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落架凤凰

引言:

大宣景德年间,帝星微弱,妖祸京都。京中有一名人,此君姓何名苑,表字羡鱼,精通方术,可纵鬼捉妖,观其容貌,半掩银蝶面具,腰悬银铃,白衣翩翩,甚是神秘。

上一回说到九嶷山河神献祭,所谓的澜河河神竟然是一只黑蛟,且与赵景渊故去多年的生母有些渊源,这妖猝闻噩息又怒又伤,竟似癫狂之徒,后化为本形一飞冲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白衣道长何羡鱼,披星戴月一路寒霜赶到了山坳里,体力不支两眼发黑竟昏倒在赵景渊的身上,当真是说出去也嫌丢人。

要说起来,堂堂大宣京都封梁中的第一捉妖师,惯来尘埃不染十分齐整,行为举止不急不缓。

这一回,一身白衣被荆棘刮成破衣烂衫,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要说多随便就有多随便,幸亏一张脸生得俊雅不凡比拟瑶池仙君,看上去才不至于那么磕碜,还存有几分人样。

赵二公子平常惯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从小娇生惯养,照顾他的仆从丫鬟无数,这一次还是破天荒地照顾别人。

轻飘飘将人抱回里屋后,又四处翻箱倒柜找了件干净衣服与他换上。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美色于前仍能保持端方持正的正人君子,换的时候欲盖弥彰闭上了眼,手也老实得很,一点乱七八糟的心思也没有。

磨磨蹭蹭换好之后,蹲在木床旁边就这么凝视着床上睡着的美人,好半晌,才伸出手轻轻拂过对方落于肩前的一缕柔软发丝,最后落到了银寒的半张蝶形面具上,银铁冰凉,人也冰凉,冰凉得不似常人。

赵景渊皱了皱眉头,他以前就知道这人体质偏寒,常年手脚冰冷,但是也没像这么冷过,冰凉得像失去了活气。轻轻拂过,也不像触及常人肌肤时的温润,就像是触到了一块从寒潭里捞出来的聚灵玉。

不过他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个,而是等人醒过来吃什么。从昨夜到现在,可是一丁点儿饱腹之物也没有进肚,再饿下去也甭想回京都了,直接饿死在此处得了。

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好不容易找到了厨房,又翻了翻村里人还剩下的吃食,捡了些袋子里的大米,信手抛到了灶台上的锅里。他素来只晓得吃,毕竟王爷府里向来端到他跟前的只有现成的,是以他是不知道煮饭到底是个什么流程。

随心所欲抛了米后,举一反三的赵景渊回忆了之前吃过的粥,决定照葫芦画瓢,又洗了两棵青翠欲滴的小青菜,锦上添花般丢到了锅子里,捞起葫芦加了一瓢水后,蹲到了灶台后拾掇起柴火,结果点了半晌也没有点燃柴火。好不容易生了火,又给呛了个酸爽,真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无法名状。

许是闹腾得动静太大,何羡鱼稍稍歇息之后便慢慢醒转过来,一股子什么东西煮糊了的焦味与烟味肆无忌惮地四处乱窜。

他皱了皱眉,掀开了被子下了床,走到事发地点,倚着门框抱着怀,猝不及防道:“你这是在?”

他没有说出下半句,一来是因为这情景不太像,与其说他在下厨房,还不如说他要炸了厨房,二来这姓赵的下辈子恐怕也不知道厨房是个什么样子。

赵景渊正准备去揭锅盖,被他突然一吓,揭了一半的锅盖“咣当”一声又掉了下去,层层白气不断往上喷涌,烫得他手一缩,这下子可好了,手红了,脸也红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飞快地回头剜了不做事光会倚门框的闲人一眼,道:“我什么也没做,我就看看锅里有没有吃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真有,还是热的,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做好的,我饿了,你吃不吃?”

何羡鱼继续倚着门框,一派气定神闲,就这么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也不说话,仿佛看透了一切却又不说透。

赵二公子将烫红的拇指和食指藏到身后,见对方淡笑不语,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灶台上的白气还在不断地往上升腾,笼成了一片朦朦胧胧,只是这焦味实在不太好闻,反正与平时吃的粥的味道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羡鱼眉眼弯弯,双眼里像是盛了一湖晶莹的星月,嘴角微微翘起,淡声道:“是没什么好笑的。”

末了,兀自踏着步子走到了灶台边,寻了一方抹布,隔着布揭开了锅盖,昧着良心评价道:“嗯,看上去还不错,谁要是娶了这个田螺姑娘,也是挺有福气的。”

赵二公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自觉刚才这是被人调戏了一把,一张雪白俊俏的脸霎时间火急火燎地烧了起来,比黄昏之际天边的红霞还要红上三分。

直到何半仙舀过一葫芦瓢清水,捉过他烫伤的手放到水中后,这姓赵的纨绔脸上还是红彤彤的,整个人看上去失了魂一般。

稀奇稀奇真是稀奇,京都第一大纨绔,惯来皮厚如斯,如今竟然红了脸,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不出一天就成了茶肆戏园里令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然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二公子被人调戏了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还破罐子破摔,鬼迷了心窍一般,傻傻地问道:“要是我,你,娶不娶?”

