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突然得到妈妈回国的消息,我的震惊不是一点点。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风轻云淡,说是在北京参加一个展示会,顺便回来看看我,那时候我正在实验室里纠结一个算法,而韩晨阳约我晚上吃饭。

我挂在脸上的惆怅大概有些明显,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欢,韩晨阳倒也没怎么问,直到点完菜他才习惯性的插起手,认真的问我:“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我犹豫了一下,说:“刚才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回国了,想回南京来看看我。”

“哦,这不是好事吗?”他试探的问:“你不高兴?”

我勉强笑笑:“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很突然,你知道我为了不愿意和她去意大利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年,那一年她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

韩晨阳把甜点递给我,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耿耿于怀,我看你还是应该去见见她。”

我没做声,默默的低头吃东西,他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没关系,你跟你爸爸不是一样很长时间没见面,可是撒娇的样子却跟一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妈妈不一样,韩晨阳,她是个要强的人,从来认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不应顾及家庭或者别的,小时候我很怨恨她,不能牺牲自己去成全丈夫和儿女,她实在活的太自私了。”

“可是,我总有点觉得我很像她,所以才很害怕去面对她。”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还是去见见吧,我也很想见见你妈妈。”

妈妈来的第二天晚上约在一间老字号的粤菜酒楼,环境古朴雅致,木雕花的门窗,丝竹声声入耳,大厅屏风上大簇大簇的牡丹花开,艳丽浓烈、哀婉绵长。

母女相见的场面一如寻常的气氛平静,分离了两年就像出差回家一样自然,妈妈见了我甚至没有因为三年不见而欣喜异常,只是看到韩晨阳的时候才露出久违的真诚的笑容:“这位就是你爸爸说的小韩呀,你好!”

他亦回礼,很稳妥的问好,席间倒是我成了很多余的人,妈妈对他满意极了,整晚脸上都带着温婉的笑,我只好一样一样的吃菜,从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吃到离自己最远的那一盘。

忽然妈妈开口:“水水这个孩子多少性子跟我有些像,当初若是传了她爸那副好脾气也不会这样,她脾气又坏,性子又傲,能找到你这样的,是她八辈子的福气。”

我讪讪的笑,拼命的往嘴巴里塞东西,倒是韩晨阳很给我面子:“这个其实是缘分,虽然她的缺点很多,但是她要做的事要达到的目标从来不会含糊。”

这是在变相讽刺我不择手段,还是在暗示我在感情问题上死脑筋呢?我别过脸去,寻思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慢慢嚼而不会让人很饱,这个韩晨阳,赞美人家都要带三分刺。

倒是妈妈笑起来:“就是这个理,她脾气倔,认定的东西就会钻牛角尖,这样就算了,还特别不考虑别人感受,我行我素惯了,这点跟我很像。”

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说出“跟我很像”的妈妈,岁月仿佛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一向会保养打扮,可是眼角淡淡地细纹,怎么也掩饰不了。

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唇角抹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妈妈却接着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可是我却没做到母亲的职责,是我的错。”

这顿饭多半吃的有些煽情,临走时候妈妈的朋友来接她,她告诉我明天又要去上海参加展览,行程十分繁忙,在酒楼门口告别的时候,她走上前轻轻地抱住我,我愣了一下,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一下,随即,绵绵细细的温暖传到我的身上,我亦轻轻地回抱住她。

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莫名的光芒在闪动,她说:“闺女,你要好好改改性子,否则再好的男人都容忍不了你。”

我点点头:“我明白,妈,我跟你一个性子,你不说我也明白。”

“结婚时候可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不能再让你爸爸通知我了。”她松开我,笑道:“希腊的爱琴海倒是度蜜月的好地方,小韩你觉得呢?”

