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凯勒最后的避难所

凯勒伸手要拿一朵红色康乃馨,可又停手指向一朵绿的。是凯莉绿(Kelly green,亦即亮黄绿。),而且很耀眼。也许是秋季奇观吧,他想着。叶子转成红、金,花转绿。

“染过色,”花店老板说——读出他的心思。“自从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节日。)就开始染,而我也是那天卖得最好,不过一年到头都有小众在捧场。你想别一朵吗?”

他想吗?凯勒发现自个儿酌量起来,然后才提醒自己没得选。“不了,”他说,“得是红的才行。”

“我完全同意,”小男人说,选了一朵血红的。“我呢是传统派。绿花。那要蜜蜂怎么分出花跟叶呢?”

凯勒说这个问题好。

“还有个问题。咱们是该把花横过扣眼别上翻领呢,还是插进扣眼好?”

是个难题,没错。凯勒请男人发表高见。

“挺棘手,”花店老板说。“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不打算用上扣眼的话,倒是干吗要有它?”

凯勒——西装烫得笔挺,鞋子擦得晶亮,领子别上一朵红色康乃馨——在宾州车站搭上高速列车。他在车站一家书报摊买了本杂志,一路看到华盛顿。偶尔他的眼睛会从书页溜向胸花。

若能知道杂志对扣眼之事所持立场如何,倒也不错,只是他们并未触及这个话题。照花店老板所说——当然此处牵扯到他个人一点利害——凯勒无须担心。

“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别朵花的,”男人告诉他,“有的看起来轻浮,有的看起来像花花公子。不过你别起来……”

“看起来还可以?”

“不只可以,”男人说,“你别起花来挺有品位,或者该说挺神气?”

神气,凯勒想着。

神气不是重点所在。凯勒只是听令行事。别上特定的花,搭上特定火车,捧着特定的杂志站在联合车站达顿书店前面,直到客户——想来他本身也是特定的人——上前搭讪。

沿用这套模式凯勒觉得好卡通化,换做早几年老头应该会一口回掉。不过这阵子老头变了个人,会接受这类又是道具又是辨识信号的搞怪,还只是小事一桩。

“别朵花,”桃儿在白原镇古老大房子的厨房里跟他说。“别朵花、带本杂志……”

“把船拖上岸来,挑起货……”

“——然后办完事儿,凯勒。至少他没什么都拒绝。再说别朵花又怎么了?可别告诉我你脑子里满是梭罗(美国19世纪文人,《瓦尔登湖》作者。)。”

“梭罗?”

“他说得小心要求你穿新衣的工作。他可没提过康乃馨。”

中午过后十分钟,凯勒抵达岗位——别着花,舞着本杂志。他在那儿像个玩具兵一样站了半个钟头,然后便离开岗位找男厕。他自觉像个逃兵样的走回来,花了一分钟八方瞭望,搜找正在搜找他的人。他没找着谁,所以他便扎身在他早先站的地方继续站下去。

一点一刻,他去快餐店买个汉堡。两点十分他找到一部电话打到白原镇。桃儿来接,没等他说完一整句她便要他打包回家。

“任务取消。”她说。“那人打来销案。可当时你八成已经在去华盛顿的路上了。”

“我从中午就站在那里,”凯勒说,“我最恨干站着。”

“人人都恨,凯勒。至少你可以赚上几块钱。原先是该付一半的……”

“原先?”

“他说了要先跟你碰个头,看看你觉得任务可行不可行。然后他就会付一半钱,剩下的会在搞死人以后双手奉上。”

搞死人还真没错。他说:“可他还没跟我碰面就放弃了。难道神气的模样他不喜欢?”

“神气?”

“花啊。也许他不爱我别那花的方式。”

“凯勒,”她说,“他根本没瞧见你。他十点半左右打到这儿来。你还在火车上。总之,别朵花儿能有多少方式啊?”

“可别引出我的话匣子,”他说,“要是他一毛都没预付的话……”

“他付了,不过不是一半。”

“付多少?”

“不是金山银山。他寄了一千块过来。你分到的份可不够你下半辈子坐吃山空,不过你其实除了干站就是干坐,世上还有人做得比你辛苦,回报更少呢。”

“那我可有个好消息要通知他们喽,”他说,“他们比起那些在索马里饿得快死的可怜虫要好多了。”

“可怜的凯勒。这会儿你打算怎么办?”

“搭辆火车回家去。”

“凯勒,”她说,“眼下你身在本国首府。去史密森尼博物馆吧。参加白宫的国民旅游团吧。慢下脚步闻闻花香。”

他挂了电话赶上下一班火车。

他回到家,挂好西装前先把领子上的神气清出去。杂志他已经丢了。

那天是礼拜三。礼拜一早上他坐在他常去的早餐店的雅座——第二大道一家希腊咖啡馆。他正看着《纽约时报》嚼起一盘腊肠炒蛋的时候,有个家伙说:“介意我加入吗?”他没等回答,便径自溜到凯勒对面坐下。

凯勒冷眼瞧去。这人大约四十岁,穿套暗色西装打条低调领带。胡子刮理干净头发梳过。看上去不像疯子。

“你该别朵胸花的,”男人说,“增添一份,不晓得耶,什么味道吧。”

“神气。”凯勒提议道。

“你晓得,”男人说,“我刚就要说这个,就在我舌尖上。神气。”

凯勒没说话。

“你也许正在纳闷,这是搞什么鬼。”

凯勒摇摇头。

“你没纳闷?”

“我觉得真相自会揭晓。”

这话引来一丝笑意。“好酷的客户,”这人说。“呃,我倒也不惊讶。”他的手晃进他西装外套的前胸,凯勒绷紧身子两手攥住桌沿,等着看到那手掏只手枪冒出来。

不过那手结果掏了个皮夹出现,男人啪地甩开露出一张身份证。照片和凯勒对面的那张脸相符,证卡则指出这脸的主人叫罗杰·基思·巴斯科姆——为国家安全资源局之类的地方工作。凯勒把身份证归还物主。

“谢谢,”巴斯科姆说。“你刚才眼看就要把桌子掀到我身上了,对吧?”

