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宫胡笳夕 三 出塞和亲

正午时分,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雪了。

关中的雪花,与塞外、江南的雪都不同,它显得过于干涩而沉重,既没有江南薄雪的细腻和轻盈,也没有塞外风雪的狂放和恣肆。

但关中的雪,永远下得那么庄严,它在寂静无人的车道上发出琐屑而尖锐的摩擦声,它在狐鼠出没的地方飞舞盘旋,它在灞河两岸无边的柳枝上纠结垂挂,它在这些年越来越兴旺繁密的城郊村庄边浅敷薄盖。

此刻,帝都长安城青黑色的城头上,正有一群深黑色的饥饿的寒鸦盘旋着,它们的噪叫声是这个雪天的唯一音乐。守城卫兵的衣甲被冰冷的长戟碰得叮当作响,他们三五成群,在这彤云密布的天空下无精打采地来回巡视。

忽然间,几名守城的士卒匆匆忙忙沿着石阶冲了下来,接着,北城门被吱吱哑哑地洞开,十六匹快马像闪电一般地驰出,不久后,是一支装饰华丽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了出来。

十六匹长鬃飞扬的棕色骏马上,竟然全都是些高鼻凹眼的匈奴骑士。他们身材高大,神情傲慢,腰上悬着明月一般的弯刀,手中挥舞长鞭,将路人驱至一边。

这支车队前后,都是穿着深红色衣袍的汉家士卒。车队的正中位置,则是一辆富丽堂皇的三马青盖车。

青盖车前后,簇拥着大片旌旗,旗上写着“天子赐婚”、“永结秦晋”、“琴瑟之好”等字样。但在冷冷清清的北城门前,这些密密麻麻的迎风招展的旗帜,并不让人觉得喜气洋洋,反而有一种格外抑郁的意味。

青盖车中,端坐着一个盛装的青年女子。

她全身上下都是华贵的黄金饰品,堆髻之上,插满雕工精致的黄金白玉簪钏,在这个全国上下明令禁止佩用金、银乃至黄铜饰品的时代,她的装束华丽得令人不能逼视。

这就是奉旨出塞和亲的明台公主,瘦削清秀的她,眼睑微红,面无表情,浓艳的妆容,增加了她表情中的绝望。

年近三十仍未出嫁的明台公主,是宫中最受人轻视的老公主。她是已故孝文皇帝几十个女儿中的一个,相貌平平,生活寒素,母亲不过是位偶然得到临幸的美人,生她时难产而死,而父亲汉文帝则几乎不记得她的存在。

平常在宫里头,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宫一处偏僻阴暗、看不到日头的院落,供奉极其简朴,甚至还比不了栗姬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与她的姐姐、窦太后亲生女儿馆陶公主比起来,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别。

奉刘启的圣旨,她今天将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宫女陪伴着,带着几十车形同贡品的嫁妆,穿过空旷的大漠,北上嫁给匈奴汗国的国王、五十六岁的军臣单于。

这位年龄是她两倍的军臣单于,拥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阏氏,但上个月他刚刚死了正妻,所以特地来向大汉的公主求亲。

刘启接受了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的意见,将最不喜欢的异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义嫁往异邦,却全然不顾她的意愿和痛楚,纵然在未央宫受尽白眼和歧视,好歹那还是她的家园、她悄无声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龙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遇见什么,一切是那样陌生、古怪、荒唐,杀人如麻、粗鄙成性、连大汉军士都不敢面对的匈奴单于,却要成为与她生儿育女的夫君。

此刻,明台公主清晰地听见了车窗外的议论声,那都是些被匈奴人驱赶到路边的老百姓。

“又是和亲……不知道这一回去和亲的,是哪一位公主?”问话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担炭老者,他将担子远远停在路边,抚着同样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位老者脸上有一种特别的孤傲和坚毅,看起来绝非平常百姓。

旁边是一个挑着菜、穿着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极为高大,腿脚却极不方便,听了问话,努力压低声音,道:“董公,你没见车队前的旗上写着,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亲的女儿,奉旨出塞和亲。”

那老者不禁微觉吃惊:“历年和亲,都是用亲王的女儿假充公主,这一回怎么将真的公主嫁了去?咱们哥儿俩久在山中,可是越来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这公主和亲,本来是权宜之计,莫非朝廷就打算这么千年万载地将就下去?”