堂堂的皇室子弟,大名鼎鼎的俊郎公子,竟然沦落到如此恨嫁的地步,当真是一言难尽。

赵景渊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随心之言有所不适,瞬息之间猛地抽出浸在清水中的手,看见对方脸上的浅笑消失了,一紧张,急急后退三步,身姿站得挺直,一本正经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话音刚落,他又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将锅里的粥盛了起来,颇有几分贤良淑德的意味,仿佛刚刚开玩笑的不是他。

何羡鱼先开始一愣,又是一惊,最后听他说是开玩笑的,被拎起的心才复归原位,看着姓赵的继续若无其事地盛粥,心道:“我就戏他一戏,怎么像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再说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堂堂有名的京都第一世家公子,难不成还真要嫁出去?真是儿戏的话。

虽然这粥的卖相不大好,还带着焦味,但是总算还能入口,吃完后,二人又在这里歇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东方既白,这才衣冠楚楚地赶回京都,自此,这澜河之事才算告一段落。

二掌柜花绫子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簪子和羽毛,身上是一如既往的花花绿绿,正抱着一根鸡毛掸子四处掸灰,远远地,先见到的是赵景渊,率先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何羡鱼一抬头,便见到了浓妆艳抹披金戴银的花绫子,霎时间觉得眼睛要瞎。

虽然说这姑娘一直以来极其热爱大红大绿,品味也一直不怎么样,长得是人模狗样,可偏偏自己一通胡搞后就惨不忍睹,不过好歹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现如今穿得跟金佛像一般,简直是越作越死。

真不知道这娃娃怎么跟着赵景渊瞎混的,学来了赵二公子一身臭美的坏毛病,偏偏没学会臭美的本事。

他也真是愁,这山鸡以后也不知哪位能够消受得起?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毕竟女孩子都很喜欢别人夸她好看眼光好,是以,要纠正这孩子已经歪到天际的审美观,只能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赵景渊自从在山中听了那黑衣少年的话,回来后,人就沉静了不少,以往经常和花绫子斗嘴斗得厉害,现在成了一只锯嘴葫芦,搞得这只山鸡精都有点不适应,这种感觉有点像平素和自己一般闹得鸡飞狗跳不消停的小伙伴突然间丢下自己,从此金盆洗手弃恶从善了。

现下他已经赖在扇楼里三天了。

赵景渊并不是不想回王府,而是不知道回去之后怎么挑开这些旧事,一来故去之人本就是伤,二来时隔多年他爹对关于他娘的事从来保持缄默,是妖非妖,似人非人,好像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旧账重提还能掀起什么?

而对于自己的半妖身份,除了刚知晓时的震惊外,他觉得与做人并无什么区别,人也好,妖也罢,不过是形而已,重在其心,人要是心狠起来,比之妖更高一丈。

他赵二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热血澎拜的英雄,至少也不曾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坏事情。

黑蛟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首先是不愿意这么想的。凡俗之地人间之所,一眼望去也就是十丈软红百尺烟火,可也正是这些世情,才令人令妖百般流连不舍,不管是什么身份,人妖仙神,魑魅魍魉,一入红尘,多多少少都要沾上些烟火之气。

而对于他而言,所求的也不过是心上一捧桃花潭而已。

何羡鱼也不赶他走,一来毕竟这东西是位一掷千金的小公子,不担心扇楼被吃穷,二来是因为这东西逆天的气运,也不知是有意无心,赵二公子四周发生奇诡之事的机会总要比常人多上几分,简直就是支行走的招妖幡。

权衡各种利弊后,将这东西放在自己身边,总比留他独身一人好。反正每回出事,皇城暗司总要出面处理。

中元节后白露至,天也渐凉,尤其是清晨黄昏时候,霜降将临。

这日,赵景渊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足尖一点,纵身一跃,直接从窗棂处跳到了楼前一株烈火般的梧桐的粗壮枝干上,这人从来这样,从来不愿意好好走路,有门不过,偏偏喜欢做些跳窗翻墙的勾当,花绫子讲了他多少遍也没有用。

他本就一身艳烈如火的红衣,掩映在一树丹朱枫叶中,竟像是藏匿在其间,要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树桠之间藏了一个人。

而此时,何羡鱼手持一卷书,正襟危坐,一派君子端方之态,只在这人飞出去的时候,稍稍抬首瞥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笑了笑。

真不知道赵二公子上辈子是个什么物种,这一世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前几天消停下来,沉静了几天,这才没多长时间,就又浪了起来。

可是待他重又飞回来的时候,手上竟然拎了只丑不拉几的大鸟回来。

“羡儿,你快过来看看。”他一边拎着奇鸟边道,“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长得可真是丑啊!”

