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河神献祭

大宣景德年间,帝星微弱,妖祸京都。京中有一名人,此君姓何名苑,表字羡鱼,精通方术,可纵鬼捉妖,观其容貌,半掩银蝶面具,腰悬银铃,白衣翩翩,甚是神秘。

上一回说到朱家屠夫财迷心窍贪心不足错拜野鬼财神枉送了性命,女鬼招出鬼手欲加害何赵二人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善恶有道,高飞难逃,天降横财不一定是否极泰来,做人做鬼还是要踏实持正为上上之策。

时间流转,转眼已过立秋,天气渐渐转凉,清荷枯谢,一池清水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山上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红云,层林尽染,红枫如丹如朱。一连十里,比之二月春花也是毫不相让,仿佛桃花源里的夹岸桃花,实乃一景。

红枫深处,阡陌小道,一白衣一红衣并肩而立,款款而归,颇有几分闲情逸志,漫山遍野的红枫,一路入目的皆是景。

那白衣男子上半张脸遮着银蝶面具,挺鼻水唇,皮肤极白,发色极黑,一丝不苟齐整地绾在背后。步履不急不缓,闲适潇洒,翩跹而来,不似凡人,倒像是个天上瑶池仙境里的俊美仙君。

在他的身侧是位红衣公子,生得也是极其俊俏的,只不过一脸顽笑,唇角微勾,老不正经,右手负于背后,手中还持着一柄描金扇子,腰间环佩叮当,和着细细的银铃声,组成了一曲悠扬的小调。

秋风乍过,一树丹枫簌簌而动,随风飘落,仿佛数百数千只红灵蝶上下翻飞,煞是惊艳,其中几片晃晃悠悠落到了何羡鱼的肩上。

赵二公子眼角含笑,指东指西,无论是连绵不绝的红枫叶,还是被映得红彤彤的天空,抑或是路边的一点草绿,他都要指着给对方看看,像是要与身边的人一同看遍世间的美景。

突然他停下脚步,驻足不前,何羡鱼不明所以,停驻候他。还没问上一句,赵景渊歪头一笑,踏步而前,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落到何羡鱼肩上的红枫叶拂落了去。

扫落过后,长眉一挑,这才道:“这几片叶子真有心计真有福分,特意非要往你肩上落。”

他这话说是玩笑,听着里面似乎还掺杂着几分艳羡几分。呃,醋意。何羡鱼许是听惯了他平日里的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多多少少习惯了,懒得搭理他,淡声道:“没有的事,莫要妄语。”

赵景渊疾步走到了何羡鱼的前面,转了个身,一步一步倒退着行进,小路两旁的枫树慢慢后退,他一边倒着走一边说话,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好了好了,我不胡说了,不胡说了。”

就这么,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踏着枫叶铺就的软绵绵的毯子,信步下了红枫山。

下了山再行段路,这就到了市集。此时天色渐深,京城中的夜市也开始了。封梁作为大昌的京都,天子脚下,自然是一片繁华。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都有,街市上一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年轻俊俏的公子有,脸遮面纱的官家小姐也有,稚子黄发垂髫者亦有,好不热闹。

赵景渊本就是常年浪荡街头的主,什么地方好玩往什么地方去,这夜市早就逛得熟稔的不能再熟了。他看了看连片亮堂的荷花灯,心道怎么今晚上人这么多,不仅是人多了,还多了不少卖荷花灯的摆摊。

何羡鱼十分心有灵犀解惑,“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中元节,即是民间传说中的鬼节。相传这一天地官打开地狱之门,已经死去的祖宗可以回家探望在世家人。

而陆为阳,水为阴,人为阳,鬼为阴,水中便是众野鬼孤魂的通灵地。鬼节当日,于河中放一盏荷花灯,那灯便可为鬼引路照亮一方天地。久而久之,中元节放荷花灯便成了大昌国内流传下来的一项民间习俗。

赵景渊恍然大悟,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近来日子过得太闲,中元节竟也忘了。此时,夜幕一般的天空爆出一阵又一阵轰隆轰隆的烟花绽放声,绚丽璀璨的烟火如昙花开放,四下散落。

