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星星迷失

★[1]有什麽好说清楚的,漫长的未来,我依然可以陪他聊人生,之後,他再去跟别人摩擦下半身。

从那天晚上之後,我就把林逸舟放在信安易里,这个可以设置电话和短信黑名单的软件还是当日林逸舟亲自帮我下载到手机里的。

我真的很乡霸,我承认,最初听说林逸舟说他经常把那些缠着他的女孩子的电话号码关进电话黑名单的时候,我两个眼睛差点没变成星星形状:「到底是有钱人哦,我的手机就没有这个功能。」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我半天,最後一语不发地把我的手机拿过去,帮我下了这个软件。

那个时候满心崇拜地我绝对没有想到,日後有一天,黑名单里会出现林逸舟这三个字。

我很想问他,当有一天你发现我要用对待那些伤害过我的人的那张面孔来对着你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一丝後悔?

然而我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一定是挑挑眉毛,不屑回答。

那天凌晨许至君问了我好几次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一直避而不答,直到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我终於在他车里沉沉的睡过去了。

我不敢,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当时那副尴尬而肮脏的场景。

我蹑手蹑脚的用他给我的备份钥匙打开了门,穿过客厅,走到卧室门口,推开卧室的门……

他在床上,裸着上身,背上那个刺青像火焰一样炙烤着我的双眼,他的身下,是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酒精的原因,她的面孔是绯红的。

我手里的蛋糕,「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格外安静的房间里,这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节奏,他们一起看向我,两个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我像所有武侠电影中被点了穴的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不能移开我的实现。

林逸舟迅速地扯过被子遮住了那个女生,我也立刻跟着收回了目光,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的我在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办,只能站在门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出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出了房间。

一直到走出那栋大厦,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脑袋里像灌满了浆糊,完全不能够运作,不能够思考。

我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麽会是她,怎麽可能是她,难道那条短信根本就是她用他的手机发给我的?

封妙琴,林逸舟,这两个人是什麽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当初孔颜跟我说起周暮晨和康婕,明明已经时过境迁,但我光凭空想像都已经觉得负担不起,而林逸舟……他是直接拿刀捅进我的心脏。

我绝少对任何人提起我对他感情,那种沉重到一提起就想要落泪的感情,绝对不是年少时对周暮晨那种一言以蔽之的喜欢,除了喜欢,还有深深的怜悯。

我很清楚的记得在我刺青之前的一个晚上,林逸舟突然来找我,我慌慌张张穿着睡衣就奔了出来,他看着我脚上那双多啦A梦的拖鞋微笑,那个笑容十分落寞。

他同我说:「没有什麽事情,就是突然想看看你,一个人,很孤独。」

当时的我对他说出这句话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一个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人突然说他很孤独,真是有点吃多了没事做的感觉。

然而到了後来,我明白了。

真是孤独,站在万人中央,听遍尘世喧嚣,却发现那些拥抱与己无关,那些声音也与己无关,沾了一些别人的热闹,更衬得自己形单影只。

或许这点孤独,就是把我们两个紧紧绑在一起的根源。

他曾说过一句让我非常非常难过的话:生不对,死不起。

我一度嘲笑他是不知人间疾苦,为赋新词强说愁。他没有跟我争辩,一句都没有,而是安安静静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语。

这些回忆像黑白默片,在寂然无声的漫长黑夜里,一帧一帧的展现在我眼前。

谁说回忆不具备任何力量,如果真的不具备任何力量,那我是为什麽会痛苦得想要仰天长「靠」。

那个时候我还自不量力地想,我一定要赶走笼罩林逸舟的那个阴影,让他快乐起来。

可是我想让他快乐的这个人,他却要成为我的阴影,他却要让我不快乐!

当初我跟周暮晨在一起的时候,仅仅因为那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送过一个蛋糕给他,我就召集了大票人马威风凛凛地去把她打了一顿。

可是如今当我亲眼目睹了林逸舟跟封妙琴□裸地纠缠在一起,我却只能落荒而逃,并且在逃跑之前还很贴心地为他们关好了门。

李珊珊也问我,为什麽?

我看着她,我说,当初我是正牌女友,现在我算什麽呢?

我没干掉妃子,我被奸妃干掉了。

我不是唯一的将领,只是不起眼的小兵。

在这段时间之中,陪伴在我身边最多的是许至君,如谭思瑶所说,跟他在一起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跟许至君在一起时,既不像以前周暮晨随时能让我笑得下巴脱臼,也不像林逸舟总让我情绪剧烈起伏,就是觉得特别安稳,而这种安稳背後隐藏了什麽,我懒得去深究。

徐小文给我发短信,很乾脆直接:「许至君是不是在追你?」

我想了一下,回过去:「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正常的男生会喜欢?」

估计他也觉得我说的是实话,於是又用十分同情的口气安慰我:「你以前经常说的啦,世上男人千千万,对你不好天天换,别灰心。」

我握着手机看了好半天,须臾之间,心口有那麽一点钝痛。

因为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其实不是我原创的,最早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康婕。

我偷偷去看过康婕一次,在商场的NIKE女子店。

五一劳动节,各大商场人满为患,以前我特别喜欢过节,因为一过节所有的品牌都会搞活动,平时觉得贵的衣服通通买两百减一百。

然而这一天我一点看衣服的心情都没有,尽管许至君非常慷慨地跟我说:「你喜欢我就送给你,没多大的事。」

可是我还是摇头:「我今天只想看一个人。」

很久没有见面,康婕身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站在卖场里高声喊着「欢迎光临」,笑容可掬地对待每一个乾脆或者挑剔的顾客。

我带着大大的渐变色墨镜,躲在许至君的身後,过了半天,我轻轻的拉拉他的袖子:「走吧。」

许至君永远不问任何让人难堪的问题,我说要来,他就陪我来,我说要走,他就随我走,这妥帖之中略带纵容。

我从来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可是这次,我知道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喜来登三楼的自助餐厅,看着芙蓉路上来往不息的车辆,他耐心地帮我剥一只大闸蟹的蟹壳,我忽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显得有些突兀,他停下来看着我,我忽然笑了。

原来我也可以被人如此温柔的对待,我到底不是钢铸铁造,胸膛里这颗跳动的心脏经不起那麽多不被疼惜的摔打和投掷,我想我真的是累了。

如果林逸舟是彼岸,那麽许至君就是港湾。

我不去想太多,关於爱这回事我始终不得其法,我总是有眼无珠,又总是遇人不淑。

我似乎还没有领悟就已经厌倦,我也没有力气再去探究爱的深意。

雪白的蟹肉呈现在我面前的盘子里,他笑一下:「现在其实不是吃蟹的季节,中秋我再带你来。」

我终於还是忍不住问他:「干嘛对我这麽好?」

他怔了一下:「我对朋友都很好。」

很巧妙的回答,我微笑着拨弄面前的哈根达斯,儿时憧憬得要命,原来也不过如此。

许至君敲敲我的头:「看电影去。」

我站在王府井影城门口木讷的看着橱窗里的施华洛世奇的新款项链,等着许至君买好票来叫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顷刻之间,我竟然不敢转身。

