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舒曼几乎是数着时间熬到了第二天早上。昨晚贺云岐让她明早七点在校门口等他,她六点半就等在校门口了。

贺云岐的车准时出现,还是那辆吉普,这次她一点吐槽的心情都没有,爬得很利索,一上车直接问:“教官,你查到了什么?”

等她系上安全带,贺云岐就松了刹车,车子依旧开得飞快,一边说道:“监控的角度和画面都不是很好,所以需要你去确认下。”

舒曼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别的。到了警局,贺云岐带着她去监控室,当班的民警帮她调出了当日的录像。画面里的人打着伞,手里还拿着另一把,风大,她却走得急,舒曼几乎一眼就认出那人是魏玲。

民警指着电脑上的那几格画面,说道:“从这几个监控的画面来看,她在小区外转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她知道,魏玲是在找自己,舒曼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这里,停顿了大约一分钟,看她的姿势,像是在打电话。”

那天晚上,舒曼出门后不久,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直到很晚才发现。“这儿,她坐了56路公交车……”

“前面有一段路因为在修污水管所以封了,这辆车就绕路了,她坐到一半大概发现了不对,中途就下了车,不过那里正好没有探头,之后她的行踪就找不到了……”

那天,从监控室出来,舒曼在警局的大厅里坐了很久,久到路过的民警纷纷侧目。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看见前面有张椅子,就坐了下来,思维像是停顿了一般,大脑转了好半天,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教官。”

站在一旁的贺云岐应着:“嗯?”

“走吧。”

说完她起身就往外走。贺云岐上前拉住她:“在外面等,我把车开过来。”

舒曼点点头,一直往外走,直到走到马路中间,听到尖锐的喇叭声,整个人才瞬间清醒过来。前方那辆汽车的速度很快,可舒曼像是被钉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八岁那年的自己。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随后手臂突然被拽住,一股很大的力量,将她往后拽,她感觉自己跌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上,随后又滚了出去。

手掌、手肘、屁股都传来痛感,舒曼将自己撑起来,才发现那辆卡车堪堪就停在她刚刚站着的地方,心里忽然后怕起来。

司机从车上下来,有点腿软,心里一股火气正想破口大骂,一看正好是警局门口,忍了一下,还是朝着舒曼吼道:“走路没长眼啊?想死别来坑我!”

舒曼坐在地上蒙住了,有值班的民警跑过来劝,司机就拉着民警继续吼道:“喂,这事谁的错?我没错吧?就在门口,你们这儿有监控吧?还用不用我打电话报警啊?”

有人过来搀她起来,贺云岐扶着她的肩让她站稳,顺便扫了一眼她全身,知道她没有大碍,指着前面自己的车说道:“去车上等我,这事我来解决。”

司机看起来特别凶,还揪着民警的衣服要说法。她看了眼那边,很乖地回车上等。

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们就在车子的前方,不知道贺云岐说了什么,司机一开始还与他争执,后来就渐渐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了,说了几句,就上车走了。

贺云岐很快回到车上,看着她,说道:“外套脱了。”

舒曼怔了一下,抬头看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亦是教官的命令式,她没再多想,把外套脱下来,拽衣袖的时候,胳膊肘传来一阵刺痛,微微皱了皱眉。

贺云岐察觉到了她的神色,淡淡地道:“右手伸过来。”

舒曼知道他要帮自己检查伤口,手伸过去,她穿了件长袖T恤,胳膊肘破了很大一块皮,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剪刀,直接将袖子剪了开来,破皮处已经与衣服粘在了一起……

舒曼皮肤白,那一块猩红看着尤其刺眼,她微微偏过头,恰好看到贺云岐的手腕:“教官,你也擦伤了。”

刚刚有人用力拽她,之后两个人滚到了马路边,舒曼现在知道,她刚才应该是跌到了他身上,他直接成了肉垫。

贺云岐眼皮都没掀一下,“嗯”了一声,说:“没事。”

对于军人来说,这种擦伤,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贺云岐根本没放在心上,从副驾驶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了一堆东西,镊子、酒精、棉花、消毒药水……

舒曼看他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把自己的擦伤当回事,而她,虽然学过简单的包扎,但是刚刚……也不确定他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擦伤,她总不能……总不能也叫他脱个衣服检查看看吧?

