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退休的凯勒

“退休?你,凯勒?”桃儿看着他,皱眉,摇头。“有了戒心,也许。可是退休?我看不会吧。”

“我在考虑。”他说。

“你是城里人,凯勒。你打算怎么着,一溜烟跑到俄勒冈的玫瑰堡?买栋泥土与金合欢打造的小屋(a little cabin of clay and wattles made,语出英国诗人叶芝的名诗。)?”

“金合欢?”

“当我没说。”

“那个城挺好,”他说,“玫瑰堡。不过这话没错,我是纽约人。我待在这里就好。”

“可你打算退休。”

他点点头。“我算过了,”他说,“我负担得起。多年来我攒了些钱,而且我的房租挺合理。再说我这人花费一向不高,桃儿。”

“可你有过额外开销。所有你买给那个女孩的耳环。”

“安德莉亚。”

“名字我记得,凯勒。我不想说,是因为担心刺激到你。”

他摇摇头。“她走进我的生命,”他说,“遛了我的狗,然后又走出去。”

“而且把你的狗一起带走。”

“呃,当初它差不多也是自己走进来的,”他说,“所以走出去也在所难免。有那么一阵子,他俩我都好想念,可现在不想了,所以我得说我已经安然过关没问题。”

“听起来是没错。”

“而且我从来没花大钱买耳环。再说耳环又跟什么扯上关系了?”

“问倒我了。还要茶吗,凯勒?”

他点点头,她帮两人斟满杯子。他们在白原镇一家中国餐馆,离她跟老头在汤顿广场同住的大栋老屋有半英里远。凯勒提议两人碰面吃午餐,于是她便提议来这里。这餐在他意料之中。食物看来够中国,不过味道不怎样。

“这阵子他走得跌跌撞撞,”他说,“他有过好日子,有过坏的。”

“近来没几个好日子。”桃儿说。

“我知道。而且咱们也谈过迟早得采取行动。所以我才思量起来,感觉上我只要退休就好。”

“两手一拍,”桃儿说,“筹码换了现金。离开赌场就好。”

“差不多。”

“然后呢?”

“然后怎样?”

“你还年轻,凯勒。下半辈子你打算怎么过?”

“大概跟现在一样,”他说,“只是不用每年到外地出八趟十趟公差。除了那些个小干扰以外,我可以算是已经退休多年了。我上电影院,看书,到健身房做运动,散长步,看话剧,偶尔喝杯啤酒,偶尔碰到个女人……”

“带着你偶尔一见的狗儿,偶尔散个步。”

他瞪她一眼。“重点是,”他说,“我会继续做我一向都做的事情,只除了不再签约杀人。”

“因为你退休了。”

“对。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想了想。“几乎行得通。”她说。

“几乎?怎么个几乎?”

“你做的那些事,”她说,“不叫你做的事。”

“什么?”

“那些事啊,是你等着电话响时让你有事做的玩意儿。是你在任务之间做的东西。不过如果没了任务,如果终于习惯了电话不再响,所有那些东西就要变成你整个生活。不过那可不够,凯勒。你会发疯。”

“你真这么想?”

“百分之百。”

“你的意思我大概懂,”他承认道,“工作是干扰,而且通常电话响时我都挺恼的。不过如果根本不响的话……”

“没错。”

“嗳,得了,”他说,“大家都是一天到晚在退休,而且有些还爱透了他们的工作,一个礼拜贡献六十个钟头哩。他们有什么我没有的?”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嗜好。”她说。

“嗜好?”

“可以完全投入的东西,”她说。“内容是什么无关紧要。不管是深海潜水或者假蝇钓或者打高尔夫还是用macram e做东东。”她皱起眉头。“你用macram e做东东吗?”

“不。”

“说起来macrame到底是啥玩意儿,你可刚巧知道?跟papiermache不一样,对吧(这两个字都是法文,前者是混凝纸,后者是绳结编织。)?”

“你问错人了,桃儿。”

“是不是那种得打结编出来的玩意儿?不过你说问错人了倒是对的,因为不管macram e妈的是啥玩意儿,反正它不是你的嗜好就对了。如果是的话,你就可以把它连同泥土跟金合欢搅在一起搭个小屋了。”

“又回到金合欢身上了,”他说,“可我还是不晓得这是啥东东。妈的管他。如果我有哪样嗜好的话……”

“随便啥嗜好,只要你真的可以全心投入,拼装模型飞机、玩具模型车轨道赛车、养蜜蜂……”

“房东会好喜欢。”

“呃,什么都成。收集个什么——硬币、纽扣、头版书。有些人还捜集不同种类的铁丝网,你信吗?倒是谁会晓得天底下有不同种类的铁丝网可以搜集哪?”

“我很小的时候收集过邮票,”凯勒回忆起来,“下落如何我好生纳闷。”

“我小时候收集过邮票,”凯勒告诉邮票商,“它们跑哪儿去了我好生纳闷。”

“干脆想想那些年都跑哪儿去了好了,”男人说,“发现的机率差不多。”

“这话没错。不过隔了这许多年以后它们价值多少我还是不得不纳闷。”

“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男人说。

“你可以?”

他点点头。“基本上分文不值,”他说,“比方说五块十块吧,包括集邮簿。”

凯勒仔细打量这男人。他年约七十,满头白发蓝眼清澈,穿件白衬衫,两袖卷起,共享他衬衫口袋的是几只笔和凯勒得自几十年前印象的集邮用具——邮票镊、放大镜、齿孔测量计。

他说:“我怎么知道是吧?呃,因为我瞧过很多小孩的邮票收藏,而且全都大同小异。你该不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对吧?”

“没的事。”

“你没一个月领到一千块零用,还花其中一半买邮票是吧?这种小孩我知道几个。宠坏了的小杂种,不过他们还真弄出了几套有模有样的收藏。你邮票都是怎么来的?”

“我母亲有个朋友会把国外寄到他办公室的信封上的邮票拿给我,”凯勒说,记起那男人——脑里想来是二十五年来首度突然浮现他影像。“我另外也买了些邮票,重复的就跟其他小孩交换。”

“你为邮票最多付过多少钱?”

“不知道。”

“一块?”

“一张邮票吗?也许比这要少。”

“也许少很多,”男人同意道,“你买的大半邮票一张可能都没花到超过几分钱。当初邮票就值那么多,现在也一样。”

“过了这么多年还一样?看来邮票不是多好的投资,对吧?”