他饶到我面前来,我抬起头看着他,曾经那样亲密的人,为什麽这一刻如此陌生。

他皱着眉,眼神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依然是霸道的语气:「这段时间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你跟谁来看电影?」

我深呼吸,淡淡的回答:「关你什麽事。」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难道不关我的事?」

还真不愧是林逸舟一贯的风格,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我忍无可忍的顶回去:「那你跟别人上床关不关我的事?」

我一吼完这句话,忍了多日的眼泪就迅速泛滥成灾,而他的表情也在这一瞬间变得十分难堪,我相信他眼睛里那些愧疚是真的,可是我依然挡开了他伸过来要为我擦泪的手。

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哭泣着看着面前这个人,他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满脸都是无奈,末了,他伸手拉我,想像从前一样抱一抱我。

可是我一直退,一直退,我哽咽着对他摇头:「别碰我,别用你抱过别人的手来碰我,我觉得脏。」

我知道这句话对他的杀伤力有多强,否则他不会立刻转身就走,我也真是发了疯,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忽然又忍不住拉着他,我能想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有多狼狈。

我仰起脸,问他:「你到底,能不能,安定下来?」

他的神情桀骜不驯,他反问我:「安定?小姐,你不是这麽玩不起吧?」

这句话一抵达我的耳中,我只觉得天昏地暗,一个踉跄之後我被一双手牢牢地接住,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我擦掉眼泪,对林逸舟点点头:「好,有你这句话,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拉着许至君走了,其实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林逸舟悲伤的样子,可是我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头。

在黑暗的影院之中,许至君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他好像是怕我会崩溃。

其实,真的不会了,失望到极致,也就坚强到极致。

电影说了什麽我一概不知,有人笑,也有人哭,而我只是木然的看着大屏幕。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那句话,其实我想说的是:「林逸舟,我从来都不是跟你玩玩而已。」

李珊珊一脸严肃的坐在我的对面,我佯装不知她的目的,直到我一个人彻底的解决了一大盘叉烧肉套餐和一份中份的水果沙拉之後,她终於凝重的开口问我:「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

我抬起头,盯着她。

几秒中之後她举手投降:「好好好,我承认我是帮林逸舟问的,他拉不下脸。」

我一直不说话,李珊珊看我这个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於是又给我叫了一份水果沙拉,我气鼓鼓的瞪着她:「你当我是猪吗?」

她耸耸肩膀:「猪都不会去招惹林逸舟,你比猪都不如。」

这个名字是我的命门,她一提起他我就不知道要说什麽才好。

水果沙拉上得很慢,在这等待的空隙里,李珊珊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落薰,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好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我偏袒任何一个我都做不出来,他是错在先,可你这麽快就跟别人在一起,无非也只是想气气他而已吧。」

我转过脸去,看着楼下弹钢琴的那个男生,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我笑了:「姗姗,我是那麽幼稚的人吗?」

她不以为然:「这跟幼稚没关系,再聪明成熟的女人,感情上也是一笔烂账。」

这话倒是不假,罗素然平日里那麽清醒犀利,自己的感情处理得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我低下头,声音有点沙哑:「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麽样,他可以眼睛里看一个怀里抱一个心里还想一个,我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不挑剔,人一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东西将就也就过去了,唯独感情,我想要清清白白的感情,非黑即白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给不了。」

李珊珊沉默良久,最终仰天长啸:「哎,你们还是自己见面说清楚吧,我真的是有心无力。」

窗外的雨那麽急的砸下来,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

有什麽好说清楚的,漫长的未来,我依然可以陪他聊人生,之後,他再去跟别人摩擦下半身。

无非也就是这样而已了吧。

[2]黑暗的房间里,林逸舟的眼泪,那麽重地砸下来,像一记惊叹号。

我原本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林逸舟的房间,可是最终我还是食言了,他用别人的手机打进电话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过来把你的东西拿走。」

其实我知道我没有什麽东西放在他家里,可是神使鬼差般,我还是决定要去。

接他电话的时候我坐在许至君的车里,他原本想开车带我去靖港散散心,说起靖港的时候他眉飞色舞:「你知道靖港吗?那是曾国藩屡战屡败的地方。」

从长沙出发,沿着雷锋大道往西北方向,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青山绿水,最适合修养身心。

就因为这个电话,车开到一半了,我跟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但接下来依然保持风度:「嗯,那就下次吧。」

我下车的时候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对我笑一笑:「没关系。」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没有分寸的话,可是越是如此,我越是觉得亏欠他,我很想找颗能承载我体重的大树把自己挂上去,叫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抡起鞭子狠狠地抽我一顿。

走到门口,我迟疑着要不要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多日不见,他颓废不少,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定了定神:「我来拿东西。」

根本没什麽东西是我的,但是他找了个这麽蹩脚的借口,我也就自欺欺人的陪他演下去。

果然,我坐在客厅里好半天,他都没找出一件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以扔在我眼前然後趾高气扬地叫我滚。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我终於按捺不住跟他说:「要不我先走了,下次你叫人带给我。」

他从卧室里出来,一身的酒味,我太熟悉了,那是芝华士的味道。

他这个人一喝了酒就喜欢装疯卖傻,我很怕我再不走就他就会对我施以先奸後杀的酷刑,於是我拿起包包就要往外冲。

没有用,我再彪悍也是个女的,我力气根本没他大。

他挡着门,眼睛通红的看着我,一时之间,我错觉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没有哭,我的眼泪却铮铮地砸下来了。

我总是这麽没用,进门之前我跟自己说,你要是哭了你就是全中国最丑的女人。

我多麽在意我的容貌,不惜发这麽重的毒誓,可是我依然还是食言了,为了这个人,我甘愿成为全中国最丑的女人。

他一看到我哭,之前那股暴戾的情绪也消失了,轻轻的把我拉过去一把抱住,重重的鼻息喷在我的发丛里。

他说:「我错了。」

他一认错,我就哭得更凶了,这三个字杀伤力太强,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他有一天会向我道歉,我没有奢望过他会承认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是他的错。

可是当他真的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脏竟然会有那麽那麽剧烈的钝痛。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俗气的女生,可是遇到感情的事情我就比任何人都要恶俗,我到底还是问了那个问题。

「你究竟,爱不爱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个,如果他说不爱,我会很难过,但是如果他说爱,我想我可能会更难过。

可是他的回答是:「落薰……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之一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爱……可能还要多花一些时间,我才能够想明白,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走,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这样要求……」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不说爱,也不说不爱,他说我是最重要的人,可是他却是不能安定下来的人,他不能给我清白的感情,却又希望我一直陪着他。

他何其自我,又何其自私。

我冷静了片刻,推开他,我脸上的泪水已经全干了,皮肤失水过多之後紧绷绷的,我努力的像挤一管空牙膏一样挤出了一点笑意。

「林逸舟,你真让我恶心。」

从他家走出来,我觉得我整个人已经虚脱了,顾不得路人侧目,我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颤抖着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烟雾袅袅里,我拍拍自己僵硬的脸,有多大的关系呢,又不是第一次失恋了。

