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梦里时而是一阵阵急促的哨子声,舒曼看见自己跪坐在床沿边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努力将被子压成豆腐块的形状;时而是昏暗的手术室,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身后手术台上是一片猩红的血迹;一会儿又转换成婚纱店,她身着一件抹胸鱼尾婚纱,身前清俊的男子眉眼浸染笑意,可当她转过身,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最后,她是被一记响雷惊醒的。

舒曼拥着被子坐起来。深夜,屋里黑沉沉的,雨滴啪嗒啪嗒用力地打在窗户玻璃上,偶尔劈过几道闪电,房间被映照得忽明忽暗,显得有些骇人。

她的思绪有些停顿,好半晌混沌的脑子才清醒过来,她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人已回国。

舒曼伸手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床头灯的开关,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推开门,声音有些急切:“做噩梦了?”

“啪”的一声,灯光大亮。

舒曼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突如其来的光线,微微睁开眼,房门半开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那双脚突然移动,迈开步子,往床的方向走过来。

舒曼不想说话,垂着眼帘,躺下,翻过身继续睡。

窗外是风声雨声,屋内是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站在床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将落在她腰间的薄被拉起,盖过她的肩头,轻轻掖好。

他看着床上侧躺着的人,炽白的灯光下,面容瓷白,浓密的睫毛微翘,原先齐耳的短发,不知何时已经留成长发,烫了大|波浪卷。他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将几绺散落的发丝别至她耳后。

等他关灯,离开房间,床上的人才又睁开眼。

昨夜风雨大作,第二日倒是个晴天,舒曼起床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

她洗漱完,找了身休闲服换上,将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走下楼才发现餐桌前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黑西裤,一如既往严谨精干的模样,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神情专注,很显然是在处理公事。

林姨将早餐端上来,牛奶是刚热好的,舒曼喝得急,被烫了一口,对面的人终于从电脑前抬起头,眉头微蹙着,对站在一旁的林姨冷声道:“替小姐换杯橙汁。”

“是,先生。”

林姨恭敬道。

舒曼拿了块吐司,抹上果酱,细嚼慢咽起来,好似整件事全然与她无关,一顿早饭,整整吃了二十分钟,两人之间没有半点交流,正当她准备起身时,对面的人再次开口:“吃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出去逛逛。”

舒曼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面色平静地回道:“我没空。”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回答,男人一愣,随即笑了笑:“噢,那什么时候才有空?”

“你很闲?”

“只要是陪你,我一直很有时间。”

舒曼走到他面前,直接往餐桌上一坐,左手将笔记本用力合上,身体微微往前倾,眯着眼睛道:“付希安,想软禁我的人是你,现在我很乖,没哭没闹没自杀,今天要是出了这扇门,我可不保证会乖乖回来。”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大嘴猴的运动服,头发扎成一个松松的马尾,整个人看着青春又活力,可偏偏做出一副狰狞的表情,那模样像极了一只隐忍的小狮子。

付希安往椅背上一靠,修长的双腿交叠起来,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却冷冽如斯:“你可以试试。”

舒曼回到房间直接走到窗口,她房间的位置极佳,从这里望出去,楼下小花园与门口一览无余,门口站着两个黑衣黑裤的保镖,游泳池旁还有一个。昨晚她去厨房拿水喝,发现连后门都守着一个,没保镖守的地方,也有监控补位。

她苦笑,他为了困住她,还真是不遗余力。

有人敲门,舒曼抱着肩回头,付希安倚在门框上,抬手点了点手腕上的表:“你还有五分钟时间考虑。”

舒曼从茶几上随便拿了本书,往窗边的吊椅上一坐,随意翻看着,漫不经心道:“雇这些人的费用高吗?要不这样,我保证不逃,你把他们的薪水折现给我?”

付希安的面色沉了一下,才道:“曼曼,你妈妈的情况不太好。”

舒曼呼吸一滞,好半晌后才终于决定起身。付希安看着她把书往床上重重一扔,直接往外走,问道:“不换身衣服?”