整个夜空明若白昼,火树银花不夜天,众人皆驻足仰头看了过去,久久沉浸在这一幅绚烂的盛世美景中。良久,那烟花盛放之声才慢慢开始减弱。

然而,还有比这场华丽的烟火更热闹的事,原来这烟火是丞相独子特意为了白襄襄姑娘一掷千金而放的,旨在表露自己的一腔情意抱得美人归。

说起这白襄襄,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她是京城相思门新招的干杂活的姑娘。因初来乍到身无分文,承蒙相思门管事的搭救,这才谋得一份营生。没成想平日端茶递水,一朝莫名其妙地入了丞相之子的眼,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点了上百盏灯的相思门门口,于众目睽睽之下,丞相之子大声表白,手下随从齐齐起哄。白姑娘满脸通红,低着头屡屡欲逃了开去,只是这前头后头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躲都躲不开。

若是两情相悦倒也罢了,总是一桩佳话美谈。只是看这架势,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赵景渊手执描金折扇,“啧”了一声,啪地合上折扇,道:“稀奇,柳丞相家的书呆子居然也会追姑娘,我还以为他一辈子不开窍呢!只是,呃,只是这姑娘貌似不情愿。”

说话间他就上前出扇欲解白襄襄之困局,谁知路至半途人群中又冲出一伙人,穿着怪异的统一服饰,一水的小脏辫,小辫子上还挂着绿豆大小的珠子,煞是奇怪,径直朝着白襄襄冲过来,脸上又似惊怒又似狂喜,最领头的那个口中喝道:“终于找到了,快跟我回去。”

白襄襄双眼睁大,又惊又惧,连连后退,仿佛她面前来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索命的凶神恶煞,边躲边道:“我不是我不是,别抓我回去,我不回去……”

形势变化太快,吃瓜群众皆是一头雾水,还不知道这半路闯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来头的时候,那一行奇装异服的人已经上前要逮住那姑娘。

柳公子自然挡到了前面,只可惜他人本就是文弱书生一个,连身边带着的几个小厮也是白净斯文的。

两相对比之下,光在气势上就落了一等。弱公子拿出几分丞相府公子的气焰,一甩长袖,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狗胆包天敢来跟我抢人?”

异服人首领横鼻竖眼,毫不客气道:“这是我们族中的事,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赶紧让开!”

他又朝躲在后头的白襄襄道:“襄襄,快过来,和我们回族里去,你难道想看全族里都因你而死吗?”

白襄襄猛地抬起头,狂摆双手,哑声道:“不……我不想,可是……我不想死,我会死的……”

一方要拿人,一方要阻止,一言不合在相思门前就动起手来。生怕遭受无妄之灾的路人纷纷退避三舍,异服人个个健壮有力,肌肉发达,或可与山林猎人一较高下,那几个家仆自然不是对手,拳脚交加如雨点般落下来,很快将相思门前的明灯都打烂了大半。

赵景渊眉头一皱,脚步微动,仿佛想要立刻上前将这几个异服人教训一顿,只不过他平时惯做了游手好闲的浪子纨绔,三步一喘的娇柔小红花。

要是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以一当十,那真要叫人看掉了下巴。不消几个时辰,恐怕这消息就会传遍京都,可真是不妙。他正要压住舌尖放出一道清越的哨音,招来皇城内司中的下属时,何羡鱼对他摇了摇头,自己走到相思门前,暗中使了个眼色,楼里管事的便领着十来个守卫冲出来加入了斗殴。

这么一来,局势很快就发生了逆转,一行异服人寡不敌众吃了个闷亏,被护卫制伏了去。

相思门,雅间内。

管事的恭敬地站在一侧,解释道:“这几个人敢在相思门前闹事,现已捆了起来,我们门主相思姑娘说这人就交给几位公子了。”

她话说完一欠身便退出了雅间。

赵景渊心道这相思门的东家相思姑娘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露面,他也只远远地见过一面,从未打过交道。只知道这仙女脸上半遮面纱,尤其神秘,仿若天上之月,今夜怎么突然出手相助还将人交给了他们几个,他想不明白便问身边的何羡鱼,道:“羡鱼,你可认识这相思姑娘,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何羡鱼神态自若,一本正经道:“我也不知道,既然这异服人都在这里,还是先问清是怎么回事吧!”