双子座的特徵再次彰显,一个说对,又不是第一次失恋,有什麽大不了的;另外一个却说,虽然不是第一次失恋,可是还是很痛苦啊。

我的身体里分裂出两个两个灵魂,它们争论不休,剩下这俱残破的躯体承受着悲痛。

周暮晨,他是失去的痛。

林逸舟,他是得不到的悲。

李珊珊接到林逸舟的电话之後火速赶来找我,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在极度仓皇之中,只得抱住自己的头颅。

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把你……」,继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啊,他不至於这麽饥渴吧。」

本来就已经心神不宁我的被她这句话弄得更要崩溃了,於是我饥不择食地摁下了手机中的最近联系人:「许至君,我有点不舒服,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我跟着许至君走了之後,李珊珊拿出手机对着林逸舟就是劈头盖脑地一阵狂骂,骂了足足十分钟之後,她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些哽咽。

最後她说:「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看到那个男孩子了,他妈的比你好多了,你他妈的就後悔去吧你,你他妈的就跟那只不要钱的鸡快活去吧,小心纵欲过度精尽人亡就是的。老娘再也不会去帮你找落薰了,算我求你,你放过她吧你。」

我不知道,李珊珊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黑暗的房间里,林逸舟的眼泪,那麽重的砸下来,像一记惊叹号。

我病怏怏地在宿舍躺了两天,死活不肯去上课,谭思瑶回来之後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当时我捧着罗蒂咖啡面包吃得正嗨,还挑剔徐小文不早点回来,这个面包冷了没刚出炉好吃,一抬头看见谭思瑶那张死人脸我就哽住了。

她把自己的饮料对我一甩,义正言辞的说:「有两个消息,一个是班导叫我带话给你,再不上课这个学期你就不必参加期末考试了。」

我心头一紧,连忙作揖:「明天去,不去是畜生。」

她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好转,而且相比之前更难看了:「还有一个……我不想说!」

在我和徐小文两双眼睛炙热地逼视中,她终於不情愿的说了出来:「许至君……他喜欢你。」

紧接着,我们三个人同时尖叫出声,再紧接着,我从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看到同样一种东西:仇视。

我十几岁就看亦舒的书,深受师太那套理论的影响,总是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充满太多怨怼,可是到了某些时候,总还是忍不住抱怨命运。

命运总是愚弄我,我连做一只鸵鸟的权利都被它剥夺。

周末的深夜,南门口的夜市依然灯火通明,我跟许至君坐在路边的烧烤摊子上点了很多吃的,他最喜欢炭烧生蚝,我最喜欢放很多辣椒的鸡翅,还有林林总总的一大堆食物,配上冰镇过的啤酒,这曾经是我和康婕认为世界上最惬意的享受。

他埋头解决了一只又一只的生蚝,好像那些铺满蒜茸粉丝的生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酒,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最终还是由他捅破了这层隔阂:「思瑶问我,我就承认了,我不觉得有什麽不好说的,我就是这麽想的。」

他完完全全知道我的迟疑,也完完全全知道我的顾忌。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就顺着说了下去:「我跟你有一样的忌讳,全世界那麽多人,干嘛要跟前女友的朋友走在一起,你是这麽想的,我也是。」

我松了一口气,大家的想法一致,沟通起来也就没那麽困难了。

可是他话锋一转:「但要我因为思瑶的缘故疏远你,或者是否认我的想法,这也不是我做人的风格。」

我啼笑皆非,我总是觉得没有人喜欢我,其实好像不是这样,周暮晨喜欢过我,虽然只是昙花一现,林逸舟也喜欢我,虽然他同时可以跟不同的女生来往,而现在,许至君也说他喜欢我。

我很好奇,周暮晨那时喜欢我的天真,後来林逸舟喜欢我是因为我们是同类,那麽许至君,他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喜欢的来源是什麽?

我很直接的表达了我的疑惑,他看了我半天,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麽多理由可以讲,要说漂亮,我觉得也就普普通通吧,要说聪明,你很多时候蠢得要死,要说温柔……这个词语跟你没关系,男生最喜欢列举的三个理由你都不具备,你还指望我编造多麽与众不同的谎话来敷衍你?」

我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真像一杯酒直接泼到他脸上去。

他并不理睬我的反应,自顾自的继续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大概在你还不知道我的时候,思瑶就经常提起你,我一直对你有一种欣赏,大概是我成长得一帆风顺的缘故,我欣赏你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好像没有什麽力量可以摧毁你。这些年,你的点点滴滴我有意无意也知道一些,这段时间跟你朝夕相处,更加证明了我的看法,如果你实在要我说出喜欢你的理由,那……就是你有一腔孤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人用「孤勇」两个字形容我,一时之间,我竟然无语凝噎。

我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倾城美貌,我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这一腔孤勇。

这些年来,种种遭遇让我自行产生了一套藏污纳垢,生生不息的生存法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再难过伤心,吃饱睡足第二天起来又是全新的生命。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而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油腻肮脏的烧烤摊子上,被他一语道破。

真是感动得想要流点眼泪来应景,可惜程落薰从来都不是擅长表达自己内心真正情绪的人,我龇牙咧嘴地看着他:「真不是因为我漂亮才喜欢我吗?」

他笑一下:「顾左右而言他是你最擅长的事吧?」

我这才发现,许至君其实有他犀利的一面,他跟他这个年纪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都有锋利的锐气,只是有些人在经历了磨难之後对生活作出了妥协。

锐气,就像与生俱来的翅膀,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我们折断翅膀,慢慢学习步行。

夜风很凉,我们选择了散步回去,这个城市的路灯总是不太亮,所以我们的影子就被拉得很长。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平日里轻松的气氛在这个夜晚变得十分凝重。

到我公寓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他:「你爱过思瑶吗?」

他一怔,很久,然後点头:「最下贱的男人才否认自己的过去。」

我心里暗暗喝彩,可是脸色没有多大的改变,我仰着头看着背光的他:「那麽,你告诉我,什麽是爱呢?」

什麽是爱,这个命题人类几千年的文明都无法给出一个具体而准确的解释。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每次都爱得很用力,可是每一次都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沉默的侧面嶙峋的轮廓像一帧漂亮的剪影,我笑了:「你就当我喝多了乱说话,别想了。」

就在我要转身的时候,他拉住我,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我的脚步停下来,然後,我听见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别人怎麽想,但是在我的定义里,我爱你,不仅仅意味着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爱你,就代表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电光火石之间,我真的深深震动。

这句话要换一个人说,我可能鸡皮疙瘩掉一地,可是他的神态那麽泰然自若,语气亦是如此云淡风轻,我只觉得感动,不觉得肉麻。

他大概误会了我的感受,连忙补上一句:「我真是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你可以把主语换成任何人,我只是说出我的观点。」

我哈哈大笑:「许至君,你还真配得起你的名字。」

许至君,真是至情至性的君子。

睡觉之前他发来短信给我:「关於我喜欢你这个事情,你不必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我一时兴起,问他:「难道你身边没别的女生?」

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个林逸舟那麽不甘寂寞。」

很好,一刀致命,我握着手机在黑暗里气得张牙舞爪,对面床上的谭思瑶弄出很大的动静来表示她的不满,我到底还是心虚,连忙关机睡觉。

这猪狗不如的人生啊,我望着天花板长叹。

[3]可是,到底是一个人孤独,还是跟一个错误的人在一起更孤独?

