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遛狗浇花一手包

“我的情况是这样,”凯勒说。“通常我闲暇时间很多。每天我至少带纳尔逊散步两次,耗时很久,偶尔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整个下午都会在外头。这于我是很大的乐趣,而它的精力又用不完,真的用不完。它是澳洲牧牛狗,这个品种是专门训练来赶牛越过大片土地的。你搞不好可以一路把它遛到扬克斯再回来,它都还会急巴巴地想上路。”

“我从没去过扬克斯。”女孩说。

凯勒也没去过,不过他到白原镇来回的路上经常都会路过。这点没必要提。

“重点是,”他继续说,“有时候我得到外地出差,而且没法提早通知。我接到电话,两小时以后人就在飞机上横过半个美国,而且我有可能两个礼拜都没法回来。上回我把纳尔逊送去狗旅馆,现在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然。”

“姑且不提那里的人要你提早一个礼拜预约吧,”他说,“另外我也觉得对狗很糟糕。上一回,呃,我领它回来的时候它变了。也不知道怎么讲,总之过了好几天它才恢复原状。”

“我懂你意思。”

“所以我希望我得知要出差的时候,”他说,“能打电话给你。你可以每天过来喂它帮它换水,一天遛狗两次。这样的事你能办,对吧?”

“这是我的职业,”她说,“我有些老顾客是匀不出足够时间疼宠物,还有的顾客只有出城的时候才雇我,那我就会到他们家里帮忙照顾宠物跟植物。”

“不过在这同时,”凯勒说,“我觉得你跟纳尔逊得先搞熟才行,因为天晓得如果哪天我人不见了而几个小时以后你要进公寓的话它会有什么反应?它领域性很强……”

“可如果纳尔逊和我混熟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说。“你一个礼拜,不知道呃,遛它两次怎么样?它不笨,它马上会懂。然后等我需要出城的时候,你已经是老朋友了。你想进公寓的时候它不会抓狂,你想牵它出门的时候它不会抵抗。你觉得这话有理吗?价钱应该怎么算?”

他们谈好价钱。她每周遛纳尔逊两次——周二早上和周五下午——每次整整一个钟头,代价是一周五十块。然后凯勒若是出城,她一天可以赚上五十元,条件是她得照看纳尔逊的食物和水,外加一天遛它两次。

“何不现在就开始,”她提议道。“你说怎么样,纳尔逊?想散步去吗?”狗儿听懂这个词了可是态度犹豫。“散步,散步,散步!”她说,于是它的尾巴便摇起来。

他们出门后凯勒开始担心。要是她一直没把狗带回来呢?那该怎么办?

遛狗浇花一手包,布告上这么写,有责任心的年轻女子提供高质量服务给你的花草动物。致电:安德莉亚。

布告出现在附近那家吉斯坦超市的小区公告栏上,凯勒总上那儿帮自己买葡萄核果麦片,帮纳尔逊买奶味骨头。上头有电话,于是他抄了下来拨了号,而这会儿他的狗狗就在这么个自称有责任心的年轻女子手中由她监管,可他其实也只知道她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拼。要是她松开狗链放走纳尔逊呢?要是她把它卖给动物实验室呢?要是她爱上了它永远不把它带回来呢?

凯勒走进浴室狠狠瞪住镜里的自己。“别幼稚了。”他严厉说道。

他们离开一小时又十分钟后,纳尔逊和安德莉亚回来了。“遛它的感觉真好。”她说。“不用,今天别付我钱。感觉就像付演员试镜费。礼拜二再开始付吧。噢对了,应该跟你讲明,你提议的价码比我通常拿到的要高。”

“没关系。”

“确定吗?呃,谢了,因为我的确用得着。礼拜二早上见喽。”

礼拜二早上她过来了,然后是礼拜五下午。周五她把纳尔逊带回来时,她问凯勒要不要一份详细报告。

“报告什么?”他不解。

“我们散的步,”“它做的事。你晓得。”

“它咬了谁吗?它想出了个绝佳的辣酱食谱吗?”

