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半面妆女

引言:世传有半面妆女,若以半面示人,可叫人神魂颠倒一世念念不忘,天涯芳草再难入眼,成疯成魔,死生不计。

诗曰:摄人心魄半面妆,忘生不悔死不知。

上一回说到妖狐惊尘与京兆尹蒋延的爱恨情仇不死不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能寄托于来世再续前缘,抛却所有前尘牵扯阴差阳错,洗尽旧世错位铅华,清清白白重新开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人间有情,妖亦有情。

说到有情妖,不免想到还被供养在城外古寺的小银铃丑凤凰。现如今只闻城中人皆在传,年少成名的谢小将军不仅拒绝了宁府贵女的联姻,而且几乎是常住于城外香火繁盛的古寺,日日求神拜佛,粗茶淡饭,俨然一派不恋红尘要出家做和尚的意思。

好好一个容颜明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做什么不好,偏偏想不开要做和尚,不知道要伤多少闺阁女子的心。

当然,这是外界的传闻,做不得真的。

何半仙和赵二公子到城外古寺的时候,谢琅正坐在后院独居的桂花树下晒着太阳,而那串精致的小银铃躺在他的双膝上,姿态慵懒随意。

赵景渊轻摇折扇,端得一派风流无双,微微一笑,道:“还真当他们天天青灯古佛,这过得岂非神仙日子?”

何半仙负手而立,神色淡然,道:“嗯,真的是不羡仙。”

话音刚落,赵景渊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着提议道:“要不日后我们也寻一处这样的天地?”

只可惜,他说得太过专心致志,声音又太轻,浑然不觉何半仙已经跨过门槛,离得远了,压根没有听见这句话。

赵二公子:“……”

走得近了,晒太阳的两人仍未察觉,来叨扰的何羡鱼只得轻咳一声。

小银铃听见了轻咳声,欢快地从谢小将军膝上跳了下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之音,摇摇晃晃飞到白衣人的左肩上,还在上面滚了几滚。

何半仙摸了摸小银铃,温声道:“嗯,看上去精神不错,恢复不少。”

小银铃摇得更欢了,结果被跟过来的赵二公子拎了起来,重新丢回谢小将军的怀里,意思很明确:看好你家的人,少动不动就占我的人的便宜。

何半仙:“……”

谢琅低头温柔地瞥了一眼半挂在他怀里的小银铃后,对着来人道:“何道长、赵小世子,大恩大德,谢某感激不尽!快请坐!”

何道长轻轻拂去石凳子上的落花,缓缓道:“谢小将军不必言谢,我有幸助她,也是缘分使然。”

清风拂过,落花雨中,几人又是一番闲聊。

结果,来时是一双人,归去时则是三人,附加一串小银铃。

马车辘辘行驶在长街之上,行至半途时,猝不及防停驻不前。

车外喧闹不止,谩骂痛哭声难歇。

赵景渊伸出洒金折扇,半挑车帘,微微探身,只见前方乌泱泱聚集一大群人,竟将道路堵住了,遂吩咐车夫:“去看看前方发生了何事。”

车夫“哎”了一声,轻快地跳下马车,片刻便回来了,回道:“回公子,听说是亲儿子朝老母亲要银子逛青楼不成,打起来了。”

赵景渊面色一冷,道:“我大昌以孝治天下,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真是岂有此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他一合折扇,回过头来,放低了声音,道:“外面乱糟糟的,我下去处理就行了,你等着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他这一下去,谢小将军也跟着下去了。赵二公子本就是天潢贵胄,贵气逼人,平常百姓就算未见过其面,一眼也看出,来人不是常人,定然非富即贵,下意识向两侧退了几步,让出条道。

而被包围在人群中的不孝子正在朝其母发作,咆哮道:“不中用的老东西,哪个是你的儿子?没钱就不要拦着我,快放手,边儿去!”

他嫌恶地朝一边啐口水,拍了拍袍袖,大力掸去灰尘,不耐烦道:“死老太婆,老子都说了多少遍不是你儿子,不是你儿子,你是耳聋眼瞎了吗?胡搅蛮缠,真是要活活气死个鬼!!”