坐在许至君家那个偌大的客厅里,看着那个60寸的液晶电视,闻着桌上水果散发出来的清香,我都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倒是轻松自得,遥控器按个没停,过一会儿PSP又拿在手里。

我终於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央求他:「让我走吧。」

他手往厨房一指:「你自己跟我妈说去。」

我呜呼哀哉,只叹自己这个礼拜忘记看星座运势,又怪今天出门之前没有看过黄历,我坚信今天的黄历上应该写着四个字:「不宜出行」

在谭思瑶终於确定了许至君的想法之後,我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失落,随後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前一向好修养的她,时不时都会话中有话的奚落我,比如「至君很喜欢吃寿司的,不过你大概受不了芥末的味道吧」,又比如「一条Levis你就当成宝了,至君的裤子全是Diesel的,知道这个牌子吗?」

每每从她的话语中听出讥诮之意我都懒得理睬,她的公主病高中时就显露端倪了,这几年来又变本加厉。

徐小文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除了出言相讥之外还诚恳地跟我说「有机会还是抓住吧」,但於情於理他都觉得此时应该多给谭思瑶一些陪伴。

在这样的局势之中,我成了最孤单的那个角色。

我尝试着找李珊珊和宋远,可是人家谈恋爱,总带着我这麽一个大灯泡,别人不嫌弃我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玩了两次之後我就很自觉的「闪」了,车水马龙的街头行人笑语晏晏,我此时完全能够体会到林逸舟所说的那句话。

可是,到底是一个人孤独,还是跟一个错误的人在一起更孤独?

其实每个人都怕寂寞吧,我承认我真的怕,从懂得寂寞,到害怕寂寞,到习惯寂寞,再到享受寂寞,这其中的过程,堪比涅盘。

可惜我道行太低,目前还处於第二级,修行之路还漫长得很。

人一寂寞,回忆就无孔不入,见缝插针。幸好还有个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的许至君,他的电话适时而来:「出来陪我买衣服吧。」

其实我应该感激他把我从这种顾影自怜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可是我就是嘴贱:「干嘛要陪你买衣服啊,你以为我是你的丫鬟啊?」

他在那头笑得很□:「叫你来你就来嘛,本少爷开心了晚上就宠幸你。」

他要是晚一秒钟挂电话就能听到我以180分贝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可是我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些恶毒的话语还没出口我就听见了一阵忙音,恼羞成怒的我气愤得忘记了勤俭节约的美德,伸手拦了辆的士,对着司机一声怒吼:「新友谊商店!」

许至君,老娘要剥了你的皮!

难得他不自己开车出来,可是当我陪他从新友谊逛到王府井,然後移驾平和堂,最终停留新世界的时候,我真的忍不住要爆粗口了,他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发怒,要镇定。

我没见过这麽挑剔的男生,以前我以为宋远已经是我所认识的雄性动物之中最爱打扮的了,直到今日才发觉原来我冤枉他了。

我靠在AJ试衣间的门口,哀怨的对着里面试了一件又一件的许至君说:「我要回家。」

他的声音里一点疲倦都没有:「你也试啊,看上喜欢我的送你,要不我借钱给你买也行。」

我要哭了,我一个贫民少女实在消受不起这些衣服,我穿穿班尼路就满足了。当他终於敲定了一大堆目标,拿着票去付款的时候,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瘫痪了。

站在收银台前面,我感激涕零的说:「吹毛求疵的许少爷,你真是太难伺候了。」

他侧过脸来看着我笑:「我也不是什麽方面都吹毛求疵的,要不我怎麽看上你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累晕了的缘故,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我醒悟「这个贱人绕着弯骂我呢」的时候,他一脸惨白地问我:「你带钱没有?」

我本以为他是没有零钱,於是慷慨地点头:「我有好多一块的,借一块,还十块,怎麽样?」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不是一块的,是问你带钱没有,我的钱包不见了。」

晴天霹雳,他根本就是故意羞辱我,我哪次出来身上带的钱够他买衣服啊,他要去NIKE买两双袜子的钱我都不知道够不够。

他一看我那个欲哭无泪的样子也就明白了,可是票都开好了,现在跑了不知道人家会怎麽想,情急之下也管不得那麽多了,他掏出手机直接摁2:「妈,江湖救急。」

他挂了电话就对我笑得花枝招展:「我妈来救我了。」

我转身就想跑,被他一把抓住:「怕什麽啊,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又不是特别丑,别自卑。」

一直到许至君他妈妈出现,我还在为「我难道丑」这个话题愤怒地跟他争执。

许至君的妈妈走到我们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谁丑?」

我估计我当时看上去就像一整盒腮红都扑在了脸上,许至君在他妈妈背後对我耀武扬威的笑,我懒得理他,搜肠刮肚在想一个可以溜之大吉的理由。

没想到许至君他妈妈陈阿姨对我倒是印象不错,开口就是:「去我们家吃饭吧。」

这次我真的要哭了。

我曾经因为仇富而一直说许至君家是暴发户,直到我走进了他的家门才为自己从前恶劣的言行感到由衷的羞愧,他家虽然很大,细节方面却处理得十分细致,完全不是暴发户那种乡土品味。

陈阿姨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时候我悄悄问他:「你爸爸呢?」

他淡淡一句「忙」就打发了我,隐约之间我察觉到有些什麽不对劲的地方,然而我还是很识趣的选择了闭嘴。

人和人之间始终有个底线,越过这个底线就会看到不愿直面的真实。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不过只是一座孤岛。这句话,是若干年前我在罗素然的节目中听她说的,那时候只觉得她有点偏激,而等我长到理解这句话的年纪时,才明白这句话有多麽悲凉。

自从我跟罗素然断交之後,每每想起她,感觉总是说不出的怪。

陈阿姨虽然对我很是客气周到,但是不经意的时候,她眼底总是有无限落寞的神情,这样的神情,我偶尔半夜醒来的时候也在我妈的脸上看到过。

是因为寂寞吧,我想。

即使是陈阿姨,过着看上去如此光鲜亮丽的生活,也许总还是隐藏着许许多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凄凉吧。