“我干吗要那样?”

“不提了。你很机警,这点再好不过。而且我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做什么营生。”

“只是个想吃早餐的人罢了。”凯勒说。

“也是个显然无畏于所有那些有关胆固醇骇人影响的人。腊肠炒蛋!我真得说我好佩服,凯勒。我赌那杯咖啡也是真的吧?”

“味道不怎么样,”凯勒说,“不过如假包换。”

“我的早餐是燕麦麸松饼,”巴斯科姆说,“配了去咖啡因的咖啡喝。不过我上这儿可不是为了争取同情票。”

幸好如此,凯勒想着。

“我不想搞得太过戏剧化,”巴斯科姆说,“不过难啊。凯勒先生,你的国家需要你的服务。”

“我的国家。”

“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

“我的服务?”

“也就是你搭车到华盛顿准备进行的服务。我想我俩都明白我讲的是哪种服务。”

“这点我大可撇清。”

“你是可以。”

“不过算了。”

“很好,”巴斯科姆说,“而我呢,则要为先前害你白跑一趟致歉。我们得搞清你底细查出你几样事情。”

“所以你是在联合车站盯住我,一路跟着我回纽约。”

“怕是如此,没错。”

“得知我是谁,査清我身份。”

“就像图书馆的书一样(此处用到双关语check out,check somebody out意谓查清某人身份;check some books out意谓把书从图书馆借出来。)。”巴斯科姆说。“我们就是这么办的。你知道,凯勒,你大叔希望能剔除糟粕。”

“我大叔?”

“山姆(山姆大叔!Uncle意指美国。)。我们可不想凡事都通过白原镇那个叫啥名字的来办。这是高度机密,他高度不够。”

“所以你希望能直接跟我合作。”

“对。”

“而你是要我……”

“做你最拿手的事,凯勒。”

凯勒吃了几片腊肠,几块炒蛋,喝了几口咖啡。

“不了,我看。”他说。

“你说什么?”

“我没兴趣,”凯勒说。“就算你暗示的事儿我做过,呃,这会儿我也已经洗手不干了。”

“你退休了。”

“没错。而且就算没退休,我也不会背着老头搞,另外去帮个要我呆瓜样往领口别朵花白跑一趟的家伙。”

“你别那朵花的架势,”巴斯科姆说,“看上去就像每次出门都少不了一朵花。我还真得说,凯勒,你这人天生就该别上一朵康乃馨。”

“谢谢夸奖,”凯勒说,“不过于事无补。”

“呃,你不情不愿的结果也一样。”

“什么意思?”

“知道你的感觉是很好,”巴斯科姆说,“谢谢你全摊开来讲。不过于事无补。我们需要你,你入选了。”

他微笑起来,等着凯勒表示反对。凯勒让他等着。

“仔细想想,”巴斯科姆说,“想想美国司法部,想想国税局。想想权力庞大的——有人说是过大——联邦政府手中所有的资源,全都集中起来对付一个基本上毫无抵抗能力的国民。”

凯勒不由自主地仔细思量起来。

“这话这会儿都抛开吧,”巴斯科姆说,手一摆把话儿全像烟样赶走了。“另外想想你为国服务的大好机会吧。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把自己想成爱国者,凯勒,不过如果你看进自己内心深处,我觉得你也许会发现你从来没意识到的爱国源泉呢。你是美国人,凯勒,而这会儿你可以有个机会回报美国,顺带藉此救你自己一条老命。”

凯勒的话惊到他。“我的父亲当过兵。”藏书网他说。

“男人呼吸仍在,然而灵魂巳死,”

“他从未对自己说过”

“这是我自己的,我的家园”

凯勒阖上书把它推到一旁。凯勒高中时代念过的一篇短篇故事引述了沃尔特·斯考特爵士这段诗句。故事叫《菲利普·诺兰》,取名自里头的主角,他因为错过爱国时机,注定了一辈子浪迹天涯。

凯勒手边没有这篇故事,不过他在《巴特莱名言大辞典》里找到这首诗,而这会儿他则在索引里查询爱国主义。这个主题他找着的最棒的话出自萨缪尔·约翰逊。“爱国主义,”约翰逊博士说:“是歹徒最后的避难所。”

这话听上去铿锵有力,不过他不太确定约翰逊用意何在。歹徒跟爱国者不是南辕北辙吗?以最简单的白话来说,爱国者摆明了应该就是好人。至少他是献身国家同胞,而且往往带着满腔热血牺牲自己,付出生命就是为了让众人自由。

比方说内森·黑尔吧:他只恨自己仅有一条命可以捐给国家;约翰·保罗·琼斯:毁了两艘敌舰,敌方要他投降时他宣称自己尚未开战;戴维·法洛格:咒骂敌营扫来的鱼雷,下令全速冲剌。

好人,凯勒想着。

而歹徒照定义来看,则非得是坏蛋不可。所以他怎么会是爱国者,或者把爱国主义当成避难所呢?

凯勒沉吟起来,结论说歹徒有可能把爱国主义的表象当成避难所——拿无私的外表包装自私的行动。算是假爱国主义吧,为的是掩藏自己卑下的动机。

总之真歹徒是不可能真正爱国的。

或许有可能?