其母白发苍苍,双手枯瘦如柴,死活抓着逆子,凄声道:“俊官儿,娘知道你酒还没醒,说胡话。你听为娘的话,跟娘回家,不要再睡大街了,你要银子,娘给你凑。唉,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被狐狸精蛊惑、鬼迷了心窍啊!”

被称作俊官儿的男子双眼浮肿无神,面黄肌瘦,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常年混迹青楼纵欲过多。不管其母怎么说,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双眉立竖,不耐烦用力掰开死死抓住他不放的枯手,毫无温情可言,仿佛对方与自己完全不相干。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小伙子,有话跟你娘好好说,可千万不能动手啊!”

“夭寿啦!真是养个儿子不如狗,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再怎么说也是生你养你的人,也不怕遭雷打头!啧啧!”

“长得人模狗样,怎么这个德行,我要是有这种儿子,白天不打死夜里打死!不会是中邪了吧!”

“大娘,他都说不是您儿子了,您就随他去吧,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竖子欠打,你再动手,我今天就要替你老母好好教训你了。”

“哎呀妈呀,这人怎么完全变了个样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还不知道啊,变了变了,为了讨美人一笑连老娘的棺材本都不放过。现在更变本加厉了,估计是撒酒疯呢!”

……

老大娘紧紧抓住儿子不放,近乎崩溃道:“不要骂他,俊官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很乖的,很听我的话的。”

而俊官儿似乎再也受不了众人指指点点,耐心已经耗尽,狠狠瞪了四周的人,破口大骂:“滚,滚,关你们什么事,老子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猴子耍戏给你们看!”

骂完后,周围人还围着不散,他又用力挣脱,嘴里不干不净道:“他娘的,真晦气,一睁眼就见到这个老不死的找儿子,老东西还要挡老子的路。我让你放开,放开,不放是吧,老子咬死你。”

他不仅说,还真要做,低头张开嘴就要咬上去。

然而,下一刻嚣张疯魔的俊官儿已被一道黑影一脚踢了出去。

这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小将军,打完人后,拍拍衣袖,若无其事退了回来,仿佛打人的不是他。

周围众人见此一片喝彩:“打得好!打得好!该打!不打不醒!!”

俊官儿被一脚踢得跌倒在地,蜷曲躬腰满地打滚,哇哇大叫:“哪个狗娘养的敢打老子?大胆刁民,你知道我是谁吗?找死!别跑,老子饶不了你!!老子要咬死你!”

“我看你今天饶不了谁?敢咬谁?”众人又偱着声音望向出声的高挑少年,露出惊艳之色。这高挑少年一身红衣,身长玉立,俊美夺目,负手斜睨着口出狂言的疯狗。

人群中有声音道:“咿呀呀呀呀!这不是赵二公子吗?”

“怎可能?小世子不是个不学无术的风流纨绔吗?通身哪里有这样的气度?”

“是他,是他,就是他!”

“什么纨绔,二公子分明是不显山不露水!”

“他旁边那个不就是谢琅谢小将军吗!我见过他!妈呀,他不是做了和尚了吗?”

赵景渊:“……”

都忘了自己是个纨绔了,这下好了,搞不好又要出名了!

谢琅:“……”我成和尚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被打得满地滚的人听见来人的身份,撒泼的话截断在喉咙里,脸塌了下来,道:“老子真不是她儿子啊!”

赵景渊扶起老大娘,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名俊官儿被现如今名动京城的“神女”花魁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南北,散尽钱财落魄如斯尤不悔。一往情深奈何得不到美人青眼以待,借酒消愁有家不归竟睡大街,真真是执迷不悟。

老大娘一大早出来寻子,结果就有了这么一出。

说起“神女”花魁,花名倾娘,下半张脸遮着白纱,但上半张脸实在是倾国倾城艳压群芳,又兼身姿窈窕腰肢如细柳,一经入行短短时日便被推到了花魁的位置,更得了个美名——神女。

虽然她从不在众人面前揭下面纱,但是听其入幕之宾说,此女之美,摄人心魄,不可言之。

如此一来,引得更多人趋之若鹜想一窥天姿、一亲芳泽、一揽芳华。

赵景渊还真不知道什么神女倾娘,也没那个兴趣知道,但是周围不知底细看热闹的就炸开了。

“怪不得发癫失心疯,连亲娘都不认,原来是为了倾娘。”

“那可真是美啊,要是有嫦娥仙女,怕也就那样了。”

“红颜祸水,此女有毒啊,我听说有几个跟她有一腿的,都没落得好下场,死得不要太惨。看上一眼都要痴迷成疯,不可自拔。”

“真可怕,真是爱美人不要命,听说有烧死的,漆黑抹乌都烧成一堆焦炭了。”

“还有一个被砍掉了脑袋,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呢!”

