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 破茧

在整个中国大地回暖的时候,顾湘回到了家乡。

她心想,自己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去上海时那个胆小瑟缩、衣衫寒酸的女孩子,只经历了短短半年的洗礼,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衣衫得体的都市女子。

这座城市半年没见,又有不少大变化。幸好外婆的小楼还是老样子。这片房子当年强拆不成,居然一直保留至今。这年头地皮飞涨,即使在去年南部房价大跌的时候,这里的卖价也依然惊人。顾湘也算过,如果将来这里的房子出手,她怎么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父亲一家还是老样子。小卖部的生意还不错。顾湘在店里坐了半个钟头,继母一直不停地招呼客人。顾建国的肾一直养着,顾湘这半年也没少给他钱买药,所以他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弟弟顾敏谈了一个女朋友,把人家女孩肚子搞大了,不得不结婚。林淑雯变着法子问着外婆那栋老房子的事,想让小两口住过去。丈夫呵斥了她几句,林淑雯生着闷气回里屋去了。

顾建国对女儿说:“你别理她。你弟弟结婚的事,我们自己可以打点。平时已经要了你够多钱的了,你也不容易。”

顾湘也知道,继母一个没文化的女人,嫁的男人身体不好,生的孩子又不争气,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操持生意。其实她的一生比顾湘要悲哀多了。顾湘同情她。

顾湘对父亲说:“我给你的钱,你也别省着,该花就花。”

父亲问:“你在上海还好吗?吃住习惯不?找对象了吗?”

顾湘啼笑皆非,“找什么对象啊?谁会看得起我?”

顾建国十分愧疚,“你是个好姑娘呀,就是被害苦了。”

“过去的事就别说了。”顾湘不想总提起往事,“我回来给外婆上坟的。听说终于有开发商要买老房子那块地了,我也打算把房子卖了。”

“你要卖房子?”顾建国惊讶,“那以后你回来住哪里呀?”

“旅馆吧,”顾湘说,“找个住的地方还不容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在上海定下来了?”

“大概吧,”顾湘也没有回答得很肯定,“我是在那里重新站起来的,所以想试着在那里继续奋斗下去。”

顾建国回头看了看里屋,林淑雯正开着电视看连续剧,声音放得很大,全然不顾外面的人在谈话。

他也放心了些,低声对女儿说:“你奶奶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金镯子,说是给顾家长房媳妇的。我没告诉你林姨这事。你这次回来,就把镯子带走吧,以后可以给你的孩子,当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片心意。”

顾湘笑了笑,“大概我今年真的走财运呢。”

老父握着女儿的手,自责道:“你在外面工作,更要对自己好一点。如今还是有好男人的,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了家后,日子会过得轻松一点。”

顾湘满口应下。她总不能和老父说她这辈子估计都嫁不出去了吧。

外婆的房子原先租给了两对来打工的小夫妻,恰好他们退租。顾湘草草收拾了一下,暂时住了下来。

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左邻右舍家里传来说话声、电视声、小孩子哭闹声。这都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声音,现在听来,还是那么亲切。她这个时候才切切实实地感觉自己到家了。

离家几天,也不知道富贵会不会想她。

次日醒来,发现外面下着小雨。都快忘了南方的春天有多潮湿,这雨一落地,不下到入夏是不会停的。

顾湘正在考虑要不要顶着雨出门,就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楼下。院门挡着,她看不清来人,不过很快就听到了敲门声。

邻居一个小姑娘跑出去开门,过来片刻又跑回来,冲着楼上喊:“顾姐姐,有人找你。”

顾湘拉开门往下望去。孙东平风尘仆仆的身影隔着宛如云烟的雨帘,站在院门的小棚底下,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正抬头望着她笑。

这情景仿佛就像一下倒回去了八九年,那个少年推着单车站在那个位置等着接她上学。也是那样欣喜的笑容,也是那样明亮的目光。

顾湘的眼睛一阵热。

孙东平冲她喊:“下雨,你别下来了,我这就上去。”

顾湘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上来。直到孙东平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发梢的水珠和眼睛亮晶晶的光芒,这才反应过来。是他没错。

“你怎么来了?”张口只问得出这么一句。

孙东平态度自然得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他绕过顾湘进了屋,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自己去厨房倒了牛奶喝。

顾湘跟了过去,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找来啦?”

孙东平回头冲她笑,“没事,就是听说你惹上了一点麻烦。张其瑞告诉我你回来给外婆上坟了。我想起我也没给老人家上过坟,于是就跟过来了。”

理由倒挺充分的。顾湘也觉得外婆当年那么喜爱孙东平,他的确应该去坟头给老人家献一束花。

“这里变化不大呀。”孙东平四下望了望,看到顾湘的房间,还挺兴奋的,“你还记得吗?我当年就是朝这扇窗户丢小石头。然后你就会把头探出来。”

顾湘笑起来,“怎么会忘。有几次你都控制不住力道,把我家窗玻璃砸烂了。”

孙东平嘿嘿笑了笑,又摸摸肚子,跑回厨房。

顾湘看着孙东平在厨房里东弄西弄,从冰箱里把她昨天买的蛋拿了出来,然后竟然刷起了锅。

“你要做什么?”

“早饭呀。”孙东平理所当然地道,“我赶早班飞机来的,飞机上只吃了一个小面包,现在饿死了。你吃早饭了吗?我一起做了。”

顾湘呆呆地问:“你会做饭了?”

以前的孙东平,连盐和味精都分不清,连开水都不会烧。他现在竟然会做饭了!

“在英国的时候学会的。”孙东平熟练地打燃了煤气,把锅烧干,然后倒上油。等到油热了,他单手拿着蛋在锅沿上一敲,再把蛋打进锅里。两个蛋下锅了一会儿,他端起锅一颠,鸡蛋在空中翻了一个面,落进锅里,煎得吱吱响。

顾湘默默地看着,那么熟练流畅的动作,不知道有多少个早晨,他都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为另外一个女人准备着早饭。

显然,刘静云真的把他训练得很好,很好。

“我记得你喜欢吃嫩一点的。”孙东平关了火,又洗了两个盘子,把鸡蛋分开盛好。然后又倒了两杯牛奶。

“一会儿等雨小了,可以去吃路口的煎饼果子。”孙东平把一个盘子递到顾湘手里,“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那家小摊居然还开着,很惊讶呢。你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以前总在他们家买煎饼吃。”

“我记得。”顾湘低头,闻着煎鸡蛋的浓香,“你总要人家多加一点香菜和海鲜酱,打两个鸡蛋。”

孙东平点头笑,“老板手艺很好,打两个鸡蛋都可以既把鸡蛋做熟,又不会把饼煎得煳了。”

“我昨天还去学校绕了一圈,校门口那家云吞店也还开着呢。”顾湘说,“老板已经不认得我了。不过我提到了你,他居然还记得。”

“还记得我?”

“记得你和曾敬他们打赌,一口气吃了四碗云吞面。”顾湘笑道,“我觉得很少有人能忘的吧?”

“啊呀!那次呀!”孙东平也想了起来,“为什么事打赌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次真的吃得很撑。”

撑得故意装作走不动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要她扶着自己走路。顾湘脸都红透了,却还是尽力扶着他。他低头就看到她红得透明的耳朵,那么可爱,于是凑过去咬了一口。顾湘吓了一跳,手一软,他就跌在了地上。

风吹得老旧的窗户咯吱咯吱响,把两人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孙东平来得仓促,并没有订旅馆。他工作繁忙,其实后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住得太远了。顾湘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客房收拾了一下,让他这两天暂时住这里。

孙东平十分高兴地住了下来,一点也不介意散发着霉味的被子。

因为下雨的原因,他们这一整天都没出门。屋里只有一台老电视,只收得到中央台和地方一台,效果也不大好。两人实在无聊,于是顾湘又煮了一大锅毛豆,两人一边剥豆子吃,一边看中央台的新闻。

“刘静云知道你来吗?”

“我说我出差。”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为什不和她说实话?”

“怕她多想,”孙东平叹气,“她光是知道我和你重逢了,就和我冷战了几天。”

“女人从来不喜欢和另外一个女人竞争。”顾湘冷笑了一下,“而且她很聪明的,你能骗她多久?”

“不知道,”孙东平老实说,“可是我觉得有些事,她不用知道的好。”

“那你是在保护她。”

“我当然要保护她。”

“你要真心保护她,就不该再和我见面了。眼巴巴地跑过来,坐在这里吃毛豆,我要是她,肯定要放火烧房子了。”

“你才不会呢,”孙东平笑,“刘静云会放火烧房子的,你没这胆量。”

顾湘被鄙视了,十分郁闷,“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懦弱的小姑娘了。”

“你当年也没懦弱啊。”孙东平说,“你做的事,换我都做不到的。”

顾湘没说话,还是闷闷不乐的。

孙东平挠了挠头,投降了,“好好!我明天给外婆上完坟,晚上就回去。这下你满意了吧?”

顾湘白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孙东平也郁闷了,蹲在旁边埋头剥毛豆,剥好了半碗,捧到顾湘面前,忠犬一样讨好地看着她。他们俩以前就这样,孙东平其实不喜欢吃毛豆,总是剥了给顾湘吃。

顾湘哭笑不得。这个男人比起八年前,五官俊朗了许多,肩膀也更加宽厚,神情淡定,姿态从容。可是她却可以看到他身体里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少年,正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一脸愁容,内心充满了挣扎。

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总是一个冲动、任性又爱撒娇的孩子。看他和刘静云在一起,反倒像个成熟稳重又深沉的男人。一个男人居然有这么多面。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下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出门吃饭。

小区的路很烂,雨后地面积满了水,不知道深浅的,踩下去鞋子全湿了。孙东平便走在前面探路,让顾湘跟着他的脚步。碰到实在迈不过去的水坑,他便踩着水过去,然后找来石头砖块什么的,给顾湘踮脚。

孙东平把手伸出来,顾湘挣扎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由着他半扶半拉地踩着砖头跳过水坑。惯性并不好掌控,她没有停住,一下撞在孙东平身上。

孙东平退了小半步,气息一下有点混乱。

顾湘忙问:“撞疼你了吗?”

孙东平没说话。

昏暗之中顾湘看不清他的表情,关心则乱的她下意识地去检查孙东平的胸口。

伸出去的手被抓住,那只手滚烫。顾湘抬头望,孙东平一双眼睛在暮色中明亮似火。

“这里,”他声音低哑地说,“这个拐角……是我第一次吻你……”

顾湘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是的,她一直都记得。那天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似乎为了什么事而拌嘴了,两个人都气呼呼地不说话。孙东平一直走在她前面,走到这个隐蔽的拐角突然站住了。顾湘来不及刹车,撞在他后背上。前面的人猛地转过身来,抓着她就亲下来。

孙东平不是没亲过女孩子,可是那次却像第一次一样冲动笨拙。顾湘吓傻了,乖乖地被他抓着,感觉到嘴唇上有个东西又咬又啃,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她张口要喊停,那人却得寸进尺,闯了进来,大军扫荡,顾湘没多久就溃败得一塌糊涂。

两人结束后,都气喘吁吁的。对于初吻来说,刚才的状况已经太过激烈了。顾湘的眼睛里水色潋滟,一片春光,嘴唇红肿,像是在渴求着下一个吻,看得孙东平蠢蠢欲动,又想扑过去。

顾湘咳了一下,把两人都从那段绮丽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干巴巴地说:“饿了,去吃饭吧。”

普通的小饭馆,菜却做得不错。两人默默吃着,听着饭店里的新闻联播,时间过得很快。

晚上回家后,倒是出了一点小事。孙东平去上厕所。老房子的厕所不好使,他弯腰舀水,没想到口袋里的手机滑了出来,掉进下水道里,尸骨无存了。

顾湘哭笑不得,她倒不是为孙东平心疼那个手机,她是担心那个手机把下水道给堵了。

孙东平借顾湘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厕所洞里传来铃声,居然还是庾澄庆的《情非得已》。高三那年流星花园风靡全国的时候,顾湘一直很喜欢这首歌。他们去唱卡拉OK,这歌还是孙东平的主打曲。

顾湘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孙东平站在台上,拿着话筒,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唱歌的样子。虽然现在想起来,觉得挺骚包的,但是还是感到很甜蜜。

顾湘啼笑皆非,斜睨着孙东平,问:“怎么办?要不明天叫师傅来捞好了。估计还是能用的,就是臭了点。”

孙东平也笑了,“算了,丢了就丢了。后天就回去了,重新买一个好了。”

“万一这两天有人找你呢?”