那农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原来这人面貌虽然粗糙,却透着几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轻时曾经风采照人,而现在的面目上却全笼罩着一层风霜。

他听了老者的问话,冷笑一声道:“朝中养的,本来就是一班尸位素餐的饭桶,懦弱无刚的浑蛋。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出关降敌,与匈奴作战不成?当年娄敬劝高祖皇帝时说,和亲之计妙不可言,只要把大汉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并赐以丰厚嫁妆,冒顿单于会看在钱的面子上,把公主立为大阏氏,公主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匈奴单于成了汉高祖的女婿,一定会尊重岳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顿单于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汉外孙,不会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这媾和之策,几十年来丢光了我们汉人的脸,却没讨到几年太平日子。”

老者荷起担子,花白的发髻被北风吹得纷乱,他摇了摇头,努力压低自己的长叹声:“近五十年来,朝廷五次和亲,卑辞厚礼,年年向匈奴入贡金银和奴隶,还有没有一点志气?听说这些年来,朝廷还在雁门关、云中郡等要害之处设置边市,让匈奴人随便出入,全无半点军备之心。这……这……这胡骑屡屡扰边,边患百年不绝,关键就在于朝廷的苟且态度!”

那农夫装扮的人见旁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心想在这里说话不妥,连忙阻止他道:“罢了,罢了,二哥,当年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妄议国事,您又忍不住大发议论。咱们哥儿俩在山里一个种菜,一个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经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这些朝廷大事。”

老者叹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朝廷大事,只不过看到和亲已成国耻,实在忍不住心头那点残剩的热血!”

农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负大汉,是大汉负我兄弟。何必再理会这些闲事?今天一早,我们不是说好了,乘着今天大雪进城去,卖了炭和菜,打两壶烈酒,买一只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窑里点起地炉,煮酒下棋,击剑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那老者果然精神一振,抚须笑道:“好,四郎,还是你的主意高明超脱。经纶和战,皆为尘土,浊酒一杯,残生如梦!走,我们进城去卖东西。”

那跛足农夫轻轻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担子,与卖柴的老者相视一笑,并肩往城门中大步走去。

二十八岁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长安城。

这个浮华而喧嚣的城,从今只能在梦里看了。

长乐宫的月色,还是那么静美。

一切都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有所改变。

车队尾处,胡笳吹奏的声音,却正在幽幽回荡。还没有越过长城,这陌生而奇怪的乐曲,便已经令她心境凄凉。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毡车帘,往后靠去,拭干眼角的泪水,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再过几天,她就将越过长城的关阙,随着车驾走上遥远而荒凉的大漠,此生无法再重见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安城,无法再看见那翠浮百里的灞桥柳色,无法再踏入繁华的关中一步。

听说,苍老的军臣单于对待女人十分凶狠,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暴怒之时,连对自己的大阏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起蘸水的牛皮鞭。

这一点,从这前来迎亲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来。

他们不过是些普通军官,竟然敢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轻貌美的女人,公然围殴皇帝的侍卫长,随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们的马车。

做这一切的同时,他们还会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听说,匈奴人从来不事生产,他们到现在也没有自己种过田地。碰上好年景,他们也乐意拿自己的牛马到边市上交换口粮,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锐减的灾年,匈奴人永远会毫不犹豫地拿着刀剑,袭击大汉富裕的边邑,根本不理会那是历代匈奴王后的祖国。对这一切,为什么上至皇帝、下至将相,都从不曾感到屈辱和义愤?

刘启甚至学会了装聋作哑,前几天,他按捺住愤愤不平的侍卫们,不许他们向迎亲的使者还手。至于长安的官吏,更是要看着匈奴人的脸色行事。连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们当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谁叫汉家的军队总是打不过匈奴人呢?谁叫皇帝也总是宁愿忍气吞声,不肯兴兵征伐匈奴人呢?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着这令她无法理解的一切。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仅有的知识不过是《论语》和《春秋》、《诗经》上的片刻,她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却无法预料自己会面对一些什么,更无法打点起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此刻,城门外悠长的北风,似乎送来了一群人的呼唤:“明台公主留步!”

