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老鸽舍剧院宣读的讲话稿

几年前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还不大多,但一如既往,每当首批仰慕者从精英中吸收时,他们的人数就会越来越多。今天老鸽舍剧场就显得太小,接待不下他们了。我想首先探讨一下怎么会有一些人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不起的著作无动于衷:为了战胜不理解,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当作真诚的,并且设法理解它。

我想,一般人凭我们西方逻辑责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是说他笔下的人物不合情理,优柔寡断,常常几乎没有责任感;人物形象全是怪模怪样的,疯疯癫癫的;再现的不是真实的生活,而是噩梦。这种说法,我认为是完全错误的,但暂且接受下来,而且不要满足于引用弗洛伊德,回答说我们梦中的真诚多于生活行为中的真诚。还是听听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对梦的论述吧:“我们的梦充满了荒诞不经的事情和明显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梦中您却认可,几乎不感到惊奇,况且另一方面,您的智力异乎寻常得以发挥。当您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为什么您差不多总觉得乃至有时非常鲜明地觉得,梦离您而去时带走了未被您猜透的谜?梦的荒唐使您哑然失笑,但同时您觉得这一连串的荒谬包含着一种想法,一种真实的想法,确实存在的想法,并且一直存在于您的心目中,您好像从梦中得到您等待已久的预卜……”(《白痴》第二卷第一八五页)

我们不妨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梦的这个看法,应用到他自己的作品上去,并非我想把陀氏的叙事与某些梦中的荒唐事等同起来,根本没那回事儿,而是因为我们读完他的书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虽然我们的理智拒绝完全认同,我们却感到作者触及某个“属于我们真实生活”的隐秘处。我认为从这里着手便可解释为何某些知识精英以西方文化的名义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摈诸门外,因为我很快注意到,在我们的全部西方文学,不仅仅法国文学,如小说,除极罕见的例外,只涉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情感或精神的联系,家庭关系,各社会阶级的关系,但从不涉及,几乎从不涉及个体与自身或与上帝的关系,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这种关系是优先于任何其他关系的。弄清楚我要说的意思,我想,最好莫过于霍夫曼夫人在其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中所援引的一个俄国人的话(该传记据我所知是最最好的,但可惜没有翻译过来),她断言这句话能使我们感受到俄罗斯生灵的一个特点。这个俄国人听说别人批评他不守时,非常严肃地反驳道:“确实,生活多么艰难哪!有些时刻需要好好过呀,这比约会迟到不迟到重要得多。”这句话说明私生活比人际关系更为重要。你们不想一想,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使他在一些人看来显得如此伟大如此重要,同时在其他许多人看来则显得令人难以容忍。

我绝不武断说,西方人,法国人,完全只是衣冠楚楚的社会生物: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科学家,思想家,散文家,其力作《思想录》是一本为宗教辩护的书。)摆着呢,还有《恶之花》(《恶之花》(1857—1861)是波德莱尔(1821—1867)的著名诗集,共收诗一百二十九首,多为描绘丑恶和罪恶,诗学上有极高的成就。),这些书严肃正经而孤立无傍,毕竟跟我们任何其他的书一样属于法兰西文学。一定范畴的问题、焦虑、激情、关系似乎可以留给伦理学家、神学家、诗人,而小说则不需要这些东西来充塞。巴尔扎克所有的书中,《路易·朗贝尔》(《路易·朗贝尔》(1832)属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哲学研究”。纪德认为这部小说体著作不成功,恐怕指巴尔扎克把应该留给伦理学家、神学家、诗人管的东西引进自己的小说,不伦不类,难以引起读者共鸣。朗贝尔在精神领域探求“绝对”时过于死钻通灵论,以致心力交瘁,走向疯狂。)大概是最不成功的,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个独角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实现的奇迹,是把每个人物塑造成一个族,首先每个人物根据自身的本质存在着,同时又是内在的人,坚守自己特殊的秘密,但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则纷繁复杂,问题多多;奇迹还在于诸多的问题活生生缠着每个人物,我该说,缠磨着每个人物,在我们面前相撞相斗相通,直至把每个人物弄得死去活来,或一命呜呼。

没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涉及的问题更崇高了。但说了此话,我必须立刻加以补充:他从不空谈这些问题,他的思想从来只依据个体而存在,这就使他的思想具有永久的相对性,因此具有威力。开始某某人只因明白,不出几日抑或几小时就会死亡,才领悟上帝、神明和永生,如《白痴》中的希波利特。继而某某人,如在《群魔》中,根据其自杀建立了一整套形而上的说教,已经显露尼采的苗子,说什么再有一刻钟此人应该自杀了:听其言,我们不清楚他是否因为应该自杀才如此思想,抑或因为如此思想才应该自杀。终而某某人,如梅什金,只在癫痫病快发作时才产生最异乎寻常最神奇绝妙的直觉。讲完这个意见,我目前只想得出下列一点结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最饱含思想的小说,我正要说最饱含思想的书,同时从不抽象,但也是我读过的最富有活力最令人激动的小说。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尽管很有代表性,却可以说从不脱离人性,从不象征化,绝不再是我们经典戏剧的那种类型人物,他们是些个体,跟狄更斯最特殊的人物一样特殊,跟任何文学的任何人物描绘得一样有力。听听下面这段话:

“对有些人,一开始介绍他们最明显的面貌特征时很难说得清楚,就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普通的’人,或‘群众’,而他们实际上组成了人类的绝大多数。我们的故事中好几个人物就属于这个人类,尤其是加布里埃尔·阿达利奥诺维奇。”

这正是一个特别难以描绘其特征的人物。看看作者怎么描述。

“几乎从少年开始,加布里埃尔·阿达利奥诺维奇一直受自己的平庸感所困扰,同时有种难以抑制的渴望: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尤物。他饱含激烈的欲望,可以说是天生的火暴性子;他相信自己的欲望强而有力,因为狂热冲动呗。他急不可耐地想出人头地,有时促使他心血来潮,不顾一切,但总在最后一刻我们的英雄变得过分合乎情理,结果不了了之。这真使他受不了。”(《白痴》第二卷,第一九三至一九四页)

这是最平凡的一个人物写照。应该补充说一下,其他人物,如首要人物,可以说,作者不直接描绘他们,而让他们自行呈现一幅幅画像,而且随着故事的进展,不断变化,成为永不完成的肖像。他笔下的主要人物总是处在形成之中,始终难以从阴影中脱颖而出。顺便说一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点上与巴尔扎克太不相同了,巴氏的主要考虑好像总要归于人物的完整结局。在构思上,巴尔扎克像大卫(大卫(1748—1825),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早期作品以历史英雄人物为题,一七九三年完成名作《马拉之死》。拿破仑称帝后,成为皇家宫廷画家,以《加冕式》等作品歌颂拿破仑。他画风严谨,技法工整,精深宏博,气魄不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十七世纪初荷兰决定以加尔文教为国教,他创作的油画和腐蚀版画主要以《圣经》故事和希腊神话为题材,但加以世俗化。擅长聚光及透明阴影突出主题,很有质感,并善用概括手法表现人物性格特征。其作品有《夜巡》,《磨坊》,《浪子回家》,《三棵树》等。),其人物形象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通常是完美无缺的,似乎在他们的后面和在他们的周围再也勾勒点染不出如此深刻的思想了,我确信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会是最伟大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