吃完晚饭从许至君家出来的时候,陈阿姨把我送到门口,她说了一句让我挺难受的话:「房子里多点人,就不显得那麽空呢。」

我小鸡啄米般狂点头,馀光中瞄到许至君一脸得意洋洋的笑。

走出他家没几步,一辆银色750从我们身边开过去之後马上停了下来,许至君拍拍额头,表情有点奇怪,可是他还是立刻追了过去。

驾驶座上的车窗降了下来,几分钟後,许至君又跑回我身边,跟我解释:「我爸爸。」

我「哦」了一声,又傻呆呆的说:「你们家还真是有钱啊。」

他轻声笑,没有说话。

现在长沙的好车真的太多了,悍马路虎雷克萨斯兰博基尼都不奇怪了,所以我实在也没对这辆银灰色750表现出多大的诧异。

我没有想起其实我曾经见过它,就在之前某个清晨。

在我绝迹於中天国际的时间中,罗素然家里曾经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过一次,如果我跟这位不速之客面对面地遇见,我还是会像最初的时候那样,惊艳於她的美貌。

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忘记过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震撼的感觉,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之中,她的背影那麽孤寂,又那麽骄傲。

大概,就在那一刻,命运奏出了最低沉阴暗的悲鸣,引线哧哧燃烧,悲剧开始飞速地进入了倒计时。

接到宋远的电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我迷迷糊糊「嗯」了几句才稍微清醒了一点,一时之间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落薰,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说太多,我姐姐不知道听谁说了姗姗的事情……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我赌气冲出来了,你能不能去帮我看着她?」

我这才想起来,宋远一直不知道我跟罗素然已经断交很久了,可是片刻之後,我听见自己掷地有声:「好。」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我没时间跟他煽情,摸黑换好衣服就要出门,小小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谭思瑶,她用手机光照着我,问:「这麽晚,去哪里?」

我本不想跟她解释太多,可是她後面这句话实在让我受不了:「去找许至君?」

我没好气地打开门:「拜托,我不是那种一到半夜就欲火焚身,暴想失身的人!」说完话我关上门就往外跑。

守门的保安看着我衣冠不整的样子硬是不准我出去,没办法,我只好饶到公寓後门,翻墙而出,当我从那扇老旧的铁门上摔下来的时候,我简直要吐血了。

我程落薰,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麽孽啊?

等我一瘸一拐地拦到车奔向中天国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掌磨破了皮,鲜血隐隐约约的沁了出来。

我从来不是只记歹不记好的人,曾经在我最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是罗素然用她的温柔和善良鼓励并支持了我,纵然我们的价值观不同,纵然我们看待一些事情的观点不同,那曾经的友善我从来不曾忘记过。

所以当我气喘吁吁的敲开门,看到哭肿了眼睛的她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素然姐,我来了,你别怕。」

在罗素然跟宋远在家里爆发大规模的战争的同一时间,李珊珊也在另外一个战场上骁勇作战。

她必须尽快跟李总做一个了断,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问,你会给我力量对吗?

自从她搬家之後,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让李总去看她,可是这天晚上,李总突然来到了她的新房子里,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宋远平时落在她那里的很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

李总眯去眼睛,视线从满屋子的男生用品转移到她明明惊慌失措却仍然故作镇定的脸上,沉默之中更显得气氛剑拔弩张。

她想了想,走过去,蹲在他的脚边,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个用金钱买下她原本清清白白的青春和肉体的中年男人,她跟了他好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轻声说:「我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过了好几年了,知足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她认为,再怎麽样,他也应该念及旧情。

他一定是不爱她的,他贪恋的不过是她大好的青春,吹弹可破的皮肤,花朵一样娇艳的容颜。

她那头海藻般的长发被他一把揪起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即使他不爱她,可是男人的占有欲怎麽容许她自作聪明的愚弄他。

一个耳光甩在她精致的面孔上,她整个脑袋里都被嗡嗡的声响充斥着,跌倒在地上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就泄露了端倪。

这个平日人前气度不凡的男人,他揪着她一把头发,恶狠狠的看着她,问她:「不要脸的□,怀了那个小子的野种?」

她咬着牙,不肯说话,这无声的抗争更是激怒了野兽般的他,盛怒之下,耳光像暴雨一般落在她的面孔上,整张脸火辣辣的痛,就像随时要迸裂一般。

终於,她还是哭了。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每次哭完之後总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东西,然而这一次,她想要的是自由。

从来没有这麽不识抬举不识时务过的她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冲刷。最後,无论她如何闪躲,都躲不过踢向她腹部的那一脚。

她吃痛,剧烈的痛,趴在地上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长发乱糟糟的遮在她的脸上。

她从来没有如此不堪过,她从来没有某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没有尊严。

这一切结束之後,李总去洗手间洗了个手,然後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李珊珊艰难而缓慢的站起来挪到沙发边上,想要躺着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地板上除了汗水之外,还有一滩殷红的痕迹,而这痕迹的来源,居然是她两腿之间……

她的视野之中,弥漫着漫天漫地的红……

★[1]他说:「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罗素然打开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眼睛黯然了一下,也许她原本以为是宋远回来了吧。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蜷缩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不知道要说什麽,漂亮的玻璃茶几上有一只空的香槟酒瓶。

她依然还是非常漂亮,微醺之中更显缱绻妩媚,我回忆一下自己喝了酒之後的样子,真是云泥之别。

她先开口问:「陪我再喝一点好吗?」

基本上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从来都没有例外过,我说:「好。」

香槟的口感非常细腻,略带甘甜,我觉得再喝十瓶我也不会醉。可是不醉也有不醉的麻烦,醉了倒是可以随心所欲乱说话,不醉就得维持理智恪守原则,一步都行差踏错不得。

罗素然会哭,放在从前我是真的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不是我把她当成男人,恰恰相反,她实在是极致的女人,随便什麽问题到她面前都迎刃而解,即使是那次我们两个人为「小三」的问题争执起来,那麽难堪的情况下她都依然保持着她的风度。

可是在这个雾深露重的夜晚,她竟然当着我,毫不掩饰地,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低声说:「他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孩子,跟我闹,还跑出去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如今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没意思。」

「不,不要这样说……」我自己都被自己接下来这番话震撼了:「素然姐,我们都知道你希望宋远好,他自己当然也明白,但是你千万不要说你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没有人承受得起这麽大大的恩惠,你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一切,但这些同时也会成为他的负担……」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心里一抖,生怕她会有什麽出格的举动。

但是罗素然到底还是罗素然,就算有稍稍失态,但到底还是受过教育的女性,她有她的修养,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後,她破涕为笑了:「我也真是的,沦落到让做妹妹的教训我,真丢脸。」

我也笑了,这笑之中也带着心酸,其实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医不自治罢了。

我们在沙发上说了一夜的话,恍惚之间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们之前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依然可以是促膝长谈的朋友。

失而复得,这种欢喜,简直叫人想要落泪。

我们谈的话题刻意避开了宋远和李珊珊,也避开了她是从何处了解到了李珊珊的背景,更避开了那个不愉快的早晨。

我跟她说我和康婕,说我和我的父亲,说我和林逸舟,也说我和许至君,说到林逸舟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看到的那一幕时,我还是忍不住发抖。

罗素然像从前一样安静地听我说,我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会抓住我的手。

她依然有这个本事,能让躁动的我平静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困了,从沙发上起来之前,她忽然跟我做了个小游戏:「落薰,你喜欢的那个人,和喜欢你的那个人,这两个男孩子,选一个,剩下的那个以後永远——是永远,不再有任何联系,你会选谁?」

我怔怔地看着她,安静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笑了:「你看,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放不下。」

我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选择,每次看到中意的衣服,同款之中两个颜色我都要嗟叹半天,如今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中做个选择,我觉得她好比问我「砍你左手还是砍你右手?」

直到罗素然进了卧室,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不会选林逸舟吧,他给我一分甜,我就要吃十分的苦,那一点开心要用很多很多眼泪来换,实在不划算。

可是许至君就不一样,他能给我的全是最好的。让我伤心?想都没想过。

可是不会为一个人伤心,是不是也就说明喜欢得并不深?