说这鸟丑得难见人一点儿也不夸张,体型颇大,一身羽毛掉得七七八八,一脸要死不活的模样,与被拔光毛的野鸭像是一家人,凭着两只翅膀还能认出这是只鸟,只不过常人是辨别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简直是丑也丑得叫人认不出家族。

循着他的叫唤,何半仙放下手中的书,信步走了过来,细细端详这从梧桐树上捡来的大鸟,手在腰间的银铃上摩挲着,沉吟一会儿,道:“这东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捡回来的。”

赵景渊:“……”

风流潇洒浪遍京都的赵二公子很显然不是一般人。

赵景渊拽了拽半仙的袖子,再次问道:“所以说,这到底是个什么鸟?”

何羡鱼摸了摸被捡回来的大鸟,盯着赵二公子道:“赵公子真是厉害,一出手不同反响。”

瘫在桌子上的大鸟抬起鸟脖子,“锵锵”叫了两声,与呕哑残破的箫声如出一辙,一点儿也没有鸟叫声的清越之音。

赵景渊持着折扇将抬起来的鸟头轻轻拍了下去,道:“你就先别叫了,叫了我也听不懂。”

不仅听不懂,要是这么不停地叫下去,绕着扇楼做窝的小动物恐怕都要连家带口连夜搬家。

何羡鱼笑了笑,也不卖关子,温声道:“看模样,应该是凤凰,只不过我也没见过这般的凤凰。”

还真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赵景渊瞬间睁大眼睛,围着这落毛的凤凰绕了三圈,实在不愿意相信百鸟之王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它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落毛凤凰重新仰起了脖子,抖了抖头顶上几根艳丽的羽毛,坚决捍卫作为凤凰的尊严。

世间万物皆有灵,其间或有成了精的,而身为百鸟之王,灵性尤甚,生来便携祥瑞之气,福泽绵延,更是身怀灵力,可化百形。若是不出现什么情况的话,是不会落到眼前这个地步的。

赵景渊疑惑不解:“它,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是本来就是这么丑的?”

落毛凤凰要死不活地用尽全力啄了赵景渊一口。

祸从口出的赵景渊瞬时抽回被啄的手,往后蹦了三尺远,捂着伤口,瞪着大鸟道:“你好毒。”

转个背就将小伤口献宝一般献到了何羡鱼的眼皮底下,要死不活叫着疼,看那样子,不像是被鸟啄了一口,倒像是在刀山上滚了一遭。

何羡鱼懒得理这东西,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后从袖子中取出一枚药丸,动作轻柔地塞进了落毛凤凰的鸟嘴里。

吃人手软的凤凰也不好意思再啄人,靠着何羡鱼的手蹭了蹭,以表示自己的讨好之意,最后被赵祸害一把薅开。

吃了灵药的凤凰总算是恢复了点灵力,虽不能让她恢复原来的状态,但好歹比此前要好上不少,总不至于要去仙山卖豆干。

一层浅淡的灵光缓缓地弥漫开来,瞬息之间灵光又消失不见,而随着灵光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只丑凤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着红衣,眉心一点朱砂。

她朝着何羡鱼慢慢伏下身来,“容情多谢恩公相救。”

何羡鱼当然不愿受百鸟之王的礼,几乎是出于自身反应立刻将她扶了起来,淡声道:“你不用谢我,这枚丹药也只是治标,你的内丹,还能……找得回来吗?”

闻言,恢复人身的凤凰睁大眼睛,随即垂下眼帘。的确也是,既然能够拿出灵药的人,又岂是凡辈,能一眼看出仙兽内丹丢失也不惊奇。

凤凰容情摇了摇头,道:“没有内丹也没关系的,只是,敢问恩公可知大名鼎鼎的何半仙居于何处?”

这还真是问对人了,都不用再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羡鱼淡声问道:“不知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容情也没有料到要找的人就是恩公,当即重又跪了下来,这一次是哀求了:“半仙,你能帮我生一把南明离火吗?只要生了火,我就可以涅槃再临一次。”

她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见了不久后很美好的一幕,让人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只是,南明离火非是寻常真火,凤凰固可欲火重生,只是非要到了一定的时候,要求天时地利人和才可以,眼前的容情根本尚未到可以承受真火的时候。

若真要现在烧一把,与揠苗助长无异,过程之痛苦难忍非常人可以想象,且大伤灵体,更甚之被一把火烧死也不是没可能。

何羡鱼转过身,单手负于身后,肃然道:“你可知其过程之煎熬?”

丑凤凰抽了抽鼻子,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我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