“几分钱就能买到的那种自然不是。要知道,邮票的历史多久不重要。普通邮票永远普通,廉价的邮票永远廉价。话说回来,稀有的邮票可会持续稀有,而值钱的邮票则会愈加值钱。二三十年前价值一块的邮票,现在也许值个两三倍。五块钱邮票也许可以卖到二三十甚至五十块。当年千元的邮票现在换手可以卖到一两万,甚至更贵。”

“有趣。”凯勒说。

“是么?因为我只是这么个长舌的糟老头,也许叽里呱啦跟你讲了太多超出你需要的东西。”

“一点也不会,”凯勒说,两肘撑在柜台上。“我兴致勃勃。”

“说起来如果你想集邮的话,”沃伦斯说,“方法很多。差不多是有几个集邮人就有几种集邮方式。”

道格拉斯·沃伦斯是这位邮票商的名字,而他的店则是纽约仅存几家位于一楼店面的邮票店——就在第五大道东边的三十八街上,是栋窄面三层楼红砖建筑的一层。他还记得,沃伦斯说,当初曼哈顿城中差不多每个街区都有邮票店,而位于最城中的拿骚街则全是邮票经纪商。

“我还在这儿是因为这栋楼在我名下,”他说,“要不我可付不起房租。我混得还可以,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时下兴邮购。至于实际来店的客人,呃,你也瞧见了,简直一个也没有。”

不过集邮还是极佳的消遣——嗜好中的国王,国王的嗜好。小孩仍然在他们的初级集邮簿上贴邮票,只是人数较少,如今可是计算机当令。而成年人,不论老少,无论贫富,还是贡献出他们休闲时间的大半以及薪资的小半给这样的消遣。

而且收集的方式数之不尽。

“主题式收集很受欢迎,”沃伦斯说,“动物邮票、鸟类邮票、花卉邮票、昆虫邮票,比方说,有那么一系列又一系列的蝴蝶邮票。你不必拖个网子四处跑,只消利用邮票收藏蝴蝶就好。”他翻了翻一个盒装的薄膜套组,抽出样品来。“魅力十足的邮票,其中一些,铁道邮票、汽车邮票、绘画邮票——你可以开起你自己的小画廊,保存在集邮簿里头。钱币邮票,甚至邮票邮票。瞧见没?印了19世纪经典邮票的邮票。挺好看的,对吧?”

“所以只要选个类别就好?”

“选个主题——一般都这么称呼。而且畅销的主题也有清单可査,有俱乐部可以加入。你还可以设计自己的集邮簿,甚至创发出你自己的主题,比方说跟你本身行业有关的邮票。”

刺客邮票,凯勒想着,凶手邮票。

“狗。”他说。

沃伦斯点点头。“畅销主题,”他说。“狗邮票。所有那些个品种,你可以想象……这儿,二十四张不同的狗邮票,连税八块钱。这你不想买。”

“不想?”

“这是塞小孩圣诞袜的玩意儿。有志收藏的人不会要。有些邮票属于完整套组的低价部位,迟早你都得全套买下才行。而且这种套组邮票很多都是垃圾——从集邮的角度来看。当今每个国家都会发行白痴邮票,印上好多的彩色壁纸卖给集邮人。而且有些国家,他们或许一个月都寄不出一百张信,可每年倒是会发行几百种邮票。这些邮票都在美国印售,不过不管是迪拜或者圣文森特或者赤道几内亚或者哪个国家为了分得利益授权发行的,邮票本身可是连们祖国的天光都没见过……”

凯勒走出店时,脑袋嗡嗡作响。沃伦斯差不多是啪啦啦没停口地讲了整整两小时,而凯勒则巴巴抓着每个字都没放过。全都记得不可能,不过好玩的是他还真想全记住,因为有趣。不对,不仅如此。迷人至极。

而且他还没跟半毛钱说再见,不过倒是捧了满怀的读物回家去——三本最近发行的邮票周报,两本过期的月刊,连同最近几场邮票拍卖会的目录。

回到公寓,凯勒泡壶咖啡,为自己倒好一杯然后捧着本周刊坐下来。

一篇头版文章讨论到自黏性邮票的正确贴法。“给编辑的信”那版里头,有几名收藏者大肆泄恨,抱怨有些邮局职员以笔墨代替邮戳,毁了可资收藏的邮票。

他啜饮咖啡时,咖啡是冷的。他看看表,发现了原因。他已经连着看了三个钟头没间断。

“奇怪,”他告诉桃儿,“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花很多时间搞邮票。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外头混,何况当时我的注意力就跟一般小孩一样不集中。”

“跟果蝇差不多。”

“不过看来我是花了比我想的要多的时间在上头,而且其实还算专心吧。近来我老看到眼熟的邮票。有时候瞧见一张邮票的黑白照,我马上晓得实际颜色是什么,因为我记得。”

“好呀,凯勒。”

“我从邮票上学到很多事,你晓得。我可以按照顺序说出历任美国总统的名字。”

“照什么顺序?”

“有这么个系列,”他说,“乔治·华盛顿是咱们首任总统,所以他就在一分钱的邮票上,绿色;约翰·亚当斯在粉红色的两分邮票上;而托马斯·杰弗逊则是三分钱的紫罗兰色,以此类推。”

“十九任是谁,凯勒?”

“拉瑟福德·海斯,”他毫不迟疑地说。“红棕色的吧,不过我没法指天发誓。”

“呃,也许你不用发誓,”桃儿告诉他。“妈的,凯勒。听起来你活像已经找到嗜好了。你是那种叫啥来着的——是个集邮家喽。”

“看来如此。”

“好极了我说,”她表示,“眼下你的收藏涵盖多少邮票了?”

“没半张。”他说。

“怎么会?”

“得买才有,”他说,“而在那之前,你得先决定自己到底想买啥。可我还没进展到那里。”

“噢,”她说。“呃,不过呢,听起来你的确是已经有个好的开始了。”

“我在想说要选个主题来收藏。”他告诉沃伦斯。

“你提过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想到狗,”他说,“是因为我一向爱狗。当年收藏邮票的同时我养了只叫士兵的狗。另外我也想过其他几种主题。不过主题式收藏感觉上好像有点,嗳,怎么说呢?”

