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俱乐部

叶春好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一)

张家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的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暗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

“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地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

“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

“真的?”

“真的!”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

“今天不骗,将来呢?”

“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暗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赔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地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去了,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地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超然,对于那名副官,居然会有“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肿了的手腕子已经消了肿,又见自己这射击的成绩也是够漂亮了,便大了胆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说道:“大帅,您下午有没有闲工夫?”

雷督理问道:“干什么?”

“我练了十天的枪,打得有点儿准头了,想请您瞧瞧。”

雷督理背对着他站立了,望着窗外沉默许久,末了一回头:“明天下午吧!”

张家田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错。哪知道雷督理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却是说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们要走。”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场看你打靶。”

张家田本是满脸笑意,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大帅,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雷督理对着他一招手。

他当即弯下腰去,就听雷督理对自己耳语:“刚得了消息,这里有人要造反,咱们得提前走。”

张家田登时把心提了上来,抬手摸上腰间那把手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大帅别怕!我会使枪了,我能保护您。”

雷督理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时分,张家田露了面,摇头晃脑扭脖子地锻炼身体,还要和旁人比试枪法,于是众人都知道这姓张的小子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亲自考察他的枪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张地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时分,军营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渐渐安静了。张家田紧跟着雷督理上了汽车,后方又跟了一辆卡车,满载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火车站。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车,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欣赏这汽车里面的模样了。雷督理坐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林子枫秘书,前头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白雪峰副官长。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亲信,张家田一手隔着衣裳摁住腰间手枪,没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个阶层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天而降几个刺客,让自己一枪一个全毙给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几手,就对不起雷督理对自己的厚爱了。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了汽车,平平安安地上了火车,并没有刺客从天而降。

火车开动,一路哐当哐当地往北京驶去。张家田把眼睛贴近了车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无星光,下无灯火。回头再看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举止异常,守着一张钢丝床,居然没有躺着。

不但不躺着,还要背着手在地上来回地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他抬头支使张家田:“去,给我找点儿吃的。”

张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车。餐车上是永远有厨子坐镇的,但此刻不是饭点,只有面包、黄油是现成的。张家田就把这两样端了回去,又给雷督理倒了一杯热茶:“大帅饿了?”

雷督理没回答。抬腿把一只脚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又喝了一口热茶。张家田从没见过他这么粗豪地吃喝过,几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个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随即放下脚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个长方形大皮箱。

皮箱盖子没锁,一掀就开。张家田凑近了一看,只见里面垫着红绸子衬里,摆着五六支长短枪,每支枪都配了皮带枪套。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脱了里面的西装上衣,又脱了衬衫外的毛线背心。张家田看他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连忙要拦:“大帅别脱了,今晚可真是有点儿凉。”

雷督理没理他,弯腰拣出一支手枪,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开手枪展览会似的,绑了自己满身的手枪,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上。手枪乃是沉重的东西,雷督理平时瞧着体虚气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几十斤的分量,居然若无其事,一手系着大衣扣子,一手扶着车窗,他探头贴着玻璃往外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叫白雪峰!”

张家田当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长叫了过来。

白雪峰副官长平日是个稳重的人,领命来到了雷督理身边,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头去,随着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两人就这么默然看着,只看了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过后,雷督理扭头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很困惑:“大帅,这不应该啊,我是亲自——”

就在这时,车窗玻璃爆出一声脆响,一粒子弹从他们二人之间直飞了过去,贴着张家田的鬓发射进了车厢墙壁内。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雷督理大喊一声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护着脑袋弯下了腰:“不是咱们的人!是刺客!”

就在这时,枪声由远及近地密集了,车窗玻璃全被扫射了个粉碎。张家田吓得慌了神,就听雷督理吼道:“这是有伏兵——火车别停,赶紧开过去!”

