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落英祭

1

唐人白乐天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过,在早于李唐王朝三四百年的建康城里,尽管时节已至初夏,大街小巷的桃花却没有任何凋零的意思。

连日的阴雨好不容易有了些散开的迹象,透过天边细微的裂缝,半高的太阳终于不再像道具一般装模作样,吝啬的阳光洒落在粉嫩的花瓣上,与潮湿温润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连绵的睡意。

当然,瞌睡归瞌睡,市集上的行人还是渐渐多了起来,临街的店铺也接二连三地打开店门,忙忙碌碌的一天即将开始。

市集的角落,一家店面很小的渔网店并没有像周遭的邻居一样开店营业。狭小的窗门紧闭着,与人来人往的喧闹忙碌格格不入,显露出几分异样的焦急。

店铺后边紧挨着的,是一个小而精致的院落。院子中央长着一棵桃花树,和咸康七年建康城里所有的桃花一样,明明过了花期,却依然盛开得十分繁茂。

院落乍一看十分安详,安详到有些刻意,那份刻意只要一走进院子,就能明显地感觉到。

屋里的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乖巧地躺在被窝里,头发梳理得很整洁,额头上敷着个湿布条,脸色苍白得厉害。此时此刻,她的双眼合实,好像睡着了。

小女孩旁边盘腿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佝偻着腰,很瘦的样子,披了件虽打满补丁却很干净的马褂,连两肋有几根骨头,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低头看着小女孩,陷入了回忆。

“滚!”

破烂肮脏的赌坊外,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将一个瘦小的男人重重地扔到雪地上。顿时,雪花四溅,溅得老高。

瘦小的男人支支吾吾地哼唧了几声,挣扎了几下也没有站起来,便索性趴在地上,朝赌坊门口吃力地爬去。

他紧紧抓住其中一个汉子的脚,低三下四地恳求道:“大哥,就让我再赌一把。”

被扯住的汉子不耐烦地转过身,抬起脚狠狠踩在男人脸上:“阿贵啊,没钱就赶紧滚喽。”

“大哥,就再赌最后一次。”因为被踩着,阿贵的脸有些扭曲,眼珠子感觉都要掉了出来。

“呸!”见阿贵还不撒手,有些恼火的汉子一口唾在阿贵脸上,又使劲踢了一脚,阿贵在雪地里滚出几米远。

“哈哈!”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汉子们大笑起来,一一返回赌坊。

费了老半天的劲,阿贵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鼻青脸肿的他不甘心地瞥了赌坊一眼,一瘸一拐地往赌坊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输掉最后一枚铜板的阿贵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建康城里胡窜乱转,走投无路的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朱雀桥上,看着脚下奔流而过的秦淮河水,阿贵叹了口气:“输尽了。”

正值隆冬时节,只穿了一件单衣的阿贵冷得直哆嗦,妻子离家出走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阿贵,你好自为之吧。”

也曾靠编织渔网的手艺养家糊口,也曾向往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不料,后来终日沉溺于赌博。

明知赌博不好,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浑浑噩噩,这个瘦小的男人准备一了百了。

突然,河边的草丛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声,阿贵本不想理会,但那哭声越来越大。阿贵顺着声音在河边找寻,发现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女婴。

女婴身上尽管包得还算厚实,但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她的小脸已经开始泛白,奄奄一息地看上去快没了生气。

“谁家的孩子?”阿贵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只是在这样的冬夜,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种天气,恐怕到明早,这女娃就要冻死了。”阿贵暗自思索着,不知不觉把女婴抱在怀里。

说来也奇怪,那女婴看到阿贵,竟止住了哭声,伸出小手抓住阿贵的手指。

不知怎的,阿贵鼻子一阵酸,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他紧紧捏住女婴的小手,抱起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之后,阿贵又重新干起了从前赖以谋生编织渔网的活计。

抱回女婴的翌日清晨,阿贵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株桃花树的幼苗。

“好巧呀。”阿贵自言自语道,便给女婴取了“桃子”这个名字。

时间一天天过去,桃子渐渐长大,生的十分水灵。阿贵也凭借自己过硬的织网手艺,让曾经家徒四壁的屋子又重新丰盈起来。

阿贵没有告诉桃子她是捡来的,因为从相遇那天开始,他就把桃子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桃子,阿贵很幸福,这个女孩是上天馈赠的礼物,是他重生的希望。

可是一年前,桃子开始莫名其妙地晕倒,从最初的几周一次加重到一天好几次,遍访名医也不见一丝好转。

“多陪陪她吧,也就能撑到桃花凋零的时候了。”从最后一位郎中家出来,背着桃子的阿贵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郎中的话。

一阵微风吹过,几瓣桃花飘进屋子。阿贵呆坐在桃子身旁,他伸手将花瓣捧在掌心,奢求时间能够停下来。

2

葬礼结束,零零星星几个街坊跟阿贵说了些类似“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一一离开了。