沃伦斯让他自己想。

“肤浅,”他终于说道,对这个用词挺满意,心想不知自己以前是否有机会用过它。这会儿你不只学到了历任总统的顺序,还扩大了自己的日用语词汇呢。

“我认识几个主题式收藏家——都是非常投入、态度认真的集邮家,”沃伦斯说,“而且通达世故。虽说如此,我还是得同意你这话。按照主题收藏的话,你不是收藏邮票,你是收藏上头描绘的东西。”

“就这话。”凯勒说。

“这个本身倒也没问题,不过你志不在此。”

“嗯,没错。”

“所以你也许想收藏某个国家,或者某组国家。有哪个特定国家你有兴趣吗?”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凯勒说。

“建议。呃,西欧怎么说都好。法国跟它的殖民地,德国以及日耳曼城邦。比尼卢——也就是比利时、尼德兰跟卢森堡。”

“我知道。”

“大英帝国挺好的——至少以前还有这个玩意的时候。这会儿所有之前的殖民地都独立了,而且说到发行一缸缸毫无意义的邮票啊,其中一些可是名列最最恶劣的肇事国呢。咱们自个儿的国家也在走歪路——印些令人讨厌的邮票纪念死掉的摇滚巨星,看在老天份上。”

“读了那些杂志,”凯勒说,“我变得什么都想收藏,不过新近发行的大半邮票……”

“壁纸。”

“我是说,迪斯尼角色的邮票?”

“别说了,”沃伦斯说,滚起眼珠子。他哒哒地敲起柜台来。“你知道,”他说,“你大概要啥我想我已经有谱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换作我是你的话我会怎么做。”

“请讲。”

“我会收藏全世界,”沃伦斯说,热衷起这个话题来。“不过有个期限。”

“期限?”

“近三年来全世界发行的邮票超过头一百年的总量。呃,收集头一百年吧。全世界的邮票,从1840年到1940年。那些可是经典啊。它们才是真正的邮票,每张都是。没有光彩夺目的那种美,全都是版制而非照相印刷的,而且大多是单色。不过那才叫真的邮票,不是壁纸。”

“头一百年。”凯勒说。

“你知道,”沃伦斯说,“我觉得能再延长个十二年会更好。1840年到1952年,这一来你就囊括了乔治六世时代的发行,正好停在伊丽莎白以前——就在大英帝国开始没啥看头的时候。而且这一来你也囊括了所有战时跟战后的发行——以集邮观点来说都蛮有趣,而且收集起来也有意思。一百年听来是蛮好的一个整数,不过1952年真的是挺好的划分点。”

凯勒动了心。“很有吸引力。”他说。

沃伦斯建议他先买下一个收藏来起头。这样既能省钱,又可以有个好棒的开始。店子里间摆了两整架各色收藏——一般性跟特殊性都有。沃伦斯展示了他三册一套的收藏,是全世界的邮票,1840年到1949年。没啥伟大的珍品,两人一页页翻过邮册时,沃伦斯说道,不过蛮多好货色,而且整体状况良好。一整套的目录价将近五万,沃伦斯的标价是五千四百五。

“不过我可以再降,”他说,“甚至五千块。蛮好的一笔交易,可话说回来这对从没为一张邮票付过一两毛以上、顶多打算寄信的时候花个三毛二买张邮票的人来说,可是蛮大的付出。你也许会想花点时间考虑一下。”

“这正是我要的。”凯勒说。

“货色不错,标价公道,不过我可不会假称它有多独特。这样的收藏市面上很多,四处问问价钱其实也不坏。”

何必?“我买了。”凯勒说。

凯勒坐在书桌旁,拿着镊子夹邮票,朝背面贴上对折的玻璃胶纸(原文是glassing hinge,这种玻璃纸上涂有不伤邮票的特制胶。),然后把邮票镶上他的新邮册。在沃伦斯的敦促下,他买了套新邮册,而且把他买的收藏全都很有系统地重新镶上。新邮册质量好很多,不过这可不是重镶之举的唯一理由。

“这样一来你可以认识邮票,”沃伦斯告诉他,“邮票才会真的属于你。要不,你就只是往别人的收藏添加新货而已。这样你才真的是在开辟自己的收藏。”

当然沃伦斯说对了。花时间,而且你会投注所有心力,一步步认识你的邮票。偶尔碰到前任物主镶错位置的邮票,凯勒都会成就感十足地予以更正。而且每当他把哪个国家全都移转到新邮册时,他都会开张清单,以便一眼看出自己拥有哪些邮票,还有哪些待购。这会儿他弄到比利时了,已经进展到利奥波德二世。他目前移置的邮票上头都有小签条,以法文和英文——此国的两种官方语言——说明信件不要在礼拜天寄达(如果你想要礼拜天寄达,舔了邮票贴上信封前可要把签条撕下)。

凯勒的邮票有几张没附签条,所以少了许多吸引力,凯勒决定一有机会就要替换。他会如是准备好清单,他想着,然后电话响起。

“凯勒,”桃儿说,“我敢赌你在玩邮票。”

“这叫工作不叫玩。”

“遵命。说到工作,你何不过来找我呢?”

“现在?”

“你只是兼职的集邮人,”她指出来,“你还没退休。有任务在身。”

凯勒飞到新奥尔良,搭辆出租车到法国区边缘一家旅馆。他拆开行李捧了张城市地图和一张照片坐下来。照片上是名中年男子,满头波浪卷发,深棕肤色,外加一抹三十二颗牙的微笑。他戴顶宽边巴拿马帽,擎支雪茄。他名叫理査德·威克怀尔,杀了至少一个太太,搞不好两个。

六年前威克怀尔娶了帕姆·什伦——当地一名硫磺和天然瓦斯生意做得甚为蒸腾的商人之女。过了几年风暴样的婚姻以后,帕姆·什伦淹死在自家游泳池里。一段短暂的悲悼期过后,理査德·威克怀尔娶了潘的妹妹雷切尔,展现出他对什伦一家持续的热诚。

第二次婚姻看来也是问题多多。雷切尔——后来有个朋友作证说——担心自己有生命危险,也报警说过威克怀尔威胁要杀她,叫她乖乖听命行事,否则他可要跟当初淹死她的笨老姐一样淹了她。