“这个号不是工作号。”孙东平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这次出来,只带了这一个手机。”

回去估计要被徐杨给骂脱一层皮了。

晚上洗澡,其实也就在厕所外面的小隔间。电热水器功力不足,水有点凉,两个人洗完了都直哆嗦。孙东平先洗,等顾湘洗完出来,他已经煮好了红糖姜水。

顾湘一边喝一边问:“你怎么会煮这个东西?”

孙东平随口说:“刘静云以前每次来例假都煮这个,说驱寒的……”

半晌的冷场。然后顾湘小声地说:“那是给女人来例假的时候喝的嘛。”

孙东平脸有点发红,自己也倒了一碗,几口灌下,“瞧,我照样喝。”

顾湘笑他,“你这头上冒热气的,还用驱寒?你当心上火。”

结果晚上睡下了,两人都有点上火。但是并不是那一碗生姜糖水的功劳,而是因为老房子墙壁薄,而他们恰好有一对年轻热情的邻居。

顾湘翻了一个身,拿被子盖住头,可是邻居那暧昧的声音还是丝丝缝缝地传到耳朵里。声音这么大,睡在隔壁的孙东平肯定也听到了。顾湘倒觉得心里平衡点了,他是男人,肯定比自己更难受,更加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他们的第一次。

那是高三下学期的三月,天气已经回暖,大家都换上了春装。高考倒计时只有一百多天,每个人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生活完全是读书、吃饭、睡觉一条线。平时玩也就罢了,关键时刻,都还是要为了前途拼搏一回。

顾湘和孙东平也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平时顶多下了晚自习后悄悄在学校小树林里偷偷吻一个。黑暗中,顾湘留下一丝清幽的芳香,然后从他怀抱里匆匆离去。孙东平欲求不满,狂躁得很,只有下课了拼命打球,额头起痘,唇角冒泡。

后来是张其瑞家一个亲戚开了一家温泉旅馆,给张其瑞送来一大堆免费券。几个孩子都想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于是逃了周六的补习课,出城泡温泉。

顾湘自然是被孙东平半哄半拉去的。她来得匆忙,没有泳衣,孙东平赶紧给她买了一件。顾湘捏着那轻薄的布料,死活没勇气穿上。曾敬带过来的小女朋友劝她半天,才帮她换上了衣服。

等走到温泉池子边,几个男生已经在水里了。孙东平结实的胸膛大半露在水面上,正在嘲笑张其瑞太瘦。曾敬提醒了他一声,他转过头去,看到顾湘修长白皙的双腿正慢慢浸在水里,然后是她纤细的腰身,微微隆起的胸部。

孙东平把眼睛以下部分都埋进了水里,可是鼻血还是流了出来。张其瑞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晚上大家又去吃烧烤,唱卡拉OK。等到深夜,外星人一般的精力终于发泄殆尽,疲惫的少年们都没力气了,床上地上倒了一片,睡得像猪一样沉。

天快亮的时候,顾湘被暧昧的声音吵醒了。曾敬和女朋友抱做一团,亲来啃去的,弄出不小动静。顾湘红着脸假装还睡着。好在这两人也知道避嫌,很快就悄悄溜出去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躺在床上的张其瑞也起来了。他估计也没睡好,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去了。

顾湘松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后背一下靠住一具火热的身子。她浑身一僵,身后的人靠过来,将她牢牢抱住。

“别动,”孙东平在她耳朵边吐着热气,“我就是抱抱你……想死你了……”

说是抱抱,可是软玉温香在怀,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克制得住?孙东平蠢蠢欲动,胸膛里那把火越烧越旺。他把顾湘整个抱在怀里,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臂,蹭着她的身子。顾湘挣扎没一会儿,就被撩拨得浑身发软,闭着眼睛任他为所欲为。

得到了默许,孙东平的动作越来越大,手伸进了顾湘的衣服里。触手是一片细腻柔滑,散发着迷人的幽香,这个时候的顾湘就像一块可口的点心放在孙东平的手心里。他亲吻着,吮吸着,噬咬着,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顾湘在这阵狂风暴雨里吓得直哆嗦,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张口想说话,又被孙东平堵住了嘴。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大半,少年粗糙的掌心在她身上游走,带起阵阵电流,冲击着她的理智。

孙东平到底年轻,把持不了多久,然后紧抱住顾湘狠狠蹭了几下,交了货。顾湘这个时候才敢张开眼睛。她感觉到背后睡衣上湿了一片,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脸红得滴得出血了。

孙东平把她翻了过来,低头亲了亲她的脸。他一脸汗水,眼睛亮得像有火在烧。嘴里吐出的气息那么热,烫得顾湘不由瑟缩。

“顾湘,给我吧!”男生的吻像雨一样落下来,“求你了,给我吧!”

顾湘看着他迫切的眼神,感受着他高热的怀抱,便鬼使神差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得到默许的少年夹带着更激烈地热情拥抱亲吻她,身体的温度都快要把人烫伤了。顾湘觉得自己就像是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无依无靠,只有牢牢抱住身上的人。

孙东平进来的时候,她痛得脸都扭曲了,张口就重重咬在他的肩上。孙东平闷哼一声,他也觉得很痛,可是欲望驱使着怎么都停不下来。两个人越疼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疼,可还是要拼命地抱在一起。

第一次总是很短暂,顾湘以为会很漫长的疼痛没有多久就过去了。孙东平卸了力,倒在她身上。他们两个一身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体还很疼,可是又有一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畅快。

孙东平喘着粗气,很认真地一下一下地吻着顾湘。每亲一处,都要说一句话。

“我爱你的额头。”

“我爱你的眼睛。”

“我爱你的鼻子。”

“我爱你的下巴……”

“我爱你。”顾湘突然说。

孙东平低头凝视着她,喜悦的笑容爬满了他那张俊逸的脸。他俯身吻住顾湘的唇。

“我也爱你。”

顾湘张开眼。天已经亮了,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八点。她从床上爬起来,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还是通红的。

窗外雨已经停了,收破烂的叫卖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穿好衣服整理床铺,被子摸着总有点湿湿的。老房子就是这点不好,一下雨,就潮湿得厉害。

真是见了鬼了。顾湘轻轻拍了拍脸。晚上吃了什么,怎么做了那样的梦。

开门出去,抬头和孙东平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都一惊,然后心照不宣地把脸别开了。

孙东平今天眼袋发青,估计真的一晚上没睡好。顾湘想笑,又觉得不大厚道,只好努力克制住。

“雨停了,今天可以去给外婆上坟了。”顾湘说,“我们出去吃早饭吧。墓地搭公交车可以到。”

两人带着纸钱和香烛上了公交车,孙东平还买了一束娇嫩的马蹄莲。

开往郊区墓地的公交车上人不多,两人坐在靠后门的空位上,肩靠着肩,身体随着车身摇晃。有时候幅度大一点,孙东平就会抓住扶手,不让自己跌在顾湘身上。

顾湘悄悄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外婆的坟修得很好。孙东平花了近十万块,找了设计师和风水师,把墓地造得都快成一个艺术品了。墓碑前还有两盏做工精细的长明灯。孙东平当年给了守墓人不少钱,工人定期都会过来添油换灯芯,那火一直没有灭过。

顾湘前两天已经来看过老人了,坟前还有没被雨水冲走的纸钱灰烬。她重新点了香,又烧了纸钱。孙东平献上了花,然后跪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顾湘动容,鼻子发酸。

“谢谢你们帮她办了后事。”

“举手之劳。老人家生前待我很好。”孙东平说,“你知道的,我妈其实没怎么带过我,我爸工作忙,家里就我和保姆过日子。倒是在你这里,还像是在家里一样。”

顾湘轻声说:“那时候我们亲得就像一胞双生子似的。”

“亲兄妹不会好到我们那个程度。”孙东平笑。

顾湘更正,“是姐弟,我大你五个月。”

正因为大几个月,顾湘提前过了十八岁生日。所以判刑的时候也以成年人量刑的。

孙东平在墓地边坐了下来,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一个公司老总现在看着像个小混混。

顾湘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两人一起望着山下河流奔腾朝东而去。这里靠山望水,风水十分好。

“顾湘。”

“什么?”

“如果……如果我没有和刘静云好上,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这样的假设真没意思。”

孙东平干笑,“是啊,真没意思。”

顾湘说:“你是要和她结婚的。你们会生一两个孩子,赚很多很多的钱,没准将来还会投奔到资本主义国家认贼作父。”

“说得好像你能预知一样。”

“有钱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孙东平吐了嘴里的草秆。他很想抽烟,但是顾湘不喜欢他抽烟的。

顾湘说:“东平,我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觉得我们大概是真的注定没办法在一起的。”

“可是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一环套一环。”顾湘说,“我们从开始就一直纠缠到现在。”

“可我没后悔过。”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的眼睛,“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我以为可以放下。但是等重新见到你,心里就像死火山一下复活了一样,都控制不住。这里,”孙东平把手压在胸口,“这里,不受我控制的。”

顾湘的眼神痴了一样。

“都是我的错。”孙东平喃喃。

顾湘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孙东平的手冰凉。孙东平就像雪地里寻着一点火一样,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东平,我也没后悔过。”

老人的烤瓷像是孙东平亲手选的,老太太面带微笑,亲切和蔼,此刻正望着坟前的年轻男女。一阵风过,烛火摇曳,像是老人在笑一样。

两人烧完了纸钱,沿着原路下山。

孙东平边走边问顾湘:“钱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老爷子给了你一大笔遗产?”

顾湘嗤笑,“你的耳报神是谁呀?业务也太不过关了。”

孙东平脸有点发热,“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就是给了我一串金项链。”顾湘轻描淡写地道,“对于我来说,它就是项链,对于钱家人来说,那是长房什么的证明。有钱人家的事我是搞不懂的。只知道钱家子孙都想要这串项链。”

“那这事还能消停?”孙东平又气又好笑,“你躲起来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出面……”

“不用了,”顾湘说,“我已经有主意了。”

“什么?”

“价高者得咯。”顾湘有点小小的扬扬自得,“活了二十多年,我知道人不能和钱作对。而且我抓着项链不放,也是在为难钱家人。我这人最烦的就是和人纠缠不清。”说到这里,她瞟了孙东平一眼。孙东平脸色白了。

顾湘继续说:“总之,这次回去后,我就会把这事了了。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你把你自己那摊子事理清楚就不错了。”

“原来你都有主意了。”孙东平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有点失落。

他本来一腔热血跑过来,就想着危难时刻出手相助。八年前他无能为力,八年后他已经有这个能力了。可是等装备齐全地赶来了,却被告知人家已经有了解决办法。这就好比擦枪八年等着上战场的士兵,被通知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落寞,他郁闷,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树桩。寒风萧萧,孙少爷蹲在路边,头冒黑烟。

顾湘走了一阵,没见他跟过来,只好回去找。这荒山野岭的,走散了挺麻烦的。这些年封山育林做得好,听说山里已经有狼了。孙东平倒不至于被狼叼走,只是万一滚下山了就麻烦了。

顾湘胡思乱想地走过来,看到孙东平那样,本来对他还有怨念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人资产十数亿,掌管着大商场和连锁超市,谁信?

“我说,虽然路边没人,你就不能到树后面方便吗?”

孙东平哀怨地抬头望她,“顾湘……”

“干吗?”顾湘不耐烦。山上公交车少,错过了这班,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孙东平目光委屈,说:“我脚扭着了。”

***

张其瑞走出会议室,小于匆匆迎了上来,把手机递给他。

“张总,您开会的时候,有位刘小姐打电话找你,似乎很急的样子。”

张其瑞一看来电显示,写着刘静云三个字。他立刻拨通了电话,走到阳台上。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刘静云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其瑞,打搅你了,很不好意思。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你别急,”张其瑞好言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刘静云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知道孙东平在哪里吗?”

张其瑞怔了一下,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绕开问题,反问:“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他,大家都联系不上他。”刘静云又急又怒,“他昨天说要去开会,然后就没有音讯。我今天打了一整天电话,都接不通。我……他……他是不是和顾湘在一块儿?”