明台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失时背势的老公主,还会有人来送行吗?今天早晨在殿上面见皇上刘启陛辞时,除了机械地应对外,她没有多说半个字,因为她知道,所有的话语和乞求都是多余的,她自己本来就是未央宫里多余的公主,能把她打发到塞外,对皇上来说,是一举两得之事。

“停车!”她断然吩咐。

越过后面长长的送亲车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门里看去。高大的城门此际显得十分遥远,城门深处,一群人骑着马,疾驰而出。

当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纯净的黑马,四蹄不断踢开路上的积雪,如飞一样驰近。

在颇为高大的黑马背上,斜坐着一个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孩儿,她身穿火狐皮短袄,头戴貂皮风帽,被一群宫中侍卫簇拥着,向送亲队伍奔来。

“阳信?”明台公主隔着漫天的大雪,难以置信地喃喃唤道,“小阳信?真的是你?”

长安城里,能够骑马的十一岁女孩,恐怕只有阳信公主一个人。

像她这样任性而顽强的女孩子,令明台公主既羡慕又向往,此生,明台公主再无法拥有像阳信公主那样自信的神情、心态和人生。

这匹名唤“四蹄踏雪”的黑马极为神骏,一转眼间,就奔到明台公主的三马青盖车前。

马上的女孩轻轻一带丝缰,勒住了那匹高大的健骑,踩着一个侍卫的背,跳下马来,带着哭声道:“小姑姑,我从早晨就在宫门前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和我道一声别就走?”

明台公主再也顾不得一位大汉公主应有的礼节和矜持,她自己动手掀起车帘,跳下车来,抱住阳信公主,放声大哭起来,半天才抬起那张妆容被泪水沾染败坏完毕的清瘦的脸,哽咽着说道:“阳信,小姑姑生来命苦,所以才会被流放到雁门关外,嫁给啖腥食膻的匈奴人。我走了以后,宫里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我的……阳信,你别忘记小姑姑,等将来姑姑死了以后,你要记得,在长乐宫外给姑姑设祭招魂,免得小姑姑的孤魂流落漠北,回不了魂牵梦萦的长安城……”

阳信公主更觉心酸,她一边拭着腮边冻凝的泪水,一边啜泣着说道:“小姑姑,你就停在这里别走,等我再去求父皇,要他收回成命,不许你去嫁那个又老又凶的匈奴单于。”

“傻孩子。”明台公主苦笑着,抚摸着她滑腻的长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是皇上三思后才定下来的亲事,是朝廷的大事,怎么会说改就改?皇上最怕人家说他是个没有信义的皇帝,更何况,匈奴人残狠凶暴,一旦失信于他们,只怕没多久他们就会挥兵进攻关中。”

阳信公主心知明台公主说的都是实情,这件婚事是震动中外的大事,刘启怎么可能为一个孩子的请托而收回成命?

她满脸都是失望之色,用力咬住了下唇,沉默着,不发一语。

关于这件亲事,阳信公主知道,如今确实已经无可挽回了,虽然刘启后来已经被明台公主所写的诗和文章打动,但他不愿将已经草诏的旨意重新修改,更不愿让堂堂的大汉天子失信于一个野蛮未开化的匈奴单于。

此刻,明台公主干涩的眼睛里望出去,只见阳信公主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一双灵动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耳垂下挂着的珍珠交相辉映,显得娇美动人。

虽然年幼,但阳信公主脸上的线条却显得刚毅坚韧,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弱。

她会有怎样的人生呢?这个深受父皇宠爱、又深得祖母窦太后和宫廷上下欢心、相貌明艳动人、性格热烈的女孩子,她当然有着比自己顺利而平坦的人生,更会有着无往而不胜的魅惑力,能够得到这个帝国里最优秀的男子汉。

明台公主不禁有些隐隐地嫉妒了。

“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明台公主收敛了自己放恣开来的情思,再次回望了一眼长安城,低声地,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阳信,你能帮助我么?”