如果客观来看,他得承认,他也许正是歹徒。他自个儿倒不觉得。他自觉只是个纽约单身汉——独居,出外用餐或打包回家吃,换洗衣物全拖到自助洗衣店洗,边吃早餐边玩《纽约时报》的填字游戏。在健身房运动,和女人展开注定失败的关系,形单影只看电影。这个赤裸裸的城市有八ss百万个故事,其中大半都没啥趣味可言,他的故事也一样。

只除了偶尔他会接到白原镇一位男子的电话。然后他便会打包搭坐火车宰人去。

这点没法撇清。干这档子事的人,就是歹徒。没话好说。

这会儿他有个机会当爱国人士。

并非只来表面工夫,因为此事不会有人知晓,就连桃儿跟老头也不例外。这点巴斯科姆已经讲得很清楚。“对外一字不能透露,这一来如果出了岔,我们就跟不可能的任务如出一辙,不认账。你只能靠自己,如果你想跟人说你帮政府做事,他们只会取笑你。要是你给了他们我名字,他们会说从来没听过,因为的确没听过。”

“因为这不是你名字。”

“而且只怕电话簿里查不到国家安全资源局。查别处呢,比方国会记录吧,也一样。我们行事非常低调。你听过我们吗?嗯,其他人也没有。”

此事不会带给凯勒荣耀,而且风险甚大。听命老头时情况也一样,不过如此劳心劳力,他报酬丰厚。他帮国资局办事可就只能领到开销费,而且数字不大。

接下这案子,他并非为了荣耀也不为钱。巴斯科姆先前暗示说,他别无选择,不过人总是有选择的,而他则选择配合到底。为什么?

为了国家,他想着。

“现在是和平时代,”巴斯科姆说,“老苏联的威胁已经烟消云散,不过可别给那唬住了,凯勒。你的国家永远处在战争状态,她的敌人国境内外都有。有时候我们可得抢先一步,制敌在先。”

凯勒打好领带,扣好西装外套,并不认为自己看起来像个兵。不过他自觉很像。身穿独树一格的制服,踏步出门为国服务去。

霍华德·拉姆斯盖特是个宽肩的大块头,没有机心的方颚脸孔随时摆出一副笑容。他穿了白衬衫打着条纹领带,配上一条打折的鲨皮西裤。西装外套挂在办公室角落的衣物架上。

凯勒进门时他抬眼看去。“午安,”他说,“好棒呢今天,是吧?我叫霍华德·拉姆斯盖特。”

凯勒提供了个名字——不是自己的。倒也不是说拉姆斯盖特会四处宣扬,不过万一他有台录音机在转呢?他可不会是华盛顿头一个在自己办公室装窃听器的人。

“很高兴看到你。”拉姆斯盖特说,然后起身握手。他穿了吊裤带,而且凯勒注意到那上头有猫——品种各不相同的猫。

说起卖国贼,他暗忖,你会想象起一个鬼鬼祟祟穿了脏雨衣的小男人,在地下室偷偷摸摸地窜来窜去,或者躲在一家破烂咖啡馆。根本不可能想到会撞见一副猫咪吊裤带。

“说起来,”拉姆斯盖特正在讲,“我们可约了要碰头?我的行事历上没有写。”

“我只是碰碰运气来瞧瞧。”

“也行。你是怎么通过嘉妮那关呢?”

秘书。凯勒算准了她的休息时间,趁她溜出去抽根烟的时候晃进来。

“不知道,”他说,“外头我没瞧见人。”

“呃,你人在这儿,”拉姆斯盖特说,“这点才重要,对吧?”

“对。”

“那么,”他说,“就给我瞧瞧你的捕鼠器吧。”

凯勒瞪着他看。有那么一次,在短短一阵心理分析疗程热里头,他是做了那么个蛮生动的老鼠梦。他还记得内容。不过这个间谍,这个卖国贼到底……

“对我来说多少算是统称吧,”拉姆斯盖特说,“有句金玉良言——发明一台更好的捕鼠器,全世界都要冲到你门口。爱默生,是吧?”

凯勒没概念。“爱默生。”他同意道。

“这类句子,”拉姆斯盖特说,“几乎都是爱默生讲的,只不过这次讲的人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扎扎实实的美国常识,他们两位最擅长。”

“对。”

“总之,”拉姆斯盖特说,“老美申请专利,捕鼠器所占比例可要胜过其他任何东东。大伙儿为了捕杀鼠辈发明的机巧装置,种类之多真是难以置信——”他弹弹他的吊裤带——“天下第一的捕鼠器可没法申请专利。长了四只脚,而且喵喵叫。”

凯勒挤出一声笑。

“捕鼠器我见多了,”拉姆斯盖特继续说,“就像其他所有专利律师一样。而且每一天我都又会看到新的。很多给带到这间办公室的发明可不比猫咪更能申请专利。有些呢是别人已经抢先一步。并非每样发明都能做当时设想时能做的事情,而各种发明能做的事也不是样样都值得一做。不过有些功效是不错,有些是能派上用场,而偶尔则会来那么一个好的——可以增进咱们这个伟大国度的生活质量。”

扎扎实实的美国常识,凯勒想着。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度。此人卖国,可他倒还有脸端出政客的台词。

“所以每回有人走进这里,我的心都会怦怦跳,”拉姆斯盖特说,“你给我带来什么?”

“呃,我这就拿给你看。”凯勒说,然后绕过书桌。他打开公事箱,往桌上摆了一本黄色拍纸簿。

“‘请原谅我,’”拉姆斯盖特大声念出来。“原谅你什么?”

凯勒来个扼颈式回答,姿势摆得久到可以确定他昏迷。然后他便松手撕下拍纸簿的头一页,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下头那页——新的头页——已经写上类似的口信:“抱歉。请原谅我。”

法医详细检验的话是有漏洞,不过凯勒觉得只要他们愿意,字条可以方便他们宣布自杀结案。

他走到窗口打开窗。他把拉姆斯盖特的椅子推滚到窗边,两手架住男人腋下拖他起身,猛地把他推下窗。

他把椅子归回原位,从拍纸簿撕下第二页,揉皱了扔到篓子里。这样比较好,他决定道,没有字条,只有书桌上的拍纸簿,而且等他们检查字纸篓时,又可以找着两张他决定还是别留的遗言稿。

漂亮。如果字条他们得耗时搜找的话,内容自会更受重视。

他离开时嘉妮已经回到她书桌,正捧着话筒聊天。她连头都没有抬。

凯勒回到纽约,其后五天都是一早就在联合国大厦对街的书报摊买份《华盛顿邮报》。头天早上没有任何消息,不过隔天他在讣告栏找着华盛顿一位专利开业律师的消息——此人显然是自杀。凯勒得知霍华德·拉姆斯盖特上过哪个大学哪家法学院,读到几样仰仗他通关的发明。他家人的名字也注销来了——太太、两个小孩、住在伊利诺伊州湖林镇的弟弟。

