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夜市:鬼骨麻辣烫 众生一锅

混职场,好比煮麻辣烫。

神仙你甭清高,死鬼也别折腾,活人更不用委屈……

众生一锅,谁不是水深火热?

——太白

1

八香街要弄个夜市出来,对胖爷来说小菜一碟。

首先,他搞了个亮化工程,找人钻墙打洞拉电线。不到一礼拜,八香街便霓虹闪烁,灯火迷离,喜庆中带着浓浓的幽都风情。巷子亮了,抄近道的人就多了,人多又没有城管盯着,小吃摊便自然会凑过来。

不过一个礼拜,黄泉井这边来了十多家摊子,什么炒饭凉粉臭豆腐,锅盔馅饼麻辣烫……大家扎堆做生意,买卖一天比一天红火。倒是秦行这边空落得紧,这几天只放灯箱桌椅占地盘,却一直没出摊。

这不中元佳节就要到了么,七月十四鬼门大开,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那是冥界最盛大的趴体。为保万千鬼众安全,防止被活人欺负了去,地府的七月向来人仰马翻,18位冥君集体加班,忙到呕吐。

而且,由于今年地府开修幽冥列车轨道线,鬼门开放地点有变,其中一个便选了八香街的黄泉井。这意味着,大鬼门里里外外,秦行啥都得周全。然而那筹备工作又琐碎得紧,事事还得走流程,折腾得秦阎王直想两眼一闭活过来!

七月十四这天夜里,在幽都连轴开会的秦行终于回到红花小院,身边还跟着一位谈工作的光脚和尚——地藏菩萨。

菩萨在地府德高望重,向来较真,特别唠叨:“老秦啊,你这口老井直通地府黄泉,鬼门一开,中间没遮没拦的,谁敢保证人间的魔物不会趁虚而入?万一地府跑出些恶鬼恶灵啥的,人间不也遭了殃?我看还是让楚江王过来,协助你守门……”

秦行断然拒绝:“我不缺猪队友,这门我自己守!”

菩萨顿时笑得和蔼可亲,“鬼门必须两位冥君共同镇守,这是几千年的规矩。你抽到了楚江王,不要他可不行……”

秦行吃了个大号的苍蝇,瞪着自己抽签的臭手,恨不得一刀剁了它!

这边正闹心呢,忽然太白推门冲了进来,神色颇为紧张,“老秦你总算回来了!见着胖子和小夏没?他俩昨天去送外卖,然后人就不见了……”

2

“我都没出摊,他俩送哪门子的外卖?昨天人不见了,怎么今天才说?”

秦阎王气得拍桌子,可惜太白不怕他。神仙老爷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娓娓道来。

这不小夏跟家里掰了,相貌也变了,身份证对不上,电视台还得罪人,工作都干不下去了么?换别人都得哭鼻子,可小夏说,学传媒、去电视台上班都是家里逼的,干得又憋屈,还不如送外卖来得爽快!

于是胖爷穿线,小夏把黄泉井那边送外卖的活儿都揽了下来。第一单,100份麻辣烫,送巷口对面的尚景大厦18楼。胖爷看那外卖箱子实在太大,就陪她一起去,可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手机也打不通!

点麻辣烫的是华腾网络技术公司,每晚100份,连点一个月,而且今晚又点了。这事太白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便和卖麻辣烫的小赵哥一起去了华腾。

这一去,两人便傻了。那华腾公司别说人了,连片纸都没有。

尚景大厦18楼,整层都是空的!

一个不存在的公司,一个没人的楼层,居然每天点100份外卖?那些麻辣烫难道鬼吃了?

太白直觉有诈,对那小赵哥用了点暴力,才知道点餐的人叫马南山,华腾老员工。老马几乎天天来吃麻辣烫,差不多吃了一年,和小赵哥熟得很,所以外卖回回只要送到货梯里,老马就在楼上接着。

太白便让小赵哥联系那位老马,没想到电话不通,微信也不回。小赵哥认识的其他几个华腾员工,同样联系不上。

小赵哥顿时急了,怀疑华腾搬了家,集体封闭搞传销。可大厦物业说,三天前消防检查,18楼还满登登全是人,之后没看见有公司往外搬。

秦行听到此处,咬牙道:“那说明公司根本没搬!你们看着18楼是空的,可实际上未必空,对方应该用了什么障眼法。邪门歪道的,小夏和胖爷失踪,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秦行说着火大,抬脚便要出动,却被地藏死死扯住,“鬼门马上就要大开,你要是走了,黄泉井谁来守?难道交给楚江王?不行,你绝不能离开!”

