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转灵画魂(上)

引言:世有传言,若得天时地利人和,画卷上可附怨魂魅灵,善恶不定,性情不一,有移魂换魄之能,称画魂或画魅。若是要其永绝于世,一把火烧了其寄身之所画卷即可。

诗曰:少君不辨双生花,阴差阳错也堪怜。

上一回说到镜妖被白衣道长半空截杀,剑入心口灰飞烟灭,总算是破解了人面疫。怎料到这镜妖煞是可恨,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死死抓住何羡鱼的双臂,一招不慎被偷袭,裹挟着雷电之力的羽箭穿胸而过后钉在地上,震裂了周围三尺的土地。

再观胸口处,真真是惨不忍睹,好一个皮开肉绽的对穿,几乎是开合之间,何道长便断了气息。

赵二公子一瞬间瞳孔骤缩,心口钝痛,将生死离别大悲大恸领略个齐全。怀着最后一点念想,横抱起人,奔去了九嶷山澜河边。

来到澜河边,他一声又一声地喊道:“河神,黑蛟,你出来啊!你来救救羡儿,求求你救救他,救他啊!我求你了!”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澜河河面上水波荡漾,却无任何回应。

赵景渊软倒在地,动作轻柔地让怀中人枕在自己的腿上,将手覆在对方雪白冰冷的脸上,无声的泪水砸了下来,低声呢喃:“羡儿,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心里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世间无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和他一起去了!

突然,他撑着站了起来,黯淡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低头温柔地说:“我知道去哪里找他了。”

他去了一座正对着京都的青山,果真找到了黑蛟。

黑蛟化作的少年正坐在景未初的墓前,低头不知说着什么。

“……终……终于……咳咳找到了。”才一开口,声音哑涩。

谁也想不到,平素明俊逼人、风采耀目的小世子竟然落魄如斯,仿佛失了魂、丧了魄。

黑衣少年撩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一眼,看到被赵二公子抱在怀里的人,皱眉道:“他……”

还没说完,赵景渊已经体力不支,身体颤了一下,道:“求你,救他!”

黑衣少年一身冷意,面无表情走过来,瞥了一眼,寒声道:“死透了,我……”

赵小世子的脸本来就煞白煞白的,一听这话,活像个鬼。

谁知黑衣少年又探头一看,“咦”了一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很奇怪,随后又兀自伸出右手搭上何羡鱼的天灵处。

须臾,睁大了眼睛,似乎很震惊,道:“怎么可能?”

紧接着,黑衣少年移开右手,凝神扫视一遍后,抿唇道:“跟我过来!”随后兀自往山中深处走去。

山中深处建有一间小木屋,很显然平时黑衣少年便住在此处。

黑衣少年吩咐赵景渊将人放到床榻上,又指挥道:“去剪个纸人来!”

赵二公子现在有点神志不清,半天还没反应过来,结果下一刻劈头盖脸砸过来一句厉语:“想救他还不快去!”

黑衣少年点燃一盏烛火,置于床前,凝神布下一道招魂阵法后,并拢食中两指,缓缓将灵力渡过去。

平躺的白衣人身体四周泛着浅浅的银光,比月光还要淡薄,若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慢慢地,四周的银光越来越清晰明显,向着半空聚拢,笼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随着越来越多的光聚拢,那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清俊平和的面容,修眉,挺秀的鼻梁,白衣。

赵景渊剪好纸人,一回来,便见到了这幅景象,顿时睁大眼睛,揉了揉血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白影,看上去像是要哭了,而手中的剪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差点砸到了脚。

黑衣少年瞥了他一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纸人拿过来!”