张其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丝秘密被窥探了的惊慌。他早料到孙东平会去找顾湘,只是没想到后面还有刘静云这么一出。

刘静云隔着电话,看不到张其瑞的脸色,也慌了神,自顾解释道:“我并不是查岗什么的……我家里来电话,说我爸旧病发了,送医院去了。我这就得回去,可是偏偏联系不上孙东平。我也就是瞎猜的,如果他不在你那儿就算了。你别介意……”

“你在机场?”张其瑞听到了电话里的机场广播声。

“哦,是啊。”刘静云说,“我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票。”

“哪个机场,几点的?”

“浦东,一点二十。”

张其瑞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

“你等我一下。”张其瑞挂了电话,转头吩咐何知芳,“我要出门一趟,有文件发我邮箱。”

何知芳傻眼了,“那今天下午的会……”

“又不是我主持,缺席也不要紧。”张其瑞穿上外套,提着公文包就往电梯走。他喊上小于,“开车送我去浦东机场。小何,立刻查一下最近一班去南市的飞机。”

何知芳苦着脸追着他跑,“张总,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清楚。”张其瑞面无表情。电梯门合上了。

刘静云在候机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刚才和妈妈通过电话,知道父亲只是阑尾炎,已经出了手术室,没有大碍了。她虚惊一场,转头一想,又十分愧疚。

她留学九年,一直东奔西跑,即便回国了,也跟着孙东平在上海安家,没有侍奉过家里老父母。虽然说每个月都要给家里钱,可到底不比儿女在身边的好。

她又试着打孙东平的电话,依旧是忙音。徐杨也都找不到孙东平,只说大概在开会。她显然话里有话,眼神有点闪躲。

刘静云烦躁地把手机丢回皮包里。

前天两人吵了一架后,气氛始终没有恢复到原先。昨天他一大早就去赶飞机,然后就再没消息,仿佛那飞机坠毁在大山里了一样。

以前孙东平出差,哪次不是一天打两三个电话回来的?最近别说他上班整天都没一通电话,人一出去就像掉进了时间黑洞里一样。

一个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身上,是很容易察觉出来的。孙东平不是那种能三心二意的人,他专心对你时,那种幸福就像汪洋一样。如果他的心变了,又能把人一下丢到沙漠里。

这一个多月来的魂不守舍,其实再明显不过。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过是因为孙东平终于找到了顾湘呢?

顾湘……孙东平和顾湘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并不知道他们两人有着怎么样轰动的恋情。只是她当初还一派天真地对张其瑞预言过两人肯定会在一起的。怎么她后来飞蛾扑火地爱上了孙东平的时候,都没回头想想自己当年说过的话呢?

刘静云长叹一声。

“静云。”有人走到她面前。

刘静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张其瑞笑了笑,却是一派从容自然。

“我陪你走一趟吧。”

“可是……”

“你一个人肯定也忙不过来。”

的确是。刘妈妈身体不好,平时都还需要刘父照顾。刘静云这次回家,肯定要在家里和医院两头跑的。

张其瑞说:“你也别太担心,别把自己也弄病了才是。”

“谢谢!”刘静云冲他感激一笑,“我没想麻烦你的。只是真的联系不上孙东平……”

张其瑞笑得云淡风轻的,心里却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照理说孙东平现在也该在南市陪在顾湘身边。万一四个人就这么天南海北地在大街上碰上了,不知道会是怎么一个滑稽场面。

只是这个想法也只是在他心头一晃而过,不留痕迹。这时候广播通知登机,张其瑞帮着刘静云提起行李,两人朝检票口走去。

等到了南市,赶到医院,刘父已经从麻药中醒过来了。伤口很疼,他脸色不怎么好,不过看到女儿这么快就从上海飞来看他,十分高兴。等看到跟着女儿走进病房的那个男人,刘校长呆住了。

张其瑞倒是落落大方,“刘老师,师母,我陪静云来的,师母您坐,不用麻烦了。我不渴,您歇着。”

刘静云觉得要解释起来实在太麻烦,她也不想让父母知道她和孙东平在闹矛盾,于是干脆闭口不提。张其瑞也配合她,只帮忙做事,从来不多话。

倒是刘母实在忍不住,打水的时候拉住了女儿,问:“你怎么换人了?”

刘静云哭笑不得,“没换。东平有事忙,其瑞又热情,就跟过来了。”

“你骗谁呢?”刘母说,“这种床前孝子,是普通人可以做的吗?你们本来就是……你们又好了?”

“没有的事。”刘静云低头淡淡道,“朋友嘛。爸又是他老师,他来帮忙没什么。”

刘母仔细打量女儿,“你都瘦了,没精打采的。你和孙东平的婚事怎么样了?我说要去上海帮你,你原来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又不要我去了。万一孙家人欺负你……”

“妈,你想得太多了。”刘静云安慰母亲,“我是看你身体不好,才不要你去上海的。你看爸现在也病了,你也要照顾他不是?”

刘母探头望了一眼正在和医生说话的张其瑞。她当年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只可惜和他们家没缘分。再看看女儿苍白疲倦的脸,想起本该在而不在的未来女婿,刘母叹了一口气。

天黑了下来,刘静云他们被母亲赶出了病房,这才有空去吃饭洗脸。张其瑞就在医院对门的旅馆定了房间,刘静云很不好意思,谢了又谢。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张其瑞望了望两旁街道。这城市变化太大,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都挺陌生的了。“我记得过去一个路口有个小商业中心,应该可以找家好点的馆子。”

刘静云累得很,一切听从张其瑞指挥。两人挑了一家本城连锁、口碑也不错的饭店,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刘静云草草吃了几口,又掏出手机打孙东平的电话。

张其瑞观察她的脸色,问:“还是没人接?”

刘静云失落地摇头,又有点怨愤,“到底在搞什么?即便是出意外死了,警察也会来告诉我一声吧。”

张其瑞笑。他还挺怀念刘静云这直爽的性子的。

“或许是手机没电了。”

刘静云冷笑,“说开会,那是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的。徐杨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能去哪里开会?”

张其瑞心理也暗骂孙东平。人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撒谎也要找个可靠的理由吧。

刘静云神色凄楚,“自从和他顾湘重逢以来,感觉一切都变了。也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是说话做事,感觉都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怠慢你?”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刘静云冲张其瑞苦笑,“其实他现在的表象,放在别的女人那里,都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我朋友也和我说,男人总是粗心大意的,男人总是很懒的,男人总是容易心猿意马的。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不会发生在孙东平身上。”

张其瑞笑了,“你太看好他了。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以前一直做得太好了。”刘静云说,“他以前细心体贴又勤快,家里的家务大部分都是他做的,他和我交往五年,她从来没有和别的女人有过什么纠葛。好吧,现在回来了,顾湘出现了,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遇着了孙悟空,一下被打出了原型。”

“这么说,还是他怠慢了你。”

刘静云忧心忡忡地说:“怠慢倒是其次的。我总觉得,他以前对我这么好,就是把我当成顾湘了……”

“静云?”张其瑞皱眉。

刘静云没理他,继续说:“他把要对顾湘的好,都放在我身上了。现在正主出现了,他的热情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我这个临时寄托品,就再没了用处。”

“静云,”张其瑞语重心长地说,“感情不是死物。孙东平对你的感情,和他对顾湘的感情,是两回事。”

“那我就是他一根救命的稻草。”刘静云笑,“在英国,我出现得太及时了,又对他太好。”

“静云,你想太多了。”张其瑞劝道,“孙东平也是一具肉身,一颗肉心。他当然会有挣扎的。”

“你也在为他说话?”

“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他。”张其瑞老实说,“我曾想过,如果我处在和他同一情况下,我会怎么办?我觉得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你在为他开脱。”刘静云没好气。

张其瑞倒是随和一笑,“静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事业、感情、家庭、朋友,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你从小什么事都求百分百的好,到现在还不肯妥协吗?”

“什么妥协?”刘静云不解。

“孙东平对你和顾湘都有情,也有责任心。你必须要知道,他虽然已经决定和你共度余生了,但顾湘还是会永远在他心里有一块位置的。”

“所以说,顾湘才是他的真爱。”刘静云直直盯着张其瑞。

张其瑞叹气,“如果孙东平不爱你,不会想和你结婚。”

“我真不明白了,”刘静云摇头笑,“你们男人是怎么了?既然都要结婚了,那为什么不全心全意去爱那个女人呢?”

“孙东平会爱你,对你好的。”

“顾湘也会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着的。”

“静云,天下又有多少人那么走运,和自己的真爱结婚呢?”

刘静云摇头苦笑,“那说白了,还是我的完美主义在作怪。”

张其瑞口干舌燥,只好说:“孙东平没有把你当替代品。他对你是有真感情的。”

“可是远不及对顾湘深,是不是?”

张其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孙东平到底怎么想的。不知道那人现在这么失常,只是因为他对顾湘怜爱,还是因为他对刘静云真的无情。

刘静云斟酌了片刻,终于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个大概,就是顾湘失手杀了人。我每次问孙东平,他脸色都难看得像是要死了一样,后来我就不敢问了。那其中的细节,我一直不知道。”

张其瑞放下了筷子。

“你还记得叶文雪和姚依依吧?”

“记得,”刘静云点头,“都是孙东平以前谈过的女朋友。叶文雪还被姚依依找人打过,那事闹得挺大的呀。”

“叶文雪转学的时候你还在的。姚依依是一直和孙东平谈到高二下学期,孙东平和顾湘好上了,就果断地和她分手了。”

“姚依依会甘心吗?”刘静云还记得那个女生心机十分深沉。

“的确不甘心。”张其瑞说,“姚依依后来找过顾湘几次麻烦,但是孙东平都把顾湘保护得很好。高三前半年大家都相安无事的。下半学期的时候,顾湘她家的房子面临拆迁。叶文雪的父亲是官员,收了贿赂,要求居民低价把土地卖了。顾湘家里和邻居们都不同意,居民和拆迁方起了冲突。姚依依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事,就去找了叶文雪。两个女生具体怎么说的,倒是不清楚。只是叶文雪后来坦白,说她私下给了那拆房子的包工头一点钱,要他故意去找顾湘家的麻烦。”

“什么麻烦?”刘静云急忙问。

“还能是什么麻烦?”张其瑞苦笑,“几个大男人冲到人家屋里,打砸抢,还把顾湘的外婆打伤了。顾湘情急之下从厨房里拿刀子要保护外婆的,不知道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刀子插在一个人的胸上了……后面的事你该知道了吧?”

刘静云脸色煞白,点了点头,“居然……是这样的……”

“这案子判下来的时候,叶家还没倒台,所以判得也重。不然放到现在,或许根本用不着坐牢的。后来叶家垮了,孙东平虽然人在国外,却还是花钱雇人找到了叶文雪,要问个清楚。”

“我从不知道这事!”刘静云惊呼,“她怎么说?”

“她说,当时推顾湘一把的,就是她。”

刘静云惊骇,“那姚依依呢?”

“姚依依非常精明,整件事都是她怂恿策划的,可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高中一毕业,她就去美国了。”张其瑞冷哼一声,“她最精明油滑的。跑那么远,孙东平想报复她也没办法。”

刘静云察觉不对,“难道孙东平报复了叶文雪。”

张其瑞的眉毛一挑,转眼笑起来,轻松道:“你别想多了,我就是随口说说的。不过叶文雪自己堕落了,下场也不好。前阵子得到消息,说她……生病去世了。”

“已经不在了……”刘静云怔了一下,“顾湘知道吗?”

“我没同她说过。不过我想孙东平应该会告诉她的。当年那事,他也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当初拈花惹草,欠下那么多情债,顾湘也不会被牵连了。”

刘静云还在震撼之中,喃喃道:“想不到其中居然这么复杂。”

她神色更加黯淡了。她原来以为孙东平那么痛苦,只是因为顾湘的不幸。现在看来,那份感情里还夹杂着愧疚和悔恨。

感情越复杂,就越难解。爱情容易消逝,包含着内疚的爱,却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积累得越深。

一顿饭吃得寡然无味。刘静云急着回医院照顾父亲,于是两人早早结账,出了饭店往医院走。

走进医院,正要往住院部走,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护士小姐,请问照片是去几楼啊?”