秦行无比焦躁,“我不去,怎么救人?”

地藏伸手一指,几乎戳在太白脸蛋上,“太白星君在此,神皇信使,难道是吃素的么?”

太白干脆笑出一个酒窝,“菩萨怎么知道我减肥吃素?”

地藏一口气没上来,干脆膏药似的黏住了秦行,“贫僧不管!反正老秦要留下守鬼门!”

地藏菩萨武力强大,这回铆足了劲熊猫抱,秦行一时甩不开,烦得心火燎烧,再瞅见太白看热闹那德性,登时火山喷发。

“你去!把两个瓜娃子带回来!”

可太白抱胳膊扭头,十分高傲,“凭啥?他们都是你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行越发火大,“凭我是你房东!不把娃们带回来,你就滚回天上去住!”

太白如遭雷击,瘪嘴带上了哭腔,“你这是欺负我们天庭工资低,买不起人间的房!死鬼,没良心!我也就欠了你八百年房租而已……”

秦行大声打断他的控诉:“一句话,去不去?”

太白叉着腰回吼:“去就去!”

3

既然答应去救人,秦行便给太白配置人手。

他使了个手诀,竟然一把将花臂纹身抓了下来,变作活蹦乱跳的一条小龙,也就哈士奇那么大,黑鳞墨须乌爪,两只灯泡眼,面相凶恶,甜言蜜语。

“主人您总算召唤我了!敖放的小爪爪都磨尖了,牙也刷得雪亮亮的,您说杀谁就杀谁,保证不留骨头渣……哎哟,地藏爷爷!星君大人也在!二位鬼节快乐,中元吉祥!”

秦行的命令特别干脆:“敖放,你跟着太白去救阿田和小夏,小心对方使幻术。”

地藏听了干咽一口气,“忘川墨龙是你的护身神兽,冥界大杀器,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天庭神仙高端正派,神光护体,所以刚才太白一去,对方就警觉躲避了。我让墨龙附在他身上,遮盖神光,他才能潜入。”秦行说着,又像个爸似的嘱咐太白道,“瓜娃子也是我们家里人,交给你了,自己小心安全!”

太白演哭戏唱作俱佳,可真情流露却演不来。他扭肩挣开秦行,领着小龙出门去,没过几秒,忽然又转头奔回来,使劲踹碎秦行新买的两个花盆,这才气哼哼地大步走了。

一个神仙一条龙,来到尚景大厦下边,幽暗树影中,如临大敌。

敖放道:“神君大人,快让我上身,我帮你模拟游魂气息,打架还能如臂指使!”

不料太白撇嘴道:“我不跟某人共穿内衣!想着都恶心……”

这话敖放足足反应了十秒,才明白过来。小墨龙眯起灯泡眼,上下打量太白一番,忽然一声嘶吼,扑了过去。

楼旁人高的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挣扎声:“哎你干吗……哎我衣服……哎哎不要……哎你轻点……”

两分钟后,墨龙文身内衣侠扶墙爬出树丛,半掩衣衫,踉踉跄跄,这回不用装,十足悲催的游魂模样。

混账!地府的家伙真不讲究,人和兽统统都是流氓!

4

这回,尚景18楼果然有人,乌泱泱的,加班加得热火朝天。

太白才出电梯,便被一个小个子喊住,一摞材料压在他手上,“偷懒瞎逛,你是想被末位淘汰?快把这些复印了,领导开会要用!还有工牌怎么不戴?上面抓到罚五百!”

太白耳边传来敖放的传音:“这地方邪门,不能用法术,那个工牌也有特殊禁制。”

于是太白顺手抓住那人,笑出三月春光,“哥,我正找你说开会的事,借步说话……”说着便将他拉进了旁边杂物间。

十秒钟,太白从杂物间出来,脖子上多了个工牌:营销经理,陈冬。

敖放析出一缕黑烟,琢磨工牌的禁制,“小心,工牌上的钢印有魔物的味道!”

然而太白没有反应。他盯着前方走来的白领丽人,愣得像块木头。墨龙爬出领口,灯泡眼瞄了一眼,“执行总经理,何晨?好漂亮的妞啊!可你现在不能泡!”

“谁说我要泡她?”

“你的胃拧巴得像麻花,你的手心背心都在冒汗,你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我感觉很明显——你想泡她!”

太白咬牙道:“我泡谁也不会泡她,我又不犯贱!”

敖放顿时雀跃,“哦哦,爱恨交加……前女友?”