闻言,赵二公子才恍恍惚惚走了过去,赶紧将剪好的纸人递了过去。

黑衣少年将白色的纸人抛到半空中,聚拢起来的魂魄附了上去,寄身在纸人上。

纸人如白色的蝴蝶蹁跹而起,最后慢慢落了下来,赵景渊伸出双手,白色的纸人恰好稳稳地落到了他的掌心。

这时,黑衣少年拂灭了蜡烛,撤了阵法,对小纸人道:“你现在精魄尚不稳固,白天须暂附在纸人上。我只能聚拢散魂,至于肉身修复,你一个能在寒潭塑出肉身的白玉精魂,自然不用我再说。”

落在赵二公子掌心的小纸人立了起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声音一如从前清澈,道:“虽然说谢不够,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衣少年截断:“不必了。”紧接着又冷眼扫了正欲开口的赵景渊一眼,道:“别自作多情了,我也不是帮你!”

赵景渊一心扑在小纸人身上,眼都不眨,但还是道:“那个,你说寒潭、白玉精魂,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年坐了下来,指着小纸人,道:“难道你不是要向他讨解释?”

小纸人伸出宽大的纸袖子摸了摸赵景渊的手心,低声道:“回家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好不好?”

赵二公子果然乖乖闭嘴不问了。

黑衣少年眼睛瞟向了别处,似乎都不想往这边看了,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但还是忍不住,道:“一缕玉魂精魄竟然忍受住寒潭清苦、风刀霜剑,塑了肉身,稀奇,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真的。”

须知花草树木、玉石珍宝,机缘巧合之下或可孕育一缕精魂,若是有幸还可修得形体,但是这些形体始终是虚的,就比如妖身,终不是肉身凡体。

不过,传说若是能在千年寒潭历经风刀霜剑、冰水刺骨之劫,以本身为媒介,便可塑得肉身。

小纸人走了两步,坐到了手掌边缘处,道:“其实不稀奇,那个,怎么说吧,有念想的话,挨挨也就过去了。”

何羡鱼本就是白玉中衍生的一缕精魄,经过寒潭锻塑凡体肉身,若是要修复,自然还是要重新放入寒潭中。

千年寒潭处于雪山之巅,冰寒之地,寒风冷冽。人多待上一会,都会被冻成冰人。赵景渊将人放到寒潭里后,脚后跟就粘在了雪地里,垂着眼皮,蹲在寒潭雪地里不肯走。

一直被他贴身放置在衣襟里的小纸人探出头,道:“怎么还不走?”

赵二公子继续垂着眼,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小纸人估计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走了,飞了出来,落到赵景渊伸出的手心上,赶紧哄道:“很快就好了,真的,只是修复,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赵景渊托着小纸人,放到了眼前,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么一走,好像又会把你弄丢了。”

小纸人扇了扇宽大的纸袖子,轻轻地碰了碰赵景渊的鼻尖,笑道:“又想太多!走啦!”

如此又哄了几句,一人一纸人方才回了城。

才一入城,就见到一大群人围在一间客栈前,吵吵嚷嚷,指指点点。

小纸人从赵二公子的衣襟怀里探出了头,道:“过去看看吧!”

谁知这一过去,可不得了了。

客栈老板手里抄着柄鸡毛掸子,正在追打东躲西藏的老板娘,一边打一边骂:“死酒鬼,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了多少遍了,啊,店里的酒是拿来卖的,又不是拿来给你喝的,你喝完了我和娃娃喝西北风去啊,还一喝完就发酒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找了你这么个酒鬼!”

客栈老板娘抱着头,从前一个人身后躲到后一个人身后,东溜西拐,一边退一边回嘴:“又打人,我不就喝了个酒,喝酒你要打,不做事你还要打,你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我才是挖坟挖出了鬼,你再打,再打个试试,我要还手了!我真的要还手了,死婆娘!我忍你很久了!”

那客栈老板闻言,叉着腰,瞪着眼,呸了一声,道:“呔,你说什么,你忍很久了?你说你要还手?嘿,你还个试试,给你点好脸色,你还就要上天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打!!”