刘静云和张其瑞同时转过头去。医院大厅的问讯处,孙东平金鸡独立,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扶着他,眉头紧皱着。

小护士玉手一指,“上电梯,三楼A区。”

两人道过谢,转身往这边走来。

顾湘低着头,是孙东平先看到刘静云二人的。他的脚一下就像生了根一样,再也走不动了。

顾湘纳闷地抬头,先看到了张其瑞,然后才认出来旁边那个人是刘静云。

刘静云脸上的血色一下退得干净,眼睛幽暗仿佛一个无底洞。她浑身冰凉,心痛如绞。孙东平张口要喊她,她抬脚转身就进了电梯。

“静云!”孙东平一急,顾湘没拉住他,他扑通跌倒在地上。而电梯的门已经合上了。

顾湘去拉他,她那点缚鸡之力根本不够用。还是张其瑞大步过来把人扶了起来。

孙东平一把抓住张其瑞的胳膊,焦急得满头大汗,“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老师病了,刘静云联系不上你,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陪她过来了。”张其瑞面无表情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某人走路走得好好的,偏偏要去踢木头桩子。”顾湘忍不住数落孙东平,“你说,你到底几岁了?”

孙东平垂着头,一声不吭,像是被霜打蔫了的叶子。顾湘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眸子也越发黯淡了,抿着的嘴角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是先拍片还是先去看看刘老师?”张其瑞问。

“看刘老师吧。”孙东平说,“麻烦你扶我一下。”

三个人来到病房门口。张其瑞敲了敲门,刘静云挎着包开门出来,反手立刻又把门关上了

她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神如冰,浑身绕着一股寒气。她假装没有看到顾湘,低头俯视着坐在长椅上的孙东平,说:“我和爸说你开会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过来,要我怎么和他们解释?”

孙东平的肩膀颤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张其瑞心虚地把脸转向一边,看到了顾湘淡漠如水的面容,心里一惊。

刘静云继续说:“这里的事,回了上海后再解决。你不去看脚吗?”

她的声音本来冷得像块冰,可是说到最后一句话,还是软了。孙东平的脚肿得挺厉害的,谁都看得出来。她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男人是自己的,至少目前还是自己的。算不算出轨,现在也还不好定论。她十五岁认识孙东平,到现在快十二年了。哪个男人在她生命里占据过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重要的位置?

张其瑞说,她对爱情期望太高了,这时间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她一向完美惯了,这个时候还是第一次想,她要不要继续完美下去?

刘静云真觉得自己是个恋爱中的蠢女人。这个蠢女人走过去,扶起了孙东平。

“我爸其实已经睡了。你不是要去照片吗?我陪你去吧。”

孙东平松了一口气。

张其瑞走过去把照片单交到刘静云。刘静云抬头,终于看向一直靠墙站在旁边没出声的顾湘。

这其实是她和顾湘分别八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谁都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郁的醋意,而当事人之一的顾湘则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仿佛她不过是一个路人。

刘静云面对着顾湘,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只好说:“谢谢你照顾他。”

孙东平的眉头皱了起来。

顾湘依旧神色淡漠,眼神往孙东平那边一瞟。孙东平觉得她似乎是看了自己,又像没看自己,那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冷淡和疏离。

他想说什么,可是顾湘已经站直了,朝他们点了点头,施施然转身离去。

张其瑞有点不放心,冲孙东平摆摆手,追了过去。

走廊里很快就只剩孙东平和刘静云两人。冷风从走廊尽头破了的窗户吹了进来,在走廊里呼啸而过,就像幽灵一样,绕着这两人打圈。

“静云,”孙东平沉住气开口,“你怎么这样和她说话?”

“我怎么了?”刘静云转头看向他,一脸莫名其妙,“我就是向她道谢而已。”

“你那语气……”

“我语气怎么了?”刘静云还是不解,随后倒抽一口气,明白过来,随即怒火中烧。

孙东平觉得她在欺负人。

刘静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松开了孙东平,她觉得愤怒又委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遭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因为她和顾湘是对立的关系,所以她随便说一句话,听在孙东平的耳朵里都有特殊意义。

“孙东平,你没忘吧,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顾湘一直比较敏感,你那样说,她会受伤害的。”

难道我就不会受伤害了?我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刘静云在心里呐喊。

“我怎么样说了?我向她道谢也有错?那你说说,我刚才应该怎么样?一声不吭把你扶走?哈,那你又会说我没有礼貌,故意漠视她。”

“静云,你想多了。”孙东平皱眉。

“是你想多了!”刘静云双眼泛起血丝,“你现在耳朵里听到的我说的每一个字,全都有了别的意义了。”

“静云,”孙东平脱口而出,“你不要无理取闹。”

刘静云一怔,就像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孙东平。

孙东平立刻就后悔了,扬手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对不起,我口不择言。”

刘静云双手抖着,然后紧握成拳,垂在身边。

孙东平在医院长凳上坐了下来,弓着身子,把脸埋进双手里。

刘静云冷眼看着他。这个男人还真的没为自己冲动过几次,顶多就是像刚才那样,焦虑忧愁一下。自己很快就会心软,这人就故态复萌,端起了架子。

没有为她喝醉,没有为她憔悴,没有为她伤心痛哭。他们总是温柔很和谐,几乎没吵过架,有分歧,不是她让一步,就是他退一下。他们俩是所有朋友亲戚眼里的模范情侣,她的姐妹们都嫉妒她到眼红。

这份感情一直一路绿灯,直到顾湘再度出现。然后,那个刘静云很多年都没见过的孙东平出现了。那个为了爱神魂颠倒、热情汹涌如岩浆一样的男孩,她以为他早就死了。没想到其实只是沉睡了而已。如今公主吻醒了王子,她就成了一个炮灰。

“静云,”孙东平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是瞒着你来找顾湘的。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没法置之不理。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胡思乱想。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

“解释什么?”刘静云淡淡地问,“如果你们俩是清白的,那你要解释什么?”

孙东平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埋头在双臂间,“她……我没办法放着她不管……我没办法……”

“你是不是还爱着她?”刘静云冷冰冰地说。她自己都惊讶,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很平静地跳动着,空气如往常一样涌进肺里。

孙东平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一样。

这个时候的沉默,就等于了承认。

刘静云站在他对面,问:“那我呢?我算什么?”

“我爱你。”孙东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加了千斤重量。

刘静云笑了一下,“两个都爱?好,好!”

她转身朝楼梯走,走了两步,猛地转过身来,拽着手里的皮包狠狠打到孙东平弓着的背上。

孙东平身子被撞了一下,还是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刘静云用皮包使劲拍他,皮包带子断了,包一下飞了出去,她就扑过来用手拼命捶着他。刘静云满脸泪水,哭到都发不出声音,只有死命捶打着,摇着那具坚实的身体,想要发泄什么,又想要把他摇清醒过来。

“五年了!”她喊着,“整整五年了!”

刘静云发泄到脱力,身子往下滑,孙东平伸手扶住她。刘静云扬手就挥了过去。

孙东平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偏了,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随着甩了出来。他还是固执地抓着刘静云的手,扶着不让她跌在地上。刘静云的指甲在孙东平的脸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红的印子,血珠冒了出来。

刘静云喘着气着,孙东平迟疑了一下,把她搂进怀里,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刘静云在他怀里痛哭,泪如雨下,嘴里呢喃着。孙东平听到她还在说:“五年了……”

孙东平痛彻心扉,像是喝了腐骨蚀肠的毒药一样。

他想起高中入学时初次见她,少女明眸善睐,高傲大方,犹如一只华美的天鹅。他曾经贪婪地注视过她的身影,为那一颦一笑的优美清丽而心动。多年后,他终于和这个女孩走到一起,将她抱进怀里时,他还鬼使神差地想过,或许一切都是命运。

真的,一切都是命。

***

张其瑞一直追着顾湘出了医院。大街上很热闹,一不小心就跟丢了。他倒不担心顾湘会想不开躺马路或者跳江,但是顾湘临走时那脸色实在难看到极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她闷着就走了,不知道会不会憋坏自己。

大街上都是摆摊的,卖臭豆腐的,卖烧烤的,卖水果的。顾湘的身影从人群中一闪而过,简直就像闹鬼了。张其瑞一头汗,赶紧跟了过去。

顾湘站在路边一家甜品点前,正盯着牌子上的甜品名字看。

张其瑞走了过来,顾湘扭头看他,问:“带钱了吗?”

“啊?”

顾湘指了指,“想吃一根绿豆冰棍,我只有一百的,老板说找不开。”

张其瑞立刻掏钱,买了一根一块五毛钱的伊利牌绿豆冰棍。顾湘接过来,露出开心的神色。她剥了包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时候外婆走街串巷卖冰棍,每天都会给我留一根,等我放学回家给我吃。那时候同学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家里条件都不好,所以很羡慕我天天都有冰棍吃。”

顾湘想到这里,露出温暖的笑意来,“外婆教我做人要向善,不要伤害别人。还要踏实勤奋,不要依靠别人。她说穷其实没什么,和亲人朋友在一起,健健康康的,就比什么都好。还有,不要轻易就放弃,生活就应该拼搏。但是该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手,因为后面还有更好的在等着。”

她抬头望着张其瑞,“我从小到大,都在试着照着她老人家说的去做。年少的时候人傻,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轻易就放弃了,现在看来,其实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么,现在便是放手的好,你说是不是?”

顾湘清澈的双眼里映着这满街的灯火,那层水光格外明亮。张其瑞被她这样注视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湘笑了笑,低头又咬了一口冰棍,等嘴里的冰都化了,继续说:“我知道我不该和孙东平纠缠的。只是原先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其实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么倒霉的事,我和他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但心里总是有个念想:也许我们早就幸福了。就这点不甘心,让我踯躅不前。”

“没人逼你往前走。”张其瑞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听起来像才熬过通宵,“旁观的人看着简单,却不知道当事人的痛苦纠结。你舍得舍不得,都是你的事。”

“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高兴。”顾湘诚恳地说,“其实直到刚才,我才彻底明白过来,这一系列荒唐事,都该结束了。我和孙东平八年前就已经结束,现在因为我的一点犹豫,反而打搅了别人的生活。感情的确是在,但是已经变质了。当初孙东平爱我逾性命,从来不多看旁人一眼,也不准我看旁人一眼。现在大家却都已经有了别的牵挂了。”

顾湘看着手里的冰棍,“牵挂越多,也就越不干脆。我是命太不好了,摊上了人命官司。孙东平是命太好了,遇上两个这么爱他的女人。我有时候想,他要干脆是个负心汉,薄情寡义,大家一拍两散,这事反而好办了。”

“你怎么不想他该守身如玉地等着你?”张其瑞半开玩笑。

顾湘笑了笑,“其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永远爱另外一个人,也没有谁有义务永远对那个人好。感情的事,有什么对错?想想,如果他没变心,我变了,那这故事不是就要换一个说法了?所以,一切都是命啊。”

“难得你想得这么开。”张其瑞说。

顾湘淡淡一笑,“其瑞,不要觉得我会那么想不开。我的确运气不好,人生差点就被毁了,还自暴自弃过。但是现在人生已经回到了正轨,将来只会越来越好。去看看社会新闻,比我不幸的人那么多,许多都还比我坚强一百倍。我这人内向,不爱表达情绪,不表示我现在性格阴郁,内心凄惨。”

张其瑞笑了,眼睛弯弯的,“是,我知道了。我这个人也内向,不爱表达情绪,所以也很能体会你的感受。”

“莫非所有人都觉得你沉默寡言是因为高中时候恋爱不顺?”

张其瑞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上位者的流言总是特别多的。”

顾湘笑起来,“那是他们的遗憾,他们不知道你私下里这么随和亲切。”

“我还想继续领导一个集团,形象还是严肃冷酷一点的好。”

冰棍没吃几口,剩下的都化了。顾湘看了看表,时间也不早了,她家可是在城市另一头呢。

“都散了吧。”顾湘说,“我就不上去了。刘静云估计也不高兴见到我,我估计她现在应该正揪着孙东平打呢。”

“他也该打。”张其瑞也笑了起来,“那你回家路上小心一点。”

顾湘应了一声,又说:“孙东平的行李还放我那里的,你或者他,明天过来拿一下吧。这是钥匙。你拿着,回头到了上海再给我好了。”

“你呢?”

“我是明天一大早八点的飞机回去。”

“这么急?”张其瑞说,“我走的时候,钱家人还天天来酒店找你呢。”

“回去就是要解决这个事的。”顾湘说,“毕竟和他们家人没仇,老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就是心肠软。”

“天生的,没办法了。”

“那你要当心。如果要见面,我叫小于陪你。”

“好的,”顾湘微笑,“谢谢。”

顾湘次日天没亮就去了机场。她刻意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就是怕孙东平一时头脑发热要来送送她什么的。不过孙东平和她自从医院一别后,就再没了消息。

回到了上海,杨露兴高采烈地开门迎接她。这姑娘不知道背后的恩怨情仇,只当顾湘去上坟了,还给她带了好多特产回来,开心得很。

富贵趴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叫了一声。

“它怎么啦?”顾湘过去摸了摸,老猫没动。

“这两天不大舒服。”杨露说,“我带它去小区后面的宠物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说猫年纪大了,总会有点毛病的。”

顾湘怪心疼的,给富贵开了两个金枪鱼海鲜罐头。富贵吃了两口,兴趣不大,继续趴在沙发上睡觉。

张其瑞算着顾湘下飞机的时间,很快电话就来了,“到家了吧?”