两个人在车里这样,像什么啊?舒曼缩回手,一副心存愧疚的模样,说道:“教官,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这副表情看在贺云岐眼里,就像是病人非常信不过他的医术而提出另一个建议,贺云岐想了想,算了,女生细皮嫩肉的,可能觉得还是去医院比较放心吧。到了医院,贺云岐让护士带她去检查包扎伤口,舒曼看了眼他的手腕,说道:“教官,你也去检查下。”

贺云岐回绝道:“不用了,你快去。”

舒曼语气坚定:“要的。”

“不用。”

“要的。”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急诊室外僵持着,最后还是护士打破了僵局,拉下口罩问道:“到底看不看病?别耽误时间。”

舒曼先处理好,坐在走廊里等贺云岐,没一会儿,贺云岐出来,却找不到她人了。

贺云岐在医院里找了一圈没见人,问了护士都说不知道,他去停车场那边看,车的附近也没有人,想再回到医院去找找,猜她也许只是去了个洗手间,边走边拿出电话来打,找到号码拨出去,一抬头却瞥见右前方有一个人影,就坐在急诊室后门的台阶上。

贺云岐吁了一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舒曼看到来人,侧身从旁边拿出样东西,递给他:“这个给你。”

手递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缩回去:“噢,你还得开车,酒驾。”

贺云岐才看清,她手里拿的竟然是罐啤酒,只看到她手一扬,做了个干杯的姿势,自言自语道:“我喝。”

贺云岐将啤酒从她手中抽走,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盯着地面,良久后才开口,声音闷闷的:“教官,对不起。”

贺云岐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可身旁的人没了声音。

贺云岐想了想,说道:“舒城的医院,昨晚到今早都没有收过叫魏玲的病人。”

“警局和医院有任何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舒曼点头。

她知道,以贺云岐的人脉和关系,比直接报警可靠多了,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内,是找人的最佳时间,可现在,仍然一无所获。

没有消息,有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更坏的消息。每年那么多人失踪,没有几个找得回来的。

她念的是警校,这些数据,她大致都知道。“谢谢。”

这两个字,声音很低,像是压抑了很久,喉咙口勉强发出的声音。

“魏舒曼。”

“嗯?”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凡事要有最好的期望,但要做最坏的打算。”

舒曼记得,加今天的这句话他说过两次。第一次是那天他“拐”她去市里让她请吃饭,饭桌上两人闲聊,舒曼突然好奇他有没有女朋友,贺云岐顺着话题说了这么一句,脸上是很淡然的表情,舒曼很莫名其妙,想追问,他就绕开话题了。后来付希安来了,她瞬间就忘了这茬儿。

她忽然明白,那天他明显是看到了窗外的付希安,才说的这句话,所以很多事,他其实看得比她更清楚。

“嘭”的一声,她打开了另一罐啤酒,大大地喝了一口,不习惯酒的味道,几乎是皱着眉喝下去的。

贺云岐倾身,这才看到,她右侧地上已经有一个空罐了,加他手上的一共三罐,他绷着下巴,问:“哪里来的?”

舒曼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生怕旁边的人抢了去,干脆大口大口地灌自己,贺云岐怕一抢她反而会呛,干脆不动,让她喝。

不知怎么,就喝出了眼泪,他们对面是停车场,有人来有人去,喇叭声不绝于耳,她胡乱抹了抹脸,这天有风,不大,所以她的声音很清晰。

“我小的时候……不对,那时候不小了,八岁,上一年级去报到,排着队领书,发书的老师就问,你怎么没带书包?这么多你拿不了,我望着她,想了想说,我没钱……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知道我住孤儿院,同学都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没多久,我就学会了翘课……

“肚子痛、脚痛、头痛……全身都痛过了,班主任也随我。有一次我听到她说,反正是个没家的,也不可能有家教,不打扰到其他同学就行……

“那天……”

舒曼吸了一口气,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那天……我没走学校的大门,爬墙出去的,爬出去以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没地方可去,就沿着那条路慢慢走……

“遇到岔路口,就踢石子决定走哪条路……

“我不喜欢我的同学,不喜欢我唯一可以住的地方——孤儿院,甚至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一花一草……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害别人……

“我其实记不太清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过马路,有人拉我,我不想说话推开了她,那个人又拽住我,我就把她往前推了出去……

“那天以后,我就一直躲在孤儿院,也不去学校,班主任来过一次,做做样子,见我不说话就直接走了……

“在那个人葬礼的一个月以后,我妈……她来孤儿院找我,我听说以后,连滚带爬地逃,后院的墙翻到一半,被院长抓了下来……”

“她……只是看了我五分钟,盯着我,一动不动,然后转头跟院长说,要把我领养回去……我吓得坐在地上,不肯去……

“那个时候,我的本能反应是,她要把我弄回去报复、折磨我,最开始的几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不敢睡,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

“半年,那半年里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这儿穷,我也没什么文化,我吃什么,你也只能吃什么。读书,我会供你。你不要去攀比,我没这个钱。”

“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儿来养……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收养我?如果不是我,你女儿不会死……她把我领回去,几乎和所有亲戚都反目了,所有人都觉得她脑子坏了……”

她把手里空了的易拉罐捏扁,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上面的字,声音断断续续。“她说,我没了女儿,你没有家。正好。我恨你吗?特别恨。人要往前走,不能因为恨,就毁掉原有的一切。

“你看,她说自己没有文化,可是比任何人都心善……”

贺云岐看着身边这个半趴在自己膝盖上哭的女生,伸出的手,握紧了,松开,又放下。风大了,一阵阵吹过,吹得人莫名心慌,他的声音揉在这大风里,有些飘忽,又有些坚定,他问:“要借肩膀吗?”