阿贵失魂落魄地坐在坟头,并没有留意到客人们的离去。

“就这样走了。”阿贵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桃子的坟头,喃喃自语道。

距离那个隆冬之夜已过去十年,院子里的桃花树也长得十分繁茂,看着满树盛开的桃花,阿贵眼前浮现出的,全都是与桃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由于阿贵经常要出去给各个渔家送货,每一次出门,桃子都会一直在桃花树下等待。有好几次,桃子都等的睡着了,肉嘟嘟的小嘴弯弯地撅起,只见口水都流到了衣裳上。

阿贵从不忍心叫醒她,只是轻轻地坐在一旁,看着熟睡的桃子,阿贵很是欣慰。

要是遇到难得的空闲时间,阿贵都会带上桃子出去玩耍。每当这个时候,桃子都开心得像只顽皮的小动物,玩得可起劲了。

阿贵就那样靠在桃花树下,眼前都是与桃子一起生活过的甜蜜回忆,好几天滴水不进。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桃花掉落下来。

“桃子,是你吗?”阿贵侥幸地问道。然而,并没有任何回应,阿贵苦笑一番,便继续坐在桃花树跟前,一动也不动。

3

这条小路通往哪儿,没人知道,像是硬生生从山中间凿出来一样,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

小路两旁悬挂着两排吐着火舌的灯笼,看样子应该是灯笼吧,但那火苗却是蓝色的,又好像泛着绿光。

“都给我走快些!”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低沉的呐喊,在整个山间回荡良久。

十几个排成一排的影子出现在小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刚刚还宽敞的小路顿时拥挤了不少。

“都走快些,就差你们几个了。”低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说话的是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穿一件宽大的藏青色道袍。

“大人,还有多远?”听声音,是个小女孩。

“不远了,过了那座桥就是。”牛头怪回头也不回地答道。

“哦。”

一里之外的地方,一座大青石砌成的拱形桥在夜幕下闪着寒光。

过了一会,快到桥下时,牛头怪叫停了队伍。

“大牛,今天你当差?”不知何时,石桥底下出现了一个卷发垂落,嘴叼烟袋的女人。她翘起二郎腿斜坐在一条红木长凳上,身着一件猩红色长衣,雪白苗条的大腿在紧致的衣裳下若隐若现。她的身旁摆放着一口未见火苗,却逐渐沸腾的汤锅。在迷乱的水汽中,她边说边抬起一张像狐狸一样妩媚的脸庞,嘴角的黑痣俏皮地扬了扬,吐出几个烟圈,飘的牛头怪眼花缭乱。

“嗯......啊......咳......咳......”牛头怪窘迫地假装咳嗽起来。

“哈哈,瞧你那傻样。”女人说着站了起来,咧开赤红色的嘴唇笑了笑,一股淡淡的清香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在迷雾缭绕的桥下飘散开来。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拎起烟袋走到牛头怪跟前:“这次要几碗?”

“孟婆,稍等,我再合计合计。”牛头怪说着招呼队伍站整齐。

结果,清点了好几遍后,牛头怪彻底傻了眼,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咋的了,大牛,我这汤都快出锅了。”孟婆不耐烦地指了指刚才自己坐的地方,只见长凳旁边的汤锅剧烈地摇晃着,已经快要溢开了。

“好婆婆,我这好像丢了一个。”牛头怪又清点了一遍。

“操,你个鸟怂,敢拿老娘开涮!”孟婆脸色一变,操起烟袋,指着牛头怪破口大骂。

“好婆婆,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把那死小鬼找回来。”不等孟婆再咒骂,牛头怪便化作一股青烟,不见了。

4

建康城里,一个身穿粉色衣裳的小女孩跑得飞快,几乎看不到双脚挨地,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她急匆匆地朝建康城西郊跑去,不远处一片雾气之中,出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宅子的大门虚掩着,小女孩像是发现了什么,跑得更快了。

她来不及敲门,用力推开大门冲进院子,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正斜卧在厅堂前的走廊上。

“大人,救我!”小女孩大声喊道。

只听“咚”的一声,小女孩身后虚掩的大门重重地合上了。

等到大门重新虚掩之时,一个牛头人身穿着道袍的怪物闯了进来。

“牛头大人,别来无恙啊。”清瘦的男子起身相迎。

“干令升,今天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卖关子了,你可曾见过一个小女孩的魂魄?”牛头怪鼓起铜铃般大小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宅子的主人。

“哦,先喝杯酒再说。”干令升像没听到似的,笑呵呵地端起酒盅。

一时间,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酒香,牛头怪深吸一口气,露出沉醉的样子。

“这瓶女儿红,我可珍藏了多年,大人不来一口?”干令升故意把每个字说得很慢,仿佛字里行间都散发着醉意。

“中。”牛头怪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好酒!”牛头怪边打酒嗝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先生多年的珍藏。”

“别急,还有,”干令升说着又斟了一盅,“来,慢慢喝。”

“好。”

酒过三巡,见牛头怪半躺在走廊上,干令升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老是有跑掉的?”