赵二公子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直觉这句不知道太是敷衍,怎么他一进楼后,这相思门管事的霎时间就带着人支援,不过对方既然现在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去问,若是对方想说了自然会言明。

原来这几个异服人是距京都百里外山中一隐世村的族人,这山有名九嶷山,从外面看与普通的山无异,但是却有一条小道通向山中的隐世村,里面则是别有洞天。本来这村中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太平。

但是从十年前起,山中暴雨横肆,淹没耕地,冲垮房屋。本来这风雨雷电皆是天灾,只能说是流年不利。可是这山中暴雨太过频繁太过怪异,还有村民说夜里有东西托了梦来,梦里那东西说自己是山下澜河的河神,现已到该娶亲的年龄,要求村里人每年中元节给他送来村里最美的女子做新娘。

要是不照着办,他就要下大雨将隐世村给淹光光。这梦一人做了不成气候,可没多长时间,全村过半的人都声称自己也做了怪梦,弄得是人心惶惶,不可不信。

村子里最有声望的祭师卜了一卦,却是一道凶卦。之后,这山中的大雨果然是多日不停,暴雨卷着黄土肆虐冲向村子,栅栏被冲了开来,鸭之类的能在水中扑腾的还好,饲养的鸡猪羊是淹死的淹死,冲跑的冲跑。总之,场面是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无法,祭师领着几位长老一合计,只能每年中元节挑选出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作祭品送到了澜河边。这么一来,村子里总算太平了十年。

而今年中元节被选上的村花美人便是白襄襄,不过自家的孩子自家的长辈疼,白家二老不忍独女如花年纪被做了祭品,这说得好听是为了全村嫁与河神,说得不好听便是投到河里喂了鱼不是。

白家二老一合计趁着夜黑无人偷偷将女儿送出了村,而白襄襄逃离出来后一路来了京都。本想安安分分躲避过日,没想到柳公子这一通大张旗鼓的爱慕表白竟将出去抓她的人引了过来,实在是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过。

何羡鱼听罢,神色肃然,沉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之中有谁见过传说中的澜河河神?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这话十分不温和,甚至有几分凌厉与逼人在里面,底下被困住的异服人哑口无言。须臾,那个领头才回道:“没,没,没人见过河神本人。”

赵景渊一拍桌子,克制住想翻个大白眼的冲动,怒声道:“都没人见过,这河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你们就将人往水里送?”说完后终于翻了个白眼,摇摇欲坠要往何羡鱼身上倒去,看上去很像是太过娇弱一时不慎被气翻了。

底下立刻有人接着辩驳道:“真的有神,有河神的,你们别不信,只要送了最美丽的新娘过去,夜里他就会把人带到河里的……只有……只有这样他才会保佑我们村永世安宁的,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何羡鱼眉头紧锁,似在沉疑,他还没说话,方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柳书生吊着个胳膊,急急要站起来,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口上却不放过,“你们……你们这是杀人,真是罔顾王法,我要叫我爹把你们都抓起来。”

忽地他又猛一转头,脸上霎时转了一片晴光,轻柔道:“襄襄,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白襄襄似乎被吓着了,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真真是梨花带雨玉容泪阑干,看得这书呆子是痴迷不已,气氛一时多了几分旖旎。

何羡鱼右手握拳抵住下颔清咳一声,这才将失了魂的柳公子给唤了回来。柳公子莫名脸红,对着何羡鱼恭恭敬敬作揖道:“何神仙,在下听说您于玄术一业甚是精通,神机妙算可捉妖擒鬼,您看这事情到底如何是好?”

何羡鱼眉头微锁,道:“相爷公子放心,既有此等异事,这九嶷山澜河我定是要亲自去看上一看的,有无妖物作祟,到时候才能一知究竟。”

他既然说要去,赵景渊自然立刻也嚷嚷要跟随而去,又是讨好又是撒娇,颇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意味,你去哪里我死也要跟着去。要去就去呗,还偏偏拽着何半仙一只袖子拉拉扯扯,真是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成何体统,看得丞相之子脸色一变,目光极其怪异。仿佛是想要去理解又不能苟同,一阵白一阵红好不好看,迅捷无比移开目光后才稍有好转。

这九嶷山距京都约有百里之行,以马代步两个时辰众人便到了山脚下,隐世村领头的走在前头领路,踏着两尺宽的阡陌小路一路弯弯绕绕,走过生长着野花野草的小道后,路尽头出现了一处山穴,穴内幽暗阴寒,隐约可听见冰泉暗流的水声,往前走了数百步后,倏然隐隐透出一抹光亮,原来出口已经到了。

过了山洞,这就到了隐世村中。入目是青山绿水,房舍俨然,鸡犬相闻,一片现世安稳之态。若是没有一年一回的中元节河神献祭,这个隐世村还真是偷得浮生闲的好地界。

再说来的目地是有妖捉妖来鬼擒鬼,这第一步便是要引出河中作怪的东西了。何羡鱼正襟危坐,徐徐开口道:“今夜你们当中可有人愿意假扮一回献祭的新娘将那东西引出来?”