舒曼面无表情地从他眼前经过:“我披块布都美。”

付希安盯着她的背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机半小时前就等在门口了,舒曼踱过去拉副驾驶室的门,怎么也拉不开,跟在身后的付希安就当没看见,直接坐进后座,舒曼瞥了眼假装看风景的司机,心一横,恨恨地朝门上踢了一脚,才认命地走到另一侧钻进后座。

一路上,她都靠着车窗,眼观鼻,鼻观心,付希安似乎也没有要聊天的意思,有那么一瞬余光里看见他靠坐着闭目养神,司机在她上车的那一刻就升起了隔音板,所以车内很安静,倒也不存在尴尬的问题。

也许尴尬这件事,算是他们之间最小的问题了。

车子开得很稳,舒曼盯着窗外,就当是欣赏沿路风景,城市发展太快,拆迁、修路、规划城市CBD,她其实已经有点不记得这里曾经的模样了。

三年。

离开这里三年了。都以为物是人非是人间极致的伤心,可有时候你回过头来会发现,你曾经以为的世界,早已连物都不再是了。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的那一天,艳阳高照,全城都在为同一件事沸腾欢喜,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从医院出来,甚至拦不到一辆计程车。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便决定,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

她早已没有家,所以不用回家。

“到了。”

她被付希安的声音拉回现实,压下心底风起云涌的情绪,才发现车子停在医院大门的对面。

她收回视线,目光转向身旁的人:“不是带我出来逛街吗?”

付希安看着她:“真的不进去?”

“既然没诚意那就算了,这里离你公司很近吧?不如去那儿坐坐?”

舒曼看着他平静的脸色,自嘲般地笑了笑,才道,“也对,三年没见,我都忘了自己见不得人。”

他沉着脸,降下隔音板,吩咐:“去公司。”

舒曼侧过脸,唇角的一抹浅笑转瞬即逝。

付氏大厦。

虽然是工作日,大堂里倒是没什么人,前台见进门的是付希安,恭敬地打招呼,付希安行事一向举步生风,只是略微点头,一路走到专用电梯前,按了电梯才发现,身后的人还没跟上来。

舒曼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一副散漫的样子,他也不催,就站在电梯口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接近正午,外面阳光很好,大堂里的光线也很充足,舒曼越是一副疏离慵懒的模样,整个人倒越是显得白皙动人。

他忽然想起,遇见她的那年,她二十岁,利落的短发,大多数时候身上穿的都是迷彩服,脸还有些婴儿肥,散在人堆里,算得上清秀,但称不上美艳。

后来,他与她在一起两年,之后她离开三年,二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岁月这把杀猪刀却只是将她雕刻得更美。

电梯直达二十一楼,付希安先走出去,舒曼依旧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有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看见付希安刚想上前汇报工作,眼角突然瞥见一个身影,发出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与讶异:“小辣椒?”

舒曼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穿了件玫红色的衬衣,同色系的裤子,脚上搭了双白色的浅口鞋,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骚包劲儿。

舒曼笑着打招呼:“凌玿哥,好久不见。”

“回来多久了?”

“三天。”

“哎,怎么回来三天也不和我联系?几年没见,倒是越长越美了啊。”

“有没有吃饭?”

凌玿抬手看了下时间,走过来热情洋溢地继续寒暄,“附近有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日本料理,我给你接风洗尘啊。”

舒曼含笑不语。

付希安能在她入境的第一时间里,赶到机场将她“劫”回来,他这个二十四小时首席秘书会不知道?

她和付希安在一起的那两年里,侦查报告她的行踪,偶尔挑拨离间几句,就是凌玿最乐意干的事。

三天前,她在伦敦突然接到一通医院的电话,正好手头的工作差不多结束,她便让助理留在那里收尾,自己则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回来。

她离开的时候发过誓,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可医院的那通电话,让她不得不违背誓言,再次回到这座曾让她身心俱疲、千疮百孔的城市。

有一些事,她必须要亲自回来确认。

回国,便有可能重逢。

两个已是陌路的人,关于重逢的定义,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大费周章地直接堵在了机场口。

付希安看着她温柔含笑的样子,抿了抿唇,侧过头,声音骤冷:“你不是有事找我?”

凌玿心头一颤,扬起手上的文件:“哦,对。”

“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会儿,我处理点事情。”

付希安对舒曼说完这句话,和凌玿两人一前一后直接进了隔壁办公室。门一关上,凌玿脸上的八卦神色愈发浓烈:“老大,我说你真打算把小辣椒关一辈子啊?”