老板娘被追打得哇哇大叫:“贼婆娘!疯婆子!母老虎!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哪里是讨了个老婆回来,这分明就是个母夜叉嘛!大伙评评理啊,天底下哪里有妻子追着相公打的?”

不提“母夜叉”几个字还好,这么一提,客栈老板火更大了,狂追不舍,高高举着鸡毛掸子朝死里追打,恶狠狠道:“好你个没良心的,母夜叉,母夜叉是吧,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母夜叉!躲,你还敢躲?我打,我打,我打死你!”

那被追打的老板娘往哪边跑,哪里人群就慌慌散开,生怕自己也遭了无妄之灾。

看戏的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

“嘿,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打女人,还要不要脸了,真没种!”

“怎么回事,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夫妻俩到底打人的是婆娘,还是被打的是婆娘啊?”

“哎呀哎呀,你别往我后边躲呀,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我不看了不看了!真晦气!”

“你不知道啊,外地来的?这夫妻俩是天天打架,一天不打才不正常,以前是老板娘追着老板能追上十条街,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被吃得死死的男人翻了身,天天逮着婆娘教训!”

“我怎么听说不是,好像是夫妻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前几天刚醒过来,身体莫名其妙地互换了。”

“不是听说,就是这样,听说喝了多少符水也不顶用,也真是心比海大,都这样了还要闹得鸡飞狗跳!”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不会是撞了鬼吧!还是被人下了降头?还是什么东西在作妖!真可怕!”

“谁知道呢?你敢上去问?还是你敢?反正我不敢!谁敢谁上!!”

此时,客栈老板娘被追打得惶惶如同丧家之犬,灰头土脸。估计是忍气吞声多时,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落下来的鸡毛掸子,夺了过来,用力甩到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接着干巴巴道:“臭婆娘你够了没有,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我说行不行,又不是不要脸了。

“妈的,这日子老子过不下去了,老子要休了你,现在就休。各位乡亲父老路过的不要错过,大家今天来给胡某人做个见证,我,胡三,今天就要休了这个母夜叉。那个,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就……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臭婆娘!你好毒啊!!”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一把扯住了耳朵,一边扯耳朵,一边往屋里拽,道:“嘿嘿,说什么疯话呢!还要休我?哈!还真是吓我一大跳,进去要你好看!!”

紧接着,客栈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传出一阵似要震破房顶的惨叫声。

赵景渊将探出来的小纸人又往里面按了按,边走边问:“魂魄互换?羡儿,世上真的有这种邪术吗?”

小纸人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答道:“天下之大,无所不有,鬼魂尚可在某些场合下夺舍,想来也必有可以交换灵魂的邪术,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那有帮他们换回来的法子吗?”赵景渊问道。

“既然是古怪的邪术,要想解开,就必须找到施法的人,就像人面疫,要解开那个,只有找出施下邪术的妖,让她解开邪术或者除了她。”小纸人继续解释。

赵景渊现在听到人面疫就后怕,脚下一顿,正正好停在了京都有名的烟花之地——温柔乡。

耳畔传来阵阵吵声,温柔乡二楼正有一个女子大吵大闹,撒泼打滚,破口大骂:“你们别逼我啊,谁要接客啊!谁会啊,我又不是女的,你们这群刁民,知道我是谁吗?”

她一边手脚并用往二楼栏杆上爬,一边指着要抓她的人吼道:“滚,都别过来啊,你,你,尤其是你,你们都给我记着,一个个等着蹲大牢吧!等我出去找到我大哥,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带头的花妈妈气得跺脚,一边指挥人一边撸袖子,尖声道:“哟,哟,哟,小贱人,给你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好说歹说不听,偏偏要跟我闹,你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要气死我是不是?前几天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现在又上蹿下跳胡说八道。真是要翻天了,气死我了!”

