如果你想听我的专业意见的话,她是忧郁缠身。”

“如果你想听我的专业意见的话,”凯勒说,“有人帮了她一把。”

“如果我是你的话,可不会四处宣扬这说法。”布林说。“要是警察想找凶手的话,他们搞不好会锲而不舍盯上一位斯通·凯勒先生——石头杀手是也。而且我搞不好得告诉他们,医患之间惯常有的情感移转过程出了岔,搞半天你执迷上我和我的私生活,而我又是怎么设法劝服你不要实行白痴加三级的计划反转俄狄浦斯情结。然后他们有可能问起你干吗用假名,而你又是怎么个营生法,然后……看得出为什么不动声色可能是你的最佳选择了吧?”

狗儿像是得了暗示(不动声色的英文是let sleeping dogs lie——让睡觉的狗儿继续躺。),马上从书桌后头踏出来。它一眼瞧见凯勒,尾巴开始摇起来。

“坐下,”布林说。“瞧见了吧?它训练有素。你也请坐吧。”

“我站着就好。你杀了她,然后领着狗走掉而且——”

布林叹口气。“警察在公寓里找到狗——杵在开着的窗子前直哼唧。等我过去指认尸体跟他们讲了她以前几次自杀未遂以后,我自愿把狗带回家。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它。”

“我可以。”凯勒说。

“不过没那必要,对吧?不会有人下令要你遛我的狗儿、跟我老婆做爱,或者在我公寓睡觉。已经不需要你的服务了。”布林好像对自己严厉的措辞感到内疚。他的睑柔和起来。“你可以回到重要得多的心理治疗去。事实上,”——他指指沙发——“何不这会儿就躺下?”

“主意不坏。不过首先你是不是可以把狗叫到别个房间去?”

“该不是担心它打岔吧?开个小玩笑而已。它可以到外间办公室等我们。去吧,纳尔逊。好狗狗……噢,天。你怎的胆敢把枪带进我的办公室?马上给我放下来。”

“没有的事。”

“看在老天份上,干吗杀我?我不是你父亲。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杀了我根本说不通,你无利可图而且后患无穷。完全不合理性,还要糟呢,这简直就是神经质的自我毁灭。”

“看来我还没给治好。”

“这叫什么,黑色幽默不成?不过这话可巧也没错。你离治好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老哥。事实上,依我说你就要经历心理治疗的危机呢。开枪杀了我你可怎么度过难关?”

凯勒走到窗口,啪地打得大开。“我没打算开枪杀你。”他说。

“我从来没有丁点自杀倾向,”布林说,背抵着一面书架墙。“从没。”

“你前妻死掉,你灰心丧志。”

“恶心,恶心之至,而且有谁会信?”

“再说吧,”凯勒告诉他。“至于心理治疗危机嘛,呃,也要看着办喽。我会想出个法子来。”

动物收容所的女人说:“还真巧。那天你过来登记了名字说要养只澳洲牧牛犬。你晓得,这个品种在咱们国家可是少之又少。”

“难得一见。”

“可你瞧今早来了只什么?一只很讨人喜欢的澳洲牧牛犬。轰地叫我吃了一惊。好俊是吧?”

“俊得没话讲。”

“自从来到这里它就一直哼唧叫。好可怜,它的主人死了没人养它。天老爷,瞧它怎么就扑向你!看来它喜欢你。”

“依我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八九不离十。它名叫纳尔逊,不过你当然可以帮它改名。”

“纳尔逊,”他说。狗儿的耳朵竖起来。凯勒伸手搔搔它。“不了,我看不用改。说起来纳尔逊是谁啊?英国哪个英雄人物对吧?名将军之类的?”

“是海军上将我想。大英海军总司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记得吧?特拉法加广场之役?”

“依稀有那么点模糊的印象,”他说。“不是士兵是水手。呃,没差多少,你说是吧?这会儿我看得付个领养费,填些什么表格吧。”

处理完这部分之后她说:“我还是好生纳闷。怎的这么巧。”

“我认识过这么个人,”凯勒说,“他一口咬定天下没有巧合跟意外。”

“呃,这事不知道他会怎么解释。”

“我倒想听听,”凯勒说。“走吧,纳尔逊。好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