“姑姑,你说。不管多难,我都会去替你好好办。”阳信公主自告奋勇地回答道。

在这个凄凉的时刻,她似乎觉得,无论明台公主能对自己有任何请托,都可以让自己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和释放。

明台公主凝望着长安城阙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之色:“呵……我走得太匆忙,没能从生身母亲的坟上带走一捧土,心下觉得遗憾。”

原来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明台公主的人,就是明台公主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吧?同为大汉的公主,明台公主偏有这么凄恻的身世和命运,阳信公主怆然感伤,突然有种兔死狐悲般的凄凉,她毫不迟疑地向前方的安车挥手唤道:“青御史!”

双马涂朱安车里,坐着一名身穿绛袍的送亲大员,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青翟。

十几年来,他已经是第三次送汉家的公主出塞和亲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迢迢万里的风霜摧折,年龄不算大的他,这两年来头发已渐渐变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偻。

每次送亲出关时都是冷冷清清,青翟没料到今天竟会有人来送行。见来人是虽年纪幼小但却赫赫有名的阳信公主,他早已下了车,侍立在一边。

此刻,听见阳信公主招呼,青翟连忙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在二位公主面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笑道:“给公主请安。公主有什么事情吩咐?”

“传孤的口谕,叫人到马姬的墓上,取一捧苍苔坟土,用铜匣封好,给明台公主随身带着。”阳信公主神情庄重地说道,此刻的她看起来颐指气使,有一种天生的贵族派头,完全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是,下官一定照办。”青翟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袍角的雪粉,一边转脸去厉声吩咐侍卫,“派两匹快马,到城南马姬的墓上,照小公主吩咐的去办,要办得又快又好,限你们天黑之前务必赶到驿站,否则重责不贷。”

侍卫们苦着脸去了,城南的皇姬墓,离这里有七八十里,一来一回近二百里路,道路崎岖,大雪天气,谁愿意跑这一趟?

这些富贵丛中长大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这是出塞和亲,是去给单于当大阏氏,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会缺吃少穿,她们竟然又是抱头痛哭,又是要辞墓封土,折腾个没完没了,令人难以理解。

明台公主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还没有开口向阳信公主表达谢意,忽然间听见前面那群勒马等候的匈奴武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三个人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匈奴军官聚集在一起,一边盯着阳信公主的脸庞,一边用匈奴话大声议论着什么,语音激烈,不时发出哄然大笑,而他们的脸上,则露出一种诡秘而自鸣得意的神色。

“青御史,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阳信公主有些讨厌这几个匈奴人的放肆行为,深深皱眉问道。

五年来,送大汉公主到关外和亲的使者,一直都是青翟,所以他对匈奴话颇为精通。而且他多次出入匈奴单于的帐中,与匈奴贵族交往较多,算得上是个“匈奴通”。

青翟侧耳听了一听,脸上渐渐露出难堪的神色,这些匈奴人的确太肆无忌惮了!虽然他们只是口头说说,并未打算真正付诸行动,但也让他心下既担心又气愤了。

这些胆大包天的图谋,如何能翻译给阳信公主听?

青翟只有尴尬地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们不过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阳信公主有些似信非信,见天色不早了,前方路上大雪迷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情知不能再耽搁明台公主的行程,正待和明台公主正式辞行,却意外地看见明台公主那张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怒不可遏的神色,咬着牙,从齿缝挤出声音道:“阳信,他们在议论你。”

“什么?”十一岁的阳信公主大吃一惊。

“他们说你生得美。”因为被许给了匈奴单于,刘启指给明台公主一位归化的匈奴人做师傅,一两个月来,天天教她学习匈奴的语言、音乐和风俗,所以明台公主已经能粗通匈奴语。

“哦。”阳信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自得的神情,“算这些浑人还有几分眼力。”

她素来自负美貌,即使听到胡人的赞美,心下也十分高兴。这些野性未消的匈奴骑士,他们也懂得欣赏一个汉家少女的美丽?

这个小阳信,她真是天真幼稚。明台公主苦涩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说,这个小公主不但比这次出嫁的公主年轻许多,而且相貌甜美,有若天仙,如果他们突然发作,动手将你抢到马背上,这些汉宫的侍卫一个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若能将这么美貌的姑娘送给他们的军臣大单于,大单于一定会高兴万分,会升他们的官爵,赏给他们无数牛马。呵……这些胡人当真横行不法,不把大汉放在眼中,连当今皇上的公主都敢抢!”

