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双骄

在张嘉田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一)

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地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地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地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地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香在他脚边静静地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地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地杀,再无声无息地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咧咧地踩到了蚊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

张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钟!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浅浅地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张嘉田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他没想到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的韧与硬!不假思索地抄起枕头摁向了对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头堵住了那人的嘴,却没有同样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没法子再重来一次,他只能这么一直摁下去,让那人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头。另一只手拔刀出来,他红了眼睛,摸着黑向下一通乱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挥动着胳膊腿儿拼命地挣扎,挣着挣着不动了,张嘉田不敢松劲儿,只低了头去看那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见了两只圆睁的大眼睛——没错,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地看着他,可张嘉田没法去检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闪过,那道光芒把他与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着他,而从那双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卫兵大概在换班,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话。张嘉田如梦初醒似的猛一松手,扭头就跑。冲过一道门帘,跳过一道窗户,他连滚带爬地往后墙方向飞奔。草茎在他的鞋底下折断,枝叶刮过他的衣裳,全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所以在见到后墙上垂下的麻绳之时,他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麻绳,飞檐走壁地往上爬。爬上墙了,他忘了这墙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声落了地,他爬起来又跑,两条腿有点不大听话,于是他拖着腿跑,跑得东倒西歪,身体不住地撞上一旁的砖墙,撞得他晕头转向,然而不敢停——晕头转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里去,不能死在这儿。这儿离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卫队长死在这儿,是要给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团火烧着他的心,烧得他口干心焦。他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往前跑,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个舒服阔气的新家,那个家里有门房有仆役,人多眼杂,不可信赖。他回的是那个清锅冷灶破烂场似的旧家,旧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反倒是更安全。

于是他血葫芦似的滚进自己的旧家旧房里,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动不得了。

张嘉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洪霄九被他捅了个肠穿肚烂,然而就是不死,拖着一地肠子来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了,胸中却是生出了满腔豪情:“谁让你欺负我们大帅了?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你欺负他,我就杀你!”

他把人家给杀了,反倒是杀出了一身的道理和义气来,洪霄九纵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扑上来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乱挣乱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觉着没什么可怕,横竖自己是为了雷督理卖命,“虽死犹荣”。

打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喘着粗气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大帅?”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雷督理现在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雷督理问他,“我看你身上没有重伤。”

张嘉田唇干舌燥,气息灼热,喉咙如同刚吞了刀片,说话不像说话,更像是在向外喷血与火:“我没事,我一点伤都没受,也没人发现我。我进屋的时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觉呢,我上去就是一顿乱捅,把他捅了个稀巴烂。大帅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怎么不来找我?”

张嘉田答道:“我怕您身边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地跑回去见您,反倒对您不好。”

雷督理听了这话,向他点点头,又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洪霄九那边没有消息,也不见你回来,我真是担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张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声说道,“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忠义的小子。”

张嘉田低下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大帅,您对我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对您够意思,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将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帅,我没事儿,您回去吧!”

雷督理问道:“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急什么?”

张嘉田答道:“这屋子怪脏的,您在这儿坐着不合适。”

雷督理站起来,将这屋子环顾了一番,然后说道:“是不合适。我不合适,你也不合适。一起走吧!”

张嘉田笑着坐起来,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刚一站起来就惨叫着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见状,蹲下身扯了他的裤管用力一撕。

裤管破裂,他那青紫肿胀的脚踝见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雷督理扯过他另一条腿,抓住裤管又是一撕,另一侧的脚踝干脆已经肿得变了形状。

张嘉田有点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着这样两只脚,是怎么跑过三条大街回来的。

跟着雷督理来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张嘉田背上汽车,送他回了雷府。

医生前来查看了他的两条腿,确认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了筋,需要休养。张嘉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医生的诊治,自觉着是个很有出息的忠臣,脸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满面红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医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医生给张嘉田量了量体温,发现他不但发了烧,而且温度还不低。张嘉田吃了一片退烧药,并没有觉得痛苦,只是晕晕乎乎的,然而因为心中得意,晕也是一种好晕,飘飘然,“如履云端”。

他长条条地躺在书房楼下的大沙发上,不肯睡觉。醒着的时候,他无所畏惧,杀一万人都敢,可是一闭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着肠子在他眼前晃,丝毫不体谅他那份忠义之心。恍恍惚惚地和洪霄九对吵了一场,他正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雷督理的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听雷督理在一道门帘外问白雪峰:“消息确实吗?”