“我听说她现在也是个正经人……”

付希安霍然转身,幽深的眸子更是冷了几分。“说错了说错了,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人。你看她这突然失踪,万一人家雇主找不到她报了警,影响多不好啊,机场那边的监控我可是没能力抹掉的……”

付希安往办公桌上一靠,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叠,手里的文件随意一掷:

“昨天在拍卖会上正好遇见你爸,他问起了你最近的情况,我想等会儿抽个时间跟他详细谈一下……”

凌家在酒店行业内算得上翘楚,凌玿虽不是独子,上头还有个哥哥,现在谈谁来继承家业的问题也尚早,但以后总要参与经营管理的。

可凌玿从小就立志要做一名服装设计师,凌家家长为了改变他这个爱好,直接将之扔进了瑞士洛桑酒店管理学院。

年少时总是很叛逆,在瑞士的那几年里,他除了将学业搞得一团糟以外,穿衣品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天努力将自己搭配得像只花孔雀。好在他人俊身材好,对服装搭配也有独到的眼光,就算穿得再色彩斑斓,也只是让人觉得他够骚包。付家与凌家是世交,后来为了收拾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凌齐峰干脆直接拜托付希安将他带在身边做秘书进行管教。凌玿一听这话,敛了嬉皮笑脸,十分正经道:“老大,咱们来谈正事。泰国那边我已经安排人制造了点混乱,这种内部矛盾调解起来是需要时间的,我想短期内他应该没有空回来。”

付希安挑了挑眉梢:“最好是这样。”

舒曼进了办公室以后,没一会儿秘书送进来一杯咖啡,放下杯子后秘书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门轻轻合上,再无人来打扰。

付希安的办公室整体风格偏硬朗简洁,办公桌、椅子和其他家具都是红木的,看起来古朴而严谨,唯一不搭调的就属左手边那张黑色的真皮沙发。

这里她以前来过几次,和三年前的布置几乎没什么差别,她在沙发上坐下,手不自觉地伸向茶几下的暗格抽屉,拉开,里面果然放了好几本时尚类杂志。

将它们拿出来,一本本翻过去,封面上的日期显示,这些都是最新一期的,舒曼心头一滞,想了想,又将它们统统都塞回去。大约过了半小时,付希安还没回来。昨晚一场噩梦以后,她翻来覆去也没能再睡着,几乎睁着眼挨到了天亮,才又勉强睡了几个小时,现在整个人困乏,眼皮沉重,在沙发上坐着坐着,不知怎么就歪倒下去睡着了。

付希安推门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侧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也许是睡得不舒服,她头上的发圈不知何时解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与脸颊上。

他放轻脚步,从休息室里拿了条毛毯,俯身轻轻盖在她身上,沙发上的人忽然一动,双脚蹭了几下,调整了下姿势继续睡过去。

有几绺发丝落在她嘴角,他笑了笑,手刚伸出去,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将茶几下的暗格抽屉拉开,这里常年放着几本时尚类的杂志,每个月秘书都会将最新一期的杂志替换进去。舒曼刚才将杂志塞回去的时候,大概太用力,最上面的一本,几乎是卷曲着卡在抽屉中间。他的心一颤,她刚才打开过。

以前她最喜欢在这里等他下班,好几次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那时候这里放的还是一张红木沙发,每次醒来她都被硌得全身骨头疼,后来他就着人将之换成了这张柔软的真皮沙发。

他办公室里的杂志和报纸大部分都是财经类的,为免她无聊,他又让秘书给她准备了几本时尚杂志,就放在茶几下的抽屉里。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仿佛她从未离开过,或许是他心里一直笃定,无论她走了多久,走得多远,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

舒曼睡得迷糊,睡梦里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潜意识里一直很想睁开眼看一看身边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没睡多久就醒了。

舒曼坐起来,缓了下神,才想起自己在哪儿。“醒了?”

舒曼转头,才发现付希安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手里是一份翻到一半的文件。“饿吗?带你去吃饭。”

接近下午两点,她的早饭是上午九点多吃的,这会儿也真的饿了。选了家湘菜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以前警校附近也有家湘菜小饭馆,大一刚进校那会儿,每天训练很辛苦,食堂的饭菜看着更艰苦,一到周末,寝室里的几个女生就凑在一起商量,凑钱去外面撮一顿改善伙食。

