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转灵画魂(下)

上一回说到裴秀裴大草包天未明时探扇楼,长篇大论侃侃而谈,道他家兄长裴致裴将军疯了。而何羡鱼布下灵视术法,发现换魂的东西竟然真是画中魂,且与裴将军关系匪浅,是旧相识。

香燃尽时,水中的画面也消失了,赵景渊与何羡鱼对视一眼,俱是无言,照这对话与语气,换灵女魂与裴致哪里是有关,简直是牵扯弥深。

半天,白衣人才缓缓站起身来,撤了香炉与木盆,问道:“这穆青……”

赵二公子知道他要问什么,这原本也是三年前的一桩旧事,便慢慢解释开来。

原来,这事还须从裴将军口中的穆柔说起。

穆柔人如其名,自幼体弱多病,娇柔如弱柳,温婉和约,是一位美人。而这位美人与大将军的相遇也如戏文中所说的英雄美人般,救命之恩。

大将军一次孤军深入受了埋伏,拼尽全力逃出追杀,结果身负重伤晕死在深山崖底。

这穆柔一家在山下开了一间客栈,专供进山采药捕猎收货的人停驻休息,顺便充当入山领路的。

巧也是巧,良缘自由天来牵,她也正巧上山采药时救了裴致,并于第二日下山将人背回了客栈,悉心照料,半点不假手于人。

裴致感她救命之恩,又念她悉心照顾,而这穆柔姑娘对他,全然一片女儿痴情。但也奇怪,这裴将军却只将人带在身边,却不提嫁娶之事。

而这穆家,除了这个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娇贵小女儿外,还有一个不招人疼的儿子,便是穆青。说起原因,也很奇葩,这穆青因是先生,接生时颇是惊险,差点闹得大小俱丧,后来小女儿又体弱多病,时人多迷信,便认定这长一点的是个灾星。

二人乃是双生子,相貌十分相似,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女儿病弱如花,而穆青英气白俊,长年混迹山中,有些身手,对山中地势、作战方面也颇有见道。

后来裴致将穆柔带在身边,顺便也将穆青领入军中,做了一名小将。据说这人本不愿意受拘于军中,后来又不知因何同意了。再后来,这穆小将因为屡献巧计、有勇有谋,升得也快,很快便升至先锋,手下有一支良兵,在军中颇得人心,连在京都也小有名气,可谓是一位能人。

只是,这位能人最终还是死得惨烈——刀剑加身,血尽而亡,死后尸身更是被钉在城墙之上。

雁月城一役,穆青率领着手下的一支兵,以身为引,利用地形优势牵制南蛮大部分兵力,而裴致一方面守住雁月城,一方面暗袭南蛮留在阵地的剩余兵力,猝不及防,打得对方落花流水溃败四散,至此解了围城之危。

而作为引子引走大部分兵力的百余人,利用地形之利坚持了一天一夜,始终还抱着一线希望,等着计划中的援军会合,前后夹击,以脱身而出。可是山穷水尽血尽气绝时,也没有等到所谓的援兵。他们这群人全部被抛弃了,全军覆没。

南蛮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大本营被一锅端,阵脚全乱,但也无力回天。其中南蛮将军恨极愤极,挑出穆青的尸体,用长枪穿过肩胛骨处,直接钉在了雁月城墙上,以泄心头之恨。

至此,众人才知,这位有勇有谋战至惨死的穆青穆先锋竟然是个女子。

据说,裴将军当时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才一醒来,听到此消息时,当场吐了一口血。

后来都说主将裴致权衡利弊,一心守城,舍小取大,避免危险,未派援军,但是战场即生死场,这么做也不能说错。只是当时明明能够及时援助却未施以援手,也给有心人留了话柄,道裴致是忌惮下属,借机铲除风头正盛前途无量的穆小将。

但是后来裴致屡建奇功,将南蛮打得节节败退,战功赫赫,这雁月城被舍弃的诱兵,不过成了沙场之上的百缕幽魂而已,再不被人提起。

当然这都是外界传闻,几分真几分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裴将军回了京都后,便成了如今这副生人勿近冷面样子,沉默寡言,闭门谢客,不与人交。而穆柔,在兄长,不,是亲姐死后,也并未嫁与裴将军,郁郁寡欢,香消玉殒。

只是没想到,雁月城上穆青的一缕英魂,非但未转世,反而阴差阳错附在了画像上,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是,若是没有深切的执念,如何能凝聚不散,越过千山万水;又是多深刻的绝望,才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附于画上,绞尽脑汁惹对方嫌弃以求被烧毁。

听完后,白衣人叹了一口气,道:“这可真是……怎么说呢?”

赵景渊顺口接道:“剪不断,理还乱!”