不过他没有。他把她刺死了,拿了家用烤肉架上那把菜刀直接戳进她心脏。至少检察官的论点是这样,而且证据颇具说服力,不过那十二名举足轻重的人士并未全体给说服。头次审判没结果,再次审判时第二个陪审团投票宣判他无罪。

所以吉姆·保罗·斯林就灌下几杯黄酒,往枪里装了六颗子弹,然后动身找他女婿去。找到了他,说他是婊子养的,朝他发光子弹——一颗打到他肩上,一颗打在屁股,还伤到威克怀尔一名女伴的左臀,然后剩下的三颗子弹全部失误。

斯林跑去自首,只给控告了攻击以及企图杀人罪,之后所有罪名都给撤销只得了个法官提出的严重警告。“换句话说,”桃儿说,“‘坏事你没干。这会儿可别再干了。’所以他不打算再干了,凯勒,换你上场。”

威克怀尔枪伤完全康复后,住在原先那栋他先后和潘以及雷切尔·什伦同住的花园区豪宅里头。他再次结婚,第三位新娘不是斯林伤到的年轻女人,而是,说来挺巧的,在他第二回审判里担任陪审员的一位甜美小妞。枪杀事件过后她到医院探望他,接着事情便如此这般发展下去了。

“枪杀显然引起他注意,”桃儿说,“所以他找来两名保镖住在家里,简直就像他的美国运通卡。”

“因为他出门的时候一定带。”

“显然如此。客户觉得安装炸弹也许是个好办法,而且天知道他可不在乎新任老婆连同保镖一起撮堆奉送。不过我看你可能不赞成。”“没错。”

“太高科技、太吵、也太引人注目了。当然要照你的方法来,凯勒。你有两个礼拜的时间。事发当时客户想要在国外,他出门的时间正是这么长。想来能办成的话,就能在两个礼拜以内办得到。”

通常是这样,他说。这事楼上的老头怎么想?

“除非他有心灵感应,”桃儿说,“要不他可没意见。电话是我接的,游戏由我自个儿带头玩。”

“想来他那天不对劲。”

“事实上,”她说,“那还是他比较对劲的日子呢,不过我还是截下那通电话了,因为我心想,干吗给他机会搞砸这案子?你觉得我处理不当?”

“没有的事,”他说,“这我没问题。我唯一的问题就是威克怀尔。”

“而且你有两个礼拜可以解决他。或者等他宰了他的三号老婆——看是哪个先来。”

凯勒研究起地图,研究起照片。威克怀尔的地址看来是在走路距离以内,而且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到路。何况天气又好,出门松松筋骨应该不错。

他走到威克怀尔的住处,停在对街看起房子。他原想低调进行,不过有个正在修剪玫瑰的女人注意到他的兴趣,开口道:“他就住那儿,那个杀妻狂。”

“哦。”他说。

“迟早他又要搞怪的,”女人说,擎起修枝剪野蛮地戳进空气。“那个新任老婆简直就是飞蛾扑火,对吧?笨到这样的女孩,虽然你不想看到她出事,可你也不会希望她生出下一代。”

凯勒说她言之有理。

“那个岳父你知道?不是笨妞的爹,我讲的是斯林先生。他可是个绅士,不过他抓了狂,所以才会瞄不准。”

“也许下回他会有进步。”凯勒率性说道。

“听说啊,”女人道,“他搞清楚了有些事情没法统统自个儿来。他雇了这么个职业的,买了机票请他从芝加哥飞来这儿用黑帮手法干。”

天哪,凯勒想着。

凯勒原先可是快快乐乐地走到威克怀尔的房子来,不过他受够了。他搭了圣査尔斯大道的街车回旅馆,隔天再去花园区时是开着租来的庞蒂亚克汽车。三天里头大半时间——或者最糟的时间,如果你问他的话——他都花来跟踪威克怀尔的林肯汽车。其中一个保镖负责开车,另一个扛猎枪,威克怀尔则独自坐在后座。

如果你真是来自芝加哥,凯勒想着,是有种明摆着的黑帮手法能实行。你只需把车开到林肯旁边,拉下车窗,然后朝后座窗户猛喷自动手枪的子弹。威克怀尔的坐车不太可能装设强化的防弹板还有防弹玻璃,所以这个办法应该行得通。搞不好还可以顺便搞死前座那两个蠢蛋呢。砰!吃这枪!这下你们可晓得我们在黑帮城市是怎个处理事情了。

不是他的格调,凯勒想着。他觉得要找个当地人卖他工作用具——枪跟火药——应该不是不可能,不过他办事不来这套。毕竟他是纽约人。他倾向少点动作,多点世故。

何况,不管客户兜的不在场证明有多紧密,警察会觉得是他找了杀手来。所以整件事情看上去越不专业的话,对吉姆·保罗·斯林越有利。

凯勒在法国区闲逛。他走过供应正宗新奥尔良爵士乐的酒吧,还有吹捧正宗新奥尔良烹饪的餐厅。要是他们一个劲老强调正宗的话,他想着,搞不好就是假的。一家脱衣舞厅的喽喽开始叫卖时,凯勒挥手赶走他;他可不想听他说什么长了副正宗乳房的正宗女郎。

走着走着他站到一家古董店前头,研究起橱窗里的耳环。他转开身,搞清方向,朝他的旅馆走回去。

到了房里,他发现自己乱转台速度之快像是打定主意要把遥控器搞坏。他关上电视,拿起一本杂志,翻了翻又丢开。

问题在于他根本不想来这里。他想回到自己的公寓,跟邮票做伙伴去。

所以这会儿他得想出解决理查德·威克怀尔的恰当方法,动手做了然后回家去。抛下新奥尔良,回到比利时。

想想看。威克怀尔常常出门,而保镖则是寸步不离。不过新任老婆大半时间都待家里,所以凯勒可以趁威克怀尔不在的时候登门造访。

一旦进了门,他可以把新老婆塞进大衣柜守株待免,等着威克怀尔回家。在他跟保镖茫茫然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一举把他们杀光光。不过这个动作实在太大了,简直跟厚皮比萨一样。应该有个低调的方法……然后就这么着他想到了。

进到屋里。帮新任老婆安排个意外,比方说把她带到后头淹死她,或者打断她颈子把她留在楼梯脚——一副她头下脚上滚下楼梯状。杀她的方法何其多,这又能难到哪里去?这女人的自保意识显然就跟旅鼠一个样(lemming,旅鼠繁殖到极多时会朝海迁徙,多半都淹死海中。)。