眼见着老鸨和几个汉子越走越近,抱着栏杆柱子的女子闭着眼声嘶力竭大喊:“哇哇哇,我真的是裴秀啊,你们都别过来啊,谁过来我拽谁一起死,本公子……今天宁可血溅你们这里,也绝对不会屈服的。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大哥,你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老鸨捂住了耳朵,气得发抖,甩着手帕道:“别叫魂了,来,来,你跳啊,跳啊,跳下去我给你收尸,再选个好席子给你裹了亲自送到山上去!还敢自称裴公子,老娘看你是被他迷得失心疯了,人家那种贵人,能跟你好上一场也算你的本事了,你还当了真,笑死我了!!”

那叫魂的女子又睁开眼,瞥了一眼楼下,估计是看看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或者摔伤。

楼下早已经站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妈呀!这小娘子不是青萝吗?以前总低着头不说话的那个,跟她说话她就脸红,怎么现在这么泼?”

“还真烈啊,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有这么带劲的小娘子呢?”

“滚滚滚,你真够猥琐!她之前还是裴家小公子裴秀的姘头,他现在是一脚踹了人家。虽说这小公子是个花心草包,但他大哥可是个人物,就算他不要了,你敢要?”

“哎哎哎,你们听听,她说她就是裴秀,哈哈哈,笑死我了!”

“人家耍她玩玩的,她还当了真,莫不是失心疯,也是个可怜人啊!”

“怎么搞成这样?那姓裴的真不是个东西!”

此时,往下瞟的女子一眼望见了赵景渊,好了,逮到了个钱多人傻的,她当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破了喉咙喊:“赵兄啊,小世子,赵二公子,小世子,这里,这里,救我啊!!”

他一边喊,一边疯狂地朝赵景渊摆手,老鸨以为她又在说胡话,赶紧上去拽她,再这么闹下去温柔乡真的可以关门大吉了。

岂知这花花绿绿的姑娘抱着柱子死不松手,最后竟然慢慢顺着柱子往下滑,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龇牙咧嘴。

但是,她很快就爬了起来,双眼冒光像是见到了救星,用死力撞开挡在她面前的人,撒开脚丫子朝赵景渊冲过来,无比疯狂,无比热情,张开双臂就要扑过去,道:“赵兄!!好久不见,快救救我啊!”

这女子身上穿得桃红柳绿,衣衫凌乱,头发散乱,脸上的妆也是乱七八糟的。更为可怕的是,她脚上的鞋都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冲上来就要往赵景渊身上扑。

赵二公子根本就不认识要撞过来的女人,虽然裴秀他确实是知道的,裴将军裴致的弟弟,但是眼下换谁碰到这种情况,恐怕也会一头雾水。

赵景渊当即闪身一避,青萝扑了个空,大头朝下差点摔死。所幸她生命力极其顽强,又爬了起来,仿佛十分委屈道:“哎呀,赵兄,我是裴秀啊,裴秀啊!”接着他又指了指追过来的老鸨,道,“赵兄啊,这群人逼我接客啊,你快先帮我赎出来吧!”

赵景渊嘴角一抽,心道还真是裴秀那个色胆包天的草包,恨不得立刻拔腿走人,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他十分努力才克制住脚,稳住后,神色复杂道:“呃,裴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裴秀比他还一头雾水,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相信他不是失心疯的人,整个人大喇喇瘫在地上,捂住脸,脸上一言难尽,道:“我要是知道怎么了就好了,我一醒来,就躺在这里面,成了这副尊样了。还不知道弄不弄得回来?”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像是见了救星,道:“赵兄,你家道长一定有办法,对!我们赶紧去找他!”

可惜裴秀还没找,已经有人道:“那不是裴将军吗?裴将军来了!”

果然,迎面走来一位面相威武、走路带风的男子,正是裴致。

裴致走到了坐在地上的裴秀身前,忙里抽空对着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的东西骂了一声“闭嘴”,然后拿出一叠银票将人赎了,又对赵景渊点头示意,跟着冷眼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人,本来看那动作,是要一脚踹上去的,临了又没踹,厉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快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