因为嗜辣的人多,首选便是那家湘菜小饭馆。那家店的菜每一道都又咸又辣,舒曼不吃辣,平时也吃得比较清淡,那一顿饭下来,喉咙里差点冒烟。后来,但凡听说聚会是吃湘菜,她都主动退出。付希安知道她不怎么吃辣,偶尔遇上饭局在川菜馆,也会为她专门点几个不辣的她爱吃的小菜。倒是今天,她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将她拐进了这家湘菜馆。虽然一肚子的不愿意,脸上也没表现出半分,她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撒娇,不就是吃点儿辣椒和盐巴吗,就当是人生磨炼好了。舒曼视死如归般跟着走进小包间,任他点菜。付希安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经理熟络又热心地推荐菜品,舒曼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窗外,只留个后脑勺给他们。等上菜与吃饭期间,付希安大概接了五六个电话,舒曼坐在对面默默挑菜吃饭。两个人吃他竟然点了五个菜,虽然每份量不多,但也吃不完,何况他自己就光顾着接电话,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吃到八分饱,舒曼才突然发觉桌上的每道菜似乎都不怎么辣,口味适中,麻而不辣。

一顿饭吃完,心情都似乎好了很多。“如果你忙的话,就派人送我回去好了。”

舒曼看着正在签单的付希安,直接开口。“没事。”

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无话,车子平稳地停在别墅门口,舒曼刚想下车,付希安突然开口:“曼曼。”

舒曼拉门的手突然一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

付希安沉默了会儿,才道:“不用费尽心思给他打电话,他不在国内,救不了你。”

舒曼眉头一跳,转过身,笑逐颜开:“怎么会?你这儿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看着她进屋后,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她刚才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唇红齿白,整个人看起来那么明艳动人,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刚才有那么一瞬,让他有种恍若回到了从前的错觉。他那么想,想将她拥进怀里,就那么抱一下,一下就好。舒曼回到房间,把刚才出门时扔在床上的那本书拿起来,在榻榻米上半躺着翻看。过了许久之后,突然听到楼下车子发动的声音,舒曼一惊,才发现手里的书一直停留在第一页。

那天刚下飞机,在机场口就被付希安“劫”走,手机也顺带被他收走了,刚才她故意说自己见不得人,只不过是为了激他带她去公司而已。

付希安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想必之前他已察觉出,她用过他办公室的电话了。

晚上八点,别墅里来了一位贵客。林姨上来敲门时,舒曼正好洗完澡,换了身衣服下楼,就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舒曼定了定心神,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客厅里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再无旁人。

一时静寂无声。舒曼先开的口,笑了笑道:“付爷爷,好久不见。”

付希安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酒桌上应酬。

平时的酒局,负责喝酒的那个人一般是凌玿,今天的饭局不同,酒桌上坐着的是本市的几个政要,付希安亲自上阵,正举杯邀饮。

凌玿出去接电话,听保镖报告完后回到包厢,看了眼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情形,想了想,还是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付希安喝了点酒,幸好今天司机没回去一直在停车场等。一路上见老板的面色不对,司机甚至不惜连闯了几个红灯。到了别墅门口,车子还没停稳,付希安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他进门的时候,林姨正将舒曼的行李从楼上拎下来,她则站在客厅的沙发前。

“箱子放回去。”

付希安对林姨说完,走上前,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人,“爷爷,曼曼她不走。”

林姨听到这话拎着箱子愣在了楼梯上。付封只是略略抬头,也不说话,望着自己处事一向沉稳的孙儿,目光耐人寻味。

“爷爷,这次是我找她回来的……”

舒曼侧身,对站在楼梯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姨道:“拿过来吧。”

舒曼的手臂突然被用力一拽,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扑向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还没等她站稳,付希安的手顺势搂在她肩头,他的声音里透着股坚定与毋庸置疑:“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总之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舒曼的头还埋在他胸前,他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从头顶灌下来,舒曼整个人一怔,好半晌后才站直。

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她身体周围,舒曼抬起头,看到他脸色苍白,双眸里布满了红血丝。他以前也经常有应酬,但似乎都没有喝成这样过。

她的心忽然像被针扎过一样,隐隐地疼。当时付希安并没有喝多少,接到电话后推说有急事,连干了三杯白酒众人才放过他。

付封终于站起来,脸上一副恍悟的样子:“看来是我这个老头子多事了。是这样吗,魏小姐?”

付希安闻言,看着她。他的手还揽在她肩上,舒曼往前一步,将他的手拿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误会了,付爷爷是我打电话请他来的。”

“魏舒曼!”

他知道,她用过办公室的电话,以为只是打给贺云岐,他人在泰国被他派人制造的混乱绊住了脚,所以他并没有去查那通电话的记录。没想到,为了离开他,她竟然直接走这一条路。“付先生,谢谢你这几天的招待。没什么可以回报,就请让我们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吧。”

她拖着箱子走出门。“深更半夜,你要去哪里?”