韩晨阳微微一怔,然后笑靥如涟漪一样展开:“跟我打算的一样。”

一路上我和他都有些沉默,回去洗完澡发现韩晨阳在上网,我就坐在床沿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小,准备随便看看无聊的肥皂剧,岂料他站起来忽然从后面抱住我,仿佛电流窜过一般,我身体又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才松懈下来。

我笑道:“韩晨阳,你吓死我了,不声不响的。”

他松开我,面对我表情很认真,说:“我发现,你对于身体的触碰感感到非常恐惧,在拥抱的时候好像触电一样,有一种抗拒的电流,今天跟你妈妈,上次送韩晨琳去英国的时候你也是,平时我抱你的时候倒是没有太大感觉,刚才你没有心理准备,于是本能的很抗拒。”

我抿了抿嘴,点点头:“是的。”

他笑得很温柔:“这不怪你,中国人都或多或少这样的表现,不过这似乎是因为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少被父母拥抱。”

“是这样的吗?”我迷惘的看着他。

他挨着我坐,声音很轻很柔:“你妈妈今天跟我们说的那些话,才让我想明白,为什么你的性子会变成那样,又自私又矛盾。”

“为什么?”

“在你没有爱上自己,爱上生命以前,只是如饥似渴地从外面的世界寻找爱,找到的只有无尽的矛盾和空虚。一个在童年时期得不到拥抱和温暖的人,常在日后以索爱的行为来满足被爱的需要。”

我想了想,摇摇头:“可是我觉得我很爱自己。”

“你那个不叫爱你自己,你那个叫消极的逃避,你不愿意承认你在唐君然那里的失败,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后来你爱上我,又不敢承认,就是怕受伤害,这样不叫爱自己。”他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有时候我真的会耿耿于怀,若是唐君然没有离你而去,赵景铭继续对你死心塌地,你会不会在那时候承认你的心意。”

“那感觉就像所有的人都离开你,只有我还在,你只好迫不及待的抓住最后一块浮木。”韩晨阳定定的看着我:“借爱情来肯定自己的意义,企图抚平心中对生命的不安。”

“其实你知道,不是这样。”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就像很多人一样,总是觉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也是最好的,可是我从未想过用一个人的爱代替另一个人的爱,对我来说,那是对自己的侮辱,我总是用冷漠当盔甲来掩饰我的伤痕,使自己不再被伤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你,其实很多个瞬间,我都清楚的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我心里总是有一把小尺,一段段的丈量你给我的感情够不够传奇。”

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心底的话,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我现在不再怀疑了,或许说,跟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安心,韩晨阳,如果现在的我遇到当时的我,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真不可爱。”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给卧室里笼罩上一层晕黄的光,韩晨阳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是淡淡阴影,看在我眼里,一切都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低声说:“我想告诉你,我很害怕失去你。”

一个星期之后妈妈回到了意大利,我的生活开始发生的略微的变化,以前很少打电话给我的妈妈,居然每天都要给我电邮,时不时还打电话问我情况。

和董安妍打电话说到这个事情,她认真的告诉我:“你这个是小时候缺爱,长大缺钙,补补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我不跟你讨论钙和爱,听说江风跟你求婚,你架子还挺大的直接拒绝,害的他三天两头来烦我,一开口就是,哎呀,小妹,我要失恋了——”

“我现在结婚?你让我结婚?”董安妍表情立刻变的扭曲,一副被虐待泪眼婆娑的样子:“我也想啊,你先去问我老板准不准吧,我们搞教学课题忙都忙死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对了,我看过你的结婚戒指,恭喜你,很漂亮,江风设计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对,害的我也想要了。”

她大笑:“我晓得你找我什么意思了,等你走了我立马打电话给韩晨阳,说江止水刚才跟你间接求婚来着,还说非克拉钻不嫁。”

我居然也跟着她胡闹,在一旁煽风点火:“对,我就是那个心思,我巴不得毕业就结婚,在家做一只大米虫,你快让韩晨阳娶了我回去,要不他入赘也可以,我不在乎的。”

董安妍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等我下班就打电话给他。”

放下电话继续看资料,再一抬头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我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寻思应该喊楼下的师兄帮我带一份盒饭,刚走了两节台阶,就看见韩晨阳走上来。

我奇怪:“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跟许大哥去吃饭的?怎么过来了?”

他不回答我,把我拽到一边,我看见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更加奇怪,问道:“你去哪了?”