太白真想仰天长叹:“老秦平时人模狗样的,都教了你些啥?”

“我主人教我好多神异典故的!比如神君大人本名长庚,你的前女友名叫启明,上古时你们共享神位,一星双影,合称太白金星——怎么,这妞儿很像启明星君?”

“秦阎王,回去我要砍死他。”

5

嘴里说不要的人,身体一般都很诚实。十分钟后,太白坐在会议室里,望着久远不见的容颜,一时间仿佛置身梦中。

他应该早忘了她的,忘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白兰香……还有,那样的温软……

说来可笑,他和启明牵手的日子,放在漫长的生命长河中,不过刹那须臾,短暂得不堪提起。

他成神是什么年月,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华夏连年乱战,一堆诸侯国打来打去,国君隔三岔五换一个,苛政却一年狠过一年。

他和所有人一样,眼看着父母双亡,饿到树皮啃光,头上不存片瓦,脚下焦土黄沙。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不能学那些大叔大婶,饿红了眼易子而食。

他没成亲,也没儿子可换啊……

于是他去郊野找了个现成的土坑,枕着土块,等死。

然而老天的玩笑开得真大!他才死了没一会儿,天上居然派人下来接他。

一身鹅黄仙裙,如云的乌发在夜风中轻拂,星空那么璀璨,她那么美。

她坐在土坑边弹起弦琴,吟唱人间的歌谣:“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那首歌十分哀伤,大意是抱怨上天不仁,那么多星宿高高在上,却不能解除人间的苦楚。他听了想哭,但并没有哭出来。那时候他有个念头:若是能变成她怀里那把弦琴,死便死了吧……

正胡思乱想中,忽然听得她说:“李长庚,你好歹师从老君,身怀将相之才。如此乱世,家国倾覆,你却毫不作为,竟然白白饿死……你杀个敌人充饥也好啊!”

他嘿嘿笑了起来,“天地不仁,世道如此。我不过沧海一粟,挣扎也不过徒留笑话。”

她摇头叹息,伸出葱白的小手,将他轻轻拉住,“长庚星主杀伐,你倒先把自己杀了个干净。无欲无求,果然适合做憋屈神仙!”

做神仙憋屈么?位列天庭朝堂,日复一日伺候神皇和师尊,服从森严的天规,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凡事如履薄冰,行错一步都要挨雷劈,打入凡间受轮回之苦……这么看来,神仙自然是憋屈的。

可是当神仙和杀猪屠狗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门营生,他要求太高就不对了。

况且,当神仙又不会饿,还有启明日日相伴,他有啥不满足的?只要每天能听见她的琴声,神皇宝位他都不换!

6

然而启明的琴声,一天比一天哀伤。

东汉末,金星合月。华夏再度战乱,百年不得平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那天夜里,启明忽然对他说:“我们给凡间的杀伐之苦,难道不能少些么?天庭的规矩,神皇至尊,难道不能变么?我想活得自在些……长庚,我想试试,总得试试……”

他拥着她,安慰道:“天道从来如此,何必做无用之事?”

她一声长叹:“我知道,你对这世间已经绝望。可我还没有,我总觉得还有救……”

又一年,金星凌日。东皇太一率领天界叛军,悍然攻入凌霄宝殿。他的身旁,站着白衣银甲的启明。

长庚当庭而立,不屈臣节,于是被下了天牢。那天晚上,启明来看他。

他神色安然,轻叹道:“神庭倾覆,万千人头落地,这就是你要的‘自在’?相信我,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一样,太一也没什么差别。人间的苦楚,天规的森严,只会一如既往。因为,那是永恒的人心。”

启明的指尖在他眉眼上轻轻拂过,轻声道:“我总要试试……万一,万一变了呢?”

“即便我死?”

她摇头,急切道:“你就不能跟我一起么?”

“何必?”他闭上眼,轻轻一笑,“你的幻想必然破灭,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第二天,长庚变节,率领一干仙臣,拜东皇太一为至尊神皇。从此,凌霄殿中,朝堂之上,左长庚,右启明,一文一武,争权夺势,权谋倾轧。

然而她那样的性情中人,哪里是长庚的对手?只短短一年,神武将军启明星君便因屡屡抗命诤谏,触怒圣颜。功高震主之人不知收敛,因此深受神皇厌憎。而世间的一切,正如长庚所言,什么都没变。新任神皇依旧至高无上,天下众生惯来苦楚,天规森严,一如往昔。