白衣人揉了揉眉心,道:“胡说什么,唉,说得也没错。”

赵景渊问道:“羡儿,现在知道了换灵者所在,该如何是好?要是寻常作恶鬼怪,除了也就除了。可我总觉得这裴将军与穆姑娘之间并非如传言所说。”

白衣人答道:“穆姑娘并非恶灵,其中或有隐情,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去寻一趟裴将军为好!”

赵景渊继续问道:“好,不过听方才的意思,连穆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成了画中魂,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人思索片刻,答道:“要成画中魂,须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京都不宁魑魅横行,是谓天时地利;至于人和,可能执念太深有什么牵引着。”

赵二公子一边听着一边将白衣人换下的衣物拿在手里,看样子是要拿下去洗,结果脚步一顿,又停了下来,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针线篓子,坐下来就开始补中衣衣襟。

原来昨晚不小心将中衣衣襟撕坏了。

何羡鱼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他极其认真地穿针引线,奇道:“你,要干什么?”

赵小世子背过身,道:“补衣服。”

这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东西竟然在补衣服,到时候就怕不是他补衣服,而是针把他给补了。

而此时,见对方没说话,赵小世子又偷偷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何半仙轻揉眉心,一脸无奈,双眉霎时塌了,瓮声瓮气道:“反正你以后只能有我一个人了,不要我给你补,你还想要谁给你补?”

话音刚落,他就“嗷”了一声,原来是针扎了手,戳出一个小洞,冒出一滴红彤彤的小血珠。

何半仙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吐出一个字:“该!”

赵小世子没有得到安抚,一脸委屈,可怜巴巴道:“疼!明明昨晚上对我还那么温柔的……”

何半仙眉心一跳,自觉要做个深刻检讨:他怎么就把这东西惯成这样,不仅上了自己,现在还想要上天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还就一个跟头栽在这东西身上了。

第二日,长街。

一柄洒金折扇伸出,挡住了裴致的去路,抬眼望去,俊美逼人、红衣如枫的高挑少年微微一笑,道:“裴将军,可否入茶楼一谈?”

冷面将军毫不留情面拒绝道:“裴某人尚有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话音刚落,他冷冷瞥了一眼赵二公子骚包的洒金折扇。

赵景渊也不气恼,收回了折扇,唰地一下打开,负手而立,轻摇折扇,扇子上原本的“风流心一寸”也被他换成了定情诗。

待裴致走出几步后,他才道:“裴将军留步,我要说的却是与画有关!”

话音刚落,裴致脚下一顿,周身冷意更甚,冷声道:“在下不知小世子在说什么!”

赵景渊敛了笑容,收起折扇,放在手心敲了一下,道:“自然是画中魂,裴将军,我并无恶意!请!”

果然,裴致转身跟他入了茶楼雅间。

一室茶香,氤氤氲氲。

赵景渊率先开口,道:“近来京城发生几起怪事,其中一人突然只会狗叫,客栈夫妻俩魂魄对换,包括令弟,皆缘于转灵之术,而就我所知,这都是画中魂所为,而这魂所附的画,恰巧在裴将军府中!我想,裴将军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裴致似是一惊,压低声音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赵景渊也不急,倒了一杯茶,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鬼怪妖魔若是要搅得京都不安,我不会置之不管,即使是穆青穆姑娘!”

闻言,裴致茶水都洒了,一撩袍摆,作势就要跪下,道:“她并非……只是……还望世子高抬贵手!”

赵景渊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阻止了,道:“裴将军,你不必如此,若是害人恶魂,我今日也不会前来找你相谈。这穆姑娘……”

裴致叹了一口气,眼皮垂了下来,挡住了一双寒星眸,道:“世子,你既然知道画中魂是她,相信也了解我与她的恩怨,那裴某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赵景渊道。

裴致继续道:“都说我当年是有心不发援兵,枉顾穆青及所领的百余人,害得他们死无全尸魂不能归故里,你信吗?”

赵二公子摸摸鼻子,道:“这个吧,我只知传闻不可尽信。”

闻言,裴致笑了一声,转瞬即逝,带着几分悲哀道:“可是她不信,也不愿意听我说,不愿见我,宁愿灰飞烟灭。我怎么会舍得害她呢?当真是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

裴致说,当年他暗袭南蛮本营,虽然大获全胜,但是他自己中了险箭,兼旧伤复发,竟然痛昏过去。回了城后,半昏半醒时,抓住身边的人就下了援助的令,只是,这令下是下了,不过传下去的却是反的。

而纂改军令的正是当时在照顾他的穆柔。

其实他与穆柔并无多少感情,只是当时,深山山崖之下,她为了救自己以身取暖,坏了贞洁。而越往后来,他发现自己被穆青所吸引,有惊艳,有欣赏,有钦慕,无论是性格还是见地。