“有些狗主人会要你一棵棵树仔细报告。”

“得了,就算我不负责好了,”凯勒说。“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妙。”

两个礼拜以后他给她一把钥匙。“因为没理由要我硬待在这里只等着帮你开门,”他说。“如果我人不在这儿,我会把钱摆进信封搁在书桌上。”一个礼拜以后他强迫自己在她预定抵达之前的半个钟头离开公寓。他把她的名字以粗体印刷大写字母写上信封时,名字看来颇怪,于是下一次他看到她时便提起这个话题。“你贴的布告把名字拼成Andria,”他说,“你通常都这种拼法呢,还是误拼?”

“两者都是,”她说。“我原本拼Andrea,跟全世界其他人一样,可一般人习惯用欧洲发音来念——安德瑞亚(uhn-DRAY-uh)。这让我好恨。换了拼法他们大半都会念九九藏书对——安德莉亚(ANN-dree-uh),虽然现在偶尔会碰到有人念安德赖亚(uhn-DRY-uh)——听起来根本不像名字。搞不好我还是换掉整个名字省事些。”

“未免太极端了吧。”

“你这么觉得?我从十六岁开始,大约一年就换次名字。我永远都在想可能用上的名字。你觉得海斯汀怎么样?”

“如雷贯耳。”

“没错,不过我是想朝这方向走吗?我犹疑不决的就是这点。我考虑过要叫‘珍’,不过这两个名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对吧?”

“苹果和橘子。”凯勒说。

“时候到了,”安德莉亚说,“我自会知道怎么办。”

有天早上九点过几分凯勒带着纳尔逊出门,直到将近一点才回家。他正解下纳尔逊的狗链时电话铃响。桃儿说:“凯勒,我好想你,几百年没见了。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最近哪天吧。”他说。

他装满纳尔逊的水盘,然后出门搭辆出租车到中央车站搭火车前往白原镇。没车在等他,所以他便找了辆出租车载他到汤顿广场那栋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桃儿在门廊上,穿件印花家居服啜着高脚杯装的冰茶。“他在楼上,”她说,“不过有人跟他一起。坐吧,自个儿倒杯冰茶。好热,是吧?”

“没那么糟。”他说,坐上一张椅子,擎起保温瓶把茶倒进印有威尔马·弗林斯通(卡通片《摩登原始人》中的主角弗莱德·弗林斯通的妻子。)的杯子里。“我觉得纳尔逊挺喜欢热。”

“几个月前你还在说它爱冷。”

“我觉得它喜欢天气,”凯勒说,“地震来了,搞不好它也会爱。”这点他想了想。“有可能不对,”他让步道,“碰上地震我看它会没啥安全感。”

“我也一样,凯勒。我到底能不能见上神奇狗狗纳尔逊一面呢?什么时候把它带来这里怎么样?”

“哪天吧。”他转过她的杯子,想看上头的图案。“小石头,”他说。铃声哔哔响起,一长两短。“弗莱德总喜欢怎么说来的?听得我都要疯掉。我可以听到他在讲,可就想不起来是什么。”

“鸭巴哒巴肚?”

“鸭巴哒巴肚,没错。有这么首歌:《阿巴哒巴度蜜月》,不过我看可跟弗莱德·弗林斯通没关系。”

桃儿瞪他一眼。“刚才的铃声意思是他准备好了要见你,”她说。“不用赶,可以先喝完茶,或者带过去。”

“鸭巴哒巴肚。”凯勒说。

有人开车送他到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坐上开往纽约的火车。他一到家就打电话给安德莉亚。他才拨起她贴在吉斯坦超市布告上头的号码,就想起她上礼拜二还是礼拜五讲的话——哪天都一样——她已经搬家,而且还没安装新电话,不过她有传呼机。

“就算装了电话我也会保留传呼机,”她说,“因为我整天都在外头遛狗,这一来如果你临时找我才能联络到。”

他拨了她的传呼机号码,信号出来时便键入自己的号码。她五分钟内回电。

“我看需要几天,”他告诉她,“不过有可能搞上一个礼拜,或者更久。”

“没问题,”她跟他保证。“我有钥匙。电梯服务员知道可以让我上楼没关系,而且纳尔逊已经当我是他的疯姑妈。如果你狗食光了我可以再买,还有什么该注意的吗?”