白雪峰低声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点钟出的城,据说是被人抬进汽车里的,上车的时候确实是没死,上车之后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挺身就坐起来了:“大帅?”

门帘子一动,雷督理走了进来。张嘉田仰头看着他,急得问道:“洪霄九没死?”

雷督理弯腰把他摁了下去:“没死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张嘉田脸上的光彩立时灰了一半:“他怎么会——”

雷督理没理他,只在他身边也挤着坐了下去,默然地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头一捶膝盖:“也好!”

张嘉田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他往哪儿去了?我再杀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这种程度,也足够了。”

张嘉田惴惴不安地躺着,躺到晚上,他听闻雷督理下了一道命令,把洪霄九的师长给免了。

洪霄九的罪名是什么,张嘉田不关心,洪霄九是出了名的拥兵自重、目无长官,雷督理要找他的罪名还不是一找一箩筐?他只是看出来一点:雷督理要抓住这个时机,痛打洪霄九那条半死不活的落水狗了!

这样一看,他虽然是只把洪霄九杀了个半死,但依旧还是有功的。

张嘉田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雷督理自认为胜券在握了,便要把他送回家中休养,并且是亲自送他回家。叶春好听闻张嘉田扭伤了脚,也走来看他:“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两只脚一起扭了?”

张嘉田虽然自诩忠义,但也不敢实话实说,怕吓着叶春好:“唉,谁知道呢,我就是那么一不小心。”

他素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今忽然伤得一步都走不成了,叶春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生疑,怕他是不改小混混的本色,和什么厉害人物打了架。张嘉田不说实话,她也不逼问,只见雷督理要用汽车送他走,便微笑着请求道:“大帅,汽车里要是有地方,也带我一个吧。”

雷督理当即点了头。

张嘉田乘坐着雷督理的汽车,威风八面地回了家。叶春好冷眼旁观,就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若是重回了那条不上进的老路,那她出于好意,就一定要劝他两句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已经停到了张宅门前。白雪峰指挥了随行卫兵,把张嘉田抬进了房内。雷督理在,叶春好也在,张嘉田便不肯上床休息,非要坐在椅子上招待那两位贵客——在他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二)

叶春好站在房内,就见房中处处洁净利落,但是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纯粹只是表面样子好看,这便证明张嘉田不会治家,根本没把仆人管理清楚。

她刚想到这里,仆人就提着一把滚烫的大水壶倒开水来了。叶春好转身见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便让仆人把开水倒进壶里,结果仆人手一抖,还把开水洒出了一摊。叶春好见大茶壶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浸了水,就连忙把大茶壶挪开,拿起信封问道:“二哥,这是要紧的东西吗?若是要紧,就打开来晾一晾,要不然里面信上的字迹就要洇了。”

张嘉田一看那信,吓了一跳:“别打开!它——它没什么用,你直接给我扔了吧!”

雷督理背着手,正在打量房内的陈设,听了这话,他扭头看见叶春好手里的信封,却是轻轻巧巧地把它夺了过去,“嚓”的一声撕开了封口。

张嘉田慌忙伸长了胳膊去抢:“大帅别看,这是我的……我私人的信!”

他站不起来,胳膊再长也长得有限,雷督理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手,同时已经抽出了信封内的信纸:“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看?”

说完这话,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展开信纸看了起来。张嘉田眼睁睁地瞧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不是颜色。偏他看得还很慢,以至于张嘉田在片刻之后,忍无可忍,出声哀求道:“大帅……”

雷督理把目光从信上移开,脸上似笑非笑:“我待你不薄,你怎么不想着也给我留一点?”

说完这话,他把信纸递向了叶春好:“其情可感,你应该看看。”

叶春好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同时就见雷督理收回手插进裤兜里,原地做了个缓慢的向后转,而当他背对了张嘉田时,他脸上那淡淡的笑意骤然一收,板成了一副冷森森的面孔。

她心中一动,连忙低头看信,刚看了几行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封遗嘱!

及至看到最后,她勉强平定了脸色,把信纸折好装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塞进了桌下的抽屉内。拎起茶壶倒了热水涮了涮茶杯,她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就猜二哥不会无故受伤,必是有点缘故在里面。这或许涉及军事机密,我也不问了,只是二哥以后还是要以平安为重,钱财再大,也大不过人命去。”

雷督理面对着房门,轻飘飘地说道:“嘉田是个军人,军人,怕死怎么行?”