他抬起手,凉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暧昧散发出来,我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科学圣地,行为举止纯洁点。”

韩晨阳笑起来,就是不松手:“水水,我听江风说那次你耳朵刚换了耳钉就发炎了,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带?”

我摸摸耳垂答道:“是呀,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能带金的,可能是耳洞还没有养好,这几天我忙的都忘记了,也不知道顺手丢在哪里了。”

他不做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便是两个耀眼夺目的耳钉,在灯光下折射出透亮的光芒,我眨眨眼,试探地问:“这个是钻的?”

“嗯,钻的。”他取出来给我,然后看了一下:“水水,你几天不带好像耳洞要合起来了。”

我满不在乎的回答:“没事,耳钉扎进去就又通了,要不你试试?”

冰凉的金针穿过耳洞,似乎一点痛感都没有,而那种耳朵上有归属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望着他,忽然发觉他淡淡地笑容中,清晰而澄澈的笑意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渗出来,煽情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抢先:“现在,你的耳洞都是为我穿的了。”

我一怔,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甜蜜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我低声说:“嗯,都过去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耳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是这是你穿的,自然不一样。”

他搂住我,轻轻对我说:“那就不要拿下来了,等毕业结婚时候再换一个。”

倒是我结结实实的愣住了:“什么毕业结婚?”

他的唇角微微的翘起来,语气里带着戏谑:“你还装,董安妍都告诉我了,不过毕业的限定,博士好了。”

我不回答,只是看着他笑,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闪亮的光芒,眼波流转之间藏不住一丝喜悦,他的眸子里还有我,脸上挂着抑制不住幸福的笑意。

千帆过尽,皆不是我心所爱,三千弱水,哪一瓢知我冷暖?

不过是他,只有他。

六月,我研究生毕业,直升本校读博。

毕业那天,天空蓝得通透明澈,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难得的没有烈日高照,穿起密不透风的硕士服倒也不觉得大汗淋漓,连老板都说是个好兆头。

毕业典礼的时候李楠师兄站在我左边,上面开大会,底下开小会。听了半天冗长的讲话,终于把金光灿灿的毕业证书拿到了手里,我连忙把毕业证收到包里:“千万不能弄丢了,上面都是赤|裸裸的血汗呀!”

李楠师兄笑:“你以后还有博士的毕业证书,这个简直就是白搭。”

我白他一眼,晃了晃毕业证书:“这你就不懂了吧?找工作的时候用博士证,见男朋友家人的时候用硕士证,去交友征婚的时候用本科证。”

他瞥了我一眼:“就你鬼主意多,对了,韩师兄怎么没过来?”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应该快了吧,我本来没打算让他回来的,结果早上他就不声不响的飞到了上海,现在应该在路上。”

李楠师兄长叹一声:“小师妹,韩师兄待你真的不错,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皱眉,为什么每个人看到我和韩晨阳在一起都觉得他会是被虐的那位,难道他看上去真的是贤惠淑良那种类型的,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类型?

可是私底下我完全被他镇压得死死的,连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老板喊我们跟他照相,还有其他的教授,恰巧韩晨阳以前的导师站在我身边,眼睛一边看镜头一边瞥向我:“小江呀,韩晨阳那小子怎么没有过来?不像话。”

我连忙解释:“他出差呢。刚才打电话说是马上就到,还说要请您吃饭,让师兄师姐们都别走,大家凑一起多热闹,连地方都订好了。”

老板耳朵尖,沉重地点点头,结果被“咔嚓”一下照了下来,做摄影师的师弟大喊:“再来一张,大家不要动,站好了,师兄师姐们笑起来。”

李楠师兄站在我后面,说话声音很大,几乎是说给全部人听的:“同学们回去数数带了多少钱,马上要出韩师兄和江师妹的礼了,要是不够的,可以跟我借啊,不放高利贷的!”