没言明他是间谍,是卖国贼。没说他跳窗有外力相助。凯勒栖坐在咖啡馆的凳子上,心想他们知道的还有多少没透露。

接下来三天,拉姆斯盖特的消息没登半个字。这本身并不可疑——籍籍无名的律师自杀,哪来追踪报道?不过凯勒还是仔细地在其他新闻里寻觅蛛丝马迹,想找出和拉姆斯盖特之死隐存的关联。被控非法提供竞选经费的某个游说人、毒品火并战里无辜中弹的日本游客、国会某个拉锯战法案中的关键性一票——所有这类信息都有可能和霍华德·拉姆斯盖特的跳窗事件这样那样搭上线。而他——事件执行者——却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第五天早上,凯勒对着市长办公室一则小丑闻摇头时,突然纳闷起自己有否遭人监控。拉姆斯盖特死后,可有人在观察他?可有人注意到,他开始每天一早都不在自家附近转角买《纽约时报》,而是跑到五条街口以外买《华盛顿邮报》?

他仔细思量,觉得自己好可笑。不过话说回来每天早上购买《邮报》就不好笑吗?几天前他朝池里扔了颗小石子,这会儿他则是不断回来,想在平静的池面侦测出一道涟漪的阴影。

他走出店,留下报纸。之后他想了想,领悟到自己干吗那样做。

他是在找寻收尾,一种完事的感觉。每回他帮老头完成任务,他都会打通电话,背上给人拍拍,和桃儿说笑一阵,而且依例都会收到钱。最后这步最重要,当然,不过认可也很重要,连同彼此的认知说:任务完成,手法精湛。

拉姆斯盖特一案却没给他这些。无须报告,没有人和他说笑,没有人告诉他他做得多好。华盛顿办公室里守口如瓶的人士也许正在谈论他,可是他听不到。巴斯科姆也许很满意他的成果,不过他没联络他,没朝他背上拍几下。

咳,也罢。

因为,士兵的命运毕竟就是这样吧?没有鼓声号角等着他,没有游行,没有勋章。没有回馈没有认可他也无所谓,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晓得他这次行动的真正后果,更别提当初何以会把工作派给他。

这他可以接受。他甚至还兴起一种特殊的满足感。他不需要鼓声号角,不需要游行、勋章。他过的一向是歹徒生涯,而他的国家征召了他。他也献上了服务。

没有人朝他肩膀轻拍。没有人来电夸奖。没有人会,这无所谓。他做的事、他提供的服务便是自身的报偿。

他当了兵。

时间推移,凯勒习惯了不再有巴斯科姆的消息。然后某天下午他在时代广场的半价售票口排队时,有人拍拍他肩膀。“抱歉,”某人说道,递给他一封信。“想来是你搞丢的。”

凯勒开口要说他没有,然后认出这人停了口。巴斯科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就走了,消失在人群之中。

是张素白信封,封口黏好贴上胶带。上头没写字。依重量看来,投邮前可要贴两张邮票。不过上头没邮票,巴斯科姆没把信托给邮局。

凯勒把信放进口袋。排到第一个时他买了张当晚一场50年代音乐剧的票。他想到要买两张,一张藏在挖空的南瓜里。然后八点大幕揭起时,巴斯科姆就会现身在他旁边的位子上。

他回到家,打开信。上头有个名字,连同佛罗里达彭帕诺海滩一个地址。有两张拍立得照片,一张是一男一女,另一张是同一个男人——独自坐着。有九张百元大钞——不连号的旧钞,还有两张五十。

凯勒看着照片。两张显然隔了好多年。男人独照那张看上去比较老,而他坐的可是轮椅么?凯勒心想或许吧。

可怜的杂种,凯勒心生此念,然后猛地打住。这人不值得怜悯。婊子养的卖了国。

千元现金要付凯勒的开销可差远了。到西棕榈海滩的经济舱机票他得付全额,还得租辆车,完成任务前得在旅馆房间住三晚,之后又一晚,然后才能搭乘早班飞机飞回家。霍华德·拉姆斯盖特一案他收到的五百块开销费,支付了高速列车钱跟他房间以及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有几元余额。不过要完成彭帕诺海滩的任务,他得自掏腰包。

倒也不是有所谓。多几块少几块他哪在乎?

迅速进出也许可以节省开销,不过这趟作业看来挺棘手。卖国贼名叫杜鲁克,路易·杜鲁克,不过凯勒觉得叫他“卖国贼”要来得省事些。他住在布莱尼大道一间滨海公寓里,就在彭帕诺海滩的正中。该处居民,想也知道,都是早过了中年垂垂老矣,卖国贼当然不是那儿唯一坐轮椅的人。另外有人行动要靠助行器,而运动细胞发达些的老头儿则拄着拐杖昂首阔步。

凯勒的工作还是头一回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所以他不晓得是否所有银发族小区的安检都跟此处一样列入最高考虑,总之这里真是比五角大厦还难溜进去。大厅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把关,电梯和楼梯则有闭路电视监控。

卖国贼每天离开大楼两次,早晚到海滩散心。几乎次次都有个年龄是他一半的女人作陪——推着他的轮椅走在硬实的沙土上,然后在他晒太阳时念本西文杂志抽一两根烟。

精心设计的潜入大楼的方法凯勒想过之后放弃了。是能成,不过那又怎样?女人住在卖国贼的公寓,所以他也得把她做掉。这点他可不会良心不安,因为平民死伤在新型战争当中在所难免,何况天晓得她是否真是毫不知情的棋子?没错,如果干掉卖国贼的唯一办法得要通过她,凯勒自会不做二想宰了她。

不过双重谋杀会引来高度瞩目,何必招惹不必要的注意?要处理年迈多病的猎物,制造自然死亡的假象可是省事多多。

他能否把女人诱离领地?他可否趁她不在的时候闯关?完事之后他可否在她回来之前神鬼不觉溜出去?

