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 困局

孙东平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低头看着文件。斜对面一个中层在作报告,声音有点哆嗦。

孙东平短短几天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他把头发剪短了,后颈处头发紧贴着头皮,刘海规矩地被发蜡固定住。而且显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脸颊微陷,眼神阴沉冰冷。整个人阴沉寡言,就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会议室里的高层们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个少东家留学回来,虽然做事雷厉风行、规矩严厉,但明面上总是笑脸迎人,和蔼可亲的。最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都有点忐忑,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杨悄悄叹气,她也受了孙东平好几日的冷脸了。秘书处的小姑娘也跑来诉苦,说总经理现在丝毫容忍不了她们出一点错,都有个女孩子被孙东平斥责哭了。孙东平最会怜香惜玉,对那些女孩子们一直十分和气的。

她昨天同刘静云出来吃午茶,想从刘静云那里探听一下内幕。刘静云倒委婉地询问她是不是年末公司太忙了,孙东平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显然她也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公司里一切都正常,孙家两老的身体也都没有问题,那又是哪里出了错?

会议进行到了结尾处,孙东平挑了几处错,把几个主管叫起来批评了一通,然后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了。

员工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临走前,几乎都丢给了徐杨一个询问和求救的眼神。徐杨自己都还糊涂着呢,于是只好装作没看见。

孙东平把文件丢给小秘书,站起来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徐杨追着他出去,可是孙东平的速度更快,转眼就回到办公室了。徐杨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文件往秘书组长手上一丢,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孙东平正坐在办公桌后,弯着腰,把什么东西丢进嘴里。见徐杨冲了进来,他惊了一下,把药瓶子放回抽屉里。

“那是什么东西?”徐杨警惕地皱起眉。

“复合维生素而已。”孙东平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 我记得我有个午餐会……”

“已经给你取消了。”徐杨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白得简直像刚淹死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孙东平一脸无所谓,“也不是没睡,就是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年关事多,有点轻微精神衰弱。”

“怎么了?婚前恐慌症?”

“你说笑呢。”孙东平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什么?”徐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公司上的事我比你还清楚,这公司离垮还早着呢。你又要结束八年长跑和静云结婚了。老头子给你的那笔结婚基金你也即将可以动用了。你到底在犯什么名堂?你这几天签错几份文件了?公司打印文件不需要成本的吗?”

“我没事。”孙东平避开她的目光,“偶尔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杨冷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比猪都能吃,比牛的力气还大,比狗的精力都旺盛,吃饱了倒头就睡,天打雷劈、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若换成以前,孙东平早就笑嘻嘻地拽拽徐杨的袖子,叫几声姐,说点俏皮话哄她开心了。可他现在只是木呆呆地坐着,脸上始终有股不耐烦,显得很疲倦,而且心不在焉。徐杨这么近看着他,更是觉得他这几天一下瘦得厉害。

她忍不住伸手摸孙东平的额头。孙东平正在走神,没有躲避开,反应过来后,有点不高兴。

“有点烫啊。”徐杨说,“你在发烧吗?”

“没有。”孙东平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约了林大哥吃午饭的吗?”

徐杨也有点生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折腾死。”

徐杨气呼呼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孙东平觉得头更疼了,趴在桌子上,难受地按着太阳穴。

手机里有一通留言,是刘静云打来的,“东平,是我。婚纱店打电话来说衣服做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去试婚纱,别迟到了。”

刘静云话语里含着笑,显然对下午要做的事充满了期待。

孙东平强打起精神,走去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浴室的镜子里忠实地映出他苍白清冷的一张脸。他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才发觉张其瑞平时就爱端着这副冷幽幽的架子。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摆这脸色就是酷,自己摆这脸色人家就会觉得他有病?

孙东平走到休息室,把自己丢在床上。

他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顾湘。女孩子清秀的面容上挂着落寞,显然过去困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不会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想向她走过去,可是不论怎么费劲,不论他是迈大步还是奔跑,他都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绿树荫下,背景是光光点点的鲜绿和亮黄,女孩子的白衬衫上还带着暗色的血。可是她却转过了身去,一把将门关上。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可是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刚才做的梦已经是十分温和的了。自从他和顾湘重逢以来这几天,他什么梦都做过了,有梦到顾湘一身是血,当场就被警察抓走的;有梦到两人明明已经逃远了,可是顾湘转眼却失踪了的;还有梦到顾湘和他再见时,张口就说不认识他的。

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有时候实在觉得疲惫到不行了,只得吃点安神的药。国内买药也不方便,他又不想去看医生,所以只能买一些普通的镇定效果的药,吃了效果也并不好。

这日子就像又回到了顾湘刚出事的头一年。连绵不绝的噩梦,醒着比做噩梦更可怕,于是只有借助酒精麻痹自己。

孙东平咽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还真想来杯酒。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如今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学成归国,事业蒸蒸日上。顾湘也出狱了,在他知道的一个地方安稳平静地生活着。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没见她的时候,他就像存了一整座图书馆的话要对她说,可等到真的见了她,却是张口无言。

顾湘那天那惶惶不安卑微悲伤的面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心脏跳动一下,他就疼一下。当你觉得已经疼麻木了,又会感觉到新的痛觉。

孙东平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去顾湘家找她时的模样。

他匆匆地从外地回城,下了火车就打的奔到顾湘家的楼下,像个傻瓜一样,也不敲门,只是朝她家窗户扔石子儿。他还记得那时候顾湘推开窗户往下望,她柔顺的长发也跟着垂下来,面庞小巧,眼睛乌黑明亮,看到他,又惊又喜地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候离张其瑞和刘静云私奔的事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张其瑞他们其实没有走多远,就被大人们找到了,半劝半拉地抓了回来。刘老师立刻给刘静云办理了转学,然后要把她送去她在北京的姑姑家,再打算送出国留学。

以前刘静云就说过她爸想让她出国的事,还说她那个姑姑很有钱,也没孩子,愿意掏钱送她出国。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么快。

刘静云走的那天,来跟他们三个告别。两个女孩子都哭了,抱在一起不肯放手。孙东平看到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阴郁,寡言,就走过去对她说:“你也去和她说几句吧。”

张其瑞便走了过去。顾湘把位子让了出来。

刘静云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后悔,真的。我很高兴你当初说要我跟你走。”

张其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紧咬着牙关,握着拳头。少年个子瘦高,这阵子越发瘦得厉害,脸色惨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倒。他和刘静云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泪流满面,一个沉默无言,这画面充满了悲情。

刘姑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张口催促。

刘静云朝她走了几步,又转回头,问张其瑞:“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张其瑞固执地闭着嘴,还是没看她。

刘静云走后很长一段时候,张其瑞都很消沉。虽然每天都来上课,作业也按时完成,成绩也没有下降。可是孙东平总觉得,他身上已经不再有那种活力了。

如果初恋都是这么伤筋动骨,那他绝对不会付出那么多感情在这上面。孙东平那时候就这样暗自发誓。

所以孙东平维持一贯的外交政策,虽然和姚依依交往着,可是同时也和好几个女生有来往。女孩子们也接受这个现状,彼此保持距离,和平相处。孙东平觉得感情这玩意其实处理起来很容易,完全没必要弄得像张其瑞那样一片混乱。

那时候孙东平自以为将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以为他不会受伤。只是他似乎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名叫顾湘。

大概因为共同经历了一个朋友的离别,孙东平和顾湘比以往要亲密了些。刘静云离开后,顾湘顺其自然地接替了空缺出来的学习委员的位子,英语课代表则改有孙东平担任。两人时常因为班级活动而聚在一起,多了默契,多了友善,也多了了解。

两人开始互相了解对方的家庭背景。顾湘告诉他自己跟着外婆做小生意时的趣事,孙东平也把自己去外地旅游的经历说给顾湘听。女孩子羡慕又向往,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孙东平特别喜欢她这个表情,所以总是千方百计地说点外面大千世界里的趣事给她听。他还拍着胸脯承诺,“等我将来自己赚大钱了,我就带你去旅游。”

顾湘倒是没把这句话当真。她觉得等孙东平将来发大财的时候,他们俩恐怕早没联系了。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要到了。孙东平每天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还一脸没睡醒的迷糊。顾湘穿着妈妈留下来的一件旧大衣,围着那条米奇围巾,在讲台上带领早读。两人视线对上,顾湘点点头,孙东平却有点傻傻地一笑。那个时候姚依依的脸色就会有点难看。

到了周末,顾湘都会早早地回外婆家。她推着单车走出校门,孙东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顾湘差点跌一跤,气得要拿雨伞打孙东平,可是孙东平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后来有一次顾湘的单车被偷了,孙东平便骑车送顾湘回家。

路上的时间很长,顾湘坐在单车后座,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孙东平的腰上,轻得就如同在挠痒痒。孙东平实在忍不住,只好转头对她说,你扶好了,要下坡了。

顾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始往下俯冲,她一下就扑到孙东平的后背上。风呼呼地从两人耳边吹过,顾湘的刘海抽打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一直到单车骑到平地,这感觉还是迟迟不消。

孙东平又在前面大叫:“抓紧了,要上坡咯!”两人一下往后倾。顾湘差点跌出去,吓得赶紧双手紧搂住孙东平的腰。孙东平使劲踩着车上坡,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顾湘的脸贴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脸上无声得意地大笑。

到了顾湘家楼下,孙东平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脸色通红。顾湘很过意不去,要请他上楼喝口水。可是他潇洒地挥挥手,踩着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天下午,顾湘收拾好书包打算赶公交车回学校,下楼来,就见孙东平踩着单车从巷子那头优哉游哉地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按了两下铃铛,一脚踩在踏脚板上,一脚踩地,意气风发地说:“小姐,我能为你服务吗?”