我想我是挺喜欢许至君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可是我只要想到林逸舟那天挡住我的时候,那个悲哀的眼神,我就觉得整个人好像被什麽掏空一样那麽难受。

最後,我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当我自作多情,也许我的存在对於他,真的也算是一个慰藉。

如果一定一定只能留一个,那我选林逸舟。

当我交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命运为我做出的,是另外一个选择。

我睡到日上三竿,正好手机也响了,许至君的名字亮了两下我的手机就迅速黑屏了。

哎,出来得急,没带充电器,我急急忙忙用罗素然的手机回过去,顺畅地摁完号码之後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把他的号码记住了。

聪明如他当然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听见他笑得像是要撒手人寰:「你居然能背下来我的号码啊,爱上我了是吧,老老实实承认算了,只要你承认,今天你想吃什麽,只要长沙有的,我就请你去吃。」

我怕我一发飙就会吵醒罗素然,只能压低声音跟他说:「今天我没时间跟你吃饭,我要去找李珊珊跟宋远,昨天半夜宋远离家出走,我赶来陪他姐姐,今天我要好好跟他谈谈。」

人一熟稔起来就容易露出本性,平日温文尔雅的许至君终於也耍起赖皮:「那我陪你去,你手机一天没电,我要是无聊了找个消遣的人都找不到。」

我当即就想跳起来痛骂他:「老娘是给你消遣的吗?」

他又故技重施:「啊,对,程落薰是给林逸舟消遣的。」

心如刀割啊,我真想跟他同归於尽,他倒是不当一回事:「行了,别闹了,我等下来接你,这个号码是宋远他姐姐的吧?我存起来好了,哪天你要是跟林逸舟跑了,我至少还有点线索去找你。」

许至君从来都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我一度非常不解他为什麽在我面前屡次提起林逸舟,他给我的解释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说得多了,就麻木了,产生免疫能力了,自然就痊愈了。

後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吃醋。

他很快到了中天国际,一个电话打到罗素然的手机上:「下来啊。」

我离开之前悄悄推开罗素然卧室的门看了她一眼,沉睡中的她蹙着眉,好像很不安稳的样子。这个淡薄随和的女子,即使是在睡梦之中,都显得十分疲惫。

睡梦之中的她,跟睡梦之外的我,都不知道,在我用她的手机给许至君打电话的那一刻,有些美好就已经一步步迈向了残酷。

在吃饭的餐厅里给手机充了电之後我就打电话给宋远了,我原本还以为他正暖玉温香抱满怀呢,结果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地严肃,他说,我在医院。

我心急火燎地冲进病房,看到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张白纸的李珊珊。

真是奇怪,明明是这麽落魄的状态,她依然是很好看的,就像她姐姐孔颜当初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怜惜。

她一看到我,平时那麽牙尖嘴利的一个人,立刻就哭了。

我像根木头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时之间,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许至君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陪陪她,我去买点水果来好了,这麽空着手来看病人,真是不好意思。

许至君和宋远一起出去了之後,我才问她,到底怎麽回事。

她啜泣着,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跟我说了个大概,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握着我的手,那麽冰凉的一双手,我实在没有能力给她什麽温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接近耳语,可是我还是听清楚她说的是什麽。

她说,我早知道我在玩火自焚,我是咎由自取,可是宝宝是无辜的,我真的真的很怕我以後生不了宝宝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真的很难过,可是我嘴巴很笨,碰到这种时候就词穷。

直到她慢慢的睡着了我才抽回我的手,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想抽一根烟。

坐在电梯口的椅子上正要点火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在第一时间,我们看到了对方的脸。

林逸舟。

恍惚中,我想起拜伦那句很有名的诗,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他用我陪他买的那只ZIPPO点燃了火送到我面前,我就着他的火点了烟,过了半天,他问我,姗姗没什麽事吧?我上午打电话给她才知道她在医院。

我根本不敢看他,自从我们上次把话说得那麽开之後,我们再也没有跟对方有过一次联系,如今他这麽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很悲哀地发现,我竟然还是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我胡乱点了点头,答非所问地敷衍了他几句,他也没再多话,只说,既然她睡了那我改天再来看她好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手中的烟蒂不小心碰到了衣服上,雪纺的料子很快就烧出了一个窟窿。

许至君跟宋远提着水果篮子上来的时候我还坐在那里发呆,直到许至君伸出手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宋远突然叫了一声,哎呀,程落薰,你怎麽哭了?

我又哭了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们,许至君静静地凝视着我,他什麽也不问,什麽也不说。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顺着门口的石阶走下去的时候,许至君突然说,我跟宋远买完水果回来的时候,

在这里碰到一个男生,宋远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是来看李珊珊的吧。

虽然明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还是没有搭腔。

他停了下来,挡在我面前,我头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麽明显的失望,他问我,你之所以哭,是因为那个人吗?

我低下头,看着衣角上那个新添的窟窿,就像小时候妈妈问我成绩单上的那个家长签名是不是我自己伪造的一样,死活不肯开口回答。

僵持了很久很久,他终於失去了耐性,拉着一言不发地我走向停车场,我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之中,我只记得林逸舟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话。

他说,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其实当时有那麽一瞬间,我很想追上去问他,你为什麽要跟她在一起,难道她让你搞清楚了爱是个什麽东西?

我想时光倒回去问问周暮晨,为什麽你们所有人都放弃我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5]康婕那条短信很短:落薰,借我点钱,我怀孕了。

周末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在公寓的楼梯口碰到了林逸舟的女朋友——封妙琴。

这是距离那次我不小心「抓奸在床」之後我们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的面对对方,她拖着一个米奇的拉杆箱,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我很难弄清楚,我到底是当年恨孔颜多一点,还是如今恨她多一点。

我原本想问她:你的LV呢,你的PRADA呢?怎麽变成米奇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抢了先:「程落薰,我的东西很重,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我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这样啊……」她遗憾地挑了挑眉毛,我看着她那两条修得过分的细的眉毛就想拿把菜刀给她刮刮刮,彻底刮乾净。