舒曼抬了一下头,像是没听清楚,转过头看他,视线太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吸了吸鼻子,提前打个招呼:“我哭起来很难看,所以你闭着眼睛忍一忍。”

回学校的路上,舅妈打电话来问情况,舒曼绕开了事情的源头,除了她与魏玲吵架的事,其他都说了实情。舅妈安慰了她两句,说让舅舅想办法一起找下。舒曼刚挂电话,铃声又响起,以为还是舅妈,没细看屏幕就接了。那边的声音很低沉,隐约透着股疲惫:“曼曼。”

舒曼的心一惊,脊背僵了僵,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刚哭过,鼻音很重,付希安几乎第一时间听出了不对,蹙了蹙眉问道:“在哪儿?哭过?”

眼泪原本止住了,却不知为何,他这么一问,泪水又汹涌了。她不想让他听到哭的声音,拿开了手机,掌心捂着话筒。贺云岐见她这样,大约猜到了通话中的人是谁,干脆将车停靠在马路边。熄了火,转头见她泪水又糊了一脸,想找纸巾给她,忽然发现自己车上根本没有,酒精、棉花倒是挺多,他想了想,还是留点空间给她,只说了句:“我先下车。”

贺云岐的声音不大,但付希安还是听到了。舒曼压抑的哭声,他也听到了。“曼曼?”

刚才哭过,心底压抑的情绪已经发泄了出来,这会儿只是轻声抽泣,舒曼听到付希安的声音,调整了下情绪,咽了咽唾沫,才继续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嗯,我在。”

“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他听到贺云岐声音的那刻,心底就蹿起了一股火苗,此时说出来的话,声音却是特意放柔的。舒曼侧头,正好看到前面的路牌,报了个路名,那边听完直接说:“等我。”

说完就挂了,生怕她拒绝似的。贺云岐见她打完了电话,拉开车门,问道:“要走吗?”

“能不能等一下?”

贺云岐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应该是付希安已赶来,随即点点头,从车里拿了烟和打火机,靠在车边抽。大约十分钟,付希安就到了,他只见那两个人并排靠在车门边,像是在聊天,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付希安下车,手上的力道压根儿没想控制,关车门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只是这时恰好路过的车辆多,这声响淹没在了来往车辆的喇叭声中。付希安走过去,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舒曼侧身看过来,眼睛肿肿的,脸上甚至还有泪痕,很明显之前大哭过。他的心头莫名一揪,然后朝旁边瞟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刚才心底的小火苗,噌地一下突然蹿高了。

小姑娘喝了酒,大哭过,贺云岐的衣服胸前那一片隐隐有水渍,光是这几点,脑子转个弯就能猜出个大概来。付希安忽然觉得胸口的那把火,走得越近烧得越旺,可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姑娘眼圈红红的,双眸水光浮动,嘴巴微微噘着,她每次生气的时候,都会有这个动作,委屈中又带着股小倔强。付希安很想帮她抹一抹眼角的泪痕,又怕她闪躲,手始终没有抬起来,只是柔声问:“有东西落下吗?没有的话,我们走吧。”

说完又朝一旁的贺云岐微微颔首:“这一路劳烦你。”

“不必。”

贺云岐淡淡地回了两个字,眼神却看向舒曼。两个人都心思缜密,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一问一答之间就已暗潮汹涌了,只有舒曼依旧浑然不知。她心里想的是,既然有些事迟早要面对,不如尽早。回去的路上,两人竟是一路无话。下了车进门,舒曼站在玄关处,低着头,想了想决定先开口:“我……”

“我先说。”

付希安打断她。舒曼一抬头,就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瞳仁漆黑得好似深潭,语气严肃又带着诚恳,说道:“我和她,没有婚约。

“她爷爷和我爷爷是故交,小的时候,她经常跟她爷爷来家里玩,两个老人家可能开玩笑说过这个事,不过都是不作数的……

“最近陆氏的生意有些难处,想拿这个做文章,我没及时处理好,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没回来,是因为公司有急事,一忙就忘了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了……”

付希安是特意跳过了付封住院的事,陆嘉琦一来,付封当晚就住院,这两件事怎么想都有联系,他怕小姑娘多想,干脆不说。舒曼听到这里,却是依旧面无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姑娘要是哭了或者生气,那倒是好办的,她这么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付希安心里还真是第一次没底。

付希安刚想再说点什么,小姑娘终于开口了:“付希安。”

付希安听出了她话里的艰涩,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再抚住她的脖子,倾身,凑过去,尽量柔着声音答:“嗯?怎么了?想说什么直接说。”

舒曼看着他,眼神有些空洞,说道:“我妈妈……不见了。”

付希安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回事?”