这是个多么嚣张而可怕的计谋,这区区十六名胡骑,居然敢在帝都的城门外打一个公主的主意!阳信公主既气愤又害怕,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叱喝道:“放肆!我叫父皇派人将他们都抓起来!”

正是刘启这几年来的装聋作哑,养成了这些匈奴武士的跋扈,也增添了他们的狂妄。在以和亲为名目的朝贡之下,匈奴王公早已不事生产,靠大汉供奉为生,也早就不把汉人甚至是皇帝放在眼中了。

明台公主叹息道:“算了,已经没事了。他们又反复商量了一下,觉得你年龄太幼小,抢到漠北以后,单于不一定会喜欢你,反而会造成战事,便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么主意?”阳信公主的脸色仍是一片雪白,看不见半丝血色,她显然余悸未消。

“当中那个黑脸高个头的武士,是他们的头领,也是匈奴右贤王的儿子,他正举着弯刀发誓说,五年后,他一定会亲自到汉皇的宫里请求再次和亲,要娶美丽的小公主做他的夫人。”明台公主眼角瞥着那个相貌粗野的右贤王王子,低声翻译道,“他说,自己的夫人和六个姬妾加起来,都没有你的一根小指头美,他一定要将你纳入自己的妻妾群中,才不辜负自己的一辈子。”

阳信公主放眼看去,果然见那身材高大的黑脸武士,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弯刀,用力在面前一劈,然后郑重其事地横放在胸前。他一边用眼睛恣无忌惮地向她注视着,一边大声飞速地说着匈奴话。

那人皮肤呈暗黄色,微带黧黑,眼睛有些深陷,鼻梁下略带弯钩,五官十分鲜明,具有典型的匈奴王族特征。

他的下巴留着飞扬鬈曲的黄色胡须,看上去既神气,又凶恶。

就凭他这副模样,也想娶一个大汉的长公主?

阳信公主刚想对他的念头嗤之以鼻,但这个匈奴王子脸上的自信、傲慢和志在必得的坚毅,又让她隐隐觉出了几分威胁和害怕。

从这几年的汉匈关系看来,刘启每次对匈奴的和亲要求都言听计从,匈奴右贤王的王子,论地位和权势,与单于太子相差无几,如果他真的一意要实现与大汉公主结亲的愿望,很难说刘启就一定会拒绝——就像今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启竟将一个正宗的皇家公主嫁去了匈奴。从汉高祖到当今皇上,几个皇帝步步退让,再也没有底线了。

这么一想,阳信公主不禁又惊又怕,她恨声说道:“这些匈奴人果然野蛮,毫无纲常,也不懂得丝毫礼仪。父皇为了维持太平,总是不肯发兵打他们,但为什么满朝的大臣,也没有一个人主张出兵?”

问得好!几十年来,大汉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几个人力主过对匈奴决战?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匈奴的年年骚扰,只要战火烧不到长安城,只要未央宫的歌舞升平不受侵扰,再多的钱财、再频繁的侵扰大汉也不在乎。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来:“大汉的男儿没有本事,只好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关外!何止是你父皇?从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将公主嫁给匈奴贵族,一直到现在。咱们汉家的王女和公主,全都是异族的贡品!”

她一边向自己的青盖车前退去,一边指着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远处的胡骑,说道:“咱们汉家,现在人比他们多,马比他们壮,兵器也比他们锋利,可是只要双方一交战,汉军就有败无胜!那是为什么?”

的确,近几十年来,汉军对匈奴的战事,都是胜少败多,边将们出关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希望能凭军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却全都变成了一些意气消磨的白发翁,尽管其中许多人还不到四十岁。

“为什么?”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因为咱们的军队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声音,饱含着一种倾诉和尽情批评的愿望,“长安城里,出身贵族世家的军官们安逸惯了,享乐惯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楼,聚赌、斗鸡、看歌舞。他们的马,除了打马球,可还有别的用处?他们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两只野兔,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刀,除了吓唬街头的百姓,可曾在关外斩杀过一个匈奴兵吗?除了吃喝玩乐,咱们的军队、咱们的大将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北军的十一名大将,除了条侯周亚夫,竟然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没到过雁门关外!”