顾湘不客气地大笑,“肉麻死了。”

顾湘被偷的单车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回来,她想再买一辆,可是又舍不得那个钱。于是孙东平每个周末都骑车送她回家,然后星期天又去接她回学校。孙东平特意挑了一条要上下坡的路线。每次感觉到顾湘的手紧搂着他的腰,他都特别激动欢乐,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似的,把单车踩得像风一样。

到了高二下学期,顾建国掏钱给女儿办了一张公交卡,这才结束了孙东平做驾驶员的日子。不过那时候孙东平已经和顾湘很熟了,外婆也很喜欢他。所以他周末总会借口要去看外婆,陪着顾湘一起坐公交车,然后去她家里蹭一碗老汤面条吃。

公交才改革,新的公交车宽敞漂亮,挤公交车的人也很多。孙东平总是在车门一开的时候就大步冲进去,飞速地抢两个好位子,等顾湘也挤上来了,两个人挨着坐。有时候别的没抢到位子的人就会骂人,孙东平一下站起来,他北方人的高大个头在矮小的南方人中非常占优势,骂的人这个时候就一下没话了。孙东平则一把将顾湘扯到自己身旁,按着她坐在椅子里。

公交车一摇一摆,孙东平和顾湘也跟着一摇一摆,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要碰着,可是他们都装作不知。有时候车子大转弯,孙东平就会借机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红了脸,他就骂骂咧咧地小声道:“那司机怎么开车的啊!”

张其瑞私下同孙东平说:“你老这样也不行。要不就同姚依依分了,要不就和顾湘保持一点距离。你对顾湘这么用心,姚依依会吃醋的。”

“怎么会呢?”孙东平满不在乎,“我和顾湘只是好朋友啊。再说了,我女朋友还少吗?你什么时候见到姚依依吃醋了?”

张其瑞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好在孙东平还是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了一点,至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他都不再来往了。

姚依依为此很高兴,还以为是顾湘起到了积极作用,跑去感谢顾湘。顾湘红着脸,有点生气,回绝道:“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来读书,本来就是要好好学习的,谈什么恋爱?”

姚依依讥笑,“装什么清高。”

那个时候学生中流行日剧,女孩子们大冬天的也爱穿厚裙子,然后配双长筒靴,再戴一顶小帽子,时尚又可爱。姚依依那帮女孩子都这么打扮,在学校里非常抢眼。比较之下,顾湘倒是土得掉渣。

姚依依漫不经心地向孙东平提了一句,“顾湘家境是不是不大好了?”

孙东平就像被刺激到了一样,立刻盯住她,问:“干吗这么说?”

“你看她穿的衣服啊,”姚依依在擦护手霜,没看到他的表情,“袖口都发白了,手肘都磨起了毛,还有领子……”

孙东平呼啦一声站起来,面色冷峻,丢下一句“肤浅”,然后大步走了。姚依依愣了半天,气得把手霜瓶子摔在地上。

关于孙东平和顾湘的流言再度传了出来。虽然关于他们俩的八卦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才出了刘静云的事件,他们两个又是班干,影响非常不好。

刘老师没有当上教导主任,工作上处处受压制,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他对这次的流言处理得很严肃。他分别把两人叫到办公室来,严厉拷问了一番,虽然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他还是慎重地警告了他们。

他特别对孙东平说:“你家里条件好,有钱也有办法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所以你有恃无恐,根本不害怕。但是顾湘不一样,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就完蛋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别人想想!”

孙东平沉默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他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顾湘,女孩子鼻子还是红着的,显然受了不少委屈。孙东平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觉得心里疼得很,多想就这么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到顾湘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一股电流贯穿了两人。顾湘愣愣地看着孙东平,孙东平也傻了。他清楚地看到顾湘的眼里倒映着自己吃惊的模样,耳朵里只听得到剧烈的心跳声。

他大退一步,转身冲出了图书馆。顾湘不解地追了出去,可是孙东平已经不见人影了。

此后一连一个多月,孙东平见到顾湘都会别开脸,错开视线,要不大步经过,要不转身走开。顾湘起初还以为他又因为什么事闹别扭了,主动去找他说话。可是孙东平一直表情冷漠,语气寒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湘周末在车站等他,一直等到天黑,才被同学告知孙东平已经从学校后门走了。早春的夜晚还十分寒冷。顾湘拉紧了脖子上的米奇围巾,搓着冰凉的手,独自上了公交车。

车缓缓开走了,孙东平从校门内的树荫下走出来,他也冻得直打喷嚏。公交车尾灯一闪一闪的,逐渐远去,他暴躁地狠狠踢飞了一颗石子儿。

从那以后,顾湘周末就一个人回家了。外婆见孙东平不来,还担心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时候顾湘参加了学生演讲比赛,学习之余又要训练,便借口大家都太忙了,没空玩。她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写作业。公交车上人还是那么多,她从来都抢不到位子。回家这一个多小时的路,她要从头站到尾。

有一次周末放学后,孙东平和朋友们去学校外面吃饭。曾敬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给他看,“瞧,那不是小白菜吗?”

孙东平转过头去,就看到顾湘跌跌撞撞地挤上公交车。车门关上,瘦小的她被其他人推挤着,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车门的玻璃上。

那一刻,孙东平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要不是曾敬还拽着他的袖子,他或许就冲了过去了。

车开走了好久,孙东平才把视线移回来。他觉得杯里的啤酒苦得就像一杯黑咖啡。

时光就这么静静地流逝。少年们嬉笑打闹着从教室门前的走廊奔跑过,春光日渐浓郁,女孩子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只是那个阴冷的角落里,孙东平和顾湘的关系依旧僵持着。只有刘老师看到两人果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还觉得十分欣慰。

放学的时候又下雨了。南方的春雨总是要一直下到入夏的。车站前积着水,公交车开过来,哗地溅起一大片,等车的人纷纷后退。然后不等车停稳,又呼啦啦地拥上去。

顾湘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正要上车,旁边一个男生猛地一把将她推开,自己抢先上去了。顾湘没站稳,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而挤公交车的人们全然不顾有人跌倒,照样前赴后继地往车上涌去。

不知道谁在顾湘的手上踩了一脚,她疼得脸色发白,想站起来,但是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人群里忽然起了更大的骚动,有人大力地挤了进来,力气蛮横,把旁边的人都推得东倒西歪。顾湘一下被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孙东平脸色青黑,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顾湘一身狼狈,裤子湿了大半,十分尴尬。她被孙东平拉着走,急得满脸通红。孙东平力气很大,她使劲挣扎都没办法把手抽回来。

孙东平一直把她拽到宿舍楼下僻静的角落里才松开她的手。顾湘的手腕被抓出一道道红印子,他看着心疼,又把她的手拉过来,朝红印子吹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曾见过做母亲的总是这么哄孩子,便也有样学样。

顾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手腕上被他吹气的地方有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传过来,本来想挣脱,又一下没了力气。

孙东平说:“你快去换衣服。我等你,一会儿送你回家。”

顾湘赌气道:“我又不是小朋友,不需要你送。”

“切!没有我,你连公交车都挤不上去!”

“我也不是这么没用!”

顾湘气鼓鼓地甩开孙东平的手,转身就走。孙东平扑过去,一把从身后将她抱住。

顾湘倒抽一口气,踉跄一步。她感觉到少年灼热的呼吸就拂在自己的颈项间,他宽厚有力的怀抱将她紧紧地包住,就像一个牢笼让她无处可逃。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唯一的声音。

“别走,”孙东平声音沙哑,在她耳边低语,“别走了,我也不想,我就怕一不小心会害了你。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

顾湘缓缓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还是像火烧一样,耳朵里被孙东平的话震得嗡嗡响,就快要聋了。这个怀抱是那么热那么紧,她努力呼吸,可是还觉得喘不过气来。

孙东平略微松开手,把她转了过来。他凝视着女孩子红扑扑的脸和她眼里醉人的烟波。他很想吻她,又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梦,只好再度把她拥进怀里。

女孩子那么安静温顺,紧贴着他鬓角的脸颊是滚烫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又幸福,抱着她,就像拥抱住了整个世界一样。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孙东平睁开眼,还有点迷糊,胸膛还是暖的,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美好的触感,鼻端还可以闻到那人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手机忠实地在枕头边叫着,他揉着眼睛拿过来一看,是刘静云打过来的。

“糟糕。”孙东平立刻坐了起来。

“糟糕什么呀?”刘静云在那头问,“你很忙吗?听到我上午的留言了吗?我已经在婚纱店了,你还没出门吗?”