「林逸舟在下面接我,你不要跟他碰个面吗?」她挑完眉毛之後又丢出一句这样的话。

如果说之前那句话当中的挑衅还是若隐若现的,那麽这句话里蕴含的火药味就连个智障也能听出来了。

要不以前康婕怎麽总是说我蠢呢,我还真是蠢,明知道是个陷阱我还是要往下跳,我皱起眉问她:「我跟他有什麽必要见面吗?」

她笑了一声,然後轻描淡写地说:「那倒也是,见了也只会尴尬。」

实在欺人太甚,我跟康婕和李珊珊混了那麽久,倒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面对来者不善的她,我很直接地对她说:「我觉得你挺贱的。」

说完这句我就登登登的跑上楼没有再给她还击的机会,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让我反胃的女人了,我真希望土星人快点把她接回去,在我眼里,她就是来自土星的包子。

土包子。

有人说人越长大心就会变得越硬越狠,我觉得这句话并不适用於每一个人。

我可以对封妙琴恶语相向,可是当我坐在公车上,一抬头看到那个巨大的米老鼠海报和上面五个彩色的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麽,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疼了起来。

那五个字是:米奇妙世界。

我很清楚地记得,多年前在久治门口,戴着一块米奇手表的康婕向我炫耀这个所谓的名牌,我还很抓狂地跟她争论了半天。

明明只是几年前,为什麽我感觉那好像是跟我隔着千山万水的时光。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艰难,所以一天就好像一秋那麽漫长,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个重重的壳,逃不开,甩不掉。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的名字,我很想给她打个电话,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说:「哎呀,原来真的叫米奇妙呀。」

可是我怕电话接通之後,我会难过得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回到家里,还是那套不变的程序,上网,看书,洗手,吃饭,在某些恍惚的空隙之中,我也会想,不知道许至君在做什麽。

这种想法其实很自私吧,就算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也想牢牢霸占。

吃饭的时候,我妈突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说:「我前两天在超市里看见康婕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淡淡应了一声,她倒是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自然,还接着说:「她看到我的时候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就走了,你们两个人到底是怎麽了?」

我捧着饭碗埋头苦吃,好像面前那些菜全是我的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见我不愿意回答,我妈也就没在多问了,幸亏她不再追问,否则我真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释这些时间当中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和误会,那些迷失和错乱,就算我愿意说她也未必搞得清楚其中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怎麽能够让她知道我曾经早恋!

有一次许至君送我回家,大老远就被我妈看到了,回家後她严刑拷问我是不是真的被煤老板包了做情妇,我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

我断定她没有看清楚许至君的样子和车牌,所以坚持欺骗她「是谭思瑶的爸爸顺路送我回来的」,要是被谭思瑶知道自己的前男友变成了「爸爸「,我觉得她真的会两刀砍了我。

我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妈很严肃的问我:「你跟康婕到底是怎麽了?」

我瞪了她一眼:「都说了没什麽,长大了嘛,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腻在一起了呀。」

只有我自己知道,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我跟她之间那段友谊,是多麽的苍白。

其实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她,我很清楚,我未来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人在十五岁的时候遇到的人,一定比在在二十岁遇到的人要单纯。

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建立的关系,一定比在二十岁的时候建立的关系要简单。

而这个人,她很快就回到我的生命当中来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暌违多日的她的名字出现在我的手机上,那条信息很短:落薰,借我点钱,我怀孕了。

我一直记得,康婕十六岁生日时许的愿望就是早日结婚,生个可爱的baby,她许这个愿望的时候脸上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虔诚。

当时我就鄙视她胸无大志,我说我日後是要成大器的,绝对不会那麽早进入婚姻生活,在柴米油盐之中蹉跎大好青春。

她不理我,眼睛里写满期待:「我就想做妈妈啊,生个女儿叫好靓,以後别人看到我就会说『看,好靓的妈妈』!」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很神圣的光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母性的光辉。

然而很多次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只要看到抱着小孩的人,她就会停下来去逗逗小孩,完全不管我脸上藏都藏不住的不耐烦。

我总觉得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东西,可是她却觉得新生命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我必须要承认,就算她曾经游离在我的生命之外,然而我们共同谱写的这些过去却从来没有被时光的洪水刷得褪色过。

我相信,她跟我是一样珍惜。

是因为珍惜,所以我才会打电话过去骂她:「你这个蠢货,不知道有个东西叫避孕套吗,不知道还有个东西叫紧急避孕药吗?」

她在电话那头悄无声息,我骂完那句话之後终於问:「是谁的?」

她呵呵地笑,你又不认识。

过了很久,我终於说:「我陪你去。」

我站在取款机前,摁下密码,看着出钞口吐出一张一张粉红色的钞票,只有几张而已,我估计是少了。

我不是小气的人,我的价值观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并不是吝啬这些钱。

我难受的原因是这些钱最後的去向,如果它们用来买衣服,请人吃饭,或者泡吧,我都不会觉得有什麽问题。

可是都不是,它们是用来给康婕,打胎。

一想到这两个字,我的心脏就好像被一支鼓锤重重的锤击了一下。

我去看李珊珊的时候,我也难过,也会心疼,但是那种感觉不一样,那是对好朋友,而康婕是……她是我的亲人。

我约康婕在市中心医院门口碰面,站在对方面前的那一刻,我们谁都说不出话来。

这种生疏地感觉让我想起一句很不恰当的诗: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群。

如果真的「儿女忽成群」,可能我还笑得出来,然而此刻,我是要陪她去做一件对於任何女孩子来说都难以承受的事情。

我们坐在医院长廊的塑料椅子上,周围走来走去的人都会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眼,有好几次,我被那些探究地目光看得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了,可是看到旁边紧闭双眼的康婕,我知道,我不能那麽不讲义气。

有那麽一瞬间,我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让她看上去不至於如此害怕。

可是我没有,这异样地相处让我丧失了主动言和的勇气。

「落薰……」,她忽然叫我。

我紧张地问:「怎麽?」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像风中疾速凋谢的花朵:「落薰,其实在你很喜欢他的那个时候,我也非常喜欢他。」

她从来不曾这样跟我说过话,所以一时之间,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麽。

然而,很快,我明白了。

她说的那个人,是周暮晨。在我不遗馀力的爱着的他的那些时光里,她连「爱」字都要隐没於唇齿。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我,我们曾经爱着的,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段故事里,最辛苦的人,并不是我。

在我以着「失恋」的名义哭闹的时候,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顾我。

原来在那个故事里,她才是幕布後面那个连哭都不能发出声音,连眼泪都没有人看见的角色。

医生出来叫「周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往手术室里面走,在手术室门关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是她挂号的时候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

我独自坐在长长的走廊里,感觉自己濒临窒息。

我问自己,当你最无助的时候想起一个人,是不是说明他在你心里很重要?