然后就让威克怀尔来解释喽。

颇具诗意,这点他喜欢。威克怀尔杀死两任老婆都没事,不过为了桩他没犯的命案——一个他没杀的老婆——却要被打上路易斯安那州特制的流感疫苗赴死去。帅。

他出门吃了点东西,等他回到房间时他已经放弃计划。这个办法有几个漏洞,最大那个就是结果不确定。要是他们先前没法定他罪——除了陪审团外大家都摆明了知道他有罪——天晓得这回他们能否定得成?那个杂种搞不好继续走狗运。没法肯定狗运不再。

何况客户付钱是要做掉威克怀尔,不是设计陷害他。客户年岁不小了,他手里可没大把时间可以耗。要是威克怀尔最终定了罪,要是他果真给判了要打致命一针的死刑,他可是有钱一年年上诉拖下去。报复,凯勒听说过,是盘冷时吃来较香的菜,不过你可不希望上头长霉。要是你的受害者比你晚死,菜又能香到哪里去?

想个别的吧,凯勒告诉自己,让自己的下意识来运作吧。他拿起一路带来的邮票周刊——最新这期,他现在是订户了——翻啊翻到有篇讲到事先盖销邮票的文章引起他的注意。他念完了,外加另外半篇文章。然后他便坐直身搁下刊物。

有了,他想着。

这点子他放进脑里转了转,而这回他可找不到半点漏洞。需要特殊装备,不过不是个难找的玩意。他先前买过同样东西,在美国心脏地带一个小城里;说来要是你能在衣阿华的马斯卡廷找到它,跑到几百英里外的下游之处想要弄个上手又会有多难?

他查了电话分类簿,找到一家走路距离以内的可能供货商。他打过去,他们有货。他切断电话在分类簿查找汽车旅馆,然后又想到还有个类别可以查。

店主是个矮胖、圆肩、五十开外的家伙。他穿件他没费事扣上的排扣领淡蓝色灯芯绒衬衫。他的吊裤带印了罗马钱币,不过店本身则完全奉献给邮票;橱窗里有个告示(专业字迹)宣称我们不买卖钱币。

“钱币我不反感,”男人说,他的名字叫希尔德布兰德。“不过我们可也没买卖口香糖。唯一的差别是我不用在橱窗里摆个告示挡住嚼口香糖的人。钱币的事我完全不清楚、不了解、也没感觉,所以我倒是干吗自作聪明地卖起那些个天杀的玩意呢?”

凯勒的眼睛不自主地盯向吊裤带。希尔德布兰德注意到了;他滚起眼珠子。“女人。”他说。似乎应该有所响应,不过凯勒给难倒了。

“我老婆想买吊裤带给我,”希尔德布兰德说,“而且她觉得印了邮票的吊裤带应该挺好,因为我一辈子都在收藏,而且大半辈子都是邮票商。几年前她帮我买了条邮票领带——包括美国经典、黑杰克(指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邮票、面值一元的西部拓荒潮邮票,还有早期发行的翻转飞机邮票。挺好的邮票,挺好的领带,我呢碰上该打领带的时候就打它,不过机会不多。”

“哦。”凯勒说。

“可是她找不到邮票吊裤带,”希尔德布兰德说,“所以就买了这副给我——印了钱币的,因为照她说,反正没差别。你能想象吗?”

“哇塞。”凯勒说。

“这么多年来,她觉得邮票跟钱币没差。唉,你又能怎么办?懂我意思吧?”

“百分之百。”

“可话说回来,少了她们我们会有啥下场?女人,我是说。或者钱币——说来也少不了。不过……”他猛个打住。“够了不讲了。我能为你效什么劳?”

“我来城里出公差,”凯勒说,“这会儿手边有点时间,我就想也许可以看看邮票。”

“来对地方了你。你收集什么,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

“全世界。1952年以前。”

“噢,好货,”希尔德布兰德说,语气听来是激赏加尊重。“经典邮票。呃,我手头有很多可以给你瞧。特别要看哪个国家吗?”

“奥地利怎么样?我手边有奥国清单。”

“奥地利,”希尔德布兰德说。“你就坐这儿,好吧?我存货挺好,新旧都有。包括那些越来越难找的早期公益邮票。一定要背面没贴过玻璃胶纸的吗?”

“无所谓,”凯勒说,“我习惯贴胶纸镶邮票。”

“咱俩一国人。你舒舒服服坐着吧。这支镊子给你用,除非你带了自己的?”

“我没想到要带。”

“有些人哪,”希尔德布兰德说,“会多摆一支在行李箱,这样一来就永远不缺了。这是本店存货簿——奥地利;这是一盒封套邮票,也是奥地利。慢慢看,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叫一声就好。”

“威克怀尔先生吗?我名叫苏·艾伦,苏·艾伦·贝兹。”

“什么?”

“看来你不记得了。在那家餐厅,我端了鸡尾酒给你,你朝我笑笑。”

“有点印象。”威克怀尔说。

“我说了我一直晓得你无辜,后来我又走到你桌子的时候你给了我张纸条,上头写了你的名字跟电话号码。”

“哦,有吗?什么时候的事,苏·艾伦?”

“噢,一阵子了。花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气,然后我又出城一阵子。我这才回来,待在旅馆等着找住处。”

“是吗?”

“这会儿你根本就不记得我。嗯,就知道该早点打的!”

“谁说我不记得你?恢复我的记忆吧,妞儿。你长的是什么样儿?”

“呃,金发。”

“你知道,我原就想到应该是。”

“而且我挺苗条——只除了我是你们所谓的丰满型。”

“我看我已经开始想起你来了,孩子。”

“我二十四岁,身高五英尺七,蓝眼。”

“有什么我该晓得的刺青穿孔吗?”

“没,我觉得那样好俗气,而且我妈瞧见准要剥我皮。”

“呃,听起来真是好到可以入口了。”

“怎么,威克怀尔先生!”

“只是形容词。你知道怎么好吗?要是能跟你碰个面,准定可以恢复我的记忆。”

“你要跟我在餐馆或者哪里碰头吗?”

“稍嫌公开了点吧,苏·艾伦,而且以我的身份……”

“噢,我懂你的意思……”

“你才说了住旅馆对吧,苏·艾伦?地方在哪儿?”