“我这就来!”孙东平取下了外套,匆匆出门。

婚纱店里,刘静云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机。伴娘和店员正在给她整理婚纱的裙摆,流云一般的细纱面料,缀着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绣花精美绝伦。镜子里的新娘优雅清丽,完全可以上新娘杂志的封面。

店员不停地赞美,“小姐,您可是我们开店以来,接待的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刘静云笑,“您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伴娘问:“新郎官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静云有点尴尬,“他才开完会,这就赶过来。”

“做大生意的人也的确忙呢。”

“是啊。”刘静云低头拉了拉裙子,笑容有点落寞。

***

顾湘正在东来阁里,给钱老先生打吊针。他们的培训里包括基本的医学护理,所以今天护士没来,就由她给老先生挂吊瓶。

天气越发冷了,老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虽然房间里暖气十足,但老人还是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没有精神。

“前年做过肿瘤手术。”保姆私下和顾湘说,“这两年一直吃药打针不断。一大把年纪了,也挺不好受的。”

老人的腿很容易浮肿,顾湘便给他按摩。老人喝了中药后胃口不好,她又会给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她把糖放少,老人很喜欢吃。

中午,小唐来找顾湘,告诉她公司在发年货。他已经帮她领了,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顾湘兴冲冲去看,只见大箱子里全是巧克力、话梅和葡萄干,还有一瓶据说价值好几百元的法国葡萄酒。她不爱吃零食也不喝酒,这箱子东西都要便宜了杨露那个小馋猫了。

同事们都出门吃午饭去了,休息室里只有顾湘一人。所以她很清楚地就听到了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转过身去看。

张其瑞走进休息室,看到她,先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露出放心的神色来。

“吃午饭了吗?”

“啊?”顾湘没反应过来,“还没,正要去。”

张其瑞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有点兴奋,“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次是小于开的车,顾湘和张其瑞都坐在后座。

张其瑞问:“他这几天还有来找你吗?”

顾湘摇了摇头,“不过,他几乎天天都有打电话来,有时候会和我谈谈过去的事,问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他帮忙什么的。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听起来他倒是有些失望。”

张其瑞笑,“他并不是觉得你应该过得不好,他只是觉得没能出上力气,失望罢了。”

“我知道的,”顾湘说,“他想弥补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张其瑞侧头盯着顾湘低垂的脸。

顾湘沉默片刻,闷闷地说:“都过去了。他其实不懂,他没有欠过我什么。”

“感情呢?”张其瑞问。

“感情的事,怎么分得出对错。”顾湘轻笑着抬起头来,凝视着张其瑞,双眸清亮,目光灼灼,“我们的心,都是不受我们自己掌控的。”

车开到一处繁华的商业区,停在地下车库。张其瑞带着顾湘上去,楼上是一处高档购物中心,这里二楼三楼都是中高档餐厅,张其瑞带着顾湘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餐馆大概三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非常具有异国情调。店长亲自出来招呼,给他俩安排了靠窗的位置。往窗外望去,就是一片中心广场,绿树成荫,中心还有一汪小小的湖泊。

“这里环境真好!”顾湘从心底赞叹,“怎么带我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

“是想带你来尝尝这里的菜。”张其瑞说,“这家做的意大利菜很正宗,甜点也非常好,厨师和糕点师都是米其林一级的。虽然是家小店,能请到两个一级师傅,已经很不错了。老板是个中意混血,我在瑞士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帅哥老板这时笑眯眯地亲自端了沙拉过来,然后与张其瑞用意大利语打招呼。他自夸了一下沙拉,又赞美了朋友的女伴一番。

张其瑞翻译给顾湘听,“这沙拉是他们新推出的。他还说你很漂亮。”

顾湘笑着回了老板一句,“Grazie!”(谢谢)

老板又和张其瑞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们两个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周末一起去钓鱼。他总是钓到一半就睡着了,等鱼上钩后,我就把他渔竿上的鱼钓起来放到我的桶里。”

顾湘听得直笑,“钓鱼不都是只有老头子才喜欢吗?”

“钓鱼是有意思,优雅安静的环境里和自然融为一体,等待中,你还可以思考一些问题——当然,我那个时候都用来复习功课了。”

“原来如此。”顾湘点头,“那钓上来的鱼,都怎么处理呢?”

“自己做来吃了啊。”张其瑞说,“虽然我没有米其林厨师等级,但是做一道鱼是没问题的。那时候我做水煮鱼给皮特——就是这个老板吃,他吃到花椒,嘴巴都失去知觉了,以为我对他下毒了。”

顾湘笑不可抑。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可口的正餐还有饭后精美的甜点都让顾湘大饱口福。她听张其瑞说着留学生活的趣事,笑声逐渐扫走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阴郁。

“我差不多该回去上班了。”顾湘看了看时间。

“不用那么急,有事小唐会帮你应付一下的。”张其瑞按住她的手。

“也不能总这么麻烦人家。”

“我涨他的奖金,他只会更加乐意。”

顾湘惊讶,“这算是假公济私了。”

“我是老板,”张其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这家酒店就是一家私营企业。”

顾湘只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其瑞擦了擦嘴,问:“怎么样,这家店?”

“很好啊,”顾湘环视了一圈,“位置和环境都很好,服务和菜色也都一流。”

“那么,”张其瑞顿了顿,“想过来工作吗?”

“什么?”顾湘一时没明白。

张其瑞解释,“皮特,就是店老板,打算回意大利继承家业去了,要把这家店盘出去,一直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收。他要把两个大厨带回去。我已经问过雅各了,他非常乐意过来做。你呢?这边需要一个经理。”

“经理?”顾湘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我做经理?”

“对你似乎是太快了一点。”张其瑞思索着,“那你可以过来做大堂。”

“等等,”顾湘低呼,“其瑞,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张其瑞认真地说,“这家店我很喜欢,打算接手做。我也想把你安排过来做。”

“可是,我在酒店工作得很好啊。”

“酒店比这里要累,而且这里收入要高些。餐饮比客房服务要好,你在这里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张其瑞一条条分析给她听,“新店接手,我需要派我信任的人来管理。现在酒店那边很多人都有要职,抽不开。我会派个经理过来全权负责,你做大堂也会轻松许多。而且你已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这边培训后上手很容易的。”

顾湘还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这半年来她已经觉得自己运气够好的了,没想到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顾湘呢喃道。

张其瑞笑,“你如今还没学会选择性地听取流言?”

“这门功夫,需要花时间修炼的。”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张其瑞说,“酒店工作是吃青春饭的,不能长久。餐馆却可以一直做下去。”

“其瑞,”顾湘感慨道,“你对我已经照顾得够多了。”

张其瑞说:“我信任你,所以才把这里交给你。”

顾湘笑着。她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一眼即可望到浓郁的绿意。到了夜晚,这里想必灯火辉煌,景色也十分迷人。她年少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也梦想着有一天能扎根在这样的世界里,拼搏出新的人生。在她经历了人生的谷底,再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这样一个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五年牢狱结束、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大门打开,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外面虽然没有人来迎接,但是有一地明亮的日光。

她抬起头,深深地呼吸着,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还年轻,还健康,而且她的脸庞依旧柔软,还可以微笑。

“我考虑一下吧,”顾湘说,“尽快给你一个回复。”

“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张其瑞显得胸有成竹。

顾湘又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的绿色。她清秀雅致的面容沐浴在阳光里,桌面折射的光芒让她的眼睛格外明亮,仿佛盈盈一汪秋水。

张其瑞默默地注视着,觉得心跳有点快,身体有点热。

气氛这么好,他真的不介意一直这样注视着她到夕阳落下时分。

春节很快就到了。在这个中国传统的节日里,酒店VIP套房倒是清静了不少。平时常年住酒店的客人们这个时候也要回家和亲人团圆,连钱老爷子都被儿子半劝着搬去过年。

朱清安排了轮休。顾湘因为不用回老家过年,所以主动申请了大年初一到初三值班,好让小唐可以回家。

除夕这天,张其瑞作为老总,当然是可以放假回家的。

顾湘给他送去了新做的蛋糕,说:“这就向你拜个早年。祝张总在新的一年里,全家身体健康,美满幸福,恭喜发财。”

张其瑞也笑道:“我也祝你新年一帆风顺。不过你留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的,”顾湘说,“我和我爸也不亲,我后妈不大喜欢我,觉得我给家里人丢脸。我回去了,他们倒过不了一个好年。反正已经给他们寄了钱了。”

“你也总要自己留一点用。”

“我平时几乎花不了什么钱。”

“那就去买衣服,买鞋子,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

顾湘呵呵笑,有点不好意思,“都不是年轻小姑娘了,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在上海,二十六的女人还年轻着呢。”张其瑞认真地说,“真的,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不要浪费了青春。”

“我知道了。”顾湘点点头。

张其瑞微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走进电梯里。顾湘站在门外送他。两人目光相交,却又一时无言。

顾湘的目光始终那样温润清亮,不带一点杂质。因为过节的缘故,她脸上一直洋溢着温暖的笑意,让人备感亲切。

张其瑞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过去。高中的时候,顾湘当选班长,穿着样式古板的桃红色大衣走到讲台上,在一片掌声中,激动得眼眶盈满了泪水。颜色艳丽的衣服衬托得她肤色更加洁白,脸色越加红润。她眼里那份欢喜也是如此清澈纯净,不带丝毫功利的色彩。