“只要没有你的地方,都可以。”

“好,我送你去。”

付希安的性子一向倨傲。她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抿了抿嘴道:“不必了。”

夜已深,这片别墅区在舒城的郊外,出租车并不容易叫,这一点她早就考虑到,若是付希安不回来的话,她打算厚着脸皮,让付封送她一程。没料到他会突然回来,她又冷着脸说了那么决绝的话,现在就算要她在这月黑风高里走一夜,也只好受着。前方突然有两道光直射过来,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们面前。有人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语气里尽是歉意:“抱歉,来晚了。”

舒曼看清来人,神色终于一松:“不会,刚刚好。”

付希安站在后面,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贺总,别来无恙。”

贺云岐:“付总,客气了。”

付希安:“曼曼刚回国住不惯这儿,就麻烦贺总送一程,感激不尽。”

贺云岐:“不必谢,小曼的事,就是我的事,和付总无关。”

两人你来我往,语气和神色都是淡淡的样子,可心里都是恨不得想直接将对方揍一顿再说。舒曼拉着箱子在一旁望天。

付希安转向舒曼,语气轻柔道:“要是忘了什么没拿,明天我给你送来。”

舒曼心里咬牙切齿,面上故作大方道:“我的手机,你要是喜欢的话,送你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舒曼就后悔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将手机送给了某人,虽然里面没什么重要信息,但存下的号码就全没了,关机三天,助理找不到她,估计已经急疯了。舒曼洗漱完听到开门的声音,贺云岐拎着两个大袋子进门,拿出一个便当盒:“我顺路买了碗粥,先过来吃吧。”

前几年贺氏的业务逐渐外扩,而这两年几乎退出了国内市场,贺家上下也都移民去了国外,但在舒城还留有几个物业,这间公寓便是其中之一,早在舒曼通知他决定回国时,他就已着人将这里打扫干净,也算是她暂时的落脚点。

舒曼在餐桌上坐下来,一看纸袋上的Logo——宝记,那儿的砂锅粥是她以前最喜欢吃的,开心道:“谢谢。”

“还缺什么楼下有便利店,附近也有大型超市。”

“嗯,好。”

舒曼尝了一口,香浓绵滑,一如既往地好吃,贺云岐坐在沙发上抽烟,抬眼看到她一副享受陶醉的样子,笑了笑。

“噢,对了,你公司是不是出了事?要不要紧?”

吃了几口,她忽然想到那天付希安的话,以他的个性,那么笃定地认为贺云岐不在国内,那么,他肯定在背后动了些手脚,绊住了贺云岐。

“没事,已经解决了。”

“真的?”

“嗯,粥冷了不好吃。”

舒曼眯着眼笑了笑:“没事就好,不然下次见到贺伯伯,我可不好交代。”

贺云岐夹着烟的手一顿,沉默了会儿,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确定医院里的那个是你妈妈?”

舒曼摇头:“不确定。”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失踪很久了,而且你也曾经派人帮我找过……”

“付希安昨天想带我去医院,我想医院方面应该是他让通知的。”

付希安料定她会回来,所以在机场守株待兔。舒曼很快将粥喝完,把便当盒收起扔进厨房的垃圾袋,贺云岐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走,我陪你去趟医院。”

付家祖宅。

除了节假日家庭聚会,付希安自从五年前搬出去以后,就很少来这边,今天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谈笑声。

进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右手边的见到来人,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笑着问:“你们俩这一前一后的,怎么也不一起回来?”

付希安:“妈。”

陆嘉琦也是一愣,没料到今天他会回大宅,立马扯出个乖顺的笑脸:“希安他比较忙,我没事就先过来陪您聊聊。”

付希安没心情和她们家长里短:“爷爷呢?”

“在书房。”

“我去找他。”

付希安说完径直走向楼梯。

沈怡将两个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也不说什么,只是让张姨将炖好的糖水端出来。

付希安走进书房的时候,付封正在练字。屋子里点了香,青烟袅袅,付希安走过去,站到一旁磨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付封才搁下笔。“来,看看爷爷这幅字写得如何?”

付封写的是“家和万事兴”,笔力遒劲,大气磅礴,很有风骨。付希安:“我从小跟着爷爷习字,爷爷的字当然是好的。”

付封离开书桌,绕到茶几前坐下,开始摆弄茶具泡工夫茶:“今天好像嘉琦那个丫头也来了,怎么也不上来给我泡杯茶。”

付希安眉头微蹙,下一瞬面色又恢复自然:“和陆氏合作的水上项目,我打算撤了。”

付封沏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他面前:“既然你接手了公司,生意上的事,你全权处理。”

“爷爷这里只有一句话,心里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楚你身边站的是谁。”

付希安从书房下来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人,走出院门上车的时候,副驾驶室的门突然被拉开,有个人钻了进来。

陆嘉琦:“送我一程。”

付希安蹙着眉,脸上明显不悦:“你没车吗?”