“哎,是。”顾湘走去阳台。杨露在她身后使劲挤眼睛。

“都还顺利吗?”张其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万里晴空一样,让人心情一下清爽了起来,“我叫小于联系了钱家人,今天下午在酒店见面谈。律师也会在场。我想你是个做事干脆的人,估计当场就有结论了,律师在,也比较好办手续。”

“还是你细心。”顾湘贴着电话说。

下午到了酒店小会议室,钱家四房子女都在,各个虎视眈眈。洋媳妇依旧懵懂无知的模样,顾湘心想,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争,过得倒也轻松。

律师就是用来代替当事人说话的,所以顾湘按照张其瑞的安排,往那里一坐,紧闭着嘴巴,把发言的机会都让给了律师。

律师是个年轻干练的年轻姑娘,大概才拿到执照没多久,还是一心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精神模样。她先阐述了一些关于遗产啊、赠送等法律定义,然后说到顾小姐打算把项链转让,价高者得。

钱家子孙开始出价的时候,顾湘悄悄地离开了会议室。她可以拍卖钱老先生给她的项链,但是她觉得她看不了钱家人争先出价的场面。

大半个小时后,律师红光满面地来找顾湘。顾湘一看她那脸色,就知道肯定是卖了一个好价钱。

“怎么样?”顾湘站起来。

律师用手指比给她看。

“这么多?”

律师兴奋地猛点头,“顾小姐,我这就去给张总打电话,张总肯定也很高兴。你知道吗?他承诺我可以抽一个点,由他来付。”

顾湘可没想到张其瑞还有这么一手,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明智。

现在回想起来,从人生、工作上的大事,到生活上的点滴小事,几乎件件都离不开张其瑞的关照。顾湘突然想起,即使自己家里的锅碗都是张其瑞平时赠送的,顿时觉得很惭愧。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独立地在上海生活,却发觉这个独立完全是建立在另外一个人无微不至又悄无声息的关怀上的。

外婆说她命中有贵人,以前她以为那贵人是孙东平,现在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张其瑞。

张其瑞很快就接到了律师的电话,他听到那个数字也十分满意,表扬完了律师,又询问了一下顾湘的情况。得到“顾小姐也很高兴”这个答复后,他才放心地合上手机。

白日里的医院十分繁忙,住院部里人流不息。光今天来探望刘校长的老师和学生就有四五拨,花束水果都快把病房堆满了。刘校长其人,虽然做父亲未免过分严厉苛刻了,但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还是十分尽职的。

张其瑞在水房找到了刘静云。她靠着窗户,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听到脚步声,她转头看了过来。张其瑞看到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不是叫你中午回家睡一下吗?”

“睡不着。”刘静云无精打采地说,“躺下就做噩梦,倒不如起来做点事的好。”

张其瑞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怜惜。他很想帮她做点什么,来减轻她的痛苦。

感情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战争,全靠感性取胜。输的人就此一败涂地,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怨不得谁,也讨不回公道。能潇洒退场的人,已是足够理智,足够有勇气了。

刘静云背着阳光,冲他无力一笑,“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模样。这么大的人了,还被一个男人弄得不成人形,太没出息了。”

“孙东平人呢?”

“我不想见他,打发他回旅馆了。”刘静云冷声道,“再说,顾湘在上海,他大概乐意回去找她吧。”

“静云,”张其瑞走近来,“你不必那么冲动的。”

“我很冲动吗?”刘静云茫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拖拖拉拉几个月了,只是昨天才爆发而已。想想昨天若是没有和他们碰上,他不知道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至少,他还知道要瞒着你。”

刘静云苦笑,“也是,看来我还得感激他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其瑞解释。

“我知道,”刘静云不想听,“劝和不劝离,大家都会这么做。只是,其瑞,我以为你是理解的。”

张其瑞无言。

“你能在这里安慰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刘静云无力地笑,转头看向窗外的蓝天。

“小时候,别的小朋友玩,我却要学钢琴,练毛笔字。我爸是那种‘王老师家的小娟考了100,李老师家的小杰奥赛得奖,你什么都没有,太没出息了’的父亲。他很少骂人打人,但是他那冷冰冰的、蔑视的眼神,就可以让人不寒而栗。于是我拼命地学习,处处都要比人强。后来出国留学,我喜欢心理学,可还是念了我爸要我念的文学。我一直安慰自己,我一定要做到完美无缺,我不能让我父母失望,我要嫁个姐妹羡慕的好丈夫……结果呢?”

刘静云望着张其瑞,目光清幽如水,“其瑞,我一直为别人活着,以达成别人的期望而努力着。爸爸希望我成为一个才女,于是我十数年苦读;孙东平希望我成为贤妻,所以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的脚步走。这么多年了,我到今天都还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只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说,我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会陪着我。”

张其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和刘静云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隐身在阴暗里,就像在两个世界一样。

刘静云笑着就像哭一样,说:“那个人,就是你,其瑞。虽然这个梦想并没有实现,但是我仍然终生感激你。”

“静云。”张其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两天我就在想,或许这件事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终于可以摆脱束缚、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的机会。我不喜欢英国文学,不喜欢成天编辑那些书,我也没耐心弄清楚男方家里所有人的喜好然后节假生日送礼物,我一直都想剪一次短头发,我想大口喝酒,想发脾气的时候骂几句粗话……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时间还够我重新来一次。”

刘静云深吸了一口气,坚韧的理智开始发挥作用,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我已经请了护工来照顾我爸,不好总是麻烦你的。我知道你酒店事也多,耽误你工作不好。”

“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那就说点实际的。”刘静云说,“麻烦你回上海的时候,把孙东平也带上吧。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没法做事。”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张其瑞说,“你们严格算起来,有八年感情呢。”

“八年比不过三年呀。”刘静云歪头一笑,“很多时候,一生都比不过一瞬。”

刘静云提着洗好的饭盒走出了水房。门外,孙东平靠着墙站着,他那只脚打了石膏,还不能着地,所以只得拄着拐杖,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狼狈。

刘静云心里狠狠地伤痛着,血流如涌,可是她的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她多看这人一眼。她肢体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远。

张其瑞走到孙东平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跟我回上海吧。回去再想办法。”

上海,徐杨在等着孙东平,就像一只黑寡妇在等着飞入网中的小昆虫。

孙东平还没下车就感觉到徐杨强大到可以改变地球磁场的气场。如果他脚是好的,他早踩着油门开车跑了,可是他脚上有石膏,而且开车的是张其瑞的助理。

徐杨穿一身黑,就像刚从葬礼上回来一样。如果这是一部警匪片,那她肯定可以随时从腰后掏出一把枪来。

徐杨和保姆把孙东平搀扶到沙发上。保姆去厨房煲汤,徐杨就在孙东平旁边坐了下来。

“静云和我说了,”徐杨眼神如刀,“她说要从这里搬出去。”

“她决定了?”孙东平低声问。

“我没同意,”徐杨说,“这房子是给她的,即使你们要拆伙,该滚蛋的也是你。”

孙东平被无形地扇了一巴掌,没说话。

徐杨到底是自己人,也不忍心太苛刻,转而苦口婆心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不能再这么犹豫不决了。这两个,你到底爱哪个?即便都爱,那也有爱得多的一个。”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舍不得前一个,又不忍心伤害后一个。”徐杨恨铁不成钢,“两个人,你总得抓紧选一个,不然你一个都得不到!”

孙东平此刻却已是斗志全无了,低头把弄了一下那个漂亮的打火机,把它丢在茶几上。

“我不论怎么做,都是一个错。所以只有继续错下去。”

***

顾湘抱着一大提卷筒纸,一手拎着一篮子油盐菜肉,夹在长长的结账队伍里。今天超市大打折,附近的大妈大婶们蜂拥而至。她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才在阿姨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要轮到她结账了,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顾湘只好把卫生纸放下,去听电话。

“顾湘?”张其瑞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到上海了。”

“你回来啦,”顾湘也挺高兴的,“还顺利吗?刘老师的病没关系了?”

“刘静云请了看护,就把我赶回来了。”张其瑞说,“孙东平也回来了。”

“他怎么不陪着刘静云?”顾湘不解。

“吵架了。”

“啊!”顾湘轻叹,“是不是我的错?”

“和你没关系。是孙东平自己不好。”

“那现在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了,那都是他俩的事。”张其瑞问,“你在家吗?我们出来吃个饭吧?”

“可我在超市……”

“我已经订了位子,那家店俏得很,迟到了位子要取消的。”张其瑞假装没听到,“你赶快来,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啊!”顾湘愣住,“可是……”

张其瑞已经挂了电话。他现在对她已经相当自然随和了,而且他总有办法让她乖乖地跟着自己走。

前头的人已经结完账,身后的大妈不耐烦地催促。顾湘红着脸,犹豫了两秒,咬牙让到旁边,让大妈先结账。

她把已经选好的东西搁在了地上,匆匆走出结账柜台。身后有店员在不悦地抱怨,她只好关起耳朵假装没听到。

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舍,张其瑞果真坐在车里等她了。小于不在,今天是张总经理自己开车。而且张其瑞还看了看表,满意地对顾湘说:“不错啊,五分钟就赶到了。”

他说话表情挺正经的,可是顾湘总觉得这人在调侃她,还调侃得很乐。

顾湘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都没来得及结账。冰箱已经空了,下个礼拜没吃的了。”

张其瑞说:“你也别太惯着那个杨露了,她总得做点家务的。”

“她倒是有心做啊,就是做不好罢了。”顾湘挠了挠耳朵,“比如她从来分不清盐和味精,还有,连煎个蛋都要煎煳。我现在承认了,就是有些人天生做不好饭,这都是命。”

张其瑞一边听着GPS指挥开车,一边说:“我看,这倒是命好。她不做就可以吃现成的。”

“你要眼红,也可以来我家吃饭嘛。”顾湘脱口而出,然后反应过来,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张其瑞轻笑了两声,知道她尴尬,便也没在说话。

车离开了闹市,开出了城,一直向着郊外农村开过去。顾湘看着窗外稀疏的建筑和偶尔出现的菜地,不免好奇,吃个饭怎么要跑那么远?

车开到一个小镇上,停在了镇委门口的广场上。张其瑞带着顾湘下了车,继续走。他手里有简单的地图,不至于迷路。两人沿着一条机动车开不过的小路走,小路曲折得很,两边都是民居。江南人家的房子修得白墙灰瓦,非常整洁,门口有老太太在补袜子,偶尔还有黄狗蹿出来叫两声。

顾湘只觉得这里十分像她老家,十分亲切。有户人家院子里种了桃树,现在正是花季,粉红的花枝从墙头探了出来,一阵风过,花瓣落在头发上。

张其瑞抬手,帮她轻轻拂了下来。

“谢谢。”顾湘笑颜明媚,只匆匆看了张其瑞一眼,又被门边一只小花猫吸引住了注意力。

张其瑞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也跟着浅浅地微笑。

走了差不多一刻,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大宅,朱红大门石狮子,走进去一面九龙戏珠的照壁,青石地板,屋子飞檐斗拱,窗户都还贴着纸。不清楚的,还当自己穿越了。

出来招呼的伙计穿着唐服,腰间系着帕子,一笑两个酒窝。

“张先生,你们的位子已经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顾湘拉了一下张其瑞的袖子,“吃饭?”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张其瑞笑,反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进去。

顾湘瞪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没挣开。

院子很深,显然后来人把其他几个院子也打通了串起来的,不是老格局。每个院子都有几个包房,不过张其瑞订的位子特别好,是在水边。

盈盈一湖春水,倒不是很大,只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个精巧玲珑的戏台子。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翠绿对襟袄子,下着杏黄百褶裙子,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怀里抱着琵琶。男的穿着红色唐装,拿着三弦。

顾湘侧耳,听到女孩子正唱着:“读书数载不无知,闺秀之名久自持。射柳夺袍曾受聘,实指望,良缘直到百年时……”

她听不大懂,只觉得乐曲动人,声音清脆。

“唱的是什么?”