电梯门要合上的时候,张其瑞脱口而出,“你穿红色很好看。”

顾湘惊异地扬起眉毛,正想发问,可是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红色?”顾湘低头看看身上的紫灰色制服。

孙东平也曾说过,她穿红色很好看。

九年前的大年夜的晚上,热闹的巷子里,那人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顾湘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结果孙东平说:“我想你了,就过来了。”

孙东平是借口买烟才跑出来了,家里亲戚一大堆,他还得赶紧回去招待。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墙角,紧紧拥抱,像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孙东平不稳的气息拂在顾湘的脸颊上、颈项间。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冰凉的鼻子蹭着拱着,舔来亲去。顾湘学着回应他,吻着他柔软的火热的嘴唇。他们都笨得很,根本不会什么技巧,牙齿碰在一起,嘴唇生痛,可是就像沾了胶水一样,舍不得分开。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放着烟花爆竹。孙东平在顾湘耳朵边说:“你穿红色衣服真好看,我看着就想亲你。”

顾湘的耳朵滚烫,红得就要滴出血来了。

孙东平的声音在吵闹的鞭炮声中显得有点微弱,不过他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喊:“以后,我一定要陪你过一次完整的大年夜。我要给你在屋顶放烟花,然后请你吃冰淇淋。”

顾湘那时候哈哈笑,“大冬天的吃什么冰淇淋啊?”

“电视上都这么演啊,”孙东平还怪无辜的,“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那套了吗?”

除夕这天晚上,酒店很清静。因为没有什么事,值班的员工都挤在休息室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春晚。

看到同事们都在用手机发短信拜年,顾湘也有样学样,写了几句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的拜年话,按下了群发键。然后她就收起了手机,和同事一起看电视去了。

大约十秒钟后,孙东平的短信铃声响了起来。

他正在打麻将。孙父刚刚自摸,高兴得不得了,徐杨在洗牌,刘静云则把钱数给孙父,一边还夸长辈手气好。

孙东平这天已经不知道收到多少条拜年的短信,都有点麻木了。他慢条斯理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徐杨问。

孙东平眼神闪烁,“哦,没什么。”

徐杨冷笑,“撒谎也弄得像一点。”

这时刘静云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孙东平仓促离席,“我去一下厕所。”

关上浴室的门,孙东平站在镜子前,还感觉到激烈的心跳。短信内容又短又平常,只有来电显示上“顾湘”二字亮得刺目。

镜子里照出他有点傻的笑容,他自己却没看到。

顾湘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她看到来电显示上孙东平的名字,明显地愣一下,然后悄悄走到门外。

“顾湘?”孙东平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我收到你的短信了。”

顾湘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按的是群发。脸一下就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哦……那个,拜年啦。怎么说呢,这八年来,都没有给你拜过年,所以……”

好好一句话,好像越说越沉重了似的。

孙东平那边半晌没有回音,“谢谢。也祝你新年万事如意。你在家吗?”

顾湘说:“我在酒店。过年这三天我要值班。”

“哦,”孙东平抬头望着浴室的窗户。外面有人在放烟花,璀璨绚丽。他脱口问:“你今天看了烟花了吗?”

顾湘有点丈二摸不着头,“酒店有放,不过我在值班呢。”

孙东平的眼睛里印着窗外烟花的灿烂色彩,微微一笑,“还记得我们以前吗?我跑去找你,和你在楼下看烟花。你还记得吗?”

顾湘听着他带着电流般的声音,觉得贴着手机的耳朵已经麻了。

记得的,记得那火热的拥抱,也记得那青涩笨拙的吻。她记得少年在她耳边低声说过的话,记得那交缠不解的眼神。

“顾湘?”孙东平没有听到回音。

顾湘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顾湘,你还在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过去的事呢?

“顾湘,你怎么了?”孙东平的声音已经有点着急了。

“东平……”顾湘呜咽,对方焦急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仔细听她说话。

“你……我……”顾湘茫然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孙东平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在那边回以一声长长的叹息。

视线有点模糊了,胸口闷得很。这样一个欢庆的节日,让孤单的人更加寂寞。

“我……”顾湘努力着,开口要把那句话说出来,“我……我那时,是真的爱你。”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五秒钟后,通话断了,忙音传了过来。

顾湘的手垂了下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里,前后都似望不到尽头一样。休息室里传出同事们的欢笑声,仿佛在嘲讽她的痴和傻。

顾湘慢慢回到休息室里。同事们专注地看着小沈阳,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落寞。顾湘坐在角落里,肚子饿了,于是拿起一份烤鸡翅吃了起来。

三份鸡翅下肚,又加上半杯可乐,感觉似乎好了一点,不再去想烟花了,也不再去想男人了。过大年的,应该多想一些开心事。

顾湘擦了擦手,口袋里的手机就像救火车一样叫了起来。

她仓促地接了过来,就听孙东平喘着气在大声问:“我在楼下,你在哪?”

“什么?”顾湘站了起来。

“我在酒店楼下。”孙东平大声地说。

顾湘的唇哆嗦着。

“等等。”她挂了电话,转身冲出房去。

孙东平在路边等着她。他出来得很急,大衣里只有一件薄毛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顾湘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他面前不远才站住。她脸上带着运动过后的红润,满眼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来了?”

孙东平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明明刚才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高知青年,现在看着却傻傻的像个小子。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啊!远吗?”顾湘还是一头雾水,“我还要值班呢。”

“不远,就是你们酒店楼顶。”

“楼顶?”顾湘更糊涂了。

孙东平拎着一个大袋子,拉着顾湘就上了电梯。顾湘愣愣地看着他。孙东平眼里满是兴奋,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当年只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肯定又在计划着什么事。比如拉着她逃课去听演唱会,比如翘课去看球赛,总之不会是好事。

今夜,酒店也在楼顶放过烟花。这个时候人虽然已经走空了,可还留了满地用过的烟花包装,等着明天的清洁人员来收拾。

孙东平拉着顾湘走到避风的地方,嘱咐她:“风大,你就在这里站着。”

顾湘看着他把大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居然全是烟花!

“东平……”顾湘迟疑地喊他,“你,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孙东平转头冲她笑,“为什么不是?”

他摆好了一排烟花,掏出打火机,朝顾湘招手,“来点呀!”

顾湘急忙摇头,“你知道我最怕点这个。”

“怎么还怕呀!”孙东平忽然一把抓住顾湘,拉着她的手握住打火机,打燃了,朝引线伸过去。

顾湘在他怀里惊叫,挣扎不过,只得紧闭上眼睛。

孙东平抱着她,欢快的笑声震动着她的耳膜,笑声里充满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顾湘又好气又好笑,狠狠踩了他一脚。

“你到底几岁啊?”

孙东平大笑,拉着她转了一圈,手指着天空,“快看!”

嗖的一声,一点火光直冲上天,然后砰的一声炸开来,散落成一朵巨大而美丽的烟花。这朵花还没散开,下一朵又紧接着冲上天空,散落开来。冬日的天空亮了起来,那不断闪耀又熄灭的五彩宝石将它装点得如此美丽。

不绝于耳的烟花声,伴随着的是飘到鼻端的火药的味道。顾湘深深呼吸着,感受着这过年的气息。这是她出狱以来,第一个如此充满了惊喜和欢乐的新年。不再是待在家里听着别家的电视,不再是坐在窗口望着外面的绚丽。她终于拥有了专属自己的一片烟花天空。

她的笑容宛如新生,她的目光明亮胜过漫天的火花。孙东平近乎贪婪地望着顾湘脸上满足喜悦的笑容,感觉自己心里空洞着的那块地方正在逐渐地一点一点填补回来。

他们曾经在这漫天花火之下亲吻拥抱,那时候他们多么自信,多么相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以为他们将拥有明天。

孙东平在自己的笑容转为苦涩前打住了追思。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小盒子,递了一个到顾湘的手上。

盒子冰凉凉的,顾湘借着光一看,“哈根达斯?”