明台公主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静静屹立在雪中的长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盖车,说道:“阳信,小姑姑走了。但愿这和亲的命运,不会轮到你和你妹妹们的身上。现在,那些懦弱无刚的兵将们,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关和亲,来换取这可耻的和平。”

长安城外,雪落无声,守护着车队的几百名健壮的大汉士卒和汉宫侍卫,同样静默无声地听着一个女人的当众指斥。

他们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也许他们知道,明台公主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他们真的满足于这种用女人换来的和平。

“起驾。”明台公主放下了车窗边的帘子。

青盖车辘辘向前驶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经积满了一层厚可数寸的深雪,漫天如团如簇、飘卷飞扬的关中雪花,渐渐迷漫了阳信公主的视线。

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边,目送盛大的车仗远去。

她忽然感觉到一种透骨的寒意。

在青盖车的后面,缓缓跟从的,是大队身穿吉服的人马,和无数华贵的箱笼。

每一辆车前,都插着一面火红色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隶书大字“汉”,但是,在景色凄凉的城郊,这些火红色的旗帜显得异样的单薄和悲怆,似乎带有一种战败的衰飒之气。

“公主,我们走了。”见车驾已经驶远,青翟也匆忙行过礼,请求离去。

这一切应该怨谁呢?阳信公主忽然一挥马鞭,迁怒于人地大声质问道:“青翟,你年年都当这种卑躬屈膝的和亲使臣,就不觉得羞耻吗?”

青翟顿了一顿,双肩似乎有点哆嗦,但他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蹒跚地走去。

他才四十多岁,但背影已经显得异常苍老,腰身微微驼着,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

小小的送亲使臣,不过是按着圣意行事,怎么能担当她这样重大的责问?青翟忧郁地想着,阳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样的话去质问她的父亲刘启?

听说,她是个直率异常、颇有见地的女子。

送亲的车仗已经远去,但那十六匹胡骑却忽然打了个呼哨,又从风雪中转了回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正是黑脸膛的右贤王王子,他将马勒在路边,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后,嫁到俺的帐中,做夫人,好不好?”

阳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齿,向自己身边的侍卫环视过去。

触目所及,阳信公主不禁失望万分,她看见那些宫中侍卫虽然将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但眼睛却都不敢和匈奴人对视,脚步还不断向后退去。

自己出宫时,身边带了三十多名侍卫,就算是两个揍一个也够了。但面对匈奴人的无礼举动,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声怒喝。这些出身贵族的侍卫,还能算是堂堂男子汉吗?

阳信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轻薄的问话,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气,踩着一个侍卫的后背,翻身上马,坐在饰满红色珊瑚的马鞍上,转脸大笑道:“好,五年后,我在长安城等你,你若赢得了所有来求亲的武士,我就嫁给你!”

右贤王王子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极度自负的神色:“比什么?比骑马吗?比射箭吗?比刀法吗?整个长安城,又有哪个武士,能胜得过俺?”

就让你先自鸣得意几天好了!

阳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谈,脸上露出颇为妩媚的笑容,向他回视一眼,挥起金丝马鞭,加力策马,疾驰往长安城门。

虽然年幼,虽然身量还未长足,但她的骑术极为高明,显然得到过高手的真传。阳信公主的双腿扣住马腹,身子缩紧,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黑马像流箭一样飞奔远去。

在宽厚黝黑的马背上,阳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风鼓荡着、飞扬着,显得格外俏丽动人。她娇小而灵动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是深宫里的娇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壮妇人都不曾具备的。

空旷的落着雪的城外,突的哗然一声,响起了一片音调特殊的喝彩声,在阳信公主的身后,那十六个自负骑术高超的胡人,竟然齐声赞美起来。

匈奴王子更是舍不得移开眼睛,他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黄色胡须,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们说,俺帐下的女人中,谁有这样的美貌?谁有这样的骑术?谁有这样的傲慢和娇柔?”

“都没有!”匈奴武士纷纷赞叹道,“整个漠北,找不到这样神气漂亮的雌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