“不晓得。你看我该开了电视让它看吗?”

“它独处的时候你通常都这么办吗?”

老实说,他很少让纳尔逊独处。尤其最近他不是带狗出门,就是自个儿也窝在家。毋庸置疑纳尔逊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散步的时间比以往多,也比过去更常待家里。

“我看是不用开,”他说。“我看的节目它从没真的提起兴致看。”

“它是满有文化的狗狗,”她说。“你试过经典剧场吗?”

凯勒飞到奥马哈,目标物是该处一家电话营销公司的主管。此人名叫丁斯莫尔,和太太小孩住在一间景观设计甚佳的郊区房子里。要杀他原本是易如反掌,不过当地有个人曾经试过却搞砸了,这下子男人知道前途堪忧所以生活习惯自然有了更动。他的房子装有高科技安全系统,一名私人安全警卫则从黄昏到黎明都守在家门外。警察巡逻车——有标记跟没标记的——时时都会开过他的房子。

他另外也雇了贴身保镖,早上跟他报到,白天片刻不离他身,晚上则把他送到家门口。保镖是个肌肉发达得离谱的年轻人,一头蓬乱如鬃的黄发,看上去像是硬给塞进西装里的职业摔跤手。

除非租架飞机俯炸那栋房子,凯勒看不出有啥简单的法子可以完事。公司警卫严密,进门得先亮出附照片的识别证。就算通过警卫,金发的保镖也是整天都耗在丁斯莫尔办公室外一张椅子上,啪啪翻阅《铁人》健身杂志。

别无他法,他想着,眼下就只能回家。六个礼拜以后再回来。到那时候保镖类固醇服用过多火气大到会走人,要不就是丁斯莫尔受不了他如影随形大模大样的身影已经把他解雇掉。即使不成,两人至少会松了警戒,警察也会减了殷勤。

凯勒会找个漏洞,而且耗不了多少时间找。

不过这点行不通,索命人可没打算等。

“缺的就是时间。”他的联络人解释道。“士兵、火药,容易得很。要几车人,找人堵住街道,找人撞烂他车统统没问题。”

好极了。奥马哈,见过三角洲特种部队。不久前凯勒还把自己想象成老西部一个守口如瓶的独行侠,骑马进城杀掉从未谋面的男子。这会儿他成了李·马文,领着一队邋里邋遢的猴崽子发动突击。

“再说吧,”他说,“我会想出办法来。”

在那儿的第四个晚上他出外散步。当晚天气甚佳而他则已开车到了市中心——此处的行人不致引人起疑。有什么不对头,不过他是走了十五分钟以后才想出原因。

他想念狗。

多年来凯勒都是独居。他习惯了,也摸索出自己的路,心事不对外人说。自从孩提时代他就独来独往个性隐秘,而他这行又让这些特质成了专业条件。

有一回在苏荷区一家店里,他看到一张英国二次大战期间的海报。上头秀了个男人在眨眼,嘴巴扯成薄薄一条线。标题写着:“秘密不与外人知”,显然是美语“嘴巴不牢船会沉”的英国版。这张海报让凯勒想了好几个小时,隔天回到那里问价钱。价码算是合理,不过讲价过程他领悟到,那张谨慎狡黠的脸——永远穿过房间朝他眨巴眼——很快就会开始给他压迫感。海报上的男人劝人保有隐私,但他本身就侵犯隐私。你哪有办法在那张脸的旁观之下吻女人?你哪有办法抠鼻子?