“你不是一直想吃吗?”孙东平帮她撕开了包装,“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路过这家店门口的时候,你第一次跟我提要求,说你想要吃。偏偏我那天没带够钱,后来……”后来顾湘就出了事。

顾湘捧着冰淇淋盒子。这么小一盒东西,要好几十块钱,是她现在也舍不得消费的。当年她看到广告上写着“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便半开玩笑地同孙东平说:“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怎么从来不请我吃这个冰淇淋。”

她不过是无心一说,并没有想到孙东平会记得那么多年。不过记忆这种事,总是很奇怪的,往往是琐碎的小事才最容易记在你心里。或许,孙东平也和她一样。

“原来你都还记得。”顾湘的笑容充满了温暖的回忆。

“怎么会忘?”孙东平低声说。

顾湘吃了一小口,冰凉清甜,回味无穷。她冲孙东平微笑,“很好吃,和想象中一样呢。”

孙东平捧着自己那份冰淇淋,却迟迟没有动手。顾湘的脸在烟花照耀下,忽明忽暗,仿佛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仿佛他一伸手,就只能摸到一个虚空。

“我都还记得,顾湘。我记得当初对你说的话,这些年我总是不停地回忆着,怎么都忘不掉。我说过会带你去放烟花,会和你在屋顶吃冰淇淋;我说过等我有钱了,要给你买大房子,带你去旅游;我说过我永永远远,最爱的都是你。”

顾湘背对着孙东平站着,前面就是热热闹闹燃烧着的烟花。刚才孙东平那番话,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她捧着冰淇淋一动不动,就快要成为一尊雕像了。

孙东平继续说:“凡是我答应了你的事,我都会做到。觉得我自私也好,讨厌也好,觉得我无耻也好,我都会做到。顾湘,看看我吧,给我一句话。这件事上,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知道,把以前答应了你的事,全都做到,是我应该做的事之一。”

他说完了这番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多日来积郁于胸的情绪释放了出来。他终于感到轻松了,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顾湘的手抖了抖,慢慢转过身去。她望着孙东平,轻声问:“你是想补偿我吗?”

孙东平温柔地笑着,“你需要我补偿吗?”

“不!”顾湘轻柔,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

“那么,我就是在补偿我们自己。”孙东平说,“我在补偿我们的过去。补偿八年前那两个弱小的孩子。他们还没有享受到本来应该享受到的幸福就死了。现在,该是补偿他们的时候了。”

顾湘的手抖得厉害,就快抓不住冰淇淋盒子了。孙东平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冰淇淋,然后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顾湘浑身一颤,终于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又像是要哭,却强行克制住了。

“东平,”顾湘问,“你还爱我吗?”

孙东平抓着她的手,按在了左胸上。那里滚烫的,顾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正把他的心抓在了手里一样。

顾湘抬头看他,眼里一片水光。

“我关起来后,你妈来找过我。”

孙东平怔住。

顾湘笑了笑,“她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演一出给钱要我离开她儿子的戏码。她只是告诉我,你因为我耽误了高考。又因为曾协助我潜逃,档案里也记上了一笔。她说你没法在国内读大学了,只有出国一条路。她还说,如果你再和我多接触的话,影响不好,怕将来也申请不了国外的大学……”

“她怎么……”孙东平说不出来。一来孙母说得没全错,二来她是他母亲。

顾湘眨了眨眼,泪水滚落下来,她说:“我那时候吓呆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拖累你。所以我才不见你的。”

孙东平双手扣住了她的肩,咬牙切齿地道:“你,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呀!”

顾湘已经哭得一脸泪光,她睁着眼,却看不清东西。

“我傻。我后悔死了你知道吗?我就应该死缠着你不放,厚着脸皮,一定要你等我出来。我们就应该彼此折磨着,又爱又恨的,到死方休。”

孙东平的额头起了青筋,双眼通红,“顾湘,你这句话,晚了五年。”

顾湘直愣愣地望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然后从下巴尖滴落。她嘴唇哆嗦着,深深呼吸,突然一把甩开了孙东平的手。

“是!我晚了!你没有等我,你爱上别人了!孙东平,你懂什么?你永远有人爱你,你知道看着心爱的人爱上别人是怎么样的感受——”

话音被堵住了。

冰淇淋被踢到了一边。孙东平双手死死地捧着顾湘的脸,狠狠地吻住她。他的唇舌开疆辟野,强硬近乎蛮横地肆掠,吮吸,甚至是在噬咬,就像一只饥饿贪婪的兽捕获了它的猎物。

顾湘觉得唇舌很痛,呼吸不过来,可是她浑身发麻,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旋转,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来,流进嘴里,两个人都品尝到了一片苦涩。

烟花轰轰烈烈过后,终于燃尽,楼顶恢复了寂寞,只余寒风刮过。飞动的发丝抽打在脸上,又麻又疼,好像想把人抽得清醒过来。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顾湘张着空洞的眼,泪水还在流着。孙东平温柔地捧着她的脸,理着她的头发,不停地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吻。

顾湘闭上了眼睛,双手颤抖一下,终于伸出去,搂住了孙东平的腰。

孙东平再次低头,将吻印在了她的唇上。这次他们吻得温柔缠绵,柔软的,充满了怜爱的,舌轻轻扫过牙齿,再纠缠在一起,然后逐渐加深。

孙东平将顾湘越抱越紧,力气大得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你还爱我的,是不是?”他迷乱地吻着顾湘,“你还爱我,顾湘,你还爱我的。”

顾湘抓着他大衣的领子,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孙东平用大衣把她裹住,弯腰将她纤瘦的身子整个抱在怀里。他一个劲地亲着她的头发,热泪滚落下来,滴落到她的发间。

极远处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整个城市都欢呼了起来,烟花冲上了夜空,鞭炮声轰然响起。楼顶的门被打开,有人打着手电筒走了出来。

孙东平转头望了过去。张其瑞清俊的面孔在手电筒的光影里带着点冷峻的怒意。

张其瑞先是表情困惑,在看到顾湘从孙东平的怀里探出头来后,困惑的表情旋即从脸上被逝去,变得面无表情、高深莫测,他带着几个保安站在寒风之中,和孙东平对视。

“其……张总,”顾湘推开了孙东平,“你怎么……”

“保安说楼顶在放烟花,所以我上来看看。”张其瑞的声音冷得就像冰一样。

瞎子都看得出两人刚才哭过,顾湘的嘴唇还是红肿的。

孙东平往前走了小半步,挡在了顾湘和张其瑞之间。

“不要怪她,是我拉她上来的。如果违反了你们酒店的规定,我愿意受罚。但是这和顾湘没关系。”

张其瑞一下觉得自己就像是要拆散小鸳鸯的恶霸地主。

顾湘的情绪平静了很多,感性退下,理性开始运作。她一把推开了孙东平,对张其瑞说:“对不起,张总,是我没有阻止……”

张其瑞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算了,保安原来以为是先前的烟花没放完,担心消防而已。大家都下楼吧。”

他说完,转头就带着保安走下了楼去。

屋顶风大,顾湘打了一个喷嚏。她拉了拉孙东平的袖子,两人也离开了楼顶。到了暖和的地方,才发觉手脚都已经冻僵了。两人都红着眼睛,吸着鼻子,说不出来的狼狈。

“你该回家了。”顾湘说。

孙东平点了点头。顾湘转过身去,孙东平从身后一下抱住她,脸埋进她的颈项间。

顾湘轻微地哆嗦了一下,说:“东平,你既然已经给了别人承诺,那凡事多考虑到她一点,别做负心汉。”

孙东平无限沧桑地一笑,“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孙东平身子一震,将顾湘抱得更紧了,就像一个舍不得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顾湘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也别让她后悔。”

她拉开孙东平的手,朝楼下走去。

孙东平喊住了她,“叶文雪死了,你知道吗?”

顾湘站住,一脸惊骇地转回头,“你说什么?”

“几个月前,死在广州。”孙东平嗓音有点沙哑,他大半个脸都掩在阴影之下,顾湘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听朋友说,她爸下马后,她的生活就一直过得很乱,吸毒什么的,一大堆男朋友,也没再读书。”

“是……是吗?”顾湘牙齿都在颤抖。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这个女人曾经把她害得那么惨,让从来不知道仇恨的她也对她恨之入骨。她也曾暗自希望叶文雪会有报应,比如爱情不幸生活不顺等等,却没想到那人的结局比她所想的还要悲惨。

“是吸毒过量。”孙东平的声音冷如冰霜,“她自甘堕落,与他人无干。你的这条路,是你被迫走的,她的那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顾湘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他还恨着。如今看来,此话不假。她这个时候才切切实实地知道了八年前的事在改变了她的人生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孙东平。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艰难地深呼吸,“居然……是这样。”

孙东平说:“还有姚依依,她倒过得不错,嫁了人,移民去了美国。”

“哦,”顾湘呆呆地说,“她一直是个聪明人。”

“是吗?”孙东平讥讽一笑。

顾湘觉得看不下去了,她侧过头去,说:“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她转身离去,留下孙东平一人伫立在楼梯口,良久。

顾湘匆匆赶到大厅,看到张其瑞离去的背影。她张了张口,却没叫出声来。

张其瑞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顾湘望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刚哭过的眼睛还是湿润的,一片水光,脸上写着无奈与愧疚。

张其瑞犹豫了片刻,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顾湘看着他一步步慢慢走近,微微地叹息,“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

“我没有,”张其瑞低声说,“因为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看得出来。”

顾湘低下了头,“我……孙东平说我高估了他。我觉得我也高估了我自己。”

“你们俩其实很像,”张其瑞淡淡笑了一下,“真的,很多方面,都挺相似的。”

顾湘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我把事情越搞越复杂了。”

因为你们都情不自禁。张其瑞在心里说。

他觉得胸口很闷,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愤怒的感情充斥其间。特别是他觉得根本就没有立场来对这两人的事指手画脚。

顾湘看向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结束这一切的。”

张其瑞眨了一下眼,没有出声。

“新春快乐。”顾湘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朝电梯走去。

孙东平回到家,已近半夜一点。屋里很静,显然大家都睡下了。孙东平轻手轻脚地在玄关换了鞋,走进屋里。他一边看手机,才发现刘静云给他打了七八通电话。

厨房还亮着灯,徐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和孙东平打了个照面。

“你还知道回来呀?”徐杨柳眉一竖,压低声音数落他,“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敲钟的时候你都不在,你是买烟去了还是去种烟草了?”