“好像还有一个不知道倒了什么泼天霉运,竟然被野狗咬死,吃得七零八落。”

“妈的,要是我宁可马上风死在床上了,被榨干算了,岂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别污蔑倾娘姑娘我告诉你,要不我大嘴巴抽死你!!”

“对对对,再瞎说就把你这张嘴缝上!看你再瞎说鬼话!”

“生死有命,这些人的死与倾娘姑娘有什么干系,再说不是连官府都排除了倾娘的嫌疑吗?”

……

赵景渊还惦记着在马车上等着的人,怕他等久,将俊官儿交给了下属,吩咐将其送到大牢里先关关,等他老实了再放出来。

接着又吩咐其余两名下属安置好老大娘,更对老大娘言明,若是以后逆子再大逆不道,大可以来找他。

末了,心思一转,只觉有些古怪,遂嘱咐下属去查探一下方才百姓所说的死人事情,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以及官府中是否有记录和进展。

根据下属传回来的消息,细细梳理一番。为了探查其他线索,二人还亲自查看尸体。

义庄中,第一具尸体自颈脖处被利刃斩断,头颅不翼而飞;第二人被大火烧死,成了焦炭,皮都烧完了;第三人是在荒郊野外发现的,发现的时候,都被野兽啃啮得差不多了。

将这几起案子放在一起看,不难看出蹊跷之处。

一者死的人都曾是所谓“神女”的入幕之宾,为其一掷千金共度春宵;二者死的人皆有一个特征:玉面修容,白净公子;三者这几个人皆是死无全尸。

实在是巧合太多了,他们又不是没见过玄之又玄的奇诡之事,是以难免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之处。

更甚之,作案者以这几种方式杀人,也许是为了掩盖什么,而这要掩盖的东西,恰是关键之处。

赵景渊半倚靠在书案上,右手握拳抵着下颌,左手曲肘托着右臂,道:“羡儿,这几个人都跟那什么‘神女’有牵扯,你怎么看?”

何半仙沉思片刻,慎重道:“作为捉妖师,凭着这些,我会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你可见过半面妆?”何羡鱼揉了揉眉心,问道。

“半面妆?没见过,不过听过。”赵二公子喝了口茶,继续道,“相传古有一帝,是个独眼龙,他的一个妃子每次见他的时候,半张脸描眉点唇,而另外半张未上妆,丑陋不堪,但是在皇帝的眼中,此妃容貌昳丽,遂宠冠后宫。”

何羡鱼摇了摇头,道:“半面妆虽也是半美半丑,但是美的一半却是用人皮画出来的。妖中就有这样一类,专门剥取玉面人皮画脸,有的是美丑上下分,有的是左右分美丑。”

“你是说,也许杀人的根本就不是人,可能是只半面妆妖物?”赵二公子微微睁大双眼。

“尚不知,在未证明前,这些都是猜测而已。”何羡鱼凝神敛目,声音放低了些,“希望是我错了,毕竟这种妖物一入世,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反正也是要亲自走上一趟的,就这样,咱们去会上一会那劳什子‘神女’。”话音刚落,赵二公子上身微微前倾,胆大包天居高临下,折扇抬起对方的下颌,四目相对,沉声道,“本公子带你上青楼去。”

可惜赵二公子一对上那张清俊出尘的脸,整个人都是稀里哗啦的,结果被调戏的还没怎么样,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耳朵尖。

“吱呀”一声,门猝不及防被人从外面推开,红红绿绿的花绫子蹦了进来,杏眼圆睁,大吃一惊,几乎是吼道:“什么?我耳朵是不是坏了?”

赵二公子被推得后退三步,撇过脸,何半仙清咳两声,淡声道:“又没规矩,进来要敲门的知道吗?莫要一惊一乍。”

没规矩的山鸡继续一惊一乍,指了指脸红透的赵二公子,咽了一口口水,一脸的难以置信,继续道:“姓赵的,你竟然要带我家先生去逛青楼?”