海报没买,不过那种感觉一直跟着他。搭火车往返白原镇的路上,搭机到某个需要他服务的遥远城市之际,达成任务搭机返家之时,那个英国人的座右铭会在他脑里如同咒语般回响。秘密不与外人知。

做心理治疗的时候他充满挣扎。除非他愿意敞开自己,否则疗程不会见效。但是连火车上碰到的陌生人或者跟他同床的女人都没法透露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一五一十告诉西城一个心理医生呢?最终他也只有大半都讲他的梦境以及儿时回忆,一边祷告杰拉德·布林医生能够秘密不与外人知。到了最后,当然布林知道的事全带去了坟墓,凯勒也回复了他习惯一辈子的沉默。不过跟纳尔逊一起打破了这样习惯。

也许狗儿最大的好处,凯勒觉得,就是可以聊。它们是比人类更好的听众。你不用担心烦到它们,或者哪个故事它们已经听过,或者它们会因为你透露的私事把你看扁。你什么都可以跟它们讲,因为你有十足把握秘密到此止步。它们不会四处宣扬,也不会在跟你吵架的时候大翻烂账。

这可不表示它们没在听。凯勒很清楚,纳尔逊的确听了。你跟它讲话时,不会觉得自己在跟墙讲话,或者沙鼠啊金鱼的。纳尔逊不一定听得懂,不过妈的它的确在听。

而且凯勒跟它什么都讲。心理治疗期间在他体内骚动的渴望——敞开自己,倾诉旧时秘密,诚心面对自我——现在全在他跟纳尔逊漫长的散步期间,以及他们耗在家里的漫长夜晚倾泻出来了。

“我从来没要起头干这行。”有天下午在公园里他告诉纳尔逊,“而且有那么一阵子,你晓得,这只是我做过几次的事情,并不代表我这人。

“只除了到后来的确就代表了我这人,只是我没领悟到。怎么发现的呢?你瞧,有一天我会碰到一个听过我名字的人,他会透露个什么叫我吃一惊,恐惧或者尊敬,不管是什么。他会对个杀手有响应,搞得我一头雾水,因为我不晓得我就是那种人。

“还记得高中时学校老要帮大家做生涯规划,教你怎么摸清人生方向按部就班往前行。想来我已经跟你讲过,我对那几年的记忆一团模糊。日子过得就像得了轻微脑震荡的人,什么事都透过一层面纱看。他们搬出生涯规划的玩意时,我根本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有这么个测验问你喜欢拔草还是卖高丽菜或者教针织,我根本没法考完。每个问题都无从答起。

“然后有一天我醒来,发现我有个事业——取人性命。我从没这种兴趣也没这志向,可搞半天这些都不重要,能力是唯一的考虑。我做了一回是因为有人要我做,后来又做一回是因为有人要我做,然后没两下这就成了我的职业。如此这般定义了自己以后,我就开始学习技术面,枪、其他工具、手无寸铁时实行的技巧,怎么唬人等等该晓得的事。问题是,也没多少事情得知道。跟高中时他们跟你讲过的事业不一样。不用准备。也许一路发生的事算是预备工作,不过全由不得你。

“怎么样你说?想跟我分吃热狗吗?或者咱们该回家了?”

独自散步回来后,凯勒看着电话希望能想出办法打给纳尔逊。他一向避免装录音机,觉得这种设计引来灾难的潜力过大,不过这会儿机器倒是能派上用场。他可以打去聊天,而纳尔逊也能听到。

不过如果他真的敞开自己讲出心事,内容全会拷贝到带子上任由别人取走。不行,他决定道,也许还是没有机器好。

隔天中午丁斯莫尔和保镖开车到市中心把车停在老市场区一家餐厅前头时,他人在租来的车里。凯勒在外头等了几分钟,找到个停车位然后进入餐厅找他们。领台把凯勒安置在离丁斯莫尔只有两个桌子的地方。凯勒点了明虾餐,看着丁斯莫尔和摔跤手各自吞下一块巨无霸牛排。

几小时后他打电话给白原镇的桃儿。“这家伙超重四十磅而且这会儿我刚见他塞了一肚子天灵盖大小的上等牛排,”他说,“还先撒了半罐盐上去呢。我说这些人到底有多急啊?因为目标物其实不消等多久就会得个中风或者冠状动脉硬化死翘翘。”

“自然死亡是最佳选择,”桃儿说。“不过你也晓得他们是怎么个说到时间的,凯勒。”

“时间第一?”