所以,林逸舟每次觉得孤独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我。

所以,我每次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许至君。

我机械地拿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他「喂」了一声,我磕磕碰碰的牙齿只能发出几个音节:「许至君啊,我想找你借点钱……

[6]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起码你还可以自己爱自己。

康婕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她此时看上去就像个纸片人。

我强忍住心里强烈的心痛,走过去,搀扶着她走下楼,看到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的许至君倚在车边,面无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热巧克力之後说了一个地址,就晕晕沉沉的睡了过去,我从後视镜里看着她的脸。

我想,一定会有一天,她会主动跟我说起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追问她任何关於这个孩子的事情。

许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他主动问我:「要不要抽根烟?」

我笑:「你不是从来不准别人在你车里抽烟吗?」

他拍拍我的头:「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烟和火机,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收起了,我怕烟味熏到康婕。

许至君不断地观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於是侧过脸去看着窗外,这样我才不会又在他的是视野之中狼狈的落下泪来。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说:「你有没有看过王尔德的童话?」

我憋着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过《快乐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嘲笑我,果然,他一个人「嘿嘿」了半天之後,我忍不住又要骂他了:「笑死啊,你看的书很多吗,你看过《樱桃小丸子》吗!」

他懒得理我这个没有修养的女人,缓缓说道:「王尔德有一个小童话,说一个小孩,他爬不到花园里的树上去,後来巨人抱着他爬了上去,却发现小孩子的手上全是伤口。巨人问他,你不疼吗?你知道那个小孩子说了什麽吗?」

我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说什麽?」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们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妈妈家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安置好她之後,趁空观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环境,几十平米的房子还分成两室一厅,拥挤的家俱,有些角落里还有蜘蛛网,厨房里有隔夜的碗筷没有洗。

这是怎样的一个生活环境,我忍不住摇头叹息。

我站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许至君一直靠在门口看着我,我觉得我在他面前真的毫无隐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仓皇的时刻都被他尽收眼底。

为了掩饰我的难过,我故意问他:「你怎麽会知道要买热巧克力啊?莫非你经验丰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妈妈是医生。」

我们说完这句话之後又不知道要说什麽了,碗筷洗得乾乾净净陈列在破旧的厨房里,我看着那些洁白的器皿,眼泪忽然掉下来。

康婕,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起码你还可以自己爱自己。

这个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们的错,衣不蔽体也不是我们的错,在寒风刺骨的时候,最起码我们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紧一点,或者站起来跑一圈,我们的身体里蕴含着无数的能量,我们可以自己温暖自己。

我恨她从不懂得珍惜自己。

许至君走过来轻轻的抱住我,这是这麽久以来我们第一个拥抱。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黑色外套,我闻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声的香味。

他什麽话都没有说,可是我却觉得获得了很多的力量,在这个瞬间,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对我的那些折磨。

虽然无法确切的概括这种复杂的感情,可是这个人的存在,真的是伤痕累累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早就已经停止了矫情的哭泣,他对我说:「我们去给她买点补品好了,也不要说借钱了,我对钱一向没概念。」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说:「许至君,谢谢你。」

他淡淡的笑:「谁稀罕你说谢谢,你先回学校换身衣服,我们再一起去给她买东西。」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谭思瑶从我通红的双眼里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会像从前那样追问我今天发生了什麽,而是告诉我「没有点名哦!」

我拿着衣服进浴室的时候,她又说「封妙琴开始来找过你,不过没什麽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间。」

我「哦」了一声,把热水开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洒下来,烫得我全身的皮肤通红,我在这浩瀚的水声之中,终於明晰了一些什麽。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冲,谭思瑶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来吗,只有几天就要考试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门口的许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面孔就从窗口消失了。

她一定也不开心,可是我无暇顾及太多,我要赶在超市关门之前去买很多东西,许至君说的很对,康婕她现在需要我。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我一直在回忆康婕在手术室门口跟我说那句话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什麽都可以不计较了,周暮晨,孔颜,这些人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隔阂与伤害,我通通都可以放下了。

还有什麽比她更重要,没有了,再没有了。

妈妈跟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只不过的血缘关系是与生俱来,而後者却需要付出更多的忍耐,如果要我想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定论,那我只能想出一个非常非常土的:缘分。

乌鸡切成小块,生姜切片,红枣洗净,桂圆去壳,全部放入新买的砂锅了,小火熬炖。

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脑袋里是一片空白,我不敢问妈妈,以她那种中年妇女的精明听到「乌鸡」两个字肯定回浮想联翩,然後自导自演一场「名侦探柯南剧场版」,最终推断出「真相只有一个」:你流产了!

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麽,我不介意让许至君知道,可能在潜意识之中,我真的将他当作一个跟我很亲近的人。

他在旁边帮着我收拾厨房,他一边兴高采烈的整理着冰箱里那些过期的食品,一边说:「你不知道,你有事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找我而不是别人,我真的挺开心。」

他不知道,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上正切着水果的刀一歪,在手指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整理完冰箱,他开始很孩子气的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终於不耐烦的问他:「你到底要干什麽?」

他搓搓手,又挠挠头:「呃……不干什麽……」

我生平最见不得人说话吞吞吐吐,於是我又加重了语气:「有什麽屁快点放。」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麽,我们同时听见开门的声音。

一个长得并不难看但是不知道为什麽神情气质都极其猥琐的青年男子推门进来了,他看到我和许至君的第一反应跟我们如出一辙的吃惊,就在我们双方都怔在原地的时候,康婕气若游丝地在卧室里面喊:「落薰,他是我妈妈的男朋友。」

许至君的脸上惊讶的表情从这个手臂上刺着一条黑色的龙的男人进来之後就一直维持着定格的状态,那个男人张开嘴对我们笑,一口的黄牙一看就知道是嚼多了槟榔。

许至君终於回过神来,也对那个自称阿龙的男人笑了笑,我反而被这个突发状况弄得不知所措。

阿龙在康婕妈妈的卧室里转了一圈之後拿了点钱就出去了,走之前还很客气的叫我和许至君自己招待自己,不用客气。

我走进康婕的房间,她惨白的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唉……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怎麽跟你解释呢……」

我直接把盛满汤的碗送到她眼前:「解释个屁。」

等康婕睡了之後,我们终於发觉自己很饿了。许至君去开车的时候发现他的车被人用利器划了很长一道口子,逼得脾气再好的他也忍不住开口骂了几句。

我四周环视了一圈,在日新月异的长沙城里,这些陈旧而沧桑的民居和巷子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这里居住的人们喜欢凑热闹,自己给自己的生活找乐子,这是生命的一个状态。

而芙蓉路韶山路上每天川流不息的名车,车里端坐的那些油光满面或者神情严峻又或者是妆容精致的人,那也是生命的一个状态。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有幸福,也有哀愁。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一直在网上找许至君说的王尔德写的那个童话,当我终於看到那个孩子说的那句话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我深深震动。

原来……是这样的一句话。

原来……许至君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我打通了许至君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一点疲倦,说陈阿姨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可是我追问起来他却又不愿多说。

我站在窗口仰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它们一颗一颗那麽耀眼。

我轻声说:「许至君啊,我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一句什麽话了。」

他说:这些伤口并不痛苦,它们都是爱的烙痕啊。

是的,我终於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这劣迹斑斑的生命,每一个人都会留下伤口,然而因为亲人,朋友,爱人的存在,因为这些珍贵的情谊的存在,无论曾经多麽荒唐丶悔恨丶怨怼,乃至耻辱,都蒙蔽不了伤口的本质。

这本质,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