孙东平低头,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下定决心,说:“我找到顾湘了。”

“静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你说什么?”徐杨差点把手里的牛奶打翻在地。

孙东平重复道:“我找到顾湘了。”

徐杨深吸了一口气,把牛奶杯子放在台子上。

“你找到顾湘了?就是那个顾湘?”

“我还认识几个顾湘?”孙东平讥笑。

徐杨以手扶着额头,“老天爷!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礼拜前。”

“她在上海?”

“她在张其瑞的酒店工作。”孙东平干脆一口气讲清楚,“张其瑞半年前就找到她了,带她来上海,安置在自己的酒店工作。上个礼拜吃曾敬的喜酒那天,我无意中见到她了。”

徐杨一向精明机灵的脑子这个时候也有点混乱了,她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重点: “你告诉静云了吗?”

“还没。她一直在为结婚和过年的事忙。我打算过完年再跟她说。”

“哦,”徐杨表情古怪地说,“那恐怕不行了。”

孙东平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刘静云正站在厨房门口。她也一脸没有反应过来的恍惚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

徐杨端着牛奶,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溜走了。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疑惑与震惊充斥两人之间。

刘静云走进了厨房,先开了口:“你找到她了?”

孙东平轻声说:“是的,你都听到了。”

“是张其瑞找到的她?”

孙东平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异样,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慢慢地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刘静云,细节的部分,他却并没有提。

刘静云润了润喉咙,问:“她……她还好吗”

“变化有点大,”孙东平说,“毕竟她这几年过得不是很好。”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孙东平低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刘静云走近了几步,看到了孙东平通红的眼睛。

“你哭过了。”她轻声说。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孙东平别过了脸。

刘静云退了一步,“你们……怎么了?”

“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点事。”孙东平还是侧着脸。

刘静云在心里大喊,看我呀,你看我呀!可是孙东平的脸却始终没有转过来。

刘静云觉得心都凉透了。

“那你们,是怎么说的?”

“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你呢?”

孙东平眨了眨眼,“我……我还——”

“不!”刘静云慌张地摇头阻止孙东平继续说下去,“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静云,”孙东平终于转过脸来,“我们……”

“不要说了!”刘静云大喊着,“不是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

她转过身,脚步踉跄地逃回了卧室,反锁上了门。

孙东平紧跟过去,鼻子差点被门板撞。他抬手想敲门,却最终还是没有敲响。

刘静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下梦到高中的时候,她、张其瑞和孙东平,还有顾湘,四个孩子一起吃饭上课,亲密友爱。又梦到顾湘到车站为她送别,那个时候她心里只有张其瑞,根本没想过后来会爱上孙东平。

然后她梦到了在英国,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孙东平孤单落寞的身影。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关心他一下,帮他复印笔记,督促他洗衣服剪头发。那个时候她总对自己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扶持是应该的。她那个时候还认为自己这辈子只会爱张其瑞一个人。

什么时候两人总是一起去上自习的?什么时候孙东平开始学着做饭给她吃的?什么时候她生病了孙东平会在旁边守一整夜?什么时候孙东平为了她和骚扰她的教授对峙?什么时候他又因为其他追求她的男生而吃醋……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这是一份成熟的、经历了光阴磨炼的爱,是漫长八年岁月的沉淀。两人磕磕碰碰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要抛下过去,向前走,要好好地过日子。可是真的等他的过去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却还是犹豫了。

初恋刻骨铭心,她很理解。尤其是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就被拆散。孙东平不说,其实他一直意难平,刘静云感觉得出来。他一直不甘心和顾湘就那样中断后就再无下文了。他其实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他和顾湘肯定会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只是他现在究竟是要画下一个句号,还是要把他和她的故事继续写完。刘静云不知道。

她觉得,在这段故事里,自己始终只是个配角。

早上起来,收拾清爽了才去开门,就是不想让长辈看到自己眼圈发黑的样子。孙父去院子里遛鸟,徐杨在厨房里做早饭。孙东平却不见人影。

他不会大年初一丢下这一家子人跑去看顾湘吧?

“东平还在睡觉。”徐杨端着稀饭从厨房走出来,“他晚上在你门口坐了一宿。早上我起来才看到他,就叫他回床上去睡了。”

刘静云看着丢在沙发上的被子,默不作声。

徐杨叹气,“你们怎么搞的?那顾湘不过才出现几天,就把你们俩弄得吵架。她要真有什么动作,你们还不反目成仇起来。”

“何须她有什么动作。”刘静云不住地冷笑,“人家咳嗽一声,孙东平自己就会巴巴地送上去。”

“没那么夸张。”

“当年你没在英国,没有看到他那样。”

“他在国内的时候,我还见得少了吗?”徐杨不悦道,“他闹绝食,闹自杀,不想出国,跳窗户逃跑结果把胳膊摔断。这些你知道吗?”

刘静云脸色苍白。她只知道孙东平为顾湘颓废过,但是并不知道他曾为她绝食自杀过。

徐杨立刻后悔,知道自己说多了,她轻扇自己一下嘴巴。

刘静云颤抖着问:“他真的……为了她……”

“唉,你别给自己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徐杨劝慰道,“谁没年少轻狂过。那时候失恋,总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加上点其他什么不如意,就想一头撞死算了。可是等熬了过去,回头来看,发觉其实当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静云看上去并没有觉得好一点。孙东平是熬过去了,他也回头看了,可似乎他还是觉得当年是刻骨铭心的。

徐杨耸了耸肩,“静云,不要多想了。这个男人是你的,他对你有责任。”

“他也说他对顾湘有责任。你看,昨天顾湘一个短信,他甩手就去见她。我……我又算个什么?”

“你给他一点时间吧。”徐杨说,但是她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

徐杨往咖啡里丢了两块方糖,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她努力想笑得温和亲切一点,无奈做铁娘子这么多年,面部已经生硬了,再和善地看人都带着点咄咄逼人样。

“顾小姐,希望没有打搅你的工作。”

顾湘干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果汁,“现在是休息时间,不碍事的。”

徐杨问:“你还记得我吧?”

顾湘点头,“你是孙东平的干姐姐。你暑假放假回家,我见过你两次。”

顾湘他们念高中的时候,徐杨在北京读大学。她其实对顾湘的印象挺好的,觉得这个女孩朴实又勤奋,给了孙东平很好的影响。

“一晃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徐杨笑了一下,眼角已经有细纹了,“我听东子说找到你了,便想来见见你。本来这应该是孙东平的母亲应该做的事,不过干妈她人在加拿大。我长姊如母,就代替她一下了。”

顾湘不自在地欠了欠身。

徐杨说:“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如果不是你放了手,东子他不会那么顺利地就出了国,他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前途。我们真的应该谢谢你。”

顾湘摸了一下鬓角的碎发,说:“用不着谢我。我那么做,也不是牺牲我自己来成全他。”

徐杨问:“那如今你们重逢了,有什么打算呢?”

“也没什么打算,”顾湘淡淡地说,“大家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现在还是怎么过呀。”

徐杨倒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其实并不好对付,吃惊之余,转头一想,怎么说也是在牢里混过的,早已不是当年纯洁胆小的小白兔了。

她便省去了客套,直接说:“你知道孙东平已经有未婚妻了吧?”

顾湘抬眼幽幽地看了她一下,“你是来送喜帖的吗?”

徐杨一下语塞,半晌才说:“将来办酒……当然也是欢迎你的。”

“谢谢,”顾湘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不过如果真的办酒,我还是不出席的好。”

徐杨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顾湘说:“徐小姐,我明白你来见我的意思。当年我和孙东平是一对恋人,被迫分散了。现在他已经另有新欢,我却再度出现。你担心我会破坏这门婚事。”

徐杨的笑容僵硬了。

顾湘冲她一笑,“你不用担心。我们当年既然已经分手了,那就不是恋人了。破坏别人婚姻这种事,我也是做不出来的。我和孙东平……我们两个都有点情绪需要整理一下。你是他姐姐,你该给他一点信心。”

徐杨无话可说,“这样说来,我倒是冒犯你了。”

“你只是关心孙东平罢了。”顾湘说,“请你相信,我并无意伤害任何人。”

徐杨慎重地点了点头,“顾小姐,我并不是恶人,但我也是有私心的。孙家这个家庭一直都是我在维护。我们两家并无怨仇,你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是你的出现只会把这个家搅乱。”

“看来我是怀璧之人了。”

“我只有一事求你,”徐杨说,“我知道我并无立场叫你不要同孙东平来往。但请以后若是他主动来找你,你可以不见他吗?”

顾湘面无表情,像戴了一张面具,“可我为什么不见孙东平?”