张其瑞听了一下,“《再生缘》。”

“孟丽君?”

张其瑞点头,“正唱到孟家千金打算在花烛潜逃。”

顾湘笑起来,“她是划时代的女权运动的杰出代表人物。”

张其瑞吩咐伙计,“可以上菜了。对了,今天唱哪出?”

“是《牡丹亭》。”伙计说。

顾湘对张其瑞说:“太好了,终于有我知道的了。”

“你听过?”

“我只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顾湘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

张其瑞莞尔,“词倒是没背错。”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原来这家做的是斋饭,什么盐焗鸭子或京酱肉丝,吃着完全就是肉味,却都是豆制品。特别是那东坡肉,带皮的五花肉,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却偏偏就不是肉。

顾湘吃得惊叹连连,“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凝聚了中华五千多年来的智慧在里面。”

“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精力把素的做成肉的?”

“古时候贵族阶层玩小资玩出来的产品。”张其瑞也夹了一块东坡肉咬了一口,“这绝对不是给和尚吃的,和尚吃着素,就不会再想着肉。”

隔壁还有几桌客人,大家都衣冠楚楚的,女客还佩戴着珠宝首饰。顾湘恍然明白过来,这里是高级会所。

她不免看向张其瑞。他干吗破费带她来这么高级的地方?

“啊,要开始了。”张其瑞忽然看向戏台。

唱弹词的那对男女已经谢幕。工作人员从九曲桥上过去,换了戏台上的布置。原来是《牡丹亭》要开场了。

昆剧演员扮相最是漂亮了,顾湘虽然不大懂,但是也知道一二。清丽雅致的杜丽娘娉娉婷婷地走上台来,还没站定,就已吸引观众目光,掌声四起。那扮演柳梦梅的男子也俊秀非凡,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韵味。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廊里走风,店家安放了先进的取暖设备,客人坐着倒一点都不觉得冷。

那歌声沿着水波飘入耳朵里,令听者陶醉。戏台上才子佳人日日上演着悲欢离合,台下痴男怨女则是红尘起伏、寻欢觅爱。邻座的女客已经湿了眼角。

戏里杜丽娘同柳梦梅执手相望,情意绵绵,无奈只能梦里相会,短暂巫山。良辰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戏子一遍遍唱着,生怕听戏的人错过了那胜景似的。

顾湘觉得自己快醉了。绍兴的黄酒,入口香醇,青梅一煮,烫烫的,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酒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似乎正是唱到杜丽娘死而复生,和柳梦梅结为夫妻的时候。

他们俩这也算是修成正果,死去活来,依旧不离不弃。正如词里唱的,月落重生灯再红。从此郎情妾意,红袖添香,真正好景艳阳天。

也不知道孙东平听过这出戏没,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或许该去问问,如果八年前她就那么死了,他可会梦她梦几年?

顾湘吃吃笑着,忽然打了一个嗝。她知道不雅,赶紧捂着嘴。

张其瑞无奈地笑,将她搀扶起来。

“不要,”顾湘语言含糊地拒绝,“还没唱完呢。”

“完了,”张其瑞温和地说,“已经唱完了。”

顾湘往水中央望过去,戏台上,人去楼空,徒留明灯照亮,一片光波粼粼。

好奇怪,始终有音乐还环绕在耳边。

“你醉了。”张其瑞带着笑的嗓音在大脑深处回响,可是顾湘已经不再能分析那句话的意思。她身子软绵绵的,随便寻了一个地方靠着,眼睛一闭,只觉得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让她烦恼的事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醉在酒里,还是醉在了这戏里。

她还做了很长的梦,梦到自己成了杜丽娘,天天去树下等情郎。情郎总是不来,她焦急得很。有人和她说,你情郎另娶了公主了。她连说不对,这是牡丹亭,不是铡美案。那人说,你跟我来看,她就跟着过去,看到朱门华宅里,孙东平正同刘静云在拜天地。

于是她难过地哭起来,她抓着那人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能去爱别人?为什么我们当初会分离?为什么他当年那么爱我,如今一切都变了?

那人温柔耐心,在她耳边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在你身边……”

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什么江南宅院,什么木窗棂红灯笼,什么烟波缥缈水台歌声,全都离得很远很远了。让她都有点怀疑,昨天的那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

顾湘试着坐起来,可是头痛欲裂,她呻吟着倒回床上。

看来昨天不是梦。而且最糟糕的是,她还喝醉了。以前没醉过,所以不知道自己醉后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乱说胡话,或者吐了别人一身?

“醒啦?”杨露推门进来,关切地跑到床边,“你昨天喝醉了,张总送你回来的。”

“哦……啊!”顾湘一下清醒了,“什么?”

“张总啊,”杨露嘻嘻笑,“你醉得不省人事的,张总背着你回来。”

顾湘苦笑,“我好像记起来了。”

“张总还留下了解酒药,还说你今天可以在家休息。”杨露摩拳擦掌,“说吧!你和张总什么时候好上的?”

顾湘扑哧一声笑出来,“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杨露追根问底,“张总昨天送你回来,给你擦脸脱鞋脱袜。你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细声细气地哄了你好久。这醒酒药也是他买来的。人家昨天忙到快半夜才回去。”

顾湘的脸不可避免地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杨露奸笑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不逼问你,反正你迟早都会告诉我的。”

顾湘哀叫一声,掀起被子把头埋了起来。

都是那牡丹亭惹的祸。

孙东平的脚拆了石膏后,就回到公司上班了。其实他不在,对公司影响也不大。徐杨一手操控大权,发号施令,各部井井有条。孙东平回到公司,连充满期望的欢迎都没收到——公司上下女性都知道他名草有主,早就不打他的主意了。

刘静云一直在南市没有回来。出版社的工作,她居然辞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拿。

孙东平打电话打听刘校长的病怎么样了,是师母接的电话。阿姨是个温柔的人,对孙东平还是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刘校长已经拆线出院,在家里养着。刘静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父母都不知道她已经辞职和孙东平分手的事。

孙东平托人送去的补品,刘静云都收了,发短信说了一声谢谢,客套冷漠得就像是用糨糊贴上去的一样。

他又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在我的家里了。”

“对不起。”

刘静云没再回他的短信。打电话过去,她是从来不接的。

孙东平丢开手机,躺在床上。别家电视都还热闹着,他就已经无聊到想睡觉了。只是做梦也不踏实的。他梦到当年在英国和刘静云一起开着车周游湖区。他们那时候关系定下来还没多久,刘静云暗恋他多时,终于得到回应,又幸福又惶恐,最是温柔娇美的时候。

他开车停在湖边,一转头,看到副驾上坐的人换成了顾湘。

顾湘微笑着对他说:“这里好美呀。你说过带我游遍全球的,怎么却带她来了?”

说着一指,刘静云居然坐在后座。她也对孙东平说:“你说要重新开始的,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这明明是我们俩的梦,为什么要带她进来?”

两个女人明明温柔地微笑着,却都抓着他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孙东平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说不定真的有鬼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用被子蒙着头,发出哭一般的笑声来。他觉得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

后来他还是去找了顾湘一趟,他手里有很多东西要交给她。

“这是什么?”顾湘看着孙东平扛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她现在一看到孙东平,就想起梦里他穿着状元服和刘静云拜堂的样子,不免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孙东平自然不知道她的梦。他被顾湘瞪着,还怪委屈的。

富贵正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家里来了陌生人,吓着了它。它缩着脑袋一蹿而过,溜进了卧室里。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孙东平还是看到了这只肥肥的老猫。他忘记了很多事,但是猫尾巴上那撮黑色尖毛,他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曾经把那只小猫放在膝盖上,手指绕着它细细的尾巴,然后偷偷把那黑毛给剪了。猫虽然小,但也是有尊严的,不但狠狠挠了他一下,而且一个多月都没理他。

“那是……富贵?”

顾湘只得承认。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深藏的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孙东平一时很动容,深深凝视着顾湘,“你还养着它?这么多年了……”

“原先是外婆在养着的。”顾湘说,“后来外婆不在了,换成邻居。我出狱后就把它接到身边了。”

孙东平忍不住,蹲在床边,拿着一块鱼干想把富贵诱出来。

“别怕!你小时候还是我把你捡回来的呢!”

猫听不懂人话,依旧蹲在床底下,用它那双黄眼睛瞪着孙东平。

“它不认得你啦。”顾湘在旁边说。

孙东平讪讪地站了起来。连猫都不认得他了,八年,对于一只猫来说,也是大半辈子的事了。

两人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客厅的那个大箱子上。

顾湘半开玩笑地问孙东平:“不会是一大箱子钱吧?”

孙东平笑了笑,“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比钱要值钱一点。”

他把箱子打开,顾湘探头一看。什么呀,一大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物品。有黄铜相框、水晶球、巴黎铁塔的小模型、明信片,总之全是像是旅游商品市场买来的小玩意。

顾湘愣了愣。这孙东平,难道是要开淘宝店不成?

孙东平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顾湘,盒子里是一片叶子。

“这是什么?”

“是我从勃朗特姐妹的故居捡来的叶子。”孙东平说,“本来是夹书里的,但是怕保存不了,就托人做成标本了。”

他语气平淡,顾湘的手却是一颤。

她高中的时候十分喜欢看英国小说,喜欢简•奥斯丁和勃朗特姐妹,曾经说过很想去英国看看她们住过的地方。孙东平一直记得,所以他今天带来了一片树叶。

她隐约明白了这一箱子东西的来历。

孙东平继续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解说:“这是比利时羊毛披肩。我去比利时的时候给外婆买的。后来外婆不在了,给你也能用,就是这颜色老气了点。这是在金字塔下捡的白石头,你说过你想去看法老的。看这个鱼的风铃,是在京都买的,我记得你原来房间窗户上挂过一个你自己做的小鱼的风铃。还有这个是在纽约一家有名的手工艺品店买的相框。你曾说过我们的合影没有东西装,瞧,现在有这个相框了……”

相框里是一张老照片,颜色都有点旧了。少男少女依偎着坐在花坛上,笑容幸福无比。

顾湘接过相框。沉甸甸的黄铜,触手冰凉。她轻轻摩挲着。孙东平站在旁边,不住地拿东西,却没再讲话。

“你……搜集了多久?”

孙东平说:“断断续续的,没有停过。”

顾湘放下相框,又拿起那个树叶标本。它原来或许是一片飘落的树叶,如今已只剩下脉络。纤细脆弱的经脉似乎正表示着它漂洋过海,历时多年才来到她的手上,是多么不易。

“为什么想到把这些东西给我?”

“它们本来就是搜集来给你的。”孙东平耸了耸肩,“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于事无补。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的好。比如这条披肩,冬天披着应该挺舒服的。”

顾湘摸了摸柔软的披肩,笑道:“这么一大箱子,你要我怎么放?”

“已经送给你了,你放着也好,丢了也好,都随你便了。”孙东平把手一摊。

顾湘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可惜我不能给你什么。”

“你已经给了。”孙东平说,“你在最好的年纪,给了我你最纯真最执著的爱。”

这话肉麻得很,可是顾湘觉得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

孙东平没有说错,她再也不可能像爱这个男人一样去爱别人了。那种毁灭自己去成全别人的勇气,她再也不会有了。她或许会再遇到一个好男人,或许会再次去爱,可是她已经学会了保持一点理智,为自己做个打算。

她说孙东平曾爱她逾性命,她又何尝不是。可是如今他们两个都已经再世重生,往事如云烟。

孙东平三天没去公司,徐杨终于又上门来,看看他到底死了没。如果死了,就赶紧找地方埋了。

她当然是说笑的,结果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臭不可当,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东子!孙东平!你怎么了!”

孙东平穿着工作服,围着口罩,手里拿着榔头,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徐杨倒退一步,还不确定他是人是鬼。

孙东平没好气,“你怎么来了?厕所顶棚夹层里死了一只老鼠,我正头疼怎么把它弄下来呢。这臭的……”

徐杨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一呼吸,更觉得屋里臭得像坟场。她赶紧把孙东平拉到走廊里说话。

孙东平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双眼深陷,脸色发青,仿佛真有什么鬼怪附身似的。徐杨看着也心疼,只好尽量劝他:“你不如干脆放个假。欧洲和美国是不能去的,免得你又伤心。太平洋上那么多海岛,找个地方蹲一下,喝点椰子酒,看看草裙舞,没准就过去了。”

孙东平只当她在说笑话。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不去公司,有些会议无人主持,难免会有点流言的。

所以第二天,孙东平洗了一个澡,剪了头发,剃了胡子,自己烫了衬衫,出门上班。他有那么多种身份,那么多要顾的事,他至少要做好其中一到两样才行。

秘书看到多日未见的老板形销骨立的模样,十分惊慌。莫非传言不假,老板得了绝症?