陆嘉琦转头指指眼睛:“隐形眼镜掉了,开不了。”

“我让司机送你。”

付希安作势要下车,被陆嘉琦一把拉住,唇角勾起弧度:“听说她回来了?”

“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全舒城都知道,我是你妻子……”

付希安打断她,冷冷的声音:“名义上的。”

陆嘉琦耸肩:“这就够了。你也知道,想要解除这个名义,需要我配合。”

昨天魏舒曼突然出现在公司,没多久这消息就传到她耳朵里了,她今天回大宅,确实是为了探一探付封的态度,但是刚才看到他回来,一心找老爷子,心中便明白,肯定是去谈判的。

虽说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在公众和记者面前偶尔也需要扮一下恩爱,现在魏舒曼回来了,他想要抱得美人归,要解除的可不仅是夫与妻的关系,而是关乎两家公司的合作与利益,鱼死网破可是下下策。

陆嘉琦把玩着手机,语气异常轻松:“把我送到沈聿那儿就行,上周做了体检,报告还没有拿。”

付希安看了她一眼,良久后,才发动车子。

仁禾医院。舒曼到前台咨询,护士一听到她报的名字,直接打电话通知了科室主任。没过多久,电梯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戴了副金边眼镜,步履矫健,走到她面前,主动伸手打招呼:“是魏小姐吗?”

舒曼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证,伸手回握,微笑道:“张主任,您好。”

张卫明引他们至病房,舒曼停在门口,垂着头,呼吸有些急促,贺云岐握了握她紧攥成拳的手,良久后,她才推开门。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声音,十月的阳光很寡淡,从窗户里透进来,映照在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得房间里愈发清冷。

舒曼在床沿坐下来,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床单上,握着那只枯槁的手,低喃的声音:“妈,对不起。”

“你母亲是两年前转到我们医院的,因为前几天才得到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才通知你。

“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可能会醒,也有可能不会。

“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时常陪她说说话,或许她有一天真的会醒来。”

……舒曼将她的手放平,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张主任,我妈是因为什么……才导致这样昏迷不醒的?”

张卫明:“车祸,一开始其实伤得并不严重,可能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

“她的脑部有血块,很分散,有些压迫着神经,脑干也有损伤,只是已经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间。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她说说话,至于她会不会醒,谁也保证不了。”

舒曼听完点点头,想了想,才道:“张主任,这两年我妈的医药费需要多少?”

病房是单人间,虽然不大,但很整洁,妈妈转院过来两年,可是她刚才走近床边都没有闻到一丝异味,甚至连消毒药水的味道都很淡,说明经常有护工来帮忙清洗、擦身。

仁禾是家私人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何况她知道,这里是付家的产业,有些事还是直接挑明了说好。

张卫明一听这话,推了推眼镜,才道:“这个,关于费用,近期我会让财务核算一下,到时候会通知你的。”

贺云岐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卫明:“到时候通知我就行。”

张卫明没接,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徘徊了一下。舒曼也是一愣,如果要说亏欠,她这辈子亏欠最多的,就是他贺云岐,这几年要不是有他,这世上可能就没有魏舒曼这个人了。“你忘了?你的手机卡还没补办,到时候你让张主任怎么通知你?”

贺云岐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她想想也对,就顺势拿过他手里的名片,递给张卫明。“不好意思,我刚回国,手机卡还没办好,费用核算好后,就先通知这位贺先生吧。”

张卫明只好接过名片,这位病人当初是付总亲自转入院的,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这两年来一直是VIP待遇,连护工都请了两个轮流换班,所有费用也都是付总亲自签单,他刚才说需要财务核算不过是托词。

医院里不是没有流言传出,小护士们都私下猜测,关于这位女士同付总的关系,版本都有好几十个,但一直不见她的家属出现,便也没有定论。

只是他知道,无论是病床上的那位,还是他眼前的这位,对付总来说,必定是很重要的人。

张卫明看着手上的烫金名片,这人摆明了是护花使者的姿态,嗯,他该想想,等会儿应该要怎么报告了。

“对了,我想咨询下,如果办理转院需要准备什么材料?”

张卫明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