全部人都笑起来了,这样,留下了最好的一张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自然,连老板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院长笑起来居然还有两个酒窝,让我们大大地惊讶了一回。

江风和董安妍也去了,一个帮我照相一个帮我拎包,我本来不喜欢照相,但是李楠师兄毕业就要出国,几个师弟师妹争着要跟他照,连带把我也扯上。从教学楼辗转到图书馆,我恼得想把缠人的硕士服脱掉,手机响起来,董安妍一看是韩晨阳,忙讨好的递到我耳边,韩晨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那身衣服就不能老实点穿着?别乱扯。”

我环顾四周,看见他从大礼堂那里走来,连忙一把扯掉了所有的累赘,长长舒了一口气:“韩晨阳,我倒是好奇你穿了三次这种大布口袋,会不会有阴影了?”

他笑起来:“原本我有机会再穿一次导师服,可惜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合上手机,径自向他走去,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老板他们刚才还念叨你的呢,他们兴许还在院办,秦淮人家我已经让江风订好了,晚上李楠师兄还要请。对了,你回来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让你不要赶回来的,以后补上就好了。”

他不说话,漂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半晌才慢慢开口:“水水,你说了半天了,能不能让我说一句话呢?”

我擦汗:“你说,你说!”

他笑起来,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清澈如水:“恭喜毕业!”

李楠师兄的饭局折腾到凌晨才散,大家都喝了不少,韩晨阳也没少喝,到家的时候已经有微微的醉态,他洗过澡躺在床上给家里打电话,我一边喜滋滋地看自己的毕业证书,一边跟他放肆的手做搏斗,等他打完电话,我便问:“韩晨阳,你的毕业证书给我看看?”

他瞥了一眼我毕业证上的照片,凉凉地评论:“照得实在是太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博士后毕业了呢!”

我缠着他,他没法子,只好从书房里找了他的毕业证,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相片。我枕在他腿上,一页页地翻,忽然我看到一张他和江风的合影,背景是剑桥的康河,我抬头问他:“韩晨阳,其实我很好奇,是不是以前你认识我?”

他挑眉,俯下身来挑起我的碎发把玩,有些漫不经心:“为什么会这么问?”

“直觉,感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你跟我握手的时候,分明刻意地划过我的掌心,那时候我并没有在意。”

他笑起来:“那是江风说你学了十年的美术,结果却跑去学了机械,我不信。”他把我的手指拉开,慢慢地在上面摩挲:“这些都是握笔留下的老趼吧,后来我就信了。”

“果然是好奇。”我悻悻地转了身,继续看照片,可是他把我往他怀里挪了挪,亲吻我的额角,反问我:“好奇不好吗?你还是第一个让我这么好奇的人。”

我顿时来了兴趣:“好奇?难道我那时候彻底漠视你的态度让你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就从此对我念念不忘起来了?”

他白我一眼:“漠视我的女生又不止你一个,你别以为那是什么光荣的事。欲擒故纵这招对我没用,我又不是那种总要征服别人显示自己魅力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好奇?”

“不告诉你!”

我佯装生气,他轻轻拍拍我的脸:“真难缠,那么说得抽象一点就是每好奇一分都是以自己的感情做赌注,却没有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桎梏,自己体会去,这下满意了吧?”

我偷偷地笑:“那是不是跟高中时候无意中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看去,最后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一个原理?”

他笑,手指点我的额头:“我高中时候没有看到,后来才遇到。”

我翻个身,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威胁他:“我晓得你以前的情史,给你提个醒。”

耳垂上轻轻地被咬了一下,濡湿的气息撩拨了敏感的神经,我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他搂得我更紧了,语气更加的诱惑:“除了你,我倒也没真心地对过谁,倒是你,在我之前起码有一个让你全心全意付出的人,算起来谁比较吃亏?”

手指被牢牢地扣住,他的吻一路向下,我愤愤然:“一百乘以一和一乘以一百的结果是一样的,大家扯平了!”