叶春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倒了一杯热水,她把茶杯捧到了雷督理面前:“二哥家里大概没预备什么好茶叶,大帅喝点水吧。”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黑压压的浓眉下面,两只眼睛清炯炯地有光。抬手接过了茶杯,他两边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想微笑,可他随即把嘴唇抿成了紧绷的一线,又像是要对着她发狠。叶春好一怔,下意识地简直想往后退,可雷督理先她一步转了身,对着张嘉田说道:“可惜现在是个恋爱自由的年头了,我总不好硬给人做媒。要不然,凭着春好的模样和聪明,倒真是个贤内助。”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热水,喝过之后,他转身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真他妈烫!”

张嘉田讪讪地垂了头笑,要说臊,是真有点儿臊,不过他是个大小伙子,脸皮厚,心事被人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算不得是什么丑事。眼角余光瞟着前方,他瞧见叶春好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看院内的几盆花去了。

雷督理在张家略站了片刻,便让张嘉田好生养着,自己带着叶春好离去了。

叶春好跟着雷督理上汽车,坐在了雷督理身边。雷督理先是默然坐着,后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报纸,“刷拉”一声打开来看。

他不搭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想没话找话地硬说。目光瞟着报纸一角,她盯着上面的铅印小字出了神,直到雷督理扭头注视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姿态非常像是在偷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坐正了身体,而雷督理“哼”了一声,将报纸翻过一版继续看,也不分给她一张瞧瞧。

他这么气哼哼的,她便也扭头望向了窗外,心想难不成因为张嘉田爱我,他便生气了?这气可是生得好没道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等到汽车停到了雷府门前时,叶春好先下了汽车。雷督理依旧沉着脸,她心里仅有的一点不快却是早已消散,只是忍不住纳罕:“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吃起醋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平时倒是看不出他这样爱闹脾气。”

叶春好回了自己院里,一颗心颇不平静。雷督理那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气姑且不提,张嘉田那一份痴心,也让她不能不想一想。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话。大千世界万亿人,能够这样巴心巴肝对待自己的,也就只有一个张嘉田。这么一想,她简直有点着急,恨不得亲自出马保媒拉纤,找来个好姑娘嫁给他做贤妻。

如今的张嘉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了,可以配得上一个好姑娘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雷督理又有了意见——张嘉田不是他眼中的红人吗?既是红人,既是喜欢他,为什么又要专挑他去历险卖命?这叫真喜欢吗?张嘉田的本领,她很清楚,他游手好闲地玩了二十多年,充其量也就是拳脚狠会打架,不但不会有什么军事才能,也绝不会是武林高手。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愁,怕这样的事情会有二有三,怕张嘉田会不得善终。这些天来,她光顾着看张嘉田威风了,光顾着看他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了,却忘了他因此变了身份,已经糊里糊涂地从了军。

叶春好想了又想,想不出什么眉目来。反正是“富贵险中求”,张嘉田若是想出人头地,这条险路,便是捷径了。自己不也是一样地在富贵险中求吗?明知道雷督理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却还留下来不肯走,还不是因为离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像雷督理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请自己去当秘书了吗?

可这也真的是险啊!

那险,不出于雷督理,出于她自己。她自以为是不俗的,要活得无牵无挂、自在潇洒,所以连情窦初开的本能都要扼杀。杀死了几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本能是野草,就等着春风吹又生。

雷督理的一注目、一微笑,便是她的春风。

翌日上午,叶春好照例去书房见雷督理,然而雷督理不在。

她在楼下闷坐了片刻,没有事做,也没有趣,便琢磨着出门逛逛,顺路还可以去瞧瞧张嘉田。然而她起身刚要往外走,白雪峰就来了。迎面见了她,白雪峰立刻一笑:“好得很,叶小姐,我正是来找你的。大帅今天不过来了,让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叶春好跟着白雪峰走去了雷督理起居所在的洋楼里。进门之后拐入客厅,她就见雷督理长长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记得张嘉田跟自己嘀咕过,说雷督理这人挺懒,能躺着就不坐着,但当着她的面,雷督理一直是不大失礼,从来没这么大模大样地躺过。

她站在客厅中央,轻声唤道:“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枕着双手,看那正上方的水晶大吊灯,也不搭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子急气,仿佛是很不耐烦。叶春好静静看着他,心里也不惧,也不怒,倒要看他那一口老醋能消化到何时。

双方一起沉默了良久,最后雷督理扭过了头,问她:“我看你也是个冷血的。张嘉田那么对你,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叶春好垂头答道:“我心中很感激他,可若是因为他待我好,我便勉强嫁了他,结果必定是害人害己。”

雷督理咄咄逼人:“这么讲,你就是块焐不热的石头了?”