“哈喽,这是苏·艾伦·贝兹?”

“再说一次?”

“我的名字,嗯,叫苏·艾伦·贝兹?金发,嗯,蓝眼?”

“唉,看在老天份上,”桃儿说,“凯勒,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我也在纳闷呢。”

“你又在用那种变声器了,拜托老天你拔下吧。听来像个妞儿,而且还是个笨妞。”

“你怎么这样讲嘛?”

“每句话都像问句,”她说,“手法高明,这点我得承认。搞得你听起来就像那种跑到购物中心瞎晃又不记得把老妈的车停在哪儿的呆妹。”

“呃,”凯勒说,“他喜欢我。”

“谁?噢,我懂了。”

“我后天跟他碰头,在我这儿。”

“要等到后天?”

“他脱身挺难。”

“以后还要更难哪。哎,至少你待的城活动多多。这两天你要自娱应该没问题。”

“就是这话。”凯勒说。

“澳大利亚,”店主说。他比希尔德布兰德要小一个世代,店铺位于壁垒街一栋办公楼房的二楼。“新西兰早期出的袋鼠邮票我有很多货,如果你想看的话。澳大利亚各州你说怎么样,如果要收集这个国家的话?昆士兰、维多利亚、塔斯马尼亚、新南威尔士……”

“这些地方的清单我没带。”

“那就改天吧,”男人说,“镊子在这儿,想量齿孔的话这是量具。如果还有旁的需要,叫一声就好。”

“嗳。”凯勒说。

汽车旅馆在梅特利区。和理查德·威克怀尔通话前,凯勒已经打到旅馆试过变声器,用苏·艾伦的名字订了房间。然后他开到那里,预付一周租金领了钥匙。他进了房间往梳妆台和衣柜塞了一些女人衣物,然后弄乱床铺。

他直到苏·艾伦和威克怀尔约会的前一个小时才又过去。他把庞蒂亚克停在一个路口外一条商店街的停车场,进到房里拨开一品脱波本上的封条。他往旅馆的两只玻璃杯各倒一盎司波本,在其中一杯留个口红印,然后把杯子搁上床头柜。他往地毯洒些波本,椅子也是,然后留着那瓶酒张口立在梳妆台上。

然后他打开门锁,把门开了道很细的缝。他开了电视转到一个脱口秀,调低音量。再来就是难的部分了——坐着等。他真该把邮票周刊带来。内容他全读过,不过他可以再读一遍。永远都能看到头一回漏掉什么。

威克怀尔预计两点到。一点五十分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凯勒朝它皱皱眉,然后拿起话筒说哈喽。

“苏·艾伦吗?”

“威克怀尔先生?”

“我也许会晚个五分十分到,只是要让你知道。”

“我会等着,”凯勒说,“你直接进来就好。”他挂上电话拔掉变声器,心想早先如果没想到要装上的话自己会如何反应。唉,没必要为没泼出去的水心惊胆战。

两点十分威克怀尔还没现身。两点一刻传来敲门声。“苏·艾伦?”

凯勒没吭声。

“你在这儿吗,苏·艾伦?”

威克怀尔缓缓开门。凯勒守在门后,等他整个人都进来。天晓得有谁会在看。

“苏·艾伦?妞儿,你躲在哪儿呢?”

凯勒一只膀子环上壮汉的脖子,架出扼颈式施加压力,一边飞脚把门踢合。威克怀尔先是挣扎,肩膀耸啊跳的要挣开,然后软在凯勒的怀里往前瘫。

凯勒让他去,往后返开身来朝他脸上踢三下。然后他便跪在昏迷的威克怀尔身边打断他颈子。他把尸体剥到只剩袜子、内裤扛上床,然后朝他张开的嘴巴洒了大半剩下的波本。他拎张椅子侧放在地上,拿个枕头猛一丢,梳妆台抽屉全都半开着不关上。他收起变声器以及抽屉、衣柜的衣物,也还记得要从威克怀尔的长裤抽出纸钞夹子和皮夹。

他锁好门,扣上门链。透过门上的窥孔看不到啥名堂,不过他还是可以瞧见看似威克怀尔的林肯轿车停在他视野的最边缘。保镖十之八九在里头听着收音机放的可怕音乐,等着他们的老板和美眉寻欢。

或者反过来,凯勒想着。

他抹抹有可能留下指印之处的表面,然后爬出浴室窗口朝他停车的商店街走去。

回到自己旅馆,凯勒理好行李查看班机时间。依他看来,多加逗留没必要。大功告成,而且他自个儿觉得处理手法挺高明。

怎么看都像出了纰漏的仙人跳。自称苏·艾伦的女子设计骗威克怀尔进了旅馆房闾,然后她的男性同伙便现身勒索。紧跟着一场打斗,威克怀尔的头脸挨了揍,然后就给扭断颈子——意外或者刻意。

之后两名骗子还挺冷静地布置现场,往威克怀尔身上倒了波本——虽然验尸不会在他体内找到这玩意,不过他们并未费事清理,只在现场待得久到可以把尸体洗劫一空就走人。

也许是有些疑点跟漏洞,不过凯勒觉得谁也不会为这睡不着。总之这桩命案摆明了就是理査德·威克怀尔近来生活方式合理发展的结果,新奥尔良警方以及广大的群众都会同心认为这叫恶有恶报。而这,说起来,差不多也正是凯勒对这事情的看法。

他把苏·艾伦的衣物塞进某个垃圾箱,电话变声器塞到另一个。比照扒手小偷经过时间考验的传统,他把威克怀尔的皮夹(扣掉现金、信用卡)放进邮箱。塑料卡则剪成无法辨识的碎片进了雨水排水道。威克怀尔的纸钞夹子——纯银打造,刻上姓名起首字母可资辨识,所以他便带回纽约扔掉。此处不管谁捡着,若非留下便会当掉或者熔掉或者给个姓名起首字母相同的友人。

在这同时夹子可是夹满现金,而现金这会儿则归属凯勒。他数了数,连同威克怀尔皮夹里的钞票,总数还真叫他惊诧:加起来将近一千五。

他想到希尔德布兰德——穿吊裤带的男人——以及他跟他买的奥地利邮票。另有几张他想买,尤其是奥国首张邮票的全新复制品——面值奥币一元的橘色斯考特1号。当初搞了个乌龙弄成双面印,目录定价1450美元。希尔德布兰德标价1000美元,而且还表示900美元他也能接受,不过凯勒觉得买张他的邮册连个容纳空间都没的邮票未免太贵。何况旧复制品叫价只有新版的十分之一。

话虽如此,他还是无法忘怀这张邮票。而现在得了这笔意外之财……

何况他又没急巴巴地要赶回纽约。

大概一个月以后电话在凯勒的公寓响起,他坐在书桌旁边正在和邮票奋战。他还没把所有邮票重新镶上新邮册,不过进展不错,最近已经解决了瑞典,而且开始朝瑞士进攻。

他拿起话筒,只听见桃儿说:“凯勒,你他妈工作太辛苦了。我看你该休个假。”

“休假。”他说。

“不二法门。妈的给我出城去,一个礼拜别回来。”

“一个礼拜?”