话音落下,车头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震得这边三人身心一颤。列车随着惯性继续行进,冲入了一团冲天的大火球中。张家田眼看着那火随风势,从洞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火舌巨大耀眼,熊熊地舔向了地上这三个人,张家田不假思索地往雷督理身上一扑,同时就觉着身上头上刮过一阵热风。眯着眼睛扭头望过去,他见车内的窗帘帐幔全燃起来了,车厢已经成了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这时,他身下的雷督理奋力一拱,硬把他从上方拱了下来。爬起来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卧室外面的狭窄过道里。

过道里也到处是火,但过道尽头便是车门。雷督理松开了张家田,撒腿就往车门那跑,张家田跌跌撞撞地追上了他,发现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火车的速度丝毫未见缓,大风呼呼地猛灌进来,雷督理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拎着一把手枪。扭头看了张家田一眼,他随即纵身向外一跳。

车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车道下的情形,是一点也看不清楚。张家田非常怕,觉得自己这简直是在赌命,可因为背后就是大火,况且前头的雷督理已经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闭,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就死了吧!”

(二)

张家田跳下火车,并没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惊吓之外,周身连块皮都没破。在夜风之中呼呼喘着粗气,他自觉着很幸运,恨不得与这堆草融为一体,求个平安。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大帅掉哪儿去了?”

他不敢站起来走路,怕挨枪子儿,只能在地上匍匐着爬,一边爬一边小声地呼唤:“大帅?您在哪儿呢大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慌忙一回头,发现自己脚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树,树下黑黢黢地蹲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团,一手捂着脑袋。他爬过去也蹲着,伸手去摸雷督理的头脸:“大帅,您怎么了?您这是——”他把湿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时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拨开他的手:“我的兵来了,没事了。”

张家田这才发现,枪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激烈了,而那火龙似的列车已经冲出火车道,死蛇一般地摔脱了节。

后半夜,战事结束。

雷督理的援军,似乎是就驻扎在方才经过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够及时赶来,击退了那帮来历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专列是彻底报废了,专列里的人也被大火烧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无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几个大燎泡,林子枫却是可怜——他本是斯文一派,称得上是年轻俊秀,可一块碎玻璃飞过来,长长地划过了他的小白脸。

雷督理摔了个头破血流,然而并没有什么后遗症。临时调来汽车,他带着身边的亲信人员继续赶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们便进了京城。林子枫直接住进了协和医院,雷督理头上缠着一圈血迹斑斑的纱布,则是回了家。

到家之后,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天津把严清章绑了回来。罪名当然是明摆着的:大帅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袭击,卫队长干什么去了?渎职渎到这般程度,真是胆大包了天!

张家田记得当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严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雷督理显然是把这事给忘了,旁人就算记得,谁又敢饶舌提醒?严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绑地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骂他一句,他顶一句,句句有理,顶得雷督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家田站在一旁听着,听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严清章的嘴,让他少说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后,严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鸣!你也不必和我玩这种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里!我一直等着呢!你要杀就杀!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这话一出,雷督理那张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静了。圆睁二目瞪着严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钟。而严清章咬牙回望着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泄了气似的,点了点头,“好。”

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士兵一伸手:“枪。”

那士兵松开严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枪,送到了雷督理手里。

雷督理接过步枪一拉枪栓,随即后退一步,举枪对准了严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后,他一扣扳机!

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开的,还有严清章的头颅。

除了角落里的张家田,房内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场血雨。

雷督理把步枪一扔,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脸,擦手。

然后他把手帕向前一丢,手帕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地上那具尸体的残缺面孔。

严清章死了,卫队也解散了。

张家田只是随着雷督理出去了十几天,可是如今再回来看见叶春好,就觉着恍如隔世。严清章那脑浆迸裂的一瞬间印在了他的眼睛里,他连着好些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是尸首与人头。

和那梦魇一样的幻觉相比,眼前的叶春好就显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发长了一点,发丝已经可以随着春风微微飘动。胳膊下面夹着一本青年杂志,她问张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张家田答道:“我没玩,哪有时间玩啊,大帅又不给假。不过天津是近,坐火车的话,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假带你去。”

叶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没那个闲情。二哥也别惦记着玩啦,我看大帅很看重你,你好好干,兴许能干个前程出来呢。”

张家田压低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这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玻璃瓶,往叶春好的衣兜里一揣,“给你个小东西。”

叶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来一瞧,随即对着张家田笑了:“二哥,多谢你,可你刚来了没多少天,一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就开始提前破费上了。”

“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你闻闻,香不香。”

叶春好拧开那小玻璃瓶的瓶盖,瓶中荡漾着淡粉色的香水,散发出一股子玫瑰气味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香水我不大用,这一瓶够我使一年了。”

张家田只是笑,感觉自己被细细碎碎的芬芳与幸福包围了,并不只因为叶春好是个漂亮大姑娘——叶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能让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齐、都有条理。

然而她又不是个古板木讷的人。她心里有主意,张家田看出来了。

叶春好收下了张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地买了来送到她眼前了,她怎么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归收,她明天就筹备着给他回礼——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笔绝大的!