叶春好抬眼正视了雷督理:“大帅,您怎么忽然为张嘉田打抱不平起来了?”“我不是为他!”

叶春好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觉得眼下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味:“那您是为了谁呢?”

雷督理抽出一只手来,向她一招:“你过来!”

叶春好走到了沙发前,万没想到雷督理忽然抄起身边的小靠枕,在她的腿上抽了一下:“为了谁?你说我是为了谁?”

这一抽的力道,约等于半轻不重的一摸。叶春好被他这一抽闹得哭笑不得。见那小靠枕落在了地上,她便弯腰去捡,哪知雷督理欠身起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她连忙抬头看他,只见他瞪着自己:“对我,你可不许来这一套!”

叶春好愣了一下:“这一套?是……哪一套?”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你自己想!”

沙发被雷督理躺得温热,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烘暖了叶春好的肌肤。雷督理的上臂触碰了她的肩头,上臂亦是温热。抬手把鬓边短发掖到耳后,她想想玛丽冯,想想三姨太太,想过之后便是一笑:“您不要疑心我是在耍什么手段,我对您不撒谎,我也不屑于做那种事。”

说完这话,她转过脸,见雷督理探过头来,正在很仔细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件稀罕物,让他又是好奇,又是看不懂。

这样近距离地和雷督理面对面了,她注视着他的眉眼,越发觉得这男人很美,若是倒退十年让他年轻似张嘉田,那么她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风采。

就在这时,雷督理向她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叶春好怔住了,睁大眼睛望向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棱角分明,柔软温凉,在她脸上轻轻地一吮一啄,引出了她满面后知后觉的红霞。

她不大惊,也不大怒,只这样红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大帅,您这样做,是逼着我走了。”

雷督理向后退了退,坐正了身体:“我不放你,你敢走?”

“大帅这话不讲理了。”

“我从来都不讲理!”

叶春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有着柔和的弯眉,长长的眼尾,清秀白皙,静下来的时候,眉宇间会有菩萨相。雷督理回望着她,忽然一抬手,仿佛是要抱她,可那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两人继续沉默,最后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好了?”

雷督理向后靠去,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声音很低:“好了。”

“那大帅今天还办不办公呢?”

“办。”

“那大帅就请办公去吧。”

“你呢?”

“我也办公。”

雷督理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起走,跟我到俱乐部去!我见个人,你也去账房瞧瞧。”

叶春好起身跟他走了出去,心想雷督理胸中的醋浪大概已经平息,这回是真的“好了”。

(三)

叶春好进了“账房”。

这账房便是她上次前来查账的那几间屋子,上回她从账上查出了大纰漏,雷督理回头便让林子枫再来重查。那几天林子枫都是灰头土脸的,重查过后,他便不再来这账房了,这一项差事,被雷督理转派给了叶春好。

林子枫在雷督理身边做久了心腹,权力与欲望一起滋长,免不了要自封九千岁,日益地胆大妄为。他是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叶春好从天而降,成为自己的对头——他本来只以为雷督理是看腻了身边这群男子汉,所以要移来一株小花,点缀点缀眼前风景。

林子枫不讲绅士风度,凡是挡了他的路的,无论男女,都是他的仇敌。叶春好虽不通晓官场哲学,但是无师自通,自有一副态度去面对他——她虽是个年轻姑娘,可并不以弱者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负、不吃暗亏。

她不受贿,也不受恭维,瞧着慈眉善目,其实刀枪不入。账房内的先生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进门,这帮四五十岁的精明人物便一齐起立,恭而敬之地笑道:“叶秘书,您来了?”