孙东平走进办公室,看到堆积得高高的等待签字的文件上,放着一盘早餐。能放稳,也真是一门技术了。只是他这几天饮食混乱,又喝酒,胃病复发,什么都不想吃。

秘书端着早餐出去了,没多久又打内线电话进来,“孙总,有位刘先生想见你。他没有预约。”

“哪个刘先生?”孙东平一边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秘书说:“他说他是您高中老师。”

电话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片刻后,孙东平道:“请他进来!”

秘书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个中年男子去总经理办公室。

孙东平站着迎接刘校长,他的紧张秘书一眼就看得出来。刘校长却平静得很,一点不像一个女儿的婚事刚吹了的老父亲。

“刘老师,您怎么来了?”孙东平伸手要扶刘校长。

刘校长手一缩,没让他碰到,“我有话,来和你当面谈的。”

孙东平赔笑道:“您刚出院,身体还不好,坐下来说话吧。”

小秘书挨了孙东平一记眼光,赶紧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她摸了摸脑袋,忐忑不安地走回座位上,却打不出一个字。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是孙总紧张的态度,似乎是客人太过沉稳的气势,好像山雨欲来似的。

“孙总今天来上班了?”徐杨走了过来。

秘书急忙站起来,“是的,徐特助。不过孙总有客人。”

“谁呀?”徐杨随口问了问。

“是一位姓刘的先生。”秘书挠了挠腮帮,“看着好像有要事,挺严肃的……”

门里传出来的东西落地声打断了她的话,门外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徐杨反应最快,她拔腿就朝总经理办公室跑去,猛地拉开没有锁的门。

屋里,刘校长正站在一边,孙东平跪在地上,身体蜷着,捂着胸口,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林家俊接了电话,到赶到医院,只花了十五分钟。下个月估计要收到三张罚单,或者驾照会被扣到负,可那又如何?他看到徐杨面无血色、六神无主地坐在手术室门口,顿时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怎么样了?”林家俊在徐杨身边坐下。

徐杨愁眉不展,“医生说是严重的胃溃疡。唉,我就知道!放他一个人过日子,绝对会弄得一团糟。”

“那你在电话里说的刘静云她爸爸呢?”

徐杨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很气愤,但是又十分无奈。

“静云和东平要分手,刘校长大概是知道消息了,过来找东平……我知道孙东平这小子欠揍,换我也会狠狠揍他的。只是哪里知道他胃病这么严重,一捶就吐血了。”

“那刘静云她爸呢?”

“我还能拿长辈怎么样?”徐杨翻了个白眼,“刘校长才动了手术,自己身体也不好。这么一折腾,他也倒下了。我叫助理去照顾他了。我现在真没脸见他。真的,孙东平这家伙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

林家俊苦笑,搂着她,好声安慰,又问:“那告诉了刘静云没?”

“告诉了。”徐杨苦恼得很,“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她说清楚,干脆叫她自己来看。你说,她和孙东平好好的,就要领结婚证了,说分就分。我多问了几句,两个人都给我脸色看。”

林家俊说:“以后他们的事你也少管了。他们也都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学乖了!”徐杨愤愤道,“以后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刘静云也好,顾湘也好,孙东平爱找谁找谁去。我在旁边瞎操心,还左右不是人。”

林家俊笑道:“你是关心他们,他们会领情的。”

徐杨哼了哼,虽然不信,可还是接受了这句安慰话,然后又交代说这事不要惊动长辈,更要提防记者。

徐杨也是有私心的,孙东平进医院这事,有几个人她就不打算通知的。第一就是张其瑞。

她其实很喜欢张其瑞这个后生,觉得他沉稳有内涵,头脑好,有计谋。她不止一次庆幸过幸好两家做的生意不同,不然碰到这样的对手,也是十分头疼的事。

只是张其瑞这次在孙东平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实在太奇怪了。不大清楚的都觉得他有意搞破坏,八成还对刘静云余情未了。在徐杨看来,她倒觉得张其瑞和顾湘关系才暧昧。

不论到底怎么样,在徐杨看来,顾湘是不能比刘静云先来医院的。她内心里还是希望孙东平能和刘静云和好。两人五年来的风风雨雨不容易。他们当初在美国的时候,徐杨曾去探望过。两人住在布鲁克林的小公寓里,辛苦工作一周,周末还相亲相爱地手拉手去公园坐着喂鸽子。徐杨在旁边看着就羡慕。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这两人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不变的感情就好了。

徐杨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和医生谈话的林家俊,心跳得忽然有点快。

孙东平的手术结束了,被推到了独立病房里。他现在看上去脸色蜡黄,身上插着管子。

徐杨心疼得很。从小到大,这个孩子一直能吃能睡,又高又壮,雄赳赳气昂昂,天塌下来都不怕的。结果一段爱情把他害成了这样。

徐杨看不下去,躲到了病房外。

这一切结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徐杨觉得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浑身都累得快散架了,可是精神还亢奋得不行。她试图在病房外的小客厅的沙发上睡一下,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天快亮了,她终于觉得有点饿,便起来去楼下自动贩卖机那儿买点吃的。

凌晨的医院里非常清静,值班的护士睡眼惺忪,病房里时不时传出病人的呻吟声。空荡荡的走廊里有风刮过,就像有游荡的幽灵一样。

徐杨朝机器里丢了几块钱,买了一盒泡面。她直起腰来的时候,看到机器玻璃上倒映着画面,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声尖叫,把站她身后的刘校长也吓得不轻。

徐杨看清来人,大口喘气,一头冷汗,“刘校长,您……没睡呀?”

刘校长面无表情,不留神,很容易把他当成一个死人。徐杨要不是肯定他没死,八成会怀疑自己见鬼了。

刘校长看着徐杨,“我有事和你说。”

孙东平这一觉睡得很长,做了很多很多梦,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他都梦到了。

小时候逗狗反被追着满院子跑,上树捉蝉却摔断了胳膊,上小学掀女同学的裙子被扇了耳光,初中带着兄弟们和海军大院的人打架被孙父揍了屁股。高中,高中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是他拂去了这快美玉上的尘土,是她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成长。

梦里,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奔跑在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林荫道上,很惊慌,很害怕,可是心里却又有着无畏的勇气。

只要再快一点,只要再远一点,那些人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手里一空,女孩子不见了。黑暗吞噬着整个世界,他慌张地寻找着,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她的名字。

“顾湘——”孙东平的手指动了动,不安地动了动头,口里呢喃着,“顾湘……”

他猛地张开眼睛,视线里一片黑暗,鼻端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

是的,他想起来了。刘校长来找他,质问他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取消婚事。两个人都很冲动,刘校长气愤地捶了一拳,刚好捶到他脆弱的胃。然后徐杨冲了进来,他被送去医院,半路上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伤口疼得很。他难耐地哼了一下。

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影动了动。

“谁?”孙东平一惊。

那人走过来,床头的台灯被拉亮了,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刘静云苍白忧郁的面容。

“静云……”孙东平胸腔里一阵激荡。

刘静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短短半个月,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神色疲惫,只是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

“徐杨姐都告诉我了。我要代我爸向你道歉,他太冲动了。”

“不是的,”孙东平急忙说,“我的确该打。”

刘静云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医生切除了你四分之一的胃。”

“是吗?”孙东平触动并不大,“我倒是知道,很多女人减肥,会把胃切除一部分。”

“你以后更要多注意一下饮食了,酒真的不要再多喝了。”

刘静云这话里有话,孙东平听得出来。

他凝望着她。刘静云面容沉静如水一般,淡淡地说:“我想了想,我们不能这样下去。”

“那又该怎么样?”

刘静云低声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

孙东平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转投向空无的黑暗之中。

“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刘静云声音柔和,却透出来前所未有的坚定,“东平,我觉得,人一辈子总还是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我不求百分之百的爱,起码也要有百分之九十五才行。可是你只能给我百分之五十。你的爱多,百分之五十也比得过别人的百分之九十了。我若是不知道也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我现在知道了,就没办法假装下去。”

孙东平垂下眼帘,半晌才说:“我辜负了你。”

“都是我自找的吧。”刘静云笑得苦涩,“没有谁把刀架在脖子上叫我爱你。所以我谁也不怨。我只是运气不够好。”

“静云,”孙东平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确实想和你结婚,好好过一辈子。我想过等我们老了,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的样子。”

“我也知道。”刘静云的声音带上了鼻音,“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孙东平抬起手,握住了刘静云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当年他知道刘静云暗恋自己经年时,也是这么吻了她的手,开始了这一段感情。

刘静云破涕而笑。她伸手握住孙东平的手,最后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站了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徐杨就站在门口,脸上乌云密布,焦虑之中还有一种隐忍的愤怒。

“怎么样了?”

刘静云明明眼里没有泪,看着却像就要哭出来一样。

“我们协议分手。”

“别傻呀!”徐杨拉着她,好声劝着,“他只是一时糊涂,谁都会舍不得初恋。你先放弃了,这感情就没办法继续圆下去了。”

“姐,”刘静云轻柔地唤了她一声,“是我要分手,但是他也并没有挽留啊。你还不明白吗?”

徐杨怔怔。

刘静云摇了摇头,“爱得不够纯粹,便有私心。我和他即使勉强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了。那百分之五十的爱,又经得起几次消磨?”

“什么百分之五十?”徐杨不明就里。

刘静云笑而不答。她张手拥抱了徐杨一下,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拉开套房的大门,从容离去。

徐杨咬了咬牙,拉开病房的门走进去。

孙东平无力地转过头来,“姐?”

徐杨走到床前,她的脸憋得发紫,额头青筋暴露,双手握拳。

“为什么不挽留她?”

孙东平叹气,牵扯到了伤口,他觉得钻心的痛。

“她要完整的爱,我给不了她。强留她,就只有欺骗她。我辜负她那么多,但至少我没骗过她。以后也不会骗她。”

“那为什么给不了?”徐杨质问,“你和顾湘有可能复合吗?隔了八年,你们的性格、习惯、思想,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不是我多管闲事。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们复合不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孙东平苦笑,“静云说得对,我的感情不纯。我总是控制不了。”

“你是控制不了。”徐杨神色一正,厉声问,“你老实同我交代,叶文雪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孙东平望着她,眨了眨眼,“你在说什么?”

徐杨扑过去,她不敢抓着孙东平摇晃,但是可以揪着他空出来的手用力掐着,不知道是想把他掐死,还是掐清醒过来。

“你瞒着我到底做了多少事?刚才刘静云她爸来找我,说他知道,大家私底下都说,是你给姓赵的钱,让他弄死叶文雪的。你要为顾湘报仇……”

“他有什么证据?”孙东平平静地问,任由徐杨把他的手掐出一条条印子。

徐杨愣住了。

孙东平嘴角带着无法形容的笑,“没有证据,是不是?就和当年一样,那么混乱的场面,谁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顾湘一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来顶罪了。”

徐杨觉得浑身发冷。幽暗的病房里,眼前这个还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阳光弟弟。这人眼里写着深刻的怨恨和报复后的快感,面目陌生。

“我给赵家齐的钱,是从分公司的账上划过去的,名义是投资他的酒吧,我们还有书面协议为证。我要赵家齐好好‘照顾’叶文雪,我没说要他骗叶文雪吸食毒品,不是吗?再说了,公安局都只是怀疑老赵诱骗叶文雪吸毒,而且这案子都已经结了。”

徐杨松开孙东平的手,跌坐在椅子你。她脑子里混乱得找不到词了,只一个劲说:“你……你……你怎么……”

“姐,你还是学法律出身的呢。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法律不能束缚的事?”

徐杨这才紧急调动自己荒废了几年的法律知识。她知道孙东平说得没错。没有一条直接证据能证明他指使人给叶文雪吸毒。那姑娘早就有了毒瘾,偶尔一不小心吸多了,并不奇怪。

“那你……到底有没有……”徐杨说不出来了。

孙东平疲惫地闭上眼睛,“我要说我没有,你信吗?”