什么叫不见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吵架,因为你……吵架,我生气就走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是他能听懂,应该就是下暴雨她等在大门口的那天晚上,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他,竟然还训斥了她。“那天下着暴雨,她发现我不见了以后,带着伞出去找我,可是……所有的监控都拍不到她去了哪里……”

付希安突然问了句:“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舒曼依旧低着头,有眼泪滴落在地上,声音低低的,说道:“陆嘉琦来过以后的第二天早上……”

付希安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变,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人带到沙发上让她坐着,自己则去阳台打了几个电话,几分钟以后再次回到客厅,在她身边坐下。“我会找人帮忙继续调查,别哭了,看,再哭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

“小区,小区外的马路,还有我妈坐的56路车,这些地方的监控录像贺教官带我去看过了,你再查查有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补位的监控?”

付希安听到贺云岐的名字,本能地不快,但很快掩饰过去,这会儿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舒曼突然起身:“我……要回学校了。”

说完直接上楼去收拾东西。她只收拾了自己带过来的衣服,付希安买的一件都没拿,还有些复习的资料和书,只装了一个书包。付希安看着她下楼,心里再不舍,也知道这会儿根本没理由去留她。魏玲失踪的事要找人查,陆嘉琦的事要解决,付封住着院也需要时不时过去陪会儿,她在这里,他也没那么多时间陪她。

付希安上前,拎过她手里的书包:“我送你回去。”

到了校门口,刚停稳车,舒曼解了安全带就要走,付希安没忍住,一把将人拽过来按进怀里。好一会儿,付希安才放开她,捏了捏她的下巴,道:“魏舒曼,好好复习,加油!”

付封一个星期后才出院,这期间付希安替他找了个营养师,出院后他也隔三岔五地回去陪陪老人家。

这天,他接完电话刚要走,沈怡留他吃午饭,付希安正要拒绝,一抬头却见张姨身后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一个“好”字。

陆嘉琦是一个人来的,去院子里陪了会儿付封,自然留下来吃饭。付希安答应吃午饭后直接去了书房,让凌玿将资料用电脑传过来,张姨来喊开饭的时候,他的资料也恰好看完。

付钦国去了公司,席间就四人,陆嘉琦和付希安都是自顾自地吃饭,别说语言,就是连眼神都没半分交流,可沈怡怎么瞅着就觉得有些不对。

之前陆嘉琦来过几次,儿子从没待见过,每次都是不得已才留下来吃饭,今日见了人,却是主动留下的。

饭刚吃完,付希安起身,拎了件外套走过去对付封说:“爷爷,我送送客人。”

家里的客人只有一位,陆嘉琦闻言也是满眼惊讶,虽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起码有半成意思是逐客令,随即起身朝付封笑着说道:“爷爷,那我先走了。”

走出院子,陆嘉琦便道:“我有开车。”

付希安回道:“我只是送你到门口,顺便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回头朝院子看了一眼,问道:“你的车,还是我的?”

“不能在这儿说吗?”

付希安已经拉开了自己的车门坐进去,陆嘉琦愣了一下,随即绕到副驾驶的位置,优雅而坐,说道:“问吧。”

“你找过她?”

陆嘉琦愣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话,浅笑道:“终于跟你告状了?”

付希安嘴唇抿着,没说话。小姑娘什么也没说过,那天,他解释婚约的事,从头至尾都没提过陆嘉琦这三个字,可后来小姑娘一下子就说出了她的名字,他当即就猜到了。“你还找过魏玲?”

陆嘉琦大方承认:“找过。”

魏玲和舒曼吵架,因为他,不用多猜,就知道一定有人从中作梗,胡说八道了些什么,这件事,付封不会做,那就只剩陆嘉琦了。他猜到了,但凡事要讲证据,这两个星期,他就让凌玿去调查了一下,查到的资料他刚刚看过。付希安压着怒气:“你找人跟拍的那些照片呢?”

陆嘉琦的面上永远只有一种表情,温婉而笑,反问道:“怎么?想看自己上不上相?”

“魏玲失踪的那天,那个人还跟着?”

“猜对了。”

“照片呢?”

陆嘉琦等的就是这一刻:“照片啊,没有,不过魏玲在哪儿,我倒是知道的。”

“我相信你查过了,魏玲下车的那段路,正好是没有监控的,路灯也暗,她走得急,出了个车祸,肇事司机第一时间逃了,大雨刷过,路面上基本没留什么痕迹。”

“我也算做了一件善事,把人送进了医院。是不是想问在哪一家?”