他正摸索着要研究出一套计划时,命运之神眷顾。时当早上八九点,太阳爬升东天,而他则恪尽职责尾随他们的脚步(呃,她的脚步——因为卖国贼的脚可从没踏过地面)在海滩上走了一两英里。这会儿卖国贼坐在椅子上面对大海,头颅后仰,眼睛阖上,皮革样的肌肤正在吸收阳光。几码以外女人侧躺在一条大毛巾上,正抽着烟看杂志。

她捻熄香烟,把烟蒂埋进沙里。然后没多久她便打起瞌睡,杂志溜滑开她的手指。

凯勒给了她一分钟。他朝左看,然后朝右。附近没人,而离现场五十码以外的人他则愿意冒险。就算他们朝他看来,也绝不会想到眼前发生何事。尤其可别忘了其中大半的眼睛岁数有多大。

他行至卖国贼身后,猛个一手掩住他不忠的嘴巴,另一只手的拇指食指夹紧男人的鼻孔阻塞气息,一边数着慢慢数到某个好像够大的数字。

他松开时,卖国贼的手落到一侧。凯勒搁好那手弄一弄,老人看似睡着了一蜥蜴般沐浴在阳光温暖的怀抱里。

“你上哪儿去了,凯勒?我找你好几天。”

“出城了。”他说。

“出城?”

“佛罗里达。”

“佛罗里达?可巧也去了迪斯尼乐园?我可有幸握握那只握了米老鼠的手?”

“我只是想晒点太阳踩踩沙,”他说,“我去了墨西哥湾,珊霓贝岛。”

“有带颗贝壳给我吗,凯勒?”

“贝壳?”

“那边的贝壳据说很壮观,”桃儿道。“珊岛往前探进海湾,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和陆地平行着伸展开。”

“‘依样画葫芦’?”

“呃,跟大部分的岛一样。总之海潮是一窝窝卷进贝壳,世界各地都有人跑去那个海滩逛啊捡的。可我干吗跟你讲这一堆哪?才从天杀的那地方回来的可是你。你没带贝売给我,对吧?”

“有心要捡就得大清早起床,”凯勒说,心想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捡的人都是破晓时分就报到了,跟大麦田的蝗虫一个样。”

“大麦,啊?”

“琥珀色的谷浪儿,”他说。“总之,我管他什么贝不贝壳的?我只是需要休息。”

“你错过了一些工作。”

“噢。”他说。

“工作没法等,而且天晓得你人在哪里啥时回来?出城的时候你实在应该打个电话来。”

“我没想到有这必要。”

“嗳,说得也是。你从来没有出游过。你上一回度假是啥时候?”

“我大半辈子都在渡假,”他说,“就在纽约这儿。”

“说起来你的确也该不为公差出远门喽。想来你有伴吧。”

“呃……”

“好耶,凯勒。找不到你也好。不过下回……”

“下回我会跟你保持联系,”他说。“更妙的,下回我会带颗贝壳来。”

这回他没在报上寻找蛛丝马迹。就算彭帕诺海滩有自个儿的报纸,也不可能在联合国大厦的书报摊找到。这儿是有《迈阿密先锋报》,不过不知怎么,他可不觉得每回哪个老头儿在阳光下仙逝以后,《先锋报》都会报道。果真如此,那就没版面登飓风跟劫车的消息了。

再说,他又干吗追踪呢?卖国贼已死,他已经完成任务。他只消知道这个就好。

巴斯科姆再次联络他大概是两个月以后。这回可没面对面接触——连一闪而过也没有。

凯勒这回接到电话。声音应该是巴斯科姆的,不过他没法打包票。电话短促,音量一直没怎么高过低声呢喃。

“明天待在家里,”声音说。“会有东西给你。”

事实上隔早是联邦快递的人上门来,交给他一张纸板信,里头有张照片,外加印了个名字和地址的索引卡,以及一叠百元旧钞。

钞票有十张,又是一千块,不过这回的地址是科罗拉多的奥若拉,比起彭帕诺海滩可要多了好几空里(air mile,等于6076英尺。)。这点原先他觉得好呕,不过想了想他决定道:如此低价待遇也有好处在。要是每回干这行当你都得破财,那就更能证明你扮演爱国人士的决心。你永远无须怀疑自己的动机,因为显然你意不在钱。

他顺齐了钞票放进皮夹,捧起新任卖国贼的照片细看良久。

然后电话响起。

桃儿说:“凯勒,我好寂寞,而且电视上只能看到莎莉·洁西·拉斐尔。过来这儿陪我吧。”

凯勒搭火车到白原镇,再搭一辆回纽约。他整理好一个袋子,打到一家航空公司,然后搭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当晚他的飞机降落在西雅图,一名身穿棕色双排扣西装的细瘦年轻人等在那儿接机。此人也戴了顶帽子——有边呢帽,让他看来有种复古的味道。

年轻人名叫杰森,他送凯勒到一家旅馆。隔早他们在大厅碰头,然后杰森便开车载他游逛,指出各个景点给他瞧,包括国王巨蛋球场和太空针塔以及凯勒照说要杀的那人的住宅和办公室。此外还有——远远望去几乎瞧不见——白雪覆顶的雷尼尔山。

他们在城中一家上好的餐馆吃午餐,杰森食量惊人,东西一口口塞进嘴。凯勒纳闷起进嘴的东西不知流落到哪里。他身上可没半盎司赘肉。

女侍为他们的咖啡续杯时,杰森说:“呃,我还在想今天怕是错过他了呢。才跨门进来那位瞧见没?灰色西装,蓝领带?一张红色大脸?那就是卡利·威尔科克斯。”

他看上去跟照片一个样。不过有人能当面指认绝对无伤。

“他是城里的大头,”杰森说,嘴唇几乎没动。“跌得越重,对吧?”

“什么?”

“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块头越大,跌得越重’?”

“噢,对。”凯勒说。

“看来现在你没心情讲话,”杰森说。“看来你有事要想,得琢磨细节。”

“是吧。”凯勒说。

“可能得花点时间,”他告诉桃儿。“这人是本地大头。”

“本地大头么,我说?”

