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帅府

张家田想,就算雷督理不提拔自己、哪天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一)

叶春好回了屋子,把那两个苹果放回桌上,苹果被摔坏了一块皮,但还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来看着那两个苹果,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二哥没吃着,反倒被雷督理拿去了一个。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岂不成了丑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她才渐渐地把这念头丢开了。

在对门的西厢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以及最简单的英文——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

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地写了满篇子,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便要下课休息。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开口说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揍你!你叫我什么?”

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闺名叫作林燕侬,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这回就笑道:“好好,你别动武,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我问你,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着腮往窗外看:“天气这么好,在家里怎么待得住?”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温温书。”

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时黑眼珠就悠悠地在眼皮下一转,望向了她:“温书?我还烫书呢!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来覆去看?”

叶春好答道:“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你们两个看戏,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

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脸一扭:“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谁等谁不都是一样?”

三姨太太拿着腔调,叹了口气:“夫妻?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问你,你看大帅怎么样?”

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但是脸面平静:“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把脸一板:“燕姐,你再乱讲,我可恼了。”

三姨太太睁大眼睛,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恼什么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叫作‘宁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吗?难不成,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穷得要什么没什么?”

“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

“那——难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

“越发胡说了!”

三姨太太点了点头:“我说嘛!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还念过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

叶春好红着脸道:“你别盘问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当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几个是为了爱情?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厌旧,那爱情也早淡了、没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地看着她:“然后呢?”

“我看婚姻这种事情,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三姨太太笑眯眯地反驳,“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好吃的是吃尽了,好穿的是穿尽了,好玩的也玩尽了,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吗?”

叶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还是一摇头:“你没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摊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叶春好继续摇头,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但是不肯说,怕把话说狠了,会得罪人。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帅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叶春好半轻不重地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嘁!”

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像被挫了锐气似的,晚上纵是有了空,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

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地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

“那督理愿意吗?”

“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张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战,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待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地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地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地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地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地看着他,倒是没翻脸。

(二)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地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功能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的。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赔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射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地稍微抬了抬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得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

“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地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阴森森地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地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说起“大帅”二字时,是明显的毫无敬意,心中就有些来气:“在。”

下一秒,他被卫队长随便地拨到了一旁。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张家田站在楼门旁,气得够呛,心里暗骂卫队长:“孙子,你等着!”

张家田回了门房,被人笑话了一顿,都说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脸上傻笑,心中却是傲得很,心想你们懂个屁。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李管家来了。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带着他就走,且走且说:“你运气好,咱家大帅瞧上你了,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又年轻可教,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不用你管。你呢,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机灵点儿,勤快点儿,没人干的活儿你干,别嚼舌头别偷懒。大帅眼睛亮着呢,你好好地上进,他亏待不了你。”

张家田诚心领教,一路唯唯诺诺地点头。他既然肯听话,李管家也就格外地多嘱咐了几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间,粉刷得很洁净。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就见房内家具齐全,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李管家说道:“这是内线电话,平时不是你当班,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你听见铃响,接听就是,不要耽搁。”

张家田答了几个“是”。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便出门离去。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双手扶着膝盖——先是扶着,后来就改成按。可饶是用力地往下按,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

“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他头脸发烧,心跳加速,“难不成,我从此要发迹了?”

事到如今,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目的。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那目的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这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

(三)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兴。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并且一提张家田,就一脸轻蔑地说他是“看大门的”。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她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门的”了,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叶。张家田收下了,见她要走,忙追着说道:“春好,你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来瞧瞧我吧!”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但是不露声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但张家田听了,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当然呀!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受穷挨饿呢?

“放心!”他对着叶春好笑道,“我现在不像先前了。”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读了这几天书,便觉得腻了,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叶春好闲了几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她一声“燕姐”还没喊出来,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没想到,雷督理来了。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连说带笑地来回摇晃着他,而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地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

“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地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地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地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地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地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地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地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

“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气宇轩昂地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作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地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

“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

“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得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吗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地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脚是雷督理穿袜子踹的,力气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张家田慌忙睁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见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来,沉着脸对自己说道:“该是你的,我自然会给你。你再拿话来试探我,就给我滚!”

张家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在话要出口时,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