“鸭巴哒巴肚。”桃儿说。

隔天丁斯莫尔和保镖在同家餐厅的同一张桌子用餐。这回来了个第三者作陪。他看上去像是丁斯莫尔的生意伙伴。凯勒无法听到他们谈话,这回他被安置在稍远的地方,不过他可以看到丁斯莫尔和第三者你来我往在讲话,而保镖的注意力则给分配到他盘上的食物以及餐馆其他顾客。凯勒拿了份报纸进来,保镖瞥往他的方向时他便两眼朝下看报纸。

有那么一次丁斯莫尔站起来,凯勒的脉搏立刻加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保镖也起身了,然后两人便开步走向男厕。凯勒待在原处吃起他的意大利肉酱面。

两人回到餐桌时,他从眼角瞄去。保镖花了点时间扫射全场,丁斯莫尔则啪地落座往他吃了一半的牛排撒下更多盐。

凯勒几乎想都没想伸手便握住自己的盐罐,玻璃做的,贴在拳头里像筒五分钱。要是这会儿他捶向某人,盐罐可以助长不少声势。天杀的玩意是致命武器。

当晚凯勒餐后喝了两杯。回到汽车旅馆时酒劲还在。他绕行街区一圈好醒酒,回房之后他拿起话筒打给纳尔逊。

他还没醉到预期狗狗会来接。不过感觉上这是进行最低限度接触的方式。电话会响。狗儿会听到它响。虽然不能寄望狗儿把这当成主人的声音,不过凯勒应该可以延伸向外触到它,就像电话公司的广告说的那样。

不对,这样做当然说不通。拨号,他知道说不通。不过反正不花钱,而且也不会有通话记录,所以又有啥害处?

电话忙线。

他头一个反应——一闪而过,只是暂时的——是忌妒加妄想。狗儿在跟别人通话,而且谈的是凯勒。

这个念头来了马上走掉,凯勒不禁摇头大叹自己脑袋的运作方式好神秘。洪水样其他的解释朝他袭来,每一个都比头个念头来得合理得多。

纳尔逊也许钻进搁电话的小茶几,撞翻了话筒。安德莉亚——在他们散步之前或之后用过电话——有可能没挂好话筒。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长途通话的线路塞爆了,不管谁打到纽约都忙线。

几分钟后他再试一次,还是忙线。

他来回踱步强压下打给总机要她检査电话线路的冲动。最后他拿起话筒又试一次,这回铃响了。他让电话响四次,边响他边想象狗儿的反应——耳朵竖起,眼里闪出机警的光。

“好孩子,纳尔逊,”他大声说,“我马上会到家。”

隔天礼拜五,他早上都耗在旅馆房间。十一点左右他打电话到老市场那家餐厅。丁斯莫尔前两次都是十二点半抵达。凯勒订了十二点十五分的一张单人桌位。

他准时抵达,点了小红莓果汁汽水。他放眼看向丁斯莫尔的桌子——这会儿摆了两人份餐具。如果进行顺利的话,他想着,就可以在上床前及时赶回家带纳尔逊散步去。

十二点三十分丁斯莫尔的桌子还是空的。十分钟后一对上班女郎给安置在那里。凯勒食不知味,喝了杯咖啡,付了账之后离开。

礼拜六他看场电影。礼拜天他又看场电影,然后到老市场区闲逛。礼拜天晚上他坐在房里盯着电话看。他已经打回家两次,让电话响个不停,一路告诉自己他是要跟狗儿建立某种心灵的接触。他没喝半滴酒而且他也晓得这样做没啥道理可言,不过他还是拿起话筒付诸行动。

他伸手攥住话筒开始拨起另外的号码,然后猛地打住离开房间。他用公共电话打过去,拨了安德莉亚的传呼机,发出信号时键入公共电话的号码。他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不知道她的传呼机能否接收超过七个数字的信号,不知道长途电话她可打算回。而且她也许正在遛狗——纳尔逊或者其他客户的狗——何况他难道真想耗一个钟头站在这具电话旁边等她回电吗?他无法从房里打,因为这一来她的电话就得通过总机转过来,而且她也不会晓得该找谁。就算她猜出是他,旅馆总机也不会晓得凯勒是谁,更何况这个名字他可不希望奥马哈有人听到。所以——

电话几乎马上就响。他猛抓话筒说声喂,然后她说:“凯勒先生吗?”