何半仙习以为常,纡尊降贵赏了她一个白眼,道:“难道我不能去?”

花绫子狐疑地打量着两人,脸色古怪,后知后觉发现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事,大悟外人比不上内人,于是悬崖勒马,疯狂摆手,语无伦次道:“哈!哈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只是,虽然,但是,不过你们要去的话,也要带上我,上一次拂樱楼的糕点我还没吃够。”

何羡鱼提炼出重要信息:“上一次?”

这姑娘铁定又女扮男装私自逛青楼了,何半仙觉得头有点疼,扶了扶额。

“那你已经见过‘神女’?”何羡鱼随口一提,本来也没指望这位姑娘记住,没想到出乎意料。

花绫子道:“我当然见到了,听人说她生得好看,特意注意着。其实,我觉得吧,虽然她下半张脸也遮了白纱,但是先生你在相思门这样的时候比她可——”

“咳咳咳……闭嘴!”何羡鱼竭力截断。

赵景渊脸红也好得差不多了,闻言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暗暗又琢磨了两遍,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想当初相思门生意不太好的时候,某某楼主为了力挽狂澜攒够家私,为了养日后要拐走的某只纨绔,听了某只不着调山鸡的馊主意,从此一入女装深似海。

众人绝对想不到扇楼的道长其实身兼多职,名下产业很多,比如相思门,俨然是捞钱公子。

花绫子也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赚这么多钱,而何半仙只给出了三个字:他很贵。

的确,金枝玉叶的小世子太金贵,闭着眼睛花钱如流水,活得十分精致,通常都是一掷千金,不多赚点钱,以后怕养不起。

拂樱楼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琴音软语、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红衣公子与白衣道长并肩而立,款款而行,信步入了拂樱楼。

前者俊美夺目,轻浮之气剥落而去,剩下满身的贵气;而后者白衣胜雪,恍若霜华从天而降,出尘若仙,当真是好风仪。

两般颜色,两段风姿。

后面还跟着一黑衣少年,与一位,呃,品位奇特的红绿姑娘。

许是这个组合太太惹眼,是以引得楼里众人频频望了过来,或惊奇,或灼热,或惊艳。所幸这几人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置若罔闻,不急不缓姿态优雅上了二楼。

一炷香后,整座拂樱楼便沸腾了,鼓掌喝彩声似疯狂的浪潮般袭来。

漫天的殷红花瓣飘落下来,乱花飞红,花迷人眼,无端缱绻,一片风月无边。

花雨之中,道道艳烈如枫的红绫从上垂落而下,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神女”握着红绫,纤细的身姿如轻燕般,旋转而落。

又是一阵久久不歇的喝彩,银票、金锞子如雪落。

不似平常烟花女子,是任人挑选,这位“神女”,有自己的规矩,是她挑人。那也就是管你如何一掷千金,若是入不得我的眼,也难近身侧。

是以,拂樱楼上下两层楼的风流公子都在翘首以盼,以望能得美人一青眼,摘得今夜的头彩,从而红绡帐暖,一枕天明。

只见半掩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花魁娘子踏着殷红琼花,莲步轻移,走向了神色淡淡的道长。

“不知道长可愿意请我喝一杯酒?”声音如莺出谷,姿态妖娆,万般风情。

何半仙正襟危坐,神色看不分明,闻言执手倒了一杯酒,道:“当然。”

赵二公子一脸怨妇相,可惜色令智昏的道长一眼也没施舍与他。

倾娘笑了一声,执起酒杯,仰头饮尽,将空酒杯对着眼前人,道:“那道长可愿意与我花前月下共话巫山?”

一旁的赵二公子差点捏碎酒杯,咬碎一口银牙,好好的袖子被他绞成了枯菜叶子。

何半仙:“盛情难却!”

倾娘妖娆一笑,手指一勾,引着白衣道长走了。

底下众人或懊恼、或不甘、或嫉妒,不一而足。

而赵二公子手上的酒杯被彻底捏成了碎渣渣。

本来吃得正欢的山鸡精一下子被呛了个满堂彩,差点没噎死。

另一边,暗香浮动,纱幔翩翩,红烛摇曳。

倾娘双眸潋滟如秋水,回身柔声道:“道长为何不进来?”