徐杨终于露出不悦的神色来,“他已经订婚了,却对你余情未了。他控制不了他自己,那你至少可以帮个忙,不见他。”

顾湘也有点动怒,“第一,他对谁余情未了,那是他的事。第二,我只是一名服务员,又没住在城堡,可以叫看门人拦住他,他要见我太容易了。我要是答应了你,他又找来,这不成了我的错了?”

徐杨气得脸红,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顾湘说得有道理。她现在也只有恨孙东平太不争气,为了点感情拖累一家人操心。

顾湘说:“我知道你关心他,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也不是坏人,我也和你们家没有冤仇。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相信我,要不是那么巧,我本没计划这么早和孙东平见面的。”

“我知道你一直躲他。”徐杨感慨。

顾湘点头,“我不会去找他的。他也要自觉。”

顾湘起身告辞。她一直走进电梯里,强装出来的镇定才土崩瓦解。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和徐杨这样强势的人对峙,她能维持那么从容淡定,已经花了全部的力气。

好在孙家人虽然财大气粗,但是待人还是挺得体的。看不起她,却可以在表面上尊重她,彼此留一点面子。

不然要是像徐杨这样厉害的人来刁难她,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的好。

想想真可笑。原本是她的男人,现在却有人来警告她不要再靠近,免得破坏别人的婚姻。

缘分真是脆弱得很。

年假过后,钱老爷子又搬回了酒店。老人回来的时候脸色发紫,怒火旺盛,也不知是谁惹得他生气了。

顾湘在卧室收拾衣柜,保姆趁着护士来给老人打针,悄悄溜过来找她说话。

“说是过年,还不如是开家庭大会。几个儿女都到了,变着法子要他重新分配家产。”保姆一脸不屑,又为老东家可惜,“有钱有什么用?老爷子一个人住旅馆,家里孩子没一个过问的。”

钱老先生这次回来,感觉元气大伤。以前他虽老,却不显老态,每天都会衣着端正地喝茶看报听戏。现在却终日无精打采,时常坐着就睡着了。医生来检查,说他血压有点高,建议他住院,他却不肯。

那天是个阴雨天,钱老先生却显得精神很好。他先是出门去剧院听了戏,又去看望了一个老朋友,吃饭喝茶,天晚了才回来。

顾湘这天值班,见老人气色比往常要好,也挺高兴的。

“已经吩咐厨房给您做了汤,您要喝不?”

钱老先生笑着点头,眼神幽幽地端详了顾湘一下,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人生就像一首诗呀。看着漫长,概括起来,其实很短很简单。”

顾湘去厨房给老人取来了文火煨着的鸡汤,老先生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显然今天是累坏了。

保姆给他脱鞋子,一边低声对顾湘笑,“老人家的心情这两天才算真的好了起来。”

“毕竟把大事解决了呀。”顾湘放下手里的东西,帮着她一起给老人换鞋。

“而且今天也玩了一整天,也该累了。”

顾湘放好鞋子,起身去扶老人起来。她刚挽着他的手,老人的头便失去支撑似的倒向了一边。

顾湘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手一下缩回去了。老人软弱无力的手臂也耷拉下来。

保姆也发现了异常,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她惊慌地望着顾湘,失声叫道:“顾小姐,这是……”

顾湘强行镇定下来,伸手去探老人的脉搏。保姆紧张地等着。

很快,顾湘放下手,站起来往外跑,“我去通知主管,你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朱清带着医生很快就赶来了。这时候钱老先生已经被平放在了沙发上,小唐在给他做心脏复苏。老人神色安详,脸色却一片灰败,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医生过来仔细检查,脸色十分凝重。他最后掏出电筒,照了照老人的眼睛,抬起头来,对朱清摇了摇头。

朱清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保姆脚一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这个中年妇女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么突然,我该怎么和钱家人交代呀?”

医生收起听诊器,对朱清说:“估计是脑溢血。但还是要等去医院检查了才能下结论。救护车应该快来了,还是先通知家属吧。”

朱清转身对顾湘道:“都听到了吧?别愣着了。”

顾湘面色如纸,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没有消化医生的话。

小唐按住了她的肩膀,“还需要去通知张总。”

顾湘回过神来,赶紧走去外面给总经理办公室打电话。

朱清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唉,老人家走得这么突然……”

保姆呜咽着,“我说他今天精神怎么这么好呢。他早上起来,就说一定要去看一个老朋友。原来他是有预感的。”

顾湘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觉得眼睛火辣辣的,鼻子发酸,她想到了外婆。

张其瑞很快就赶来了,一进门,就看到顾湘神色彷徨地站着,不由先朝着她走过去。

“还好吗?”

顾湘勉强地点了点头,“老人走得很安详。”

“想开点,”张其瑞的手放在她瘦弱的肩上,想给她一点力量,“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湘红着眼睛应了一声。

朱清亲自动手,帮着保姆给老人收拾遗容。关于自家老总的举动,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钱家人很快就赶了过来。以前为了分家产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个兄弟,看到老父亲的遗体,还是当场哭了出来。洋媳妇和两个混血孙子一脸茫然,另外两个华人媳妇倒是十分知趣地赶紧跟着掉眼泪。

老人的遗体被送去医院。张其瑞要亲自跟着过去,临走的时候嘱咐顾湘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湘独自一人躺在休息室的小床上,本来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头挨着枕头没多久就入了梦乡。她一下梦到了小时候外婆带着她走街串巷地卖冰棍,一下又梦到钱老爷子听她念报纸。

梦里有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充满了怜爱。她觉得十分舒服,身子不由然地朝着那温暖的地方靠过去。

“外婆……”

张开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

屋子里似乎漂浮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有谁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去了。

她洗漱清爽,打起精神走了出去。老人虽然走了,可是总有点后事要料理。

过了一个多星期,钱老爷子的死因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鉴定结果,的确是脑溢血。老人血压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又在外活动了一天,突然发病倒也不奇怪。

不过钱家人总要把父亲的死怪到别人头上,不肯承认其实就是他们气死了老父。所以,首先就把保姆辞了,工钱扣了大半,说她照顾不周。

保姆走前气呼呼地对顾湘说:“好在老爷子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这手了。老人家有准备的,他私下对我说了,他遗嘱里给我留了一笔钱的。”

东来阁腾空了出来。钱老先生的衣物书籍全部都装箱运走了,按照遗嘱,它们都将捐赠给慈善机构。

屋子的装修也在张其瑞的授意下做了改动。颜色暗沉的窗帘和家具都换成了素雅明亮的乳白色,房屋布局也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重新调整,老人用过的东西也全都归了库房。

焕然一新的房间显得很陌生,已经不再有老人生活过的痕迹。这就是酒店,客人来了又走,谁都不会停息。

“顾湘,”小唐敲了敲门,“朱姐叫你去一趟办公室,有人找你。”

谁会来找她?

朱清的办公室里,除了她之外,张其瑞也在,他正在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看上去像是西方的中年男人用英语交谈着。看到顾湘来了,张其瑞便冲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布克先生,是钱老先生的律师。”朱清说,“他来找你,好像是关于遗嘱的事。”

顾湘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律师笑容可掬地同顾湘打完招呼,然后开门见山道:“小姐,钱先生的遗嘱里,要将他名下的一条项链赠与你,感谢你这几个月来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这里是文件,您签署了,我就可以把保险箱的钥匙交给您了。”

律师说的是英语,虽然带着浓郁的法国口音,可也不是听不懂。但是顾湘总觉得自己没听明白。看看张其瑞,他那么淡定的人,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给我一条项链?”

“是的。”律师甚至还从文件夹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很普通的金项链,坠子上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项链的样式虽然很老了,但是那块翡翠温润剔透,十分美丽。

“很漂亮是不是?”老外赞美,“中国的玉真是美丽的石头啊。”

“是啊。”顾湘干笑了一下,求助地望向张其瑞。这种复杂的法律事务,她真的搞不懂。

张其瑞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问律师:“先生,遗嘱里只提到赠送项链,没有提到相关的义务吧。”

“完全没有。”律师说,“钱先生就是将这条项链送与这位顾小姐。”

“那你知道这项链可有其他意义吗?”

“哦,钱先生提过的。”律师笑得像只狐狸一样,“说这项链是钱家继承人的证明。当然,钱先生说这已经失效了,所以并不妨碍他拿来送人啦。”

顾湘赶紧把手里的文件丢在了桌子上,“这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那能怎么办呀?”律师把手一摊,“钱先生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能和他商量去。”

“难道不能送给钱家人?”

张其瑞哭笑不得,“你要送人,也要先签字,成为物品所有人吧。”

说得有道理。顾湘红着脸办理了一系列手续,然后签了文件。保险箱的钥匙交到了她手里。顾湘看着那枚小小的钥匙,还有点发愣。

朱清送律师走了。

顾湘这才问张其瑞:“没什么问题吧?”

张其瑞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很是担忧地叹气,“钱家人怕是很快就要来找你了。”

果然,当天下午钱家大少奶奶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那时候顾湘正拿着干洗好的衣服给某位客人送过去。这位豪门太太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叫起来:“他居然把那串项链给了你?”

顾湘被她抓得很痛,只有好言相劝,“这位女士,请你放手,有话好好说。”

钱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说什么?那给长房的项链,老头子居然给你了。看不出来啊,你们中国女人花言巧语最会骗人。哄得老头子开心,要他金山银山都给你,是不是?”