付希安盯着她,双眸幽暗不明。“她可不是我的什么重要的人,我不会派人去探视,你也不用想着跟踪或者调查了……

“我打什么主意你一直都知道,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发条短信也行……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尽早。”

陆嘉琦说完理了理衣服,就下车了。隔天,就是舒曼考试的日子。

付希安很早就到了学校门口。舒曼慢吞吞地走出来,最近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没精神,这一个月下来,整个人瘦了两圈,眼窝都有些凹下去了。

付希安待她上车,从后座拿出一个便当盒,里面是碗粥,还热气腾腾的呢。舒曼打开,是宝记的砂锅粥,这家店,离学校可不近,而且不是一个方向,来来回回,买碗粥起码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她现在也没什么精力去恋爱,小声嘀咕了句:

“怎么跑那么远去买?”

付希安只道:“快吃。等会儿凉了味道就差了。”

小姑娘捧着便当碗,一小口一小口很认真地吃完,饱了。盖好盖子,把袋子扎好,喝完粥身体暖暖的,心也软软的,声音又低又柔:“以后……不用跑那么远去买这个。”

付希安看着她,目光移向她的唇,刚喝完粥,双唇还残留些粥汤,他突然凑过去,确定等会儿她不必再用纸巾擦嘴后才放开她,笑道:“来给你补元气。”

舒曼还没反应过来,付希安摸了摸她的头,嘱咐道:“进去吧。等会儿考试要专心,除了题目其他一律不准想。”

舒曼点点头。魏玲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虽然沈蓉每天鼓励她说要相信世上会有奇迹,她心底也一直抱着某种希望,可心里也常常感到绝望。

付希安在车里坐着,看着她乖乖走进学校后才发动车子。他其实并不确定陆嘉琦的话有几分真,商场上兵不厌诈的手段多的是。

陆嘉琦管着整个陆氏,可不是刚入社会的大学生,所以他暂时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舒曼,他不想给了她希望,最后又落空。

从满怀希望到失望,有时候,会将一个人击垮。

最后一学期的最后一个任务,毕业论文。

舒曼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了查资料上,不然就是对着题目发呆,论文的构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搭。

沈蓉更惨,去找兄长讨经验,沈聿冷冷回了一句“我不会”。沈蓉瞪着眼睛问:“你是过来人,何况你不是天才吗?”

沈聿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你见过天才有这么笨的妹妹?”

正巧值班护士有事过来喊沈聿,在门外听到了这句话,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沈蓉尴尬至极,灰溜溜地回来,对着灯火发誓他日沈聿若是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她必定落井下石。

陆嘉琦等了一周也没收到付希安的电话,相反,公司内外接二连三地出了些问题,虽然那些问题本身并不大,但若是处理不当,会严重影响公司上市的进度。

这几年,陆氏一直在筹备上市,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可在这短短一周之内,先是之前选聘好的中介机构出现了人员调动,之后审计那边又出了差错,陆嘉琦几乎是连夜奔波处理完的。

深夜,助理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去托运,陆嘉琦站在候机厅的落地窗前,眼前是夜色里明明灭灭的灯光,脑海里是那日付希安幽暗不明的眼神。

她要是认为这些事都只是单纯的巧合的话,那她就是真的“单蠢”了。陆嘉琦拿出手机,没管现在是几点,直接将电话拨了出去,铃声响了很久,她耐心地等着。终于接通,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问:“有事?”

陆嘉琦:“我就是好奇,你是在考验我的能力还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付希安:“我说过,口说无凭。”

陆嘉琦想了想,说道:“好,我给你信的理由。不过条件,我会重新考虑。”

挂了电话,陆嘉琦将之前在医院拍好的几张照片从手机相册里调出来,再三检查了下,确定照片上不会暴露任何信息以后,给付希安传了过去。付希安倒也从没指望凭几张照片就能找出对方的医院所在,他又不是福尔摩斯,看照片,只是为了安心。陆嘉琦是个特别会拿捏分寸的人,魏玲在她手里,暂时生命安全没有多大问题,只是当时,她低估了车祸的严重性。魏玲在医院,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舒城大小公立医院有二十多家,除此以外,还有些私人医院与诊所,一家家查过去,耗时不说,而且显然不太可能。

医药费不会走公司账目,付希安托了朋友查陆嘉琦私人的消费记录,竟然什么都没有。

两人周旋许久,陆嘉琦的耐心终于被磨灭了,将车直接开到了警校门口,拍了段视频发给付希安。

彼时,付希安正好在开高层会议,项目讨论进行到一个很关键的时刻,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付希安拿起来看了一眼,没理。

之前,他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和属下将手机带进会议室的,只是这一阶段,舒曼的情绪并不好,他怕她万一有事打电话来,于是每次会议都开了振动放在会议桌上,在座的各位高层,也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过了五分钟,手机又振了一下。市场部的经理正在做报告,听到振动的声音,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付希安蹙了蹙眉示意他继续,然后才拿起手机看一眼。只这一眼的情绪变化,都被大家看在了眼里。老板的手机在会议上已经连续出现快一个月了,但是从未响过,今天第一次振动,还连续两次,所有人心里都特别好奇,到底是谁的电话这么重要。

付希安一开始看到两条信息都是陆嘉琦的名字,眉头只是微微蹙着,三秒钟后,他整个人就散发一股肃杀的气息。

第一条是视频,付希安没有理;第二条是短信,他本来也不想理,只是手机开了预览功能,所以不用点开就能看到短信的内容。

“如果我现在走到你的小朋友面前,告诉她,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她妈在哪里?你猜,她会怎么想?”