“小丫头,别多嘴。”他的吻柔和缠绵,辗转不息,我已然失去思考“谁比较吃亏”问题的能力,而在他怀里的感觉,真的很安心。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计较什么得失,我们拥有的对方,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将来。

当我们爱过一个人,离真爱的那个却更近了,谁不是磕磕绊绊的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再次回想起来,我只觉得爱与被爱都是那么美好的回忆。

那个全心全意让我付出的人变成了他,两情相悦,我已然觉得这是最好的答案。

早上出去买早餐,我顺手拎了两份报纸回来,一边看一边吃,阿九也颇似正经地趴在我身边用小爪子扒着报纸。韩晨阳很奇怪,可是也没问什么,我主动招供:“看看上面的广告,找家旅行社游山玩水一下。”

“大热天的你还往外面冲,小心晒成浑身黑巧克力。你不是说要去日本看你爸吗,这下改变主意了?”

我往沙发上一倒,漫不经心地翻起小广告:“我是想从日本回来再找个地方玩玩,等老板催了再回去也不迟。”

“那你还不如去北京算了,反正晨琳放假回来了,正好跟你做个伴,许博闻那家伙最近倒是挺闲的,要吃好吃的找他绝对没错。”他认真地给我建议。

我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南京一北京五日双飞游的报价,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就倾到了韩晨阳的提议上:“那我先去日本,然后直接去北京,你确定有人给我安排衣食住行?”

“其实你也可以先去北京。”他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你可以省南京去北京的机票钱,可以省了从北京去日本的钱了,我觉得不错,你考虑一下。”

我瞠目结舌,喜滋滋地回答:“这还用考虑吗?就这么定了。”

和韩晨阳一起去北京,他丢下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也乐得和韩晨琳混在一起,过的生活是要多颓废有多颓废,许博闻还经常来怂恿我们去参加什么郊区的马术俱乐部、高尔夫俱乐部,通通被两个宅女打发走了。

多数时候就开车去那些很有韵味的地方转转,比如后海,这个京城著名的酒吧聚集地,倒是我和韩晨琳共同的偏好,夜晚时的后海波光粼粼,从大门望进去,并没有想象中摩肩接踵的繁华景象,一些餐厅放在后海边的露天座位倒已经坐得七分满,我斜倚在栏杆上,身侧荷香四溢,韩晨琳捧了菜单慢慢地看,不时嘀咕两句:“连续两天都在这里吃,反而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了,愁呀愁死了!”

我给她建议:“等明个把许大哥叫出来给我们点菜,昨天吃什么今天就上什么好了。”

她点点头,也跟我一样瘫软在椅子上:“明天去天坛转转吧,我要去拍照片。”

说到天坛我顿时来了兴趣:“好好好,我一直惦念着那里的回音壁,到底是利用声音传播的什么原理呀,小时候站在那里喊一句自己的名字,可以听到好几声。”

“声学的传音原理呗,围墙由磨砖对缝砌成,光滑平整,弧度过度柔和,有利于声波的规则折射,加上围墙上端覆盖着琉璃瓦使声波不至于散漫地消失,造成了回音效果。”韩晨琳笑眯眯地跟我解释:“说定了,我们明天下午的时候去。”

那时候我没注意到韩晨琳笑的样子,贼细小,眉梢弯弯的,和那亩荷塘上的一弯新月一样,眸光中仿似有种小小的窃喜,一闪而过。

天坛古树很多,经祈年殿前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西面约一里长的路两旁,满植着西府海棠,草地上还有紫花地丁和二月兰。

听说以往天坛人都很多,今天也许去得很迟,景点区都没有什么人了,韩晨琳拿着照相机左转转,右看看,然后领我一路走下来,最后来到一处周围有墙但是四周开阔的地方,大喊了一声:“我来了——”

好似波浪在海面翻腾,一浪高过一浪,她脆生生的声音就像在空中跳动一般,连着几个“我来了”回响,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惊喜地叫起来:“难道这就是回音壁?”