此言一出,一排小脏辫的异服人忙不迭摆手,连连后退,有的还顺便展示了自己浑圆的曲线,粗壮的胳膊大腿,无奈道:“何道长,不是我们不愿意,只是你看看我们这样的,哪里扮得来瘦成竿的姑娘家?简直是天差地别好不好?”

这话说得也是在理,赵景渊抱着手斜斜倚在门框上,顿觉不妙。果不其然众人皆将目光瞄到了他的身上,差点炸起,连连后退道:“你们都这么看本公子作甚么?哎哎哎,事先声明,没门!”

他当然不愿意扮作娇柔的美娇娘了,虽然他的形象十分符合,只是现在他与何羡鱼上下未分属性不明。这么一来,万一一失足成千古恨永成下面的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毕竟他赵景渊是一心要使劲浑身解数抱得美人归以正夫纲的。

何羡鱼低眉垂眸,微叹一声,颇似无奈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只能我亲自来了。只是不知道这要嫁的河神是个什么样子的?”他说得不急不缓,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不讲了。

赵景渊眉心一跳,心道要死要死,不行,绝对不行,我的人怎么能做别人的新娘呢?假的也绝对不行,要是这河神长得丑不能见人倒也算了,要是蹦出来个长得俊的那还了得?

是以左右思量,这种事情只能轮到自己头上了,当即一合描金扇子,啪地拍在手心,身姿站得笔直,当机立断道:“等等,本公子又改变主意了,羡鱼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呢?还是我吧我吧,说定了,就我了,哎哎,你们赶紧的把那什么嫁衣盖头拿过来,我要先试试合不合身。”

何羡鱼先是故作惊讶,而后似了然于心,但笑不语。

中元之夜,冷月高悬,遍地清辉,一顶大红花轿从山中晃了下来,几个轿夫走得又急又快,加上山路崎岖难行上坡下坡的,花轿东摇西摆,差点要飞上天去,颠簸得赵景渊是天旋地转两眼冒花,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娇柔小红花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这么颠过来颠过去的要老命,好不容易撑死到了澜河边。

花轿甫一落地,那几个轿夫叮嘱他们自己小心为上后片刻不敢多留,慌慌张张逃了回去。何羡鱼本就不指望他们帮忙,走了更好,免得到时候顾不上反而添乱。他敲了敲花轿板壁,低声问道:“还好吧?”

赵景渊五脏六腑中一阵翻滚后,倚在轿内不动弹,一听见何羡鱼的声音,霎时间来了精神,猛一坐起,行至半途之际灵光一转,“咚”的一声头磕到了轿壁上,继续一语不发。

何羡鱼不知道里面怎么了,迅速走到了花轿前,抬手掀开了红幕帘,里面故意撞了头的东西瞅准时机向前倾倒而去,千分精准地搂住了白衣人的腰,抱了个满怀,柔弱无力道:“好晕。”

突然间被人紧紧地搂住,何羡鱼浑身僵硬得如同一根棒槌,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符箓或是一掌甩过去了,可是这人偏偏是赵景渊,再者看他一路颠簸也怪可怜的,一巴掌呼过去实在不人道,只得作罢,道:“好了就快点松开。”

赵景渊自然知道点到为止,一开始不能太贪心了,抱了一会儿就恋恋不舍地松了开来。

山林里时不时发出几声猫头鹰叫,树木的影子被渐渐地拉长又拉长,冷月清辉落到了缓缓流淌的澜河之上,仿佛千万片金箔闪动跳跃。河上游处的几点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等到近至一定程度的时候,细细一看,那不是月亮的光影,竟然是几盏发着亮光的荷花灯。

鬼节本来就有放荷花灯的习俗,估计这些荷花灯是澜河上游的百姓所放,随着水流流到了这里。几盏荷花灯漂了过去,上游处又漂浮来一群结伴而行的河灯,一个连着一个,你追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