何羡鱼站在门槛外,身姿挺直,面无表情,道:“不必了。美人冢,在下并不想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倾娘脸色微变,转瞬间恢复常态,娇笑道:“道长真爱说笑,进了我的门,欲仙欲死,道长不进来,难不成是不举?”

此时此刻,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当着面说他不举,可能下一刻就要被激得急于证明自己到底举不举。

然而,何半仙岂非常人,直接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不知情欲的木道士,不要快活,那你跟着我来干什么?”倾娘脸色终于变了。

“不为什么,不过是想证明一件事。”何半仙神色微寒,声音毫无温度。

“什么事?”倾娘警惕起来,狐疑地盯着眼前看似无害的小道士。

“你下半张脸到底是什么东西。”话音刚落,一道掌风劈面送出,震落了花魁遮面的白纱。

白纱落地,露出下半张脸。

上半张脸堪称绝色倾城,而下半张脸却密密麻麻布满丝网一般的黑痕,皮肤干枯,皱纹丛生,看上去尤为可怖。

果真是半面妆!!

被掀了面纱的倾娘脸色大变,恼羞成怒,道:“好个胆大的道士,让你好好死快活死不愿意,偏要看我一张脸,怎么样,看见了,好看吗?”

“哎呀妈呀,大胆刁民,这是谁呀,长这么丑还出来吓爹,丑哭老子了。”窗户突然被打开,跳进来个男子,瞥了一眼后,立刻捂住眼,朝旁边空气中踢了一脚,继续道,“死鬼,老子感念你痴情,特意让你过来看看心上人,你他妈就叫我看这个丑得上天的怪物?”

他踢得看上去是空气,其实仔细看,能看出一个浅淡的影子,像是人形。

这话正好戳到半面妆女的痛脚,她当即用袖子遮住脸,看清来人后,讥讽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上赶着死皮赖脸要给老娘提鞋都不配的东西。怎么,还想喝老娘的洗脚水?”

“是他!”赵景渊火急火燎赶过来,看着窗户边的人道,对上何羡鱼不解的眼神,解释道,“要钱逛青楼的那个俊官儿,他不是被关进大牢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真是冤家路窄!

“俊官儿”横眉立竖,怒目圆睁,道:“谁他妈要给你提鞋,丑八怪,你看清楚,要死要活黏你这个臭婊子的不是老子,是老子旁边这个傻东西!他才是俊官儿!”

他说的是蹲他脚边的那团阴影,那团阴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向倾娘伸出了手。

赵景渊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两个俊官儿?”

“夺舍!”何半仙神色冷峻,满面寒霜。

夺舍,已死之人借助魂魄,或可上活人身挤出宿主魂魄,霸占宿主身躯。

半面妆女也没想到竟然如此,无意间放下了袖子,谁知此时,“俊官儿”双眼睁得又大又圆,一脸难以置信,指着倾娘,咬牙切齿道:“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什么名堂来。

半面妆女见他指着自己,还以为他是看见自己的尊容才这样的,难掩怒气,干巴巴道:“你他妈到底是谁啊,老娘再怎么丑,说一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还‘你’个没完没了。”

“俊官儿”脸都憋红了,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哈哈笑了几声,一脸狰狞之色,恨声道:“丑八怪,丑八怪,原来是你,报应,报应,坏事做绝了,得报应了吧。要不怎么沦落到千人骑万人操,烂货!破鞋!”

骂完之后,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继续阴阳怪气道:“你不会认不出老子了吧?嗯?国师?”

半面妆女一听“国师”二字,上半张脸煞白煞白的,很显然已经认出“俊官儿”到底是谁了。

赵景渊见这两人剑拔弩张,大有要干一仗的意思,心道:“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又来一个搅浑水的,看来这半面妆坏事做多了。”

他拉了拉何羡鱼的衣袖,低声道:“这下好了,咱们等着他俩撕完再说!”

何半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边半面妆女脸色十分古怪,似乎根本没想到眼前人会是她所认识的,但是事情又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俊官儿”见她不说话,冷笑道:“咿呀呀,国师也没想到吧,老子还能活蹦乱跳蹦到你面前。你这个黑了心的毒蘑菇,恶毒的贱女人,哈,老子封你为国师,金银财宝一样没少。

“你他妈究竟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人操得脑残了,要一遍又一遍地诅咒一国人死翘翘。那也是你的国家、你的国民吧!疯子,下贱的恶毒妇!!”