“据说如此。这就表示攻时安检严苛,溜时引人注目。”

“碰到大头就是这个样。”

“可话说回来,块头越大,跌得越重。”

“随你怎么说吧,”她说。“总之慢慢儿来,凯勒。闻闻花香。只是别让脚底长出草。”

妈的不是盖的,凯勒想着。

他按下电视静音钮,及时止住一对年轻夫妇劝说他赛尔思薄荷糖可是一包能当两包吃哟,两包吃。他合起眼睛把这对话应用到自己的状况。“凯勒是合约杀手。”“不对,凯勒是卖国贼杀手。”“他是一个杀手能当两个用哟,两个用……”

一次过一种生活,他想着,已经够难了。两种交叠的时候更是棘手多多。他在科罗拉多帮山姆大叔办事的时候,没法跟老头推托说要暂缓西雅图之旅。问题就在国家大事他能拖多久?这事到底有多急?

他没法打给巴斯科姆询问,所以他得假设事不容缓。

这也就表示他得想个办法一桩任务当成两桩办哟,两桩办。

他最怕这样。

礼拜六早上——也就是他飞到西雅图后一个半礼拜——凯勒飞回家。这回他得在芝加哥换机,所以回到公寓时已经很晚。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打到白原镇通知他们任务完成。他拆开行李,剥掉衣服,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倒上床。隔天下午电话响起。

“保密防谍,”巴斯科姆说。“我只是想说你好棒。”

“噢。”凯勒说。

“通常我们不来这套,”巴斯科姆继续说,“不过就算经验老到的专业人士偶尔也需要给人拍个背鼓励一下。你成就斐然,应该知道我们很感谢。”

“高兴听你这么说。”凯勒承认道。

“而且我可不是说我自己而已哪。你的努力有顶高层的人士在感谢。”

“真的?”

“最高层,事实上。”

“最高层?”

“保密防谍,”巴斯科姆再次表示,“不过咱们这么说好了——你已经赢得没吸过大麻那位男人深深的感谢(谣传克林顿年轻时吸过大麻,他公开表示他曾试过一次,不过没吸。此话从此传为笑柄。)。”

他打到白原镇,告诉桃儿他好累。“我明天大约午餐时间到,”他说,“可以吗?”

“噢,好哇,”她说,“我会做三明治,凯勒。咱们来野餐。”

他放下话筒,想不出该拿自己如何是好。他突发奇想,搭了地铁到布朗克斯,在动物园耗掉几小时。他好几年没上动物园,久得他都忘了动物园一向叫他伤心。

现在还是一样,不过他说不出原因。眼看动物困在笼里,他倒无所谓。就他所知,它们身陷囹圄还比浪迹野外过得好,活得较久而且较健康。它们不用耗掉一半时间猎找足够食物,又耗掉另外一半防着自己变成别人的食物。看着看着难免要下定论说它们好无聊,不过他不信这套。他觉得它们看上去不无聊。

他一如往常莫名所以地伤心离去,回到曼哈顿。他在一家新开的阿富汗餐馆用餐,然后去看一场电影,是西部片,不过不是那种他偏爱的好莱坞经典片。就连电影演完的时候,你都还搞不清哪个是好人。

隔天凯勒搭了早班火车到白原镇,花了四十分钟在楼上陪老头。他下楼时桃儿告诉他有刚泡好的咖啡,或者冰茶。

他选咖啡。她已经拿高脚杯倒好冰茶要喝。他们坐在厨房桌旁,她问他西雅图之旅如何。他说还可以。

“说起来你觉得西雅图怎么样,凯勒?依我听来,这会儿它好像成了大家的最爱。以前是旧金山,现在是西雅图。”

“还不错。”他说。

“有冲动要搬去吗?”

他先前纳闷过自己不知会有啥滋味:住在拓荒者广场周边那些工业建筑改建的楼房里头,比方说,在帕克市场购买杂物,根据雷尼尔山相对的能见度来判断天气品质。不过他不论上哪儿,一向都会朝这路线想。这可不表示他已经准备好了要拔营搬家。

“不算有。”他说。

“我知道在那儿喝咖啡好享受。”

“他们很把咖啡当回事儿,”他同意道。

“也许太当回事了吧。把葡萄酒搞得不可一世已经够糟了,可搅半天只是咖啡……”

“说起来我们的咖啡怎么样?”

“不错。”

“准定比不上西雅图,我敢说,”她道,“不过那儿的天气好烂。整天下雨,我听说。”

“雨很多,”他说,“不过挺温和。不会把你吹得东倒西歪。”

“下归下,不过下得很小?”

“是的。”

“我猜那雨惹着你了,是不?”

“怎么讲?”

“雨啊,一天天下不停。还有咖啡也要那样搞。你受不了。”

啊?“没烦到我。”他说。

“没?”

“不算有。怎么了?”

“呃,我只是在想,”她说,越过她的杯沿看着他。“我只是在想妈的你在丹佛干嘛啊?”

电视开着声音,转到某个购物频道。有个红发很假的女人穿了件洋装在展示。凯勒觉得看上去好老气,不过右下角的数字却不断跳增——表示观众持续在打电话订购中。

“当然我有可能猜出你在丹佛干什么,”桃儿说,“而且我也可能讲出你干那票的对象叫什么。我找了人寄给我几份《丹佛邮报》,可巧我就找着这么个名唤奥若拉的地方有个女人出了事,而且我发誓那整桩事儿全是你的指纹哪。别这样一脸吓到的样子,凯勒。没有你指纹,我只是比喻。”

“比喻。”他说。

“看来的确像是你的大作,”她说,“而且时间也对。依我说,也许少了点你通常的含蓄,不过想来是因为你急巴巴地要赶回西雅图。”

他指向电视机。他说:“他们卖了那么多那种洋装你信吗?”

“当然,很多。”

“你会买那种洋装穿吗?”

“打死也不会。那种剪裁,我看起来会像一袋马铃薯。”

“我是说随便哪件洋装。通过电话,试都没试穿。”

“我向来都只看目录就买的,凯勒。其实一样的。如果穿了不好看,寄回去就好。”

“你干过吗?把东西寄回去?”