“安德莉亚,”他说,想不出怎么继续。他问起狗,她跟他保证狗儿很好。

“不过看上去它想你,”她说。“你到家时它会很高兴。”

“我也会,”凯勒说。“所以才打电话给你。我原本希望前天能到家,不过进展比预计的要慢。还得过几天,也许更久。”

“没问题。”

“呃,只是要让你晓得,”他说。“哎,你回电我很感谢。要是事情拖下去我也许会再打,通话费我会补给你。”

“已经是你在付钱了,”她说,“我是从你公寓打的。没关系吧?”

“当然,”他说。“不过……”

“你知道,传呼机响的时候我在这里,我心想还会有谁从外地打给我呢?所以我就想说用你的电话应该没关系,因为打来的很可能就是你。”

“当然。”

“事实上,”她说,“我常待在这儿。舒服又安静而且纳尔逊好像蛮喜欢有我陪。刚才我说它名字的时候它竖起耳朵。看来它知道我在跟谁讲电话。你要跟它打声招呼吗?”

“呃——”

他自觉像个白痴——跟狗儿打了招呼说它乖,说他马上可以看到它。“它兴奋得不得了,”安德莉亚跟他保证说。“它没吠,它几乎从不吠。”

“它有澳洲野狗的血液。”

“不过它常常喘啊喘地猛抓地板。它想你。我们在这儿一切都好,我跟纳尔逊,不过看到你它会很高兴。”

礼拜一凯勒十二点十五分抵达餐馆。领台认出他来直接把他领到他礼拜五坐过的桌位。他放眼瞧向丁斯莫尔的桌子,只见放了四人份的餐具,而且上头摆了张已订卡。

十二点三十分两名身着西装的男子给安置在丁斯莫尔的桌子。两人凯勒都不认得,他开始觉得整个计划根本不可行。然后丁斯莫尔抵达了,摔跤手陪侍一旁。

凯勒用餐时盯着他们。三个男人大啖牛排喝酒畅谈,比手画脚讲得好热闹。而第四者,保镖,则像卷起来的弹簧一样坐在那儿。

人太多了,凯勒想着。再挨一天吧。

隔天他在同一时间抵达,领台把他带到他预订的桌位。丁斯莫尔的桌子搁了两份餐具,一张已订卡竖在上头。凯勒起身走向男厕,把自己锁进一间厕所。

几分钟后他离开男厕左弯右拐绕过众多餐桌,沿路贴身走过丁斯莫尔的桌子,绊了上去,伸手稳住自己。

就他所知,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回到自己的桌子坐下来等着。十二点三十分丁斯莫尔的桌位还是空着。要是他们把桌子给了别人该怎么办?刚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对吧?他看不出解决之道——有人坐在桌边他可没办法。

危险的计划,他想着。出纰漏的方式太多了。要是他原先能跟纳尔逊好好谈过的话……

定下心来,他告诉自己。

他正在定心的时候丁斯莫尔和他的保镖走进来——主管的情绪欠佳,保镖阴着脸看起来很厌烦。有那么个叫人惊心的一刻领班好像不知道该把他们安置在哪儿,不过她想通了,领着他俩走到老桌位。

凯勒好想跑出门。自从他的小牛肉给放在他面前时他就爱吃不吃,淡而无味,不过想来不管什么东西此刻尝来都会这个样。他不能径自把钱搁上桌子走人吗?还是他得坐在那里等?

丁斯莫尔在他抵达后十五分钟尖声大叫,猛抓喉咙往前倒上餐桌。半小时以后凯勒在机场交回租车订了回家的班机。

坐在离开机场的出租车上,凯勒得压下要司机停车让他选样东西送给纳尔逊的冲动。他在圣路易斯换机,等候转机的大半时间都耗在礼品店,想买样东西送给狗。可是雪花水晶球或者咖啡杯纪念品纳尔逊倒是能拿来干吗?送它主教帽或者印了圣路斯易大拱门的汗衫它能用吗?