韩晨琳撺掇我:“你也叫起来试试,叫你名字也可以,叫我名字也可以,随便叫,反正这里没人,就是有人了也都是自己顾着自己叫了。”

我纳闷:“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些栏杆呀,而且那个墙好高的。”

韩晨琳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那时候姐姐你才多大呀,你听——江止水——”

云层涌动,耳边都是自己的名字,余韵还没有平息,她又叫起来:“韩晨阳——”我笑起来,也跟着叫,最后两个人发泄地精疲力竭,嗓子里都冒了烟。

韩晨琳跑去买水,我站在回音壁前,太阳下的古墙灰黄色,我轻轻地抚摸上去,阳光温热的余韵未退,抬起头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单手遮住脸。微红的金光中,我恍惚间想起来,也是这样绚烂的夕阳下,一个男孩子仰头看天空,对着回音壁长长久久的沉默。

后面有脚步声,我以为是韩晨琳,倒也没有回头再看,只是指着那个回音壁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来北京,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回音壁最有印象,可是我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大哥哥和我在这里玩闹,他站在墙的那边,我站在这边,扯着嗓门喊。”

“那你还记得那个大哥哥吗?”

我惊讶地转头,韩晨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我下意识地就问出来:“不会吧,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难道你就是那个大哥哥?”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难道不可以吗?”

我真的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立马就反问:“不会吧,难道那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拜托我才五年级,算算你不过才高一,原来你的心计藏得还挺深的,对我早有预谋了?”

韩晨阳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自我感觉也特良好了点,那时候你就一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我再有兴趣也不会打主意到你身上的。”

我觉得挫败,灰溜溜地闭了嘴,那些什么言情小说第一眼就陷入了长长的思念中,完全没有道理的是扯淡,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只是觉得缘分是件很神奇的东西,那次跟你道别之后就出了国,直到遇见江风,他书桌上的你和他的合照一下子让我想到了那个在回音壁前一起玩闹的小女孩。”

我笑起来,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话。夕阳西下,天坛笼罩着一层橙色的光,他的脸,落在薄薄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有淡淡阴影。

我说:“你是让韩晨琳故意带我到这里来的,你太煽情了。”

他不回答,只顾笑,不远处韩晨琳笑着跟我打手势,风穿过我们的指尖,不知道会到达怎么样的彼岸,可是此时此刻我从来没有那么笃定地认为,这个人就是我的终点。

原来我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遇上了他,原来一切都是“缘分”两个字。

也许,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从回音壁前不曾留意的邂逅,到十年后学校无知无觉的重逢,一切可能都是几十个世纪之前就注定了的。

这就是缘吧。有些人注定是要相识、注定是要相爱、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就算中间相隔了整整十年的、几乎可以冲刷掉一切的光阴。

佛曰: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能有那么一个人,陪你经历岁月悠长,陪你看尽浮华变迁,是需要修得多少年的缘份。

一定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如此的圆满。

日志 7月5日

凌晨的时候看了一部非常像童话的电影——《恋恋笔记本》。

这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一对初恋情人经历种种悲欢曲折终于破镜重圆,浪漫而又美好。然而让人觉得不同的是,整个故事是穿插在老年的回忆里,年老的他把这段往事读给已经失去记忆的妻子听。

他们已经相守了一辈子,有了儿子,孙女,他在最后的时光里仍然要陪着她,等待奇迹。

他说,因为她是我的宝贝。

故事读到了结局,她也终于想起了他,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如果童话的结局是这样美好,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感伤?

看到即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仍然没有一丝更改的爱,竟洋溢着浓浓的悲剧色彩。

这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每个人都会经历恋爱,都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个人,但是彼此坚定至死不渝的爱情未必谁都会有。

爱情没有那么多借口,如果不能圆满,只能说明爱得不够。

我伏在韩晨阳身上悄悄地流眼泪,他悉心地帮我擦掉眼泪,我轻轻地对他说:“If you are a bird. I'm a bird,You is my home”,他微笑,说这个电影的结局,其实哀而不伤。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耳朵,那里有爱情刻画过的痕迹,他笑道:“你倒是平白地遭了一场疼痛的罪。”我轻轻地闭上眼:“可是,我遇到你就圆满了。”

电影最后的桥段还在播放——她哭着拥抱他,对他说我爱你。

我哭得更汹涌,不晓得为什么,说不出的感动。

偏偏这个时候,他俯下身来低声对我说:“水水,你倒是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我终于诚实:“我爱你。”我抱住他,脸紧紧贴住他手心,一字一顿,极其认真:“我爱你,真的,韩晨阳,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