“当然。”

“他不知道,对吧,桃儿?丹佛的事?”

“不知道。”

他点点头,犹疑一下,然后往前倾。“桃儿,”他说,“你能保密吗?”

他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她听着。从巴斯科姆头一回出现在咖啡馆说到他最近那通电话——转述从没吸过大麻那男人深深的感谢。讲完以后,他起身为自己倒了更多咖啡。他走回来坐下,桃儿说:“你知道我气在哪里?‘桃儿,你能保密吗?’我能保密吗?”

“嗳,我……”

“要是我不能的话,”她说,“我们麻烦可大了。凯勒,你的秘密我可是差不多自从你有秘密的时候就开始保了。可你还问我……”

“我也不是真的在问。没真指望回答的问话,是怎么个称呼的?”

“祈使句。”她说。

“修辞,”他说,“这叫修辞性问句。看在老天份上,我知道你能保密。”

“所以你才防着不让我知道,”她说,“因为瞧啊,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呃,我觉得这事不一样。”

“因为是国家机密。”

“没错。”

“嘘嘘,生人勿近,需要知道的才能知道。事关国家安全。”

“嗯哼。”

“而且万一我是匪谍怎么办?”

“桃儿……”

“说起来那我又是怎么突然得到了最高机密聆听权呢?或者只是因为我需要知道?换句话说,如果我没提丹佛……”

“不对,”他说。“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

“迟早,你是说。”

“早。昨天我打电话说要等到今天才过来,就是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想一想。”

“然后呢?”

“然后我决定整件事情都要跟你说一遍,看看你有啥意见。”

“我有啥意见。”

“对。”

“呃,你知道这话透露了什么吗,凯勒?透露了你的想法。”

“你是说?”

“我是说,你想的跟我一样。”

“说清楚(原文是spell it out,字面意思是拼出字母来。),好吧?”

“C—O—N,”她说,“J—O—B(cop job意思是骗人伎俩。)。全是狗屁——够明白了吗?”

“一清二楚。”

“这人八成蛮狡猾,”她说,“才会搞得你这样的人才随他起舞。不过看得出来怎么行得通。首先呢,是你想要相信:‘年轻人,你的国家需要你。’然后没两下,你就为了大把零钱痛宰陌生人。”

“开销费。从来没付足开销——只除了头一回。”

“那位给自己的捕鼠器夹死的专利律师,你说他是怎么惹毛了巴斯科姆?”

“不知道。”

“还有轮椅上的老混蛋。还好你宰了那婊子养的,凯勒,要不咱们的小孩还有咱们小孩的小孩都要讲俄文长大哪。”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只是要你为那个修辞性问句挨个罚。总之,你觉得巴斯科姆有没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在说实话?”

他要自己想了想,不过答案没变。“没。”他说。

“纰漏出在哪儿?高层的赞许?”

“也许吧。你知道,我可是听得他妈飘飘然。”

“可以想象。”

“我是说,元首耶。最高领袖。”

“大嚼甜甜圏,一边想到你。”

“不过之后你会思量起来,觉得根本不可能。而且就算他说了什么,巴斯科姆会传话吗?然后我就开始回想事情始末……”

“骨牌全倒。”

“嗯哼。”

“呃,”她说,“巴斯科姆咱们逮到啥底细?咱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地址或者怎个逮着他。所以咱们手里有个啥?”

“妈的好少。”

“嗳,不知道。咱们其实不消知道多少事,而且咱们的确知道某件事。”

“什么事?”

“咱们知道他想宰掉哪仨人,”她说,“是个开始。”

凯勒穿了西装打着领带,扣眼别朵红色康乃馨,坐在马里兰州柏尼谷一栋他觉得也许可以称做八方延展的农庄的工作间。他打开电视按下静音,开始觉得看电视实行此法最好。无声为所有画面带来一种清新的神秘感,就连广告也一样。

车道传来车声时他猛地直起身,一等他听到钥匙转进孔里时,他便摁下遥控器把整个电视关掉。然后他便坐在那里耐心等,在这同时保罗·恩尼斯·法勒把他的外套挂进门厅衣柜,捧了袋杂货到厨房,然后穿梭在他屋子的各个房间里。

等他终于进了工作间的时候,凯勒说:“嗨,哈喽,巴斯科姆。你这儿挺不错的。”

凯勒一向过着歹徒的生活,曾以众多不同的方式结束别人性命。但是就他所知,他还没真把谁吓死过。不过有那么一忽忽,巴斯科姆(本名法勒)眼看好像就要成了第一个。男人跟魔术面包一样发了白,不由自主往后一退,一手啪地捂上胸膛。凯勒希望他不至于需要心肺复苏术。

“放轻松,”他说。“抓把椅子坐,好吧?抱歉惊到你了,不过感觉这个办法最好。保密防谍,对吧?”

“你跑到我家来干吗?”

“玩填字游戏,本来。天光暗了我就打开电视看,说起来不知道里头在讲啥可要好多多了。算是练习想象力。”他往后靠坐。“原本想陪你吃早点,”他说,“可天知道你会不会出门吃?谁晓得你不会在自家的松木桌上吃你的燕麦麸松饼,喝没咖啡因的咖啡呢?所以想想我就过来了。”

“照说你根本就不该跟我联络的,”法勒严厉说道,“不管碰到啥情况。”

“省省吧,”凯勒说,“没用的。”

法勒好像没听到。“既然你人都来了,”他说,“我们自然要谈谈。何况我也正好有件事情要找你谈,事实上。我去拿笔记。”

他溜身走过凯勒,打算伸手探进书桌抽屉时,凯勒扳住他肩膀转过来。“坐下,”他说,“可别搞到自己的脸面丢光光。我已经找到手枪清出子弹了。要是你扣上扳机只听到喀一声空响不会觉得自己好笨吗?”