“哎,就算是我们那儿也不能完全断绝凡人的念想。念想聚集到一定程度,是会把魂魄带走的。”牛头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哦。”干令升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对了,你肯定知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牛头怪一个激灵蹦起三丈高。

“哈哈,别急别急,就算我知道,又何妨?”干令升笑眯眯地端起酒盅,朝院子望去,本就空荡荡的院子在星空下愈发显得孤旷了。

“哎,”牛头怪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朝干令升低声询问道,“能按时回来吗?”

“哈哈,会的,请。”干令升说着抿了一口酒。

“那就行。”牛头怪长出一口气,跟着干令升继续畅饮起来。

5

就在牛头怪闯进来的小半个时辰前,穿着粉色衣裳的小女孩跪倒在干令升面前:“干大人,请帮帮我。”

“哦,为何找我帮忙?”干令升斜着身子,右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女孩。

“在那边,一起的伙伴都说......都说......”小女孩害怕地不敢讲下去。

“都说什么了?”干令升眯起褐色的瞳仁,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暗示。

小女孩直了直身子,侧着脑袋偷偷向干令升瞅了一眼:“在那边,大家都说您有通阴阳的本事。”

“哈哈,哈哈哈!”干令升笑得合不拢嘴。

小女孩懵住了,看着走廊上古怪的男子,不知该说什么。

大笑一番的干令升瞬间恢复了平静,朝小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小女孩见状,讲出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缘由:“大人,我想要见父亲一面,父亲已经很多天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父亲身体会垮掉的。我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给父亲讲......”

讲到这里,小女孩低声啜泣起来。

“哦。”干令升揉了揉手指,换了个姿势继续斜卧着。

“大人,我只想见父亲一面,讲完自己的心里话就会回去的。”小女孩泪眼婆娑地恳求道。

“是吗?”干令升微笑着问,竟流露出几分和蔼可亲的感觉来。

“嗯。”小女孩点了点头。

“那可要遵守约定哦。”干令升继续微笑着说。

“嗯。”小女孩磕头跪谢后,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熟悉的小路出现在小女孩眼前,家就在前方。与父亲一起生活的场景,一幕幕不断在眼前闪现,小女孩显得十分兴奋。

可是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女孩放缓了脚步,她迟疑了片刻,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6

院子里,阿贵正闭着眼睛坐在桃花树下。本就瘦小的他几天不吃不喝下来,看上去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爹爹。”小女孩轻声叫道。

“桃子,桃子,是你回来了?”阿贵欣喜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嗯,爹爹。”桃子扑倒在阿贵怀里。

“傻丫头,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看着失而复得的桃子,阿贵百感交集。

“那边挺好的。”桃子紧紧抱住阿贵,把头乖巧地贴在阿贵肩膀上。

“乖女儿,对不起,是爹爹不好,”阿贵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爹爹没用,爹爹没有照顾好你。”

“爹爹,不要怪自己,与您相遇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能够和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真的是......真的是......太好了。”桃子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傻丫头,你才是爹爹的福气啊。”阿贵抚摸着桃子的头,泣不成声。

“爹爹,您知道吗?”不知过了多久,桃子抬起头问道,清澈的双眸肿得跟桃核一样。

“什么?”阿贵的思绪还很混乱。

“每个午后等您归来的脚步声,那些一如既往普通的日常,都是我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喜悦。

“您与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所度过的每一天,您的笑容、您的泪水、您的温柔,您呼唤我名字的声音、紧握我手腕的温暖,虽然已经无法再感受,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怀那份幸福。”

桃子把头靠在阿贵胸前,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

阿贵没有应答,只是把桃子抱得更紧了。

“所以,爹爹,不管我在不在,您都要好好活着,好吗?”桃子双手捧着阿贵消瘦的脸,带着哭腔恳求道。

“乖女儿,还是要离开吗?”阿贵把桃子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中。

“爹爹,没有办法的,现在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我必须要走了,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必须要启程前往那远方了。

“很抱歉我无法再陪在您身旁,虽然今后再也不会相见,虽然在那边会无比寂寞,但我依然庆幸自己能生于此世。真的是太幸运了,能做您的女儿真的是太幸运了。”

阿贵静静地听着,不忍松手。

“爹爹,没事的。想我的时候就看一下那棵桃花树,在落英飞舞的彼方,有我对您最深的眷恋。闭上眼睛,我就在您心间。

“真的没事的,笑一笑试试吧。我就是那花儿,是寄宿在您指尖的花儿。我是您心中珍藏的那份爱,永远不会离开。”桃子说完跪倒在阿贵面前。

“谢谢你,桃子。”阿贵擦干眼泪,赶紧扶桃子站了起来。

“爹爹,我走了,再见。”桃子冲阿贵笑了笑。

“再见,桃子。”阿贵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朝桃子挥了挥手。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袭来,院子里的桃花瞬间全部飘落,成百上千枚花瓣聚拢在桃子周围,簇拥着她一起飞了出去。

后来听人说,咸康七年,建康城里那盛开到初夏的桃花一夜之间全部掉落。自此,江左之地,再也没有哪年的桃花能开到夏天。

当然,还有另一些传闻,来自于几个宿醉街头的路人。据他们讲,在落英缤纷的那个夏夜,分明看到数不清的桃花全部飞进了建康城西郊一所大门虚掩的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