付希安几乎在同一瞬间,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寒着脸扔下去一句:“休息五分钟。”

随后就走出了会议室。

凌玿心头一跳,起身安抚两句后,立马跟着走了出去。在座的人面面相觑,等两人一走就小声交头接耳起来。付希安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后,才点开陆嘉琦发的那条视频,她拍了几十秒警校的大门口,视频里只有呼呼的风声。电话接通,付希安的声音里压着怒火:“你要敢多说一个字,南平市的水上项目你这辈子都做不成。”

这个项目,对于陆氏的发展,以及上市后的前景来说有多重要,彼此心里都明白。

那边倒是轻笑了下,说道:“付希安,我还真敢。”

陆嘉琦的生意经是从小跟着陆叶呈学的,她又是女人,心思很细。最开始商场上有很多人,并不把她当回事,甚至有些人暗地里嘲笑陆氏后继无人,后来那几个人被她不动声色算计了几次以后,和她谈项目时再没人敢大意。

凌玿进门的时候,正巧看到付希安将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力道太猛了,手机翻了几个身,直接落到了地上。

凌玿走过去,将手机捡起来,一看付希安的脸色,大胆猜道:“白莲花放大招了?”

付希安拧了拧眉,说道:“你明天去陆氏,把水上项目的合约谈好,利润再让一个点给她。”

她既然想吃甜的,那就先喂她颗蜜枣。凌玿眼睛都瞪直了:“不是吧?我们吃这么大亏?”

南平市的水上项目,有多少人在争?同安街的那块地顾佳怡一直捂着没有出售的意向,而付希安和叶轩达成了某些协议才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分分钟赚钱的项目,再多让一个利润点,付氏真是亏大发了。

公司多赚的钱,虽然流不到凌玿的口袋,但是眼看着钱好端端地飘到白莲花兜里,他想想就觉得心疼。

魏玲现在到底被藏在哪家医院,一点头绪都没有,陆嘉琦的算计拿捏得很好。

凌玿想了想,问道:“那小辣椒那里呢?”

付希安吐了一个字:“瞒。”

凌玿有些担忧:“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我怕她一不小心吃多了,胃口被撑大。”

陆氏与付氏的首次合作,很快见报,对于两家的联姻,江湖上一直有传闻,基于这次的高度合作,报纸与媒体免不了猜测一番。

舒曼是从不看财经报纸的,连新闻都很少刷,但这个世界总有好事者,特意将报纸送到她面前,打算看一场失恋的好戏。学校的食堂里人声鼎沸,沈蓉瞅了一眼那张大报,反问道:“报纸写什么你就信什么?脑残是有多严重?”

舒曼也是笑笑,没有再理会。付希安解释过,她信了,就不会再怀疑,或者无理取闹地去求证。很快到了毕业答辩,之后是一个星期的假期,舒曼先将一些行李收拾好带回家。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可是到家的那刻,看着已经蒙了尘的家具,终于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

那一个星期里,她哪儿也没有去,将家里前前后后大扫除了一番,地板都是跪着擦完的。

她心底始终存有一丝希望,相信魏玲一定会回来。

毕业典礼的那天,阳光很好。学校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每一个人都积极快乐地与自己父母、同学合影留念。沈蓉的父母也来了。舒曼坐到树荫底下纳凉,没有去打扰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那是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日,魏玲带着她去了镇上的照相馆,拍了这十四年来唯一一张合照。

她回学校的那日,将它带了出来。她摸着照片上的人影,轻声说:“妈,我毕业了。”

典礼结束,原先喧闹的校园像是台风席卷过境,突然显得萧瑟了起来,整个校园内见不到几个人影,沈蓉也跟着父母回去了。

学校给了三天的时间,让他们收拾行李和这里告别。她的行李倒是不多,但还是想多留两天。

才刚过中午,她想去小食堂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卖的。有辆黑色的轿车开进来,就停在前方,舒曼的心无端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停顿了脚步。学校的这条路是不允许开车进来的,除非……除非又是像陆嘉琦那样的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语气很平和,他介绍自己叫作张晋,他说他的话代表整个付家。