叶春好微笑着答道:“请诸位照常办事吧,不必费心招待我。”

她话是这样讲,可是谁敢照办?一时她把本月的账目检查完毕了,颇有礼貌地告辞离去——她有礼貌,先生们更有礼貌,惴惴不安地恭送她出门。门外有卫兵等候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们毕恭毕敬地跟随到哪里。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权势与威风。

她从后门进了俱乐部,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天光尚早,俱乐部里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轻车熟路地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内,就听房内有人粗声大气地讲话。白雪峰站在门前,见状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有事吗?”

叶春好也压低了声音:“大帅在见客人?”

白雪峰答道:“热河的虞都统和察哈尔的赵都统昨天进京,今天过来瞧大帅。陆军部的参谋总长也过来了。大帅和他们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叶小姐有话,还是等晚些时候再说吧!”

叶春好点了点头,但是并不急着走,就听房内有条粗喉咙在高谈阔论,每说一句话,必要带上一句“他妈的”,仿佛是不骂人就不能开口。那粗喉咙大叫道:“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呢!反正论起高低来,他妈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让他死让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妈的别人管不着!”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虞,你坐下好好说话。”

粗喉咙低了些许:“我他妈的是为雷老弟鸣不平。咱是带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里,咱他妈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别说杀了个师长,就是把那个师都杀了,也是咱的家务事,谁管得着?要没有这个气概,他妈的也不算个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了前头这个粗喉咙对比着,雷督理的声音显得斯文动人了许多:“我总怀疑那次从保定回来,我的专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这洪霄九听闻我撤了他的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也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我马上另派个人过去,接替他的职务,只不过,老虞,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房内几人换了话题,粗喉咙开始闹着要去逛窑子。叶春好也听得够了,这时便转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进雷府的时候,总以为雷督理身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样的气质和做派,心里真是怕得很,只愿永远都不见这位男主人才好。后来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第一次见了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记得那一晚,他穿着灰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衣带,衣扣也系得严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让她觉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后来呢?

她一边在俱乐部院内的小路上端然地走,一边沉沉地回忆往事。卫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显出她不是平常阔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乐部大门,她见汽车停在门口,早有一名副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等候着她。

她很自然地坐上了汽车,车门关闭,卫兵随即上前站到汽车踏板上,保卫汽车内的贵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为这已是她习惯了的生活。

叶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她想了想,却又掉头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张嘉田。张嘉田虽然没有受什么致命的重伤,但如今毕竟是动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亲人,她往日受过人家那么多帮助,没有看过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独自一人走向张家,她半路遇到了个卖活鱼的,还买了一条大鲫鱼。草绳穿了鱼嘴,她用指头勾着草绳,大鲫鱼没死透,偶尔还要摆摆尾巴打个挺,甩了她一腿的水点子。她觉着这水会有鱼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风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张家。

她进门时,张嘉田正坐在窗下桌前,对着一面玻璃镜梳头发,窗户大开着,他闻声抬头,紧接着脸上就现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春好!”

他的笑容大,嗓门也大,嗷的一声喊出来,吓了叶春好一跳:“二哥?”

随即她看清了张嘉田的面貌,忍不住也笑了:“二哥,你这养伤的人,怎么还臭美起来了?”

张嘉田自从当上了卫队长,衣裤鞋帽都上了一个档次,穿得是很不赖了,然而样式都很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居然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笔挺西装,白衬衫领口敞开着,没系领结领带,瞧着反倒是清凉潇洒。叶春好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发了感慨:“二哥,你穿西装,倒是好看得很。”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实话。张嘉田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衣架子似的挺拔瘦削,把那一身新西装撑得有型有款。新剃的短发抹了发油向后梳了,衣服的颜色越是浅淡洁净,越是显得他头发、眉睫乌浓。

听了叶春好的点评,张嘉田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白牙全亮了出来:“哈哈,是吗?哈哈。”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乐不可支的劲儿,不敢再夸,只说:“我买了一条鱼,做给你吃。”

张嘉田的嘴还咧着:“哈哈,鱼?”

他反应过来,立刻手摁着桌沿想要起身:“你给我做鱼?你还会做鱼?”