徐杨语塞。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但是她又不相信孙东平会为了顾湘做到这一步。

“顾湘知道吗?”

“何必让她知道?她坐牢五年,还不够痛苦的吗?”

徐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毅然道:“那我就当你什么都没做!”

他居然肯为顾湘做到这一步,也怪不得他没法和刘静云继续下去了。

孙东平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又说:“劳烦代我转告刘校长,就说:一来,流言永远是流言,明智的人会选择性地听取。二来,我不会受威胁的,因为这是我和静云两个成年人做出的成熟理智的决定。三来,请他不要还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掌控静云的人生。以后的路怎么走,静云自己很清楚,他没有权利干涉。”

***

刘静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柜台那边,顾湘正不厌其烦地帮一个小姑娘挑选蛋糕。小孩子拿不定主意,选好了又换。顾湘忙活了半天,还是一脸笑容,耐心真的十分好。

等到顾湘送走了小客人,桌子上的茶都凉了。

“抱歉,”顾湘走了过来,“楼下忙的时候,我们总被抓来充壮丁。不过雅各是我朋友,我们可以免费品尝新品蛋糕。”

刘静云莞尔,“你这么忙,是我打搅了你才是。”

顾湘给水果茶添了点热水,这才坐下来。

刘静云十指扣着茶杯,说:“孙东平生病住院了,我想你还不知道吧?”

顾湘的确不知道,她惊讶道:“怎么了?”

“严重胃溃疡,动了手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住在医院里养着。”刘静云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我想徐杨姐肯定是没告诉你的,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如果是我多事了,你不要介意。”

“不,不!”顾湘连声说,“谢谢!我应该去看看他的。”

刘静云干笑了一下,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顾湘举着杯子到唇边,停住了。

刘静云说:“他心里始终有你,我又没办法和他的回忆争宠,所以只好放弃。”

顾湘放下茶杯,嗤笑道:“他和你在一起时,总想着我。等和我在一起,肯定也忘不了你。你既然都看明白了,我又怎么不明白呢?”

刘静云和她对视,两个女子都了然地笑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高傲的灵魂。顾湘的高傲让她毅然走进监狱里,面对孙东平的呼喊,誓不回头。那刘静云的高傲就是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失败,挥刀断情,痛也得个痛快。

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她们勇敢去爱,也曾被深深爱过。只是这天下没有不变的爱情,所以期望最终都落了空。但是高傲可以让她们继续仰着头,身影笔直地走下去。走到下一站路,或许还会有个人,在那里等着她们。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顾湘问。

刘静云说:“我爸知道我主动和孙东平提分手,大发雷霆,不准我回家了。不过我现在不像十年前那样弱小了,可以走自己的路。南京一所学院有意收我去教书,我还打算去进修我自己喜欢的专业。”

“要离开上海了?”

“这城市太大、太繁华,适应不了。”刘静云扬了一下眉毛,“你呢?”

“继续留下来吧。”顾湘说,“我是再也不想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刘静云的目光往顾湘身后一处瞟了一下,“的确,安定下来,也该成家了。”

“什么?”顾湘没听懂。

刘静云摇摇头。

顾湘忍不住,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或许有点唐突,不过,你就这样走了,你不会后悔吗?”

刘静云侧头想了想,“也许将来会。但是那又怎么样,人是活在当下的。就好比有时候我想,如果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在那个巷子里扶起孙东平。”

顾湘不免有些敬佩,“从不后悔。”

刘静云笑,起身告辞,“我今天下午的车去南京。”

“一路顺风,要多保重。”顾湘站起来送她。

“有空可以来南京找我。”刘静云客客气气地说。

两人轻声交谈着,走出了茶餐厅。顾湘还帮刘静云拦了出租车。刘静云和她握手道别。

顾湘大概不会去南京看刘静云,刘静云以后也不会再联络顾湘。她们俩虽然一笑泯恩仇,却也再做不成朋友。大家心里都是有点遗憾的,可是却也知道谁都没办法去跨越心里那道栏杆。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现在这样的结局,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了。

顾湘目送出租车开远。

有人走到身后,默默地站着。

顾湘回过头去,“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果断利落的人,从不拖泥带水。”

张其瑞目光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轻声说:“这次的事,她太委屈了。”

“我想她会没事的。”顾湘说,“她一直都比我坚强得多。”

“对她来说,南京倒是比上海好。”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顾湘狡猾地问。

张其瑞笑得十分纯良,“我只是路过而已,真的。”

顾湘有点感慨,“你很关心她。”

“我也关心你。”张其瑞说,然后转身打算离去。

“其瑞,”顾湘张口喊住他,她的目光清清浅浅,带着不解的疑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其瑞侧头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见不得你不好。”

孙东平拆线那天,顾湘才去医院看望他。

孙东平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之前嫌生病洗头麻烦,干脆把头发也剪短了。顾湘见了他,觉得他不像只是做了个普通手术,倒像是刚苏醒没多久的植物人。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怎么搞成这样?”顾湘放下手里的水果。她运气好,来的时候徐杨不在,不然还不一定能进病房。

孙东平躺了半个月,觉得身上都要长蘑菇了,这个时候正抓紧机会在窗户边照着阳光做简单的体操。

“胃病,老毛病了。以前喝酒喝出来的。”

“你什么时候那么爱喝酒了?”顾湘随口问了一句。

孙东平停住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总觉得那些事,说出来有博取同情的嫌疑。再说了,他那时候再落魄,也总比顾湘坐牢要好多了。

其实他不说,顾湘也猜得出来。她了解孙东平,知道他有着感性的一面。借酒消愁没什么,喝到胃病住医院也是在常理中的。

顾湘叹气,“身体是自己的,你也要爱护。”

孙东平苦笑,“经历这么一回,我算是明白了。苦了自己,也拖累了别人。我姐这段时间公司和医院两头跑,还得瞒着我父母,实在太辛苦了。我总觉得公司责任太重,给她分担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我才明白,她其实不喜欢在公司里做,她只是放心不下我,要帮着我。”

“那你现在懂事了?”

“懂事了。”孙东平重重地点头,“她迟迟不结婚,其实都是因为我。我不能独撑一面,她就没法放心去结婚生孩子。可是我还尽给她添麻烦。”

他走过来。顾湘看他蜡黄的脸色,心里揪着很难受。

“刘静云走了。走前和我见了一面。”顾湘告诉他。

“你们谈了什么?”孙东平挺好奇的,“有没有一起把我痛骂一番?”

“有啊,”顾湘讥笑,“如果我们两个心狠一点,你早就被分尸沉在黄浦江底了。我们会那么痛苦,都是你害的。”

孙东平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他的面容背着光,顾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想来也该是内疚惆怅的。

“所以,你们都要离开我。”孙东平低语。

顾湘觉得心被揪了一把,可是她又能说什么?感情的舞台上,三个人不能成为一台戏。一个退出了,两个退出了,这场戏也就再也唱不下去。

但凡有更好的选择,谁又会走到这一步呢?

孙东平问:“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顾湘说:“大概会吧,比如过节过生日,我总不会不请你的。”

“不怕尴尬?”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连这点理智都没有。再过个八年,你有大肚腩,我是黄脸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孙东平又问:“顾湘,如果当初没有那件事,我们一起考了大学,一起毕业工作,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顾湘笑道:“或许你到了大学里碰到更加迷人的女生,就转头把我甩了也说不定。又或许,我们进入社会,价值观发生变化,最后分道扬镳。谁知道呢?每一个假设都有无数可能性。东平,我们两个都对过去念念不忘,难道不正是因为那段感情恰好终止在最美好的时刻吗?”

孙东平弯起了眼睛,“是呀,那的确太美好了,我都可以回忆一辈子。”

顾湘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说:“我爱你,东平。我还爱着八年前的你。”

孙东平也柔声回道:“我也爱着八年前的你。”

仿佛有一场时空穿越,两人一场大梦,醒来发现八年光阴已过,爱情已经在断层的那一边了。

顾湘蹲在孙东平身前,伸手拥抱他。孙东平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尽情地闻着她发间清幽的芳香。他们两人拥抱得那么紧,就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

离开了医院,顾湘没有急着回酒店。她决定旷掉晚上的班,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她待了半年多的城市。

夜幕缓缓降临,江两边的高楼亮起了灯,夜色上了浓妆。初春的上海还十分寒冷,江面寒风强劲,来看夜景的游客们缩着脖子匆匆按着快门,仿佛慢一点,这美丽的景色就会溜走一样。

高楼上打着游戏的广告,变换的霓虹灯把江水都染成了彩虹的颜色。华丽的旅游船一艘接一艘地从江上开过,驶向更加开阔、更加遥远的水面。

旁边一个女孩子问男朋友:“如果我在这里丢下一个装有字条的瓶子,你说它会漂到哪里?”

男孩子傻乎乎一本正经地说:“大概会陷在泥沙里吧。”

顾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在风太大,那对小情侣并没有听到。

顾湘想起半年多前,她初来上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被张其瑞领到了这个繁华的世界里。她知道她的人生会就此改变了,虽然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那时候她还总是对自己逝去的恋情念念不忘,总是想:假如我和孙东平在大街上重逢了,会如何?沉默的泪水,还是激动的拥抱?那时候她心胸还没有现在这么开阔,她的目光没有这么明亮,希望也没有飞得这么远。她胆小,自卑,又有着自恋和高傲。她急于证明自己,就像一个刚脱离学校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

半年的时间,其实真的很短,短到一切故事都才发生在昨天一般。

八年其实也只是一瞬。闭上,她就可以回到以前。外婆熬了鱼汤,等她放学回家。孙东平帮她拿着书包,在公交车站排队。回家的路很长,而他和她的相处却那么短。

每一个吻都还在唇角燃烧,每一句情话都还在耳边回绕。等她张开眼,风把它们都带走了。

都市的灯火快把天空都照亮了,天空中飘着被灯光染红的云。顾湘一直仰头看,一直看。久了,都产生幻觉了,觉得自己正飘浮在云里。

离开了江边,顾湘随便选择一个方向,走下去。她走得很慢,有时候停下来看看风景,看看路人。这个城市那么大,她今天才来好好看一看它。钢筋高楼里夹着古老的建筑,一代代人生活在这老房子里,跟着这个都市的繁荣,上演着自家的悲欢离合。

夜深了,她也走累了。通宵营业的小店里,点了一杯热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辆依旧川流不息的街道,和从酒吧尽兴而归的华衣男女。

店里生意清淡,店员昏昏欲睡,也没来打搅,大概只当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顾湘一点也不困,她的脚边就是暖气,觉得很舒服。

她的大脑此刻正在把过去飞速回忆一遍,从相遇到相爱,从分离到结束。然后她打算把这一切打一个包,就像处理电脑文件一样,丢到一个放杂物的文件夹里。

下次再去浏览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再次恋爱?结婚?还是孩子诞生?

命运沿着轨迹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着,她总得拼命赶才跟得上,真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去对过去怀念。

顾湘就这么坐着,有时候闭着眼小寐片刻,有时候翻翻免费的杂志。热茶可以续杯,她占尽了这家小店的便宜。

这个城市好不容易睡着,然后就要苏醒了。天空开始亮了起来,路上的车又开始多了。

等到店里员工开始换班,顾湘这才站起来,跺了跺坐了一夜、有点发麻的腿,告辞离去。

路边有早早出来卖早点的阿婆,苍苍白发在寒风里发抖。顾湘买了牛奶和粽子,没有要老人找那二十块的零钱。她吃着早餐,往酒店走过去。她认路的本领可比张其瑞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走到酒店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沿途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但是路上已经有上班的白领在赶路。

顾湘抹了抹冰冷的脸,走进酒店。还早,大堂里还静悄悄的。

左手边的小咖啡座,有个人坐在沙发里。看到顾湘,他站了起来。

清俊的面容,眼下有着青影。裁剪利落的西装有点皱,衬衫领子松开的,露出锁骨,性感中带着疲惫。

“孙东平给我打了电话。”张其瑞说,“他说你总把情绪憋着,所以有点担心你。”

顾湘朝他走了过去,脚步很轻,像是生怕惊醒一个梦。

“你等我一夜?”

“你没带手机。我还想,如果到早上你还不回来,我要不要报警。”

顾湘莞尔,“我只是出去走了走。”

“我知道,孙东平都告诉我了。”张其瑞点头,“你还好吗?”

顾湘把手放在胸口,说:“就是还有点难过。”

张其瑞这次什么都没说。他张开手,将顾湘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