礼仪性的笑容过后,他说:“魏小姐,我们聊一下。”

两人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临近暑假,除了毕业班,其他年级早就放了假,咖啡馆的生意进入了淡季,零星的几个客人,但他还是特意多付钱请老板清了场。

舒曼要了杯白开水,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说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张先生你不用这么麻烦,有话请直接说吧。”

张晋笑笑:“既然坐了下来,那我就不绕圈子,咱们开门见山吧。

“魏小姐应该知道付先生有婚约在身,尽管只是商业合作,但这样的联姻是豪门之间坚固的桥梁,不仅是付先生,这座城市每一位坐拥惊人财富的人都必须按照游戏规则来,这和有没有感情没有关系。”

舒曼握紧了杯子,沉默着。“或许你会问,为什么明知不会走向婚姻,却还是任由他和你在一起。偶尔的放任,只要不影响大局,我们允许有一些插曲的发生。不过下个星期,付先生和陆小姐的婚讯就会向媒体发布,我觉得魏小姐应该是聪明人,知道要怎么做。”

舒曼抬头,突然问道:“那么,付希安知道你来找我吗?”

“想必他知道,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你说呢?”

张晋抬起眼正视她,“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你就知道,他不亏待你,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付家不亏待任何一个女人。”

舒曼苦涩地笑开:“我想你一定准备了一张很大的支票。”

张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推向她:“拿着钱,好好走路。另外,毕业分配的事,我会全权负责,现在的世道想找份工作不容易,魏小姐好福气。”

舒曼拿起桌上的那张支票,慢慢地一点点地将它浸泡在了那杯水里。“张先生也是好福气,不费一分一毫就完成了谈判。”

舒曼起身就要往外走,身后传来张晋不紧不慢的声音。“支票不过是个形式,钱还是会转入你的账户。魏小姐,千万不要觉得我们是在仗势欺人,因为我们就是。”

张晋说完起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又折回来。舒曼扬起脸:“还有事?”

张晋看着她,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道:“魏小姐,这句话是我私人给你的忠告。”

“付先生为什么没有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因为他在和陆小姐选婚戒,你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看到他们相拥着拍婚纱照。我倒是建议你可以去看看,这对你下决心应该有帮助。爱一个人和要不要娶她,是两回事。”

舒曼在咖啡店里坐了很久,她很想告诉那位叫张晋的代言人,付希安没有来,是因为她压根没有邀请他。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一遍一遍阻止自己。迈开脚步,去他所说的那个地方。可人的心底一旦生疑,就会有无数个魔鬼出来撕咬你的坚定。信念与执着,带着自己去撕开那些竭力想要掩盖住的谎言。付希安从婚纱店里走出来时,手机振动了一下。是舒曼的短信:“我在家等你。”

付希安对着落地窗整理好了西装,简单地回了个“好”字。刚拉开车门,陆嘉琦从另一侧也坐了进来,挑着眉说道:“怎么?刚拍完一生最值钱的合影就要弃我而去了吗?”

付希安解开领带,扔到一边,冷冷地道:“下车。”

“就送我到路口,司机会在那里接我的。”

陆嘉琪打开手包,对着脖子喷了几下香水。付希安蹙了蹙眉。

“和你家小朋友不一样吧?名媛是离不开香水的。”

陆嘉琪笑道。付希安没再看她,发动车子,驶向街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说道:

“名媛大多数时候是闭嘴的。”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路边,付希安面无表情地道:“下车。”

“当然要下了,不然还等你轰我下去吗?”

陆嘉琦脸上突然现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笑着继续问道:“你说如果你的小朋友知道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她会有什么反应?”

付希安斜睨过去,那眼里的冷意宛如冰霜,陆嘉琦假装没有看见,莞尔一笑,走下去关了车门。

付希安将油门踩到底,风一般地驰离。公司还有些急事,付希安处理完后才回的家,舒曼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得像一座雕塑。付希安觉出异常,鞋子都没换,径直坐到了她对面。她慢慢抬起脸,看过去:“付希安,我们分手。”

他眉头蹙起,神色冷峻,他问:“你再说一次?”

舒曼微微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他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她盯着他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还没有戒痕。

“魏舒曼,我让你再说一次。”

舒曼抬眸望过去,他的下巴有新长出还没来得及刮掉的胡楂,他的双唇紧抿着,侧脸线条刚毅,衣袖挽到了肘处,右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她的视线始终错开着,没敢对上他的。

“付希安,我们好聚好散好不好?”

静默良久。

付希安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烟,没多久整个客厅烟雾缭绕,他的声音近乎沙哑,他说:“曼曼,给我些时间,陆嘉琦不是问题。”

舒曼忽然笑了一下,问道:“给你些时间你就不会和她结婚,给你些时间你就能娶我?”