“你知道怎么着?瞧你卖命的样子,一个礼拜还没久到能放松,最好去十天。”

“你要我上哪儿?”

“呃,滚你的蛋,”她说,“这是你的假,凯勒。我管你上哪儿?”

“我以为你也许有啥建议呢。”

“好地方皆可,”她说,“只要有像样的旅馆就行——你用你自个儿的名字登记投宿会很自在的那种。”

“噢。”

“买张机票。”

“用我自己的名字。”他说。

“有何不可?用你的信用卡,这一来你就会有挺好的缴税记录。”凯勒挂断电话往后靠坐,思量起来。休假,看在老天份上。他不休假的——得到外地去休的那种。他在纽约过的日子就是假,而他出门远游则都纯为公事。

他很清楚这是在搞啥东东,可没真想细细检验去。不过在这同时,他得选个目的地出城。上哪儿呢?

他伸手拿起最近一期的邮票周刊翻阅起来,然后他便拎起话筒,打到航空公司。

凯勒这些年来去过堪萨斯几次。他的工作一向进行顺利,他对此城只有美好的回忆。他们很迷喷水池,他记得。只要一转身,你又会瞧见另一个喷水池。如果城市得有个主题的话,想来比喷水池糟糕八级的玩意儿也不是没有。喷水池总比,譬如说,原子反应堆要来得振奋人心多吧。

用自己的名字和信用卡旅游,对他来说是特异经验。他挺喜欢这样,不过难免有点暴露在外安全堪虞的感觉。他在城中心修复了旧观的旅馆登记住宿,不止写下自己的名字,连地址也是真的。谁听说过这种事哪?

当然身为退休人士的话他可是一天到晚都会这么办的。没理由不这么办。假设他还真去过啥地方的话。

他拆开行李冲个澡,然后打了领带穿上外套走到三楼的套房去拿拍卖会目录。

房里有半打人,其中两个是举办这次拍卖的公司职员,其他人则是潜在的投标人,来此提前一窥他们有兴趣的邮票。他们坐在牌桌旁拿着镊子从玻璃纸封套夹出邮票,透过袖珍放大镜觑眼瞧、检查齿孔、在目录的边缘空白草草写下笔记。

凯勒把目录拿回房间。他带了清单过来——厚厚一叠;这会儿他便坐下来仔细研读。隔天他们仍在展示邮票,所以他又下楼检视起他在目录上打了勾的邮票。他随身带来自己的镊子可以夹邮票,也有自己的袖珍放大镜可以觑眼透看。

他跟个比他自己大几岁的家伙聊起来——一个叫麦伊维尔的男人,特地从圣路易斯开车到此投标。麦伊维尔只对德国和日耳曼城邦及殖民地有兴趣,看来不至于在拍卖期间和凯勒争得面红耳赤,所以相熟起来两人都很自在。他们相偕到牛排馆吃晚餐,一路聊邮票直到深夜,凯勒因此学到几招实用的拍卖场战略技巧。他心存感激,拿起账单就要付,不过麦伊维尔坚持各付各的。“这是三天的拍卖会,”他告诉凯勒,“你收藏范围广泛,那儿可有好几缸子的邮票等着勾引你。钱就省下来买邮票吧。”

的确是三天的拍卖会,凯勒整整三天都坐在椅子上。头一回合是美国,所以他没有投标,不过整个过程还是引人入胜。所有邮票都有人以邮寄方式投标,而会议活动大半在处理这些流程,拍卖过程活跃得叫人惊讶。有这么一回他只消冷眼旁观可真好,这一来他便得了机会可以掌握其中诀窍。

再下来两天,他是玩家。

他带来许多现金——比他打算花的要多——而且金卡上能预支的现金还更多。拍卖终了后他坐在旅馆房间,战利品摆在他前方的书桌上,很高兴自己采收甚丰而且低价标得,不过花了这么多钱难免有些焦虑。

当晚他和麦伊维尔再次共餐时,他把自己的感觉透露一些给他听。“我懂你的意思,”麦伊维尔说,“我有过同样经验。我还记得我头一回单为一张邮票花了一千多块。”

“是里程碑。”

“嗯,对我来说没错。当时我跟店主说:‘你知道,这可是好大一笔钱。’然后他说:‘嗳,没错,不过这张邮票你这辈子可只买一次。’”

“我倒没这样想过。”凯勒说。

拍卖结束后他继续住在旅馆,而且每天早餐时间都看《纽约时报》。礼拜四他找着他多少算是一直等着要看的文章。他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虽然想要拿起话筒拨号,不过决定最好还是不要。

当天他待在堪萨斯城,隔天也是。他在一家美术馆晃了几小时,看什么都不经心。他顺路走访几个邮票商,其中一位他在拍卖会见过,也花了几块钱,不过他心不在此。

隔天他打包飞回纽约。隔早他搭了火车来到白原镇。

桃儿在厨房为他倒了杯冰茶按下电视的静音键。他像这样坐在这儿也不知多少回了。不过有一点不同,这回巨大的老房子里只有他们俩。

“好难相信他已经走了。”他说。

“还说呢,”桃儿道,“我一直在想我该捧个托盘,带份报纸送上楼。然后我又提醒自己这事儿我这辈子都没得做了,他人已经不在。”

“这么多年……”

“对你对我都一样,凯勒。”

“报纸只说是自然死因,”他说,“没讲细节。”

“嗯。”

“不过我看不可能自然到那种地步吧,要不你也不会把我送到堪萨斯。”

“你就是去那里吗?堪萨斯?”