一开始他也怀疑救他的根本就是穆青,但是虽然他伤得迷迷糊糊,也能万分确定山崖底是个女子,而当时的穆青却是女扮了男装。

他一方面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谴责自己,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后来便有了围城之急,有了雁月城一役。

一醒来,便闻噩耗,本来安排好的援军并未到,没有里应外合,没有后方突击,什么都没有,百余人坚持一天一夜后全军覆没,一个也没剩。

他不知道穆青到最后一刻是怎样的绝望,是怎么看着自己一手所带的亲兵一个一个死在自己面前。她或许在想,明明都计划好了,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只要派出援助他们就可以脱身,为什么故意不派?

而裴致这个时候终于无比确定当时在崖底救他、为他取暖的到底是谁!穆家双老当时看被救回的裴致衣着不凡相貌堂堂,或许是个可托终身之人,便谎称救人的是穆柔,而对于穆青,只有一句话:“她,算了吧,命硬放到哪里都死不了!”

竟然是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而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认错了人,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赵景渊看着眼前的裴将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谁知道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凡沾了情的事便棘手,外人也不好插手,暂先依裴致所言,由他先行处理,解决京都几起换灵事件。

最后,赵二公子还是忍不住道:“裴将军,你别怪我多言,有的时候,如果不说明白,对方又岂能知道?”

裴致谢过离开,小纸人从赵景渊的衣襟里飞了出来,落到了对方的手心上。

赵二公子将小纸人托了起来,小心翼翼亲了一下。纸人仙被亲得一愣,慌得一下转过了身。

谁知晚上扇楼的大门又被人砸得砰砰响,一边砸一边喊“救命”。这回开门的是何羡鱼。

岂知滚进来的还是那个裴秀、裴小公子、裴大草包,还是用的青萝身体。一滚进来便慌慌张张抱住了何羡鱼的大腿。赵景渊脸一冷,当即把他给拽开了。

一问之下,果真不得了,裴府出大事了。

到了裴府外,里面乒乒乓乓、咚咚锵锵,杂音一片,夹杂着鸡鸣狗吠声,乱成了一锅粥,活脱脱一个狗市。

更关键的是,裴府大门外面栓了一根手臂粗的大棒,从外面将门关了起来,像是不让里面人出来一样。

这可就奇怪了!谁家大门从外面关。

裴草包语无伦次呱呱啦啦也讲不清楚,何羡鱼转过身示意他不要急,随即轻飘飘飞过了高高的院墙,而赵二公子紧随其后,足尖点地,跃了过去。

裴秀:“……”

他很快也反应过来,一顿疾跑从后院的狗洞里钻了回去,好歹也算是进去了。

不进来不知道,一进来吓一跳,纵是见过不少魑魅魍魉、鬼鬼妖妖的何道长也目瞪口呆。

这场面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裴府的下人小厮学狗吠的汪汪叫,四肢着地,随处狂奔,像是发狂了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而学猫叫的“嗷呜”叫不停歇,果真如猫一般乱奔,奔到墙边,可能是想跳到墙上,但是很不幸,一头撞到了墙上;还有的在学鸡打鸣,“喔喔喔”乱叫,这个终于正常地用两脚走路了,一边扑扇着胳膊一边走。

而对应的,猫猫狗狗啥的更是惊慌失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哭狼嚎声嘶力竭,然而口齿不清乱叫一通,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好了,还真是人做了猫猫狗狗,猫猫狗狗做了人!鸡飞狗跳、乱七八糟!简直是精彩极了、热闹极了!

除了这,裴府后院高高的屋顶上还坐着一个紫衣女魂,右手食指点数一般指过来指过去,左手托着腮,看得一派好热闹!

何羡鱼微一愣怔后,立刻反应过来了,画中魂竟然将裴府中的下人小厮和养的猫狗鸡鸭换了魂!估计裴府大门也是裴将军从外面关住了,要不然不管是人还是猫狗跑出去了,那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赵景渊显然也意识到了,二人对视一眼,立刻会意:这些被换了魂的人或是小动物随处乱跑乱叫,这叫个什么事呢!还是先让他们都静下来再说!至于这后院的女魂,再说!

何道长起手捏了个法诀儿,几乎是瞬息之间,这些乱扑腾的总算是昏的昏、倒的倒,还有几个体力强的人,叫赵二公子一个手刃劈昏了过去。

两个人总算是长长吐了口气,耳朵终于清净下来了!

随后便穿长廊往后院去。而此时裴致站在宽大的后院庭院中央,许是长久未整修,庭院边边角角处已生满了齐小腿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