他越骂越爽,恨不得上去手撕了对方,而半面妆女越听脸越黑。

末了,一张脸扭曲得没有人样,恶狠狠盯着“俊官儿”,翻了个大白眼,拿出泼妇骂街的气势,讥诮道:“国主大人?呵,你还以为你是以前万人之上的国主吗?笑话,你也就是个亡国之君,被敌军戳成烂泥的落水狗而已。

“哼,我的国家,哪里是我的国家、我的国民?狗屁不通!国主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娘把你扔到疯人窝里去供人蹂躏凌辱,看看你把他们当不当国民?

“从小就被人拿石头砸得头破血流,被人骂丑八怪,没一个人待见我,都把我当怪物,都恨不得我死掉才好,活着就讨人嫌。既然这样,我就让他们都不好过,既然这不是我的国家,那诅咒亡国不就好了!”

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老娘还真是没想到,国主大人会沦落到夺舍的地步!”

一听“夺舍”“亡国”,“俊官儿”脸黑如锅底:“谁他娘夺舍了,老子一醒过来就在他身上了。倒是你,好好的国师不当,偏要自甘堕落,要做没皮没脸供人玩乐的妓子。”

本来蹲在他旁边真正的俊官儿,听见“妓子”两个字后,张嘴咬了“俊官儿”一口。

“俊官儿”一吃痛,飞起一脚把这鬼魂踹出多远,恨声道:“死东西,敢为了个下九流的下贱胚子咬老子,不打不行。”

那鬼魂被他一脚踢多远,正好滚到了何半仙边上,何羡鱼眉头一皱,弯腰在鬼魂上方捏了个诀儿,帮他稳固魂魄,以免魂魄散得七零八落,然后将它收入了袖子里,道:“先在这里待着,等会儿我帮你回身。”

他会出手揪出真凶,也会处理鬼魂夺舍的事,但是一桩恩怨是一桩,眼下总要等这一妖一鬼先了了恩怨。

果然,那一人一鬼几言不和,就噼里啪啦动起手来,“俊官儿”是上了人身,实力得到了很大的限制,根本不能施展自如。眼见着被逼得连连后退,很想弃了这个新壳子,但是很不巧,他也不知道怎么出来。

正正好瞥见了何羡鱼这个道长,死马当活马医,一边退避一边大喊:“好道长,您能想个招儿把我弄出这个壳子吗?”

何半仙本就有此意,顺水推舟做了法,让这鬼脱了壳子。鬼魂一出来,形势果然好了不少,打得也更为激烈。

他俩那边斗得热火朝天,这边赵景渊将俊官儿身体抢了过来,何半仙助俊官儿返回身体后,道:“快走吧。”

闻言俊官儿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嗫嗫缩缩谢过后,还没走。

赵景渊问他为什么还不走,他看了看半面妆女后,不说话了。

赵景渊:“……”

这可是真爱了!

那边一个妖被咬得出血,鼻青脸肿,一个鬼被打得嗷嗷直叫。

两败俱伤!还在互相攻讦,逮住对方的痛脚可劲骂,不死不休要揭对方的伤疤,然后拿针戳。

何半仙越听眉心跳得越厉害,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赵景渊知他惯来端正自处,哪里听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见他如此,伸出手捂住了道长的耳朵。

等到他们斗够了,也就傻眼了:方才斗得太狠,一激动,完全忘了一旁还有两只黄雀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赵景渊施施然掩了鼻子进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真是哭笑不得。

何半仙神色不变,抓紧时间赶紧做事,然后赶紧离开此处才好。

“半面妆,我且问你,那被烧死的、被斩头的、被咬死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半面妆女脸色一变,露出惊恐之色,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嘻嘻一笑,眼珠子一转,真诚道:“道长,好道长,人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呢?”