再一年,天牢中的囚犯,换成了启明,谋逆未遂之罪。

那天晚上,长庚前来探监,望着启明幽深的黑眸,想好的话,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狠狠吻她。他放肆急切,她勉力抵挡,直到所有的争执化作温存缠绵,两人的泪都糊在一块儿,却终究没有一个结果。

最终,她推开了他,变得异常平静,“我败了,自会付出应有的代价。但我不悔,也并不怨。”

她那个样子,长庚没来由地心慌,于是上书泣血求情。神皇免了启明的天雷之罚,将她贬去极北寒荒之地。临行那天,他送启明至天界边缘的首丘台。启明依旧一身鹅黄裙装,美得令人心折。

那时,他都计划好了,过些日子借着神皇对他的戒心,找个由头丢下权柄,亲去极北之地找她,还要带上她的弦琴……他们再不回来都可以,只要两人相伴,去哪里都行。

她却一直默默然,最终回首,嫣然一笑。

“我听他们说,长庚星和启明星,注定生死两不相见,你我今生只能背道而驰。可我不信命,我总想携着你的手,一起走在光里……只是这个心愿,也太难。”

他那时恐惧得心都碎了,他急切地想去抓住她,可她却飘然避开,再没给他机会。

自爆神魂,身死殉道,她就在他面前自尽,化作片片烟灰。

启明星君,什么都没剩下。

那天起,太白星位,独留长庚。他抛尽权势,游荡人间,再不回当年的仙宫居住。

心如暗夜之人,永远等不到黎明。

7

“哎,醒醒!散会了,何总点你名!”忽然被人推了下,太白猛地回过神来。

隔着会议桌,何晨一双美目瞪着他,“陈总开会全程神游,看来下半年胸有成竹。不如等下去我办公室,好好聊聊你的业绩。”

会议室里一阵惶恐的沉默,太白却咧嘴一笑,“约办公室?好啊!”

如此轻佻的言语,气得何晨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打前走了。太白懒懒地跟着起身,可忽然有个眼镜男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撞了过来。那人的胸牌正好落在太白眼前:产品部高级经理,马南山。

点麻辣烫的那位?我去,中奖要不要这么快?

“我……我心脏病犯了,扶我……”老马捂着胸口直喘,一屋子人却视若无睹,太白只得将他扶了出去。

老马踉跄着,说话直颤:“你不是陈冬,也不是我们公司的,对吧?千万别去何总办公室,去了就回不来了……”

太白挑眉,“怎么,有人没回来?”

“不听话的都出不来。昨天一个小姑娘不加班,一个胖子要辞职,都被叫去面谈,然后就没了。他们也不是公司的人,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

太白狐疑地打量他,“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

马南山茫然又悲伤地叹了口气,“要是我知道为什么,我还找你干啥?”

太白扯过他的工牌,摩挲着钢印,沉声道:“你们公司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

“上个月,我们公司突然被锁死了。人出不去,电话网络不通,消防楼梯消失,一部电梯只能上不能下。同事们生怕末位淘汰,疯子似的加班,都整整一个月了……我真有心脏病,再这么干下去,我会死的!我想出去,我想回家……”说到最后,老马都要哭出来了。

太白却始终冷静,“那麻辣烫是怎么回事?你点的?”

老马眼睛一亮,“哎你也问这个?昨天那姑娘和胖子也打听麻辣烫,可我没来得及跟他们搭上话……公司封锁前一天,我帮大家买过一次麻辣烫,微信点的餐。现在所有人的手机都停机,只有我这条点外卖的微信还能重复发送,但不能编辑,一天也只能发一次。”

太白皱眉道:“你点外卖,是为了告诉外面的人,公司出事了?”

老马点头如捣葱,“我琢磨着,只要每天点同样的外卖,还点那么多,时间长了,总有聪明心细的人会发现不对劲的。”

太白微笑道:“你姓马就对了,马屁拍得很自然。”

老马却笑不出来,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太白道:“外面知道我们被锁死了么?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不知道。所以我得找你们何总聊聊。”

8

既然胖子和小夏是在何总办公室丢的,那龙潭虎穴他也得去啊!这不欠阎王房租呢么?!

不管老马怎么劝,太白还是来到何晨办公室。敲门,推门,然后整个人都愣了。

办公室里云气缭绕,青石垒成百丈高台,直耸天际。那是太白一千多年都不能面对的地方——首丘台。

台下站着启明,还是那身鹅黄仙裙,却穿出了妖娆的气质。她回眸浅笑,他无从抗拒,着魔似的走了过去。

“这么多年,你就不想我么?怎么才来?”她抚摸他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