“你几乎都没碰,”奥马哈的女侍说到他的小牛肉。“想要个袋子装吗(装剩菜的袋子英文说是狗狗袋doggie bag。)?”

他楞住了。“抱歉,”他终于说道。“我有点吓坏了。那个可怜人……”他补充道,打个手势指向丁斯莫尔原先坐的桌子。

“噢,我看他准定没事,”她说。“这会儿他搞不好已经坐在病床上在跟护士说笑呢。”

凯勒不敢苟同。

“嗨,凯勒先生,”电梯服务员说。“好一阵子没见你啦,先生。”

“回来真好。”

“狗儿看到你会很高兴,”男人说。“那个纳尔逊,真是条好狗。”

它不在家——这点服务员略过没提。凯勒开了锁走进公寓,呼唤狗的名字没反应。他打开行李,决定还是等狗回来女孩回家以后再冲澡。

这段期间他还真能冲上几回澡。自从他坐在电视机前到他听见安德莉亚的钥匙转进锁孔,足足过了四十分钟。门一开纳尔逊便飞越房间纵身跳起欢迎凯勒,尾巴咻咻猛摇。

凯勒觉得好棒。一股满足感贯穿全身,然后他便跪到地上和狗玩起来。

“抱歉你回家连个鬼影也没,”安德莉亚说。“如果我们晓得你要回来……”

“没关系。”

“呃,我该走了。你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还要几个小时才上床,”他说,“不过我得冲个澡。整天待在机场和飞机上还真……”

“我懂你意思,”她说。“好啦,纳尔逊,今天礼拜几?礼拜二?看来要到礼拜五才能见喽。”她轻抚狗儿,然后看向凯勒。“礼拜五你还是要我照常遛它,对吧?”

“当然。”

“真好,因为我乐在其中。它是我最爱的客户。”她又拍了拍狗。“谢谢你付钱给我,谢谢你的奖金。你真好。我是说,如果搞半天我得租间旅馆房的话,我也能负担得起。”

“旅馆房?”

她垂下眼睛。“原本我不打算提的,”她说,“可是不提我会良心不安。不晓得你会有什么感觉,不过我这就一五一十全讲出来,好吗?”

“好。”

“我其实一直都待在这里。”她说。

“你其实……”

“算是住在这里。你知道,我原先待的地方没法住下去了,虽然是有一两个人我可以打电话问,可我想说,呃,纳尔逊跟我处得这么好,何不多花些时间跟它一起呢,所以我就,算是……”

“待在这里。”

“对,”她说。“我正是这么办了。我没睡你的床,凯勒先生……”

“为什么?”

“呃,我想到你也许不乐意。再说沙发挺舒服,真的。”她尽可能不影响到他的公寓,她告诉他,每天早上都把床褥拉下沙发放进柜子。而且她也不是整天都耗在这里,因为不遛纳尔逊的时候她还有其他客户得照顾。

“有狗要遛,”他说。“有花要浇。”

“外加有猫咪跟鱼得喂,还有鸟。六十五街有一对夫妇养了十七只鸟,而笼中鸟看上去还真不是滋味。我起了冲动想打开笼子打开窗户让它们全飞走。不过想归想做归做,一来是因为这样会搞得人抓狂,二来是因为对鸟很不好。飞到外头我看它们也活不久。”

“在咱们城里是不行。”凯勒说。

“没几天前有一只跑出笼子,”她说,“我心想这下可完了。窗户都关着所以它也飞不走,可是它那样横冲直撞四处飞,我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把它引回笼子里。”

“你怎么做?”

“我啊,”她说,“把我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到我的心轮上,然后把这股平静的心的能量传递给鸟儿,它马上平静下来。之后我拉着打开的笼门,它就飞了进去。”

“讲真的?”

她点点头。“一开始就该想到的,”她说,“不过慌乱的时候难免忽略最明显的事实。”

“一点也没错,”他说。“我且问你个问题。今晚你有地方待吗?”