他点点头。“挺不错的城。”

“不过你不会想住在那里。”

“我是纽约人,”他说,“记得吧?”

“历历在目。”

“自然死因。”他催道。

“呃,还有啥更自然的?你活太久了,脑筋开始烂成面糊,变得怪里怪气不可靠,身边的人自然怎么做?”

“有那么糟啊?”

“凯勒,”她说,“三个礼拜前来了这么个记者。年轻到才刚有胡子能刮,头次工作——在本地一家报社。跟你说啊,我还以为他是要我订报呢,不过不是,他来找老头面谈。”

“编辑总该找个比较有经验的人吧。”

“不是编辑的主意,”她说,“也许是那个小鬼的,上帝保佑他。所以这下可剩了谁呢?”

“你是说……”

“他决定说,写回忆录的时候到了。该把没说的故事说出来,该告诉大家尸体埋哪里(英文里所谓埋了的尸体是隐喻,意指重大秘密。)。而且我说的真是尸体,凯勒,我说的真是埋了的。”

“老天。”

“这孩子写了篇讲高中篮球队的文章给他瞧见,他就决定说找他合作最完美。”

“看在老天份上。”

“还有必要说下去吗?我原就已经确定好所有打进来的电话都先转到楼下。这会儿我还得操心他打电话出去。凯勒,这可是我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定。”

“我可以想象。”

“可我哪有选择啊?非做不可。”

“听来是这样。”他拿起冰茶,没尝就又放下。“你找了谁办的,桃儿?”

“你说找谁啊,凯勒?你知道那只小红母鸡的故事?”

“不知道。”

“呃,我可不打算从头讲起,总之她找不到人帮忙,所以就一肩扛了下来。”

“你……”

“对。”

“桃儿,看在老天份上,可以找我啊。”

“我可连你在五百英里以内都不许,凯勒。我要你有个谁都奈何不得的不在场证明。就怕万一有人知道其中关联,决定抖抖盒子看会掉出什么。”

“我了解,”他说,“不过这种情况……”

“不成,”她说,“而且我得说对我来说挺容易。最最难下的决定,不过做来易如反掌。往他的可可里倒点什么叫他睡着,往他脸上捂个枕头叫他没法醒来。”

“验尸会查出来的就是这种东西。”

“如果验了尸的话,”她说。“他的年纪再加上他的特约医生也过来签了死亡证明书,所以根本没问题。我把他火化了,是他的遗愿。”

“是吗?”

“我怎么知道?我说了是,于是他们就把骨灰放进一个锡罐交给我,所以如果哪个家伙这会儿想验尸的话,我说啊他可有得搞了。骨灰怎么处理我可他妈不知道。嗳,想来我应该可以想出办法来。不用急。”

“不用。”

“从来没想到我得出此下策,从来没想到我做得出这种事。唉,天下事还真难说,对吧?”

“难。”

“老梗在我心里,可我看我应该撑得过。这事会过去的,对吧?”

“你不会有事的。”他说。

“我知道。眼下我已经没事了,说起来。如今我就只消盘算出下半辈子我打算怎么过。”

“我正要问你呢。”

她皱起眉头。“我看哪我是,”她说,“要退休。我负担得起。我存了私房钱,而且他也把房子留给我了。我可以把它卖掉。”

“搞不好高价卖出。”

“想来是会。再说手头又有现金——这钱他倒没特别留给我,不过既然我是唯一知道有这笔钱的人……”

“钱自然就是你的。”

“没错。所以要过日子没问题。我甚至还有办法旅行去。参加海上之旅,翘起脚来从船上的甲板欣赏世界。”

“你的语气可没多热心,桃儿。”

“呃,”她说,“也许是因为我没多热心。其实我宁可照样儿过下去。”

“待在这里,你是说。”

“为什么不?而且待在本行。你知道,近来负责业务的大半是我。”

“我知道。”

“不过如果你决定洗手不干,这就表示我得找旁人合作,可我唯一能找到的几个人我又没多喜欢,所以我也不晓得。”

“除非你对别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可没法跟他们合作。”

“这我晓得。听着,我看我还是打消此念为妙。我只消照着我给你的忠告做就是。”

“找个嗜好。”

“就这话。对你来说还真行得通,对吧?这会儿你是名副其实的集邮家了,而且这话可别要我说三次。”

“在下不敢奢望。不过我就是这么着,没错。”

“我敢打赌,你甚至在堪萨斯找着一名邮票商,就为了消磨时间。”

“事实上,”他说,“我选堪萨斯的原因就在这里。”然后他便跟她说了些拍卖会的事。“挺妙的,”他说,“话说你坐在身穿肮脏T恤松垮裤子的某某乡下草包旁边,可他就是会擎起食指好几回,花个五千、一万买下邮政局长临时邮票。”

“没听懂,”她说,“不了,甭告诉我。我有个感觉,集邮可不会是我的嗜好,凯勒,不过是你的我觉得挺好。想来咱们可以说你已经退休了,对吧?而且十足准备好了要享受黄金岁月。”

“呃。”他说。

“呃什么?”

“呃,也不完全啦。”

“怎么回事?”

“这个嗜好挺昂贵,”他说,“虽然不必如此,你可以买几千张两三分钱的邮票,不过如果认真收集的话……”

“少不了大把银子。”

“没错,”他同意道,“只怕上个月我已经动用到我的退休基金了。我花的钱比预期要多。”

“真的么。”

“而且问题是我真的集得好高兴,”他说,“一路下来学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想继续认真花钱买邮票。”

她沉吟着看他。“听起来你还没完全准备好要退休。”

“我没这本钱,”他说,“不再有了。而且我也没真想退休。事实上,我希望能要到更多工作,因为这钱我用得上。”

“买邮票用。”

“听起来好蠢,我知道,不过……”

“不,不会。”她说,“听起来是黄花闺女的祷告应验了。咱们一向合作无间,对吧,凯勒?”

“一向。”

“其他几个我在考虑的家伙,我觉得他们有可能会排斥帮女人工作。不过你我之间没这款问题,我看。”

“当然。”

“呃,”她说,“我只能说,感谢老天有集邮。再来一杯冰茶如何,凯勒?而且你甚至可以跟我讲讲邮政局长临场邮票——如果能乐到你的话。”

“临时邮票,”他说,“而且你不用听,我已经很乐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