“我没要拿枪。”

“这么说,也许你是找这个喽,”凯勒说,一手探进胸前口袋里。“登记了罗杰·基思·巴斯科姆名字的护照——英属洪都拉斯政府所发。你知道吗?我查了地图,找不到英属洪都拉斯。”

“现在叫伯利兹。”

“不过护照上保留旧名字?”他无声地吹起口哨。“我在摆护照的同个抽屉里找到某家公司的传单。公司设在开曼群岛,提供他们所谓的梦幻护照。便于保护你自己——万一你被不喜欢美国人的恐怖分子绑架的话。信吗你——同一批人还提供别种假证照呢。寄张支票跟照片,他们就可以把你摇身变成国家安全资源局的干员哪。好方便是吧?”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凯勒叹口气。“好吧,”他说,“那我跟你说好了。你名叫保罗·法勒,不叫罗杰·巴斯科姆。你不是政府官员,你是社会安全局的文书。”

“那只是掩护。”

“你结过婚,”凯勒继续说,“直到你老婆跟别人跑了。他的名字叫霍华德·拉姆斯盖特。”

“呃。”法勒说。

“那是六年前,所以这不叫一时冲动。”

“我是打算找个好法子下手。”

“你找到我,”凯勒说,“而且还耍弄我帮你。果真行得通,而你呢如果就此罢手倒也不会惹嫌疑。可你却又把我派到佛罗里达杀个坐轮椅的老头儿。”

“路易·杜鲁克。”法勒说。

“你舅舅。他自己没小孩,所以你说他把钱留给谁呢?”

“路易舅舅那种日子是人过的吗?跛脚没法动,单靠止痛药撑着……”

“所以你是帮了他个忙,”凯勒说,“科罗拉多的女人以前住的地方跟你隔两户人家。天晓得她做了什么列上你的名单去。也许是甩了你或者侮辱你,也搞不好是她的狗狗在你家草坪上大便。不过这样那样有什么差别?重点是你利用我。搞得我跑遍全国宰人去。”

“你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凯勒说,“我搞不懂的就是这一点。我不知道你怎么晓得白原镇的某某号码可以打,可你打了,还唬得我往衣领别朵花儿搭火车。耍这伎俩干吗?为什么不付了钱签约?”

“我付不起。”

凯勒点点头。“我也想到这可能。窃取服务,眼下就这情况。你耍着我为蝇头小利团团转。”

“听我说,”法勒道,“我想道歉。”

“是吗?”

“是的,真心诚意。头一回——解决那个杂种拉姆斯盖特——呃,也只有这个办法我才能甘心。另外两回我是有办法付你恰当金额没错,可当时我们已经建立了关系。你是因为——你知道——爱国心驱使才做的,感觉上那样比较安全也简单。”

“安全。”

“而且简单。”

“而且便宜,”凯勒说。“当时啦,不过搞到后来你人在哪里?”

“什么意思?”

“呃,”凯勒道,“你说现在会怎样?”

“你不会杀我的。”

“怎么这么有把握?”

“要不你应该已经杀了我,”法勒说,“我们不会还在这儿讲话。你要什么,而且我想我知道答案。”

“我想要从没吸过大麻那男人,”凯勒说,“拍拍我的背。”

“钱,”法勒说,“你要你的应得之份——如果我没假扮身份的话应该付给你的钱。就这样,对吧?”

“很接近。”

“接近?”

“我要的是,”凯勒说,“那个再加一点点。如果我是国税局,我会把差价称做罚金加利息。”

“多少?”

凯勒说了个数字,大到法勒眨起眼。他说感觉好高,于是他们便讲起价来,搞到凯勒眼看自己把价码降到三分之一。

“这笔钱我筹得出大半,”法勒告诉他。“没办法马上。我得卖些股票。这个周末,或者最晚下礼拜一二,就可以拿到现金。”

“很好。”凯勒说。

“而且我还有份工作给你。”

“还有?”

“科罗拉多那个女人,”法勒说,“你搞不懂我跟她有何过节。是有摩擦,她讲过的一句话,不过重点不在这里。我想了办法让自己名列某人政府保险的第二受益人。解释起来很复杂,不过应该挺好用。”

“够滑头,”凯勒说,一边起身。“跟你说吧,法勒,钱我是可以再等一个礼拜左右,尤其还有工作上门。不过今晚我就要收定金。你家里总有一些钱吧。”

“我去看看保险箱里有多少。”法勒说。

“两万二,”凯勒说,往钞票捆了橡皮圈收起来。“这等于多少?宰一个五千五?”

“下礼拜就能收齐的,”法勒跟他保证。“或者其中大半,至少。”

“很好。”

“总之,五千五你是怎么算出来的?总共宰三个,两万二除以三是七千三左右。也就是”——他皱起眉头算起来——“一条命,七千三百三十块。”

“是么?”

“外加三毛三。”法勒说。

凯勒搔搔头。“我数错了不成?我当是四个人。”

“第四个是谁?”

“你。”凯勒告诉他。

“如果我肯等的话,”隔天他告诉桃儿,“想来他也许会递上一笔可观的现金。不过我不可能让他瞧见太阳往上爬的。”

“因为天晓得那个小浑球下一步想干吗。”

“正是,”凯勒说,“这人业余、不规矩,而且他已经诳了我一回。”

“一回就够了。”

“一回很够了,”凯勒同意道。“他全算计好了,你知道。社会安全局的记录(美国人人都有社会安全号码,一如中国的身份证号。)他动过手脚,然后要我宰掉素不相识的人好让他坐收渔利。素不相识的啊!”

“你通常都杀素不相识的人,凯勒。”

“对我来说不相识,”他说,“可对客户就不然。总之我是决定了要把一只鸟掏上手,结果那鸟值上两万二(英文有句俗谚说,林中二鸟不如手中一鸟。)。我看这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没错,”桃儿说,“根据最新行情。再说这根本不叫工作。你是为爱而做。”

“爱?”

“爱国。你是爱国人士,凯勒。毕竟,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你说了算。”

“我就这么一说。而且这花我喜欢,凯勒。原本不觉得你是戴花的人,不过别到你身上还真有味道。看来挺好。添了点儿什么。”

“神气,”他说,“还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