付希安怔了一下,双眸里闪过一丝光芒。

几分犹豫,间接承认,舒曼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脑海里闪过刚刚在婚纱店前看到的场景。

付希安刚想说话,她打断了他。“现在的问题,不是陆嘉琦,是我。”

他看定她。

“我厌倦了。我在孤儿院长大,八岁那年魏玲领养我,十四年以来没骂过我一句。那天吵架,就因为我不愿意和你分手,那么自私地离开……”

付希安第一次觉得说话艰涩:“在你心里,我是谁?”

舒曼定着心神,回道:“是可以给我不一样人生的人。”

他目光森然,唇角浮现一抹讥笑:“既然这样,为何现在还要来分手?跟着我难道会让你吃苦?”

“因为我想带着一起过不一样人生的那个人,不在了。”

舒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付希安,我也陪了你那么久,分手费给大方一些好吗?”

付希安不再言语,他将舒曼一把按在沙发里,激烈、凶猛,他把她整个人揉在怀里,那股力道像是要将她捏碎,而她只是极力迎合他,抱着他。两人仿佛要用尽彼此一生的时光。第二天,付希安很早就离开了别墅。

等她醒来时,床头放了一张卡,她的手机不知所踪。这栋别墅成了禁锢之城。

门外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每一餐都有人送来,很丰富。舒曼反而很平静,没哭没闹,安安静静地度过每一天。她知道付希安不会再出现,她也知道不用多久,张晋一定会来将她带走。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第几天了,舒曼被请出去的时候,门外的保镖被张晋带来的四五个人围住。门口停着一辆加长林肯,舒曼转身对张晋说:“起码让我回家收拾下东西。”

张晋没说话,只是示意她上车,她坐进去才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端坐着。舒曼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蔓延开来。

老人先开口:“魏小姐是吗?我是付希安的爷爷,以为我们不会见面,看来还是要我来帮希安走这最后一步。”

“我会离开他的。”

舒曼答道。“离开之前,我们还得去趟医院。”

舒曼不解地看过去,舔了舔嘴唇,问道:“去医院干什么?”

“做个简单的检查,付家不留孽种。”

老人说完,车子就已经开动了。舒曼张了张嘴,说道:“我没有怀孕,就算真如您所说的有了孽种,我答应你,我会亲自解决。”

“不必了,这样更让我省心。”

老人依然是淡漠的口吻。车子在仁禾停下,这次走的是VVIP通道,张晋带着她直接走向诊室。抽血化验,舒曼咬着唇,坐在诊室的沙发上等待。二十分钟后,张晋拿着化验单走到她身前,他身后跟了几个护士。舒曼有种不好的预感,腾地站了起来,说道:“是不是可以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还没等她说完,身后的护士已经上来将她按住了。

舒曼不相信,喊道:“不可能的。一定是验错了,我这几天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抽一次血看看?”

那天,她被强行绑上了手术台。因为情绪激动,术后大出血,舒曼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醒来的那日,手上还打着点滴。她自己拔了针头,提起桌上的手包,跌跌撞撞着躲进厕所。里面有一张卡,一本护照,一张机票,还有无意间在别墅找出来的贺云岐送的那只运动手环。病房外已经没有人看守了,怎么走出的医院大门她已经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外面每一条街道上都热闹非凡。一簇簇人群都围在前方商场外的LED屏幕前,尖叫声此起彼伏。舒曼抬眼望去,六月的阳光那么耀眼,反射在屏幕上,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但有些人的身影,只一眼,便能看清。

旁人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她终于知道,这是付希安和陆嘉琦的婚礼。全城直播。大张旗鼓的幸福那么热烈地撒向全城。舒曼竟然笑了出来,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笑得泪水放纵流淌。她抚着小腹,那里面曾经有一个生命,与他有关的生命,在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的存在时,就已经被强行剥离了。她甚至都来不及与他告别,来不及与他说抱歉,更来不及告诉他——其实她不害怕未知的以后,甚至不怕全世界的人都将她抛弃。然而,她只怕他不要她。她想起,那一年,他出现在礼堂里,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神祗,她在他身上看见了全世界的光。而现在,她终于知道,这片光,它不属于任何人。他真的,不要她了,像随手丢弃一个不稀罕的物品,将她抛开。舒曼扶着路沿的杆子,浑身都好像失去了知觉,行尸走肉般移动着双腿。屏幕上陆嘉琦挽着自己的父亲出现在教堂的门口,身后拖着长长的婚纱尾摆……

四周羡慕的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她继续往前走,路边的橱窗里映着她惨白的脸,她想要离开这里,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她走到路边,连伸手拦车的力气都没有。她用尽全部的力气走进了一米外的电话亭,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只说了两个字,她顺着亭子滑坐在了地上。贺云岐找到她的时候,她缩在电话亭的角落里,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见到来人,努力咧开嘴,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出现在我这狼狈不堪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