叶春好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许他起立:“厨艺不好,我做着试试看吧。”

叶春好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都是在家做大小姐的,故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无煎炒烹炸的本领。不过她也会做一两样菜肴,兴致好的时候,偶尔出手做一次,只当是玩。鲫鱼这东西,她只会红烧,因为她的小弟弟爱吃红烧鲫鱼。

张宅的厨房,因为难得使用,所以倒很洁净,厨具也俱全。叶春好挽起袖子,找了一条毛巾围在腰间充当围裙,一边慢条斯理地料理那鱼,一边和张嘉田说闲话——张嘉田是被家里的仆人搀过来的,此刻正坐在灶台旁的椅子上。叶春好劝他道:“二哥,你就回屋子里去吧,我不是嫌你碍事,是你这身衣服待会儿被油烟一熏,就有气味了。”

张嘉田笑道:“没事儿,一身衣服能值几个钱,熏臭了就送去洗,洗不干净的话,再做一身也没什么。”

叶春好低头拾掇着鱼鳞,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张嘉田有暴发户气——一身西装的价值,当然是有限的,可是没有这样对待东西的道理。按照老话讲,这是不惜福的表现。

张嘉田笑嘻嘻地看着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只看得见她的容颜。她低着头忙碌,显出了清秀眉眼和笔直鼻梁,面孔不施脂粉,清白老实,反倒无懈可击。

煎好鱼添上汤,她把锅盖盖了上,自己摇头遗憾:“我真是马虎了,就只带了一条鱼来,忘了你这里不开伙,不会有那些作料。这条鱼的滋味,怕是不会好。”

张嘉田笑道:“现在都闻着香味了,怎么可能不好?春好,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有这个手艺。”

“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张嘉田略一思索,随即叹了一声:“春好,你的毛病,就是太要强了。你看你现在,虽说也有一份差事,能够按月拿钱,可俗话说得好,钱难挣、屎难吃。你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地要做事,难道不辛苦吗?况且大帅身边的人,都是人精,那个林子枫,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跟他做同事,容易就怪了。”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番妙论,就觉得这人实在是欠缺文化,好话都让他说得不好听了。掀开锅盖看了看火候,她盖上铁锅,低头答道:“若说难,别人也是一样的难,别人能受,我就能受。况且现在我也不觉得难,天天有事做,反倒觉得精神充实。”

张嘉田大大地叹了口气:“唉!你那不是长久之计。”

叶春好揭开锅盖又看了看,心想就你是长久之计。我这女人天生比你这男人低一头,除了嫁给你之外,干什么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哎?这不挺香吗?是不是已经熟了?”

叶春好把锅盖盖了上:“再等等,把汤收一收再出锅。”

叶春好烧了一条红烧鲫鱼,焖了一锅米饭,门口有个卖黄瓜的吆喝着经过,她走出去买了几根黄瓜切了切,撒些咸盐拌做了一盘。

她凭着一己之力,倒也办得有荤有素,加之米是好米,煮出米饭来,也是热腾腾地有香气。张嘉田扶着仆人回了正房堂屋,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了,这一顿饭便算是提了前的晚饭。

张嘉田吃了一筷子鱼,大呼小叫地喊好,又道:“馆子里的饭菜,吃上一天两天还觉得不错,吃久了就不行了,要说好,还是自家的饭菜好。”

叶春好笑道:“好吃不好吃,我不敢说,不过肯定是比外头的东西干净。”

张嘉田扒了一大口饭:“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一顿,就好了。”

叶春好说道:“二哥,你这家里若是有一位二嫂,别说这个,比这个好十倍的饭菜,你也随时吃得到呀!”

张嘉田立刻咽下了口中的米饭:“你不是不答应我吗?”

叶春好脸一红:“天下只有我一个姑娘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找别人?可别人我都没看上,我总不能闭着眼睛硬娶一个回来吧!真是娶回来一个了,回头越看越别扭,那我怎么办?也离个婚去?还是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我也不是让你立刻就去找……”

“别说了,我这个人,是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要是糊里糊涂娶了个不称心的老婆,我得憋屈一辈子。往后就是再讨十个姨太太,我那股憋屈劲儿也散不尽。”

叶春好很少和他掏心窝子地深谈,今天刚打算诚心诚意地劝他几句好话,结果好话尚未出口,便被他的一串大实话顶了回去。

夹了一块黄瓜慢慢咀嚼了,她寻思半晌,才又道:“那你也得主动地去找呀,你多出去交际交际,才有机会交到女性的朋友,否则——”

张嘉田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给我介绍一个?”

叶春好又被顶了个哑口无言——她一个要守独身的大姑娘,哪能干那保媒拉纤的事情?

连黄瓜带气一起咽进肚子里,她决定不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