夹着杂志慢慢地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书房里。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所独立的小洋楼,距离他的起居之所有一个院子的距离。这小洋楼共有两层,陈设朴素,瞧着真是个读书的所在。叶春好认为雷督理是绝对没有闲心在家读书的——雷督理尽管看着很文明,但到底有没有学问,其实也是一桩悬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书房”来时,她心里是很疑惑的。

楼前有卫兵站岗,卫兵仿佛是认识她,见了她就立正行礼,还为她打开了一楼大门。她进门之后,正在犹豫,忽见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子。这男子西装革履,半边脸都缠着绷带,看见她后,扯动嘴角含糊说道:“叶小姐是吧?大帅在楼上等你。”

她按照这句指示,上楼见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间背阴的大屋子里,屋中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倒也摆得琳琅满目。窗前放着大写字台和大沙发椅,雷督理坐在沙发椅上,衣着倒是简便,衬衫的领扣没有系,两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独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来了,雷督理像是挺高兴,抬手向她连招了两招:“叶小姐,请坐。”

隔着大写字台,叶春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从杂志里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给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译好的中文信,都在这信封里头。我翻译得很不好,您凑合着看个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开来看了一遍,然后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

叶春好含笑坐着——信的内容,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尤其不好说什么。

雷督理又道:“叶小姐,你是读书明理的姑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叶春好连忙摇头:“不敢当,大帅有话就问吧。”

雷督理一抖手里的信纸:“她每年都要让律师给我寄这么一封最后通牒,你说我是继续装聋作哑地耗着,还是索性和她离婚算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想。

想过之后,她才答道:“我没结过婚,也不大懂这婚姻的事,但大帅既然问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乱讲几句。我觉得夫妻这种关系,总得是你情我愿才好,否则朝夕相处,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岂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总有着种种的不如意,我们单是对付这些不如意,就已经是心力交瘁,何苦还嫌不够、还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个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叶春好问道:“大帅……是对夫人还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吗?”

雷督理对她这话嗤之以鼻:“她这样打我的脸,我对她还能有什么感情!”说到这里,他用手指叩了叩写字台,“我不甘心,是因为她把我的家事闹得天下皆知,扫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丢人,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坦白,几乎有些幼稚,让叶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帅想要面子,这并不是一对矛盾呀!双方私下里可以谈一谈,男方同意给女方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场戏给社会看,我想,这对双方来讲,都不能算是损失吧!”

雷督理缓缓地一点头。

叶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声,目光扫过写字台面,她无意间一扭头,忽见书架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岁,清瘦俊秀,穿着浅色长衫,瞧着非常像个风流少爷。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视,于是说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样,现在老了。”

叶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细地看了看雷督理,随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里就会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侧脸:“头发都白了。”

他的两鬓确实是有几丝白发,但叶春好看见的不是白发,而是短发中隐约的血痂。

“我听三姨太太说您在外面打仗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雷督理欠身向前,让她看清自己的伤疤:“好了,都是皮肉伤——看见了没有?”

叶春好本是出于礼貌询问,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地答复,脸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是有些欢喜:“看见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这个,还听说别的了吗?”

叶春好垂下头:“还听说,您在家里枪毙了一个人。”

雷督理低声说道:“当时也是气急了,我最恨这种玩忽职守的混账。”

叶春好听到这里,见雷督理像是有些沮丧,正想找话来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头笑道:“这话就别提了,怕你小姑娘听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来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壮丁,让你给我当个差,如何?”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激出了满心的好奇:“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为我写一封回信给玛丽,就把你方才的那个意思写出来。玛丽的中国话不大好,你别拽文,把话写明白了就成。”

叶春好愣了一愣,随即才想起来,雷督理那位无影无踪的太太,名字就叫作玛丽。

(三)

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地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自在。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地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地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地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地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地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叶春好无精打采地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地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地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地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地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地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叶春好把旗袍穿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待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地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地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气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地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地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地回头反问:“过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地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地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地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