“就是她杀的,这个贱人在说谎。道长,你快收了她,若是不收她,她还要继续杀人的。”抱头蹲在地上的鬼魂赶紧指证道。

“你他娘的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找打!”半面妆女瞪着他恨恨道。

可惜被打得可怜兮兮的鬼魂不怕受伤的她了,继续义正言辞道:“杀人偿命,人就是你杀的。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半面妆女道:“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人?没理由我不会认罪的。”

鬼魂道:“你不就喜欢杀人吗?要什么理由?”

半面妆女见他说不出理由,似乎很得意,下一刻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杀人,是为了剥皮画你的脸,是不是?”何半仙冷声道,“死的人被你割去身上一块皮,为了掩饰这个,所以将他们伪造成烧死、斩首和咬死的样子。”

鬼魂拍手道:“对,就是这样,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为了变美不惜杀人,该打入十八层地狱!”

半面妆女摸了摸自己的上半张惊艳的脸,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啊哈,我要美,十八层地狱算什么,几个人的命算什么。我割他们的皮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不知道多高兴,那是他们的荣幸好不好!你看看,我一美多少人上赶着巴着我哄着我,嘻嘻嘻。”

“不知悔改!枉伤人命!闭嘴!”何半仙一甩袍袖,彻底动怒了。他很少生气,但是现在赵景渊知道他生气了,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按了按他的手指节。

突然,半面妆女大笑起来,阴阳怪气讥讽道:“哈哈哈,我枉伤人命也好过你这个道貌岸然的道士,哼,还以为你不知情欲不举呢,原来是好那一口。

“敢问道长身边那个人滋味尝起来怎么样?是不是销魂蚀骨得很?”说着瞥了一眼赵景渊,评价道,“还真是生着一张好面皮,要是放到楼里,不知道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鬼魂瞪大了眼睛,实在佩服这半面妆女不怕死的勇气。

赵景渊生来养尊处优,还没有听过将他比作以色侍人的娈童,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反应最大的还是何羡鱼。

他当空结了个手印,拍了过去,怒声道:“闭嘴,你找死!我的人也是你能说的?!”

半面妆女被手印拍得两眼冒星,差点魂飞魄散,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哈哈大笑:“呕……怎么,老娘揭出你龌蹉的心思,所以恼羞成怒了?呵呵,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还不行,这样,我死之前再送你们一个礼物吧!”

话音刚落,她“腾”地站起来,用尽最后妖术,道:“我送你们一把桃花瘴!!”

随即化作一股红色的烟瘴,直直扑向何羡鱼。

事发突然,而那烟瘴又是以半面妆女的全部化作,速度奇快,打又打不散,结果被扑了个正着。

所幸烟瘴很快就消散于天地间了。

抱头的鬼目瞪口呆,呆呆道:“她死了,死了。”跟着又哭又笑,继续道,“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干净。”

最后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自顾自道:“她死了老子也轻松了,恨也消了。正正好,老子要去投胎了,嘻嘻,投胎去了。”

说着便一蹦一跳去投胎了。

被烟瘴迷住了的何羡鱼眉头皱得紧紧,全身发红滚烫,喘息变粗,赵景渊一把扶住他,急道:“怎么会这么烫?”

何道长一把推开他,厉声道:“离我远点!快离开!求你!你再不离开我……”

赵二公子见他这般,哪里肯离开,又上前道:“羡儿,你,到底怎么了?”

何半仙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没事,你,快扶我回家!不要惊动他们!”

他说的是还在楼下吃吃喝喝不知情的谢小将军和花绫子。

赵景渊急得要死,将人打横抱起,就要跃下窗子,临走前还不忘叫痴情子俊官儿赶紧回家。

被抱起来的何道长体内卷过翻天的情海热潮,死命地抑制着,真真是煎熬得要死。赵二公子跳下窗时,他已不自觉攀上对方的肩膀,死死抓紧肩上的红衣物。

俊官儿一边擦眼泪,一边追到了窗户边,道:“公子,他……他这是中了合欢……”

一句话还没说完,窗户外已经没有那抹红色的身影。

一眼望去,银月如钩,夜凉如水。

未完待续——

编者注:本文为《京城百妖抄》系列第六篇。

第一篇:《京城百妖抄:公主泣泪》

第二篇:《京城百妖抄:野鬼财神》

第三篇:《京城百妖抄:河神献祭》

第四篇:《京城百妖抄:落架凤凰》

第五篇:《京城百妖抄:换命妖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