“呃,还没有。”

“还没有?”

“呃,我不晓得你今晚要回来。不过是有几个人我可以打电话问”

“欢迎你待下来。”他说。

“噢,这不行。”

“为什么?”

“呃,你在家。其实你出城的时候我待这儿就不太好了……”

“无所谓。那样狗儿也有伴。”

“总之,这会儿你到家了。凭空冒出个房客太过分了。”

“才一个晚上没关系。”

“呃,”她说,“要找住的地方是嫌晚了点。”

“你就待这儿吧。”

“不过只待这么一晚。”

“对。”

“谢谢,”她说。“真是谢谢。”

凯勒刚冲过澡,站在水槽前头考虑是否要刮胡子。可谁听说过上床前刮胡子的?要刮都在早上,不是晚上。

除非,当然,你是寄望脸颊会抵上枕头以外的什么。

省省吧,他告诉自己。

他上床关灯,纳尔逊跟着便跳到床上他旁边,转了它非转不可的三圈然后躺下来。

凯勒睡去。隔早他醒来时安德莉亚已经走了。她待过的唯一痕迹就是一张纸条——跟他保证礼拜五她会在老时间过来遛狗。凯勒刮了胡子,遛了狗,然后搭乘火车前往白原镇。

又是个热天,这回桃儿坐在门廊上,旁边搁了一大瓶柠檬水。她说:“凯勒,你错过了你的天职。你是天生的诊断师。你给了男人一点儿时间,然后他就寿终正寝。”

“这种事难免发生。”

“没错,”她同意道。“据我了解他是栽进他的吃食里。领带上的污点搞不好死也清不掉。”

“蛮好一条领带的。”凯勒说。

“他们说是心脏停止跳动,”桃儿说:“我赌他们讲的铁定没错,因为人死了心脏还跳可是他妈绝少发生的状况。你怎么办到的,凯勒?”

“我把我所有的能量集中在我的心轮上,”他说,“然后把这股心的能量传递给他,看来超过了他心脏能够负荷的分量。”

她瞪他一眼。“要我猜的话,”她说,“我可得说是氰化钾。”

“猜得好。”

“过程呢?”

“跟他交换盐罐。我给他的那罐上层盐巴混了氰化物结晶。他盐吃得很凶。”

“据说盐对人体不好。他难道尝不出氰化物的味道?”“依他的用盐量来看,只怕他连肉味都尝不出。氰化物味道多强我是不清楚,不过等你想到你不喜欢嘴里的味道时……”

“你已经一头埋进千层面。氰化物不是无迹可循的,对吧?难道验尸看不出来吗?”

“得想找才找得到。”

“可要是他们检査盐罐呢?”

“丁斯莫尔发作的时候,”他说,“有几个人赶过去想帮忙。”

“模范公民。你说会不会是其中哪个拿走盐罐子?”

“果真如此我可不惊讶。”

“而且在餐馆到机场的路上把它给扔了?”

“果真如此我也不惊讶。”

他上楼报告去。等他下楼时桃儿说:“凯勒,我打算开始为你操心。我觉得你的心软了。”

“噢?”

“拿走盐罐只有一个目的。”

“免得他们找到氰化物。”他说。

她摇摇头。“要是他们果真要找的话,会在剩下的食物里头找到。不对,你是认定他们不会找到,然后哪个人会吃到那盐意外中毒。”

“如非必要,无须惹祸上身。”

“嗯哼。”

“而且免费杀人也没道理。”

“这话我再同意不过,凯勒,”她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心软了。集中精神在你的心笼之类的。”

“心轮。”他说。

“算你对。不过这到底是啥意思呢?”

“我一点概金也没有。”

“你很快就会有概念的,因为这会儿你的精神全集中在那里。凯勒,你变得人模人样了。养那条狗只是开始。然后没两下你就要拯救起鲸鱼来。你会收留起流浪动物,凯勒。小心。”

“可笑嘛。”他说。可是搭火车回城时他发现自己在想她的这番话,里头可有几分真实性?

他不觉得,不过他也不是绝对有把握。得跟纳尔逊谈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