顾湘听清楚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她眼神凌厉,声音一沉,大声道:“请你说话尊重一点!你没有权利随意侮辱人!”

钱太太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商人妇,并没有什么好修养。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扬手就要扇顾湘耳光。

顾湘一路坎坷至此,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扇耳光。她自强不息,却总是被人糟践,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她一把抓住了钱太太挥过来的手,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推开来。

“太太,我敬你是客人,才对你客气的。如果你再动用暴力,我就要叫保安了。”

钱太太跳起来,指着顾湘,用温州话破口大骂起来。顾湘听不懂,但是也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丝毫不退缩,脆生生地打断了钱太太的谩骂,“我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是我相信老人家的判断。老爷子人是老了,但他心里是明白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想必你心里也有数。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老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配,都是他的事!”

钱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又要扑过来。

“住手!”一声厉喝,张其瑞大步冲了过来。钱家长子和朱清紧随其后。

看到顾湘没事,张其瑞松了一口气。他转向钱氏夫妇,目光已是凌厉如刀锋一般。

“钱先生,遗嘱之事是你们家族内部之事。我的员工照顾钱老先生几个月,老先生若是感激她,赠送她一点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钱家大少倒是比他太太理智多了,他忍气吞声地对顾湘说:“这位小姐,那项链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一直是传给长房的信物。我们愿意以五倍的价钱买下来,希望顾小姐能成全。”

顾湘怔住了,“我没有考虑过卖项链。”

钱太太立刻说:“那就现在考虑吧。”

顾湘实在忍不住,终于违反了酒店规定,对着这两个客人翻了一个白眼。

钱太太急了,“你总之都是要钱。那项链其实不值多少钱,我们出的价格你已经赚了。”

顾湘无法克制一脸嫌恶,“我不缺钱。”

钱先生道:“这项链是长房的信物。没有项链,继承家业上有许多麻烦。”

顾湘耐着性子说:“钱先生,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项链这事,我会考虑的。现在我要工作了,失陪了。”

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察言观色,这个时候十分配合地朝朱清使了一个眼神。朱清立刻将钱氏夫妇半哄半请地送走的。

顾湘松了一口气,这才转向张其瑞,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声,“你果真料事如神。”

张其瑞笑道,“你也处理得很好。”

“好在你来得及时。那钱太太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力气真大。”

她抬起手,手腕处好几条红印子。她皮肤本来就白,稍微用力就可以留下印子。这个五爪印过到明天,大概就会发青了。

顾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简直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好人有好报了,我照顾了孤寡老人,于是被赠送了价值连城的珠宝。”

“价值连城倒不至于。”张其瑞纠正,“我已经打听过了,那项链若是拍卖,大概也就值一万多而已。”

“已经是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还不够多?”顾湘惊呼。

“那钱家肯出十倍的价格来买,那就是十多万了呢。”张其瑞戏谑,“恭喜你,你发财了。”

“我没打算卖掉项链。”顾湘闷闷不乐,“项链是个信物。我外婆还留给我一个金戒指呢,我也这辈子即使穷到死,都不会卖了它的。”

张其瑞道:“钱家需要这个项链才可以取信于人,我觉得他们是不会放弃跟你要项链的。”

“钱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顾湘苦恼,“若想感激我,直接送我金卡不就可以了。我是不介意的。”

“人家不是俗人。”

“我宁愿他是呢。如今丢个烫手山芋给我,我留也不是,卖也不是。钱家会不会动用不法手段。”

张其瑞安慰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不敢乱来的。”

“太烦人了。”顾湘苦着脸,“钱家可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呢,如果每房都来找我一次,我还怎么上班。”

“往好处想嘛,”张其瑞狡猾一笑,“竞争者众,你怎么知道还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杨露眼睛一亮,学着他奸笑,“啊呀呀,奸商。”

其实张其瑞说得有道理:老人赠她东西,无非希望她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她拿着项链让别人家内部矛盾激化,还不如换个好价钱,两相欢喜。

老人一生经商,知道怎么去谋取最大的利益。张其瑞说他很佩服钱老先生。

这笔意外之财,算是这段时间里最好的收获。

摇摇晃晃的地铁上,手机短信声响了起来。顾湘拿过来一看,最近几天给她发好几条短信的,也只有孙东平。

“广州真暖和。昨天又通宵加班了,今天还要开会。你还好吗?”

顾湘犹豫了片刻,回道:“你要多休息,注意身体。我无病无灾。”

在跨越半个中国的那头,孙东平瞅着手机短信,呵呵笑了一下。

徐杨停下筷子,问:“静云说了什么,你笑成这样?”

孙东平眼神一闪。徐杨老奸巨猾,立刻看出不对,不等孙东平收起手机,她就一把夺了过来。

“顾湘?”徐杨的脸一下就绿了。

“姐,你别想多了。”孙东平急忙说,“我们就是彼此问候一声。”

徐杨啪的一声把手机拍在了桌子上,训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和过去纠缠不清!我知道你当年有多喜欢这个女生,可是都过去八年了,你还要怎么折腾?”

孙东平脸色也很不好,“我们没什么。难道做个朋友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徐杨冷笑,“你忘了你当年为了她寻死觅活的样子了,回头还能做普通朋友?笑话!”

“短信你也都看了,我们的确没什么。”

“没什么你会笑成那白痴样子?”徐杨无奈地叹息,放软了声音,“东平,你如果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骗你自己。”

孙东平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露出疼痛的表情来。

徐杨继续说:“别忘了,静云也在等你出差回去。”

“我也有和她联络。”孙东平说,“只是除夕那天后,她对我冷淡了很多。”

“废话!”徐杨道,“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知道你和老情人重逢了,她当然会担心,怕失去你。”

“可我没有……”

“没有的话,就和那个顾湘断个干净。”徐杨厉声道,“不要来往,不要联络,就当她还是失踪的好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没错,我就是要你做个薄情郎!两个人,你既然已经选择了一个,自然就要放弃另外一个。你还当现在是封建社会,可以给你享齐人之福呀!”

孙东平低垂着头,面对丰盛的饭菜,却没了食欲。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徐杨抢先拿起来,看到来电显示上潘恺希的名字,放下心来,把手机递给孙东平。

孙东平讥笑,“怎么不担心我和恺希搞同性恋爱?”

徐杨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潘恺希的年假结束了还赖在上海不肯回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很为孙东平所不齿。不过他一直住在张其瑞的酒店,有时还帮着孙东平打听一下顾湘的情况,比如这次,他就带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钱家老爷子去世了,给顾湘留了一大笔遗产。现在钱家人在找顾湘的麻烦。”

大致意思是对的,就是按照潘少的习惯,适当地夸张了一下,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可以上新闻头条的大消息。

孙东平放下手机,下一个动作就是掏钱包。

“怎么了,不吃了?”徐杨问。

孙东平站了起来,“明天的会你代我去开吧。”

“到底哪里出事了,是干爹病了吗?”

“是顾湘出了事。”孙东平说完,不等徐杨爆发,大步离开了餐厅。

徐杨气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差点没把手里的餐刀朝孙东平的背影飞过去。

“混账家伙,简直是魇住了!”

***

张其瑞开门走进会客室,孙东平从窗边转过身。

“她人呢?”孙东平张口就问,“不在家,也不在酒店。你把她藏起来了?”

张其瑞面对这个质问,不免感到一丝愤怒,“她那么大个活人,我能怎么藏?”

孙东平被他顶了一句,头脑清醒了点,也觉得自己刚才太激动了。

他喃喃地道:“我知道钱家的事了,很担心她。”

“她很好,”张其瑞缓和一口气,“我给她放了假,让她先避一避。”

“那她去哪里了?”

张其瑞抿着唇,显然是不想说。

孙东平怒意又盛,“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如果顾湘愿意,她自己都会告诉你。”张其瑞一针见血。

孙东平脸色阴沉,“其瑞,你要和我针锋相对到什么时候?”

张其瑞回问:“你又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我和顾湘的事你根本没资格干涉。”孙东平怒道,“你何不干脆地承认,你从中作梗就是因为静云。可是这能怪我们吗?分了就是分了,你和她当年也并没有什么承诺。没道理因为你还忘不了她,她就必须为你守身如玉!”

张其瑞觉得刺痛,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面色如水,低声道:“的确。没道理你已经都要成家了,还对顾湘纠缠不放。”

孙东平往前走了一步,脸色铁青,质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张其瑞一笑,坐了下来,“你总不肯相信我帮助照顾她是无私的。”

“我相信!”孙东平冷笑,“只是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好事都占全了吧。”

“东平,”张其瑞语气一软,“你是以什么立场来管顾湘的事?你回去又怎么面对静云?”

孙东平顿了顿,露出焦躁痛苦的神色来,他坐了下来,手指插进头发里。

张其瑞叹了一声,“日子总得这么过下去。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了,就要坚持。干脆一点,大家都轻松。你以为你这样,顾湘不痛苦吗?”

“可是我不能看着她不管。”

“你可怜她,同情她。这不是爱。”

孙东平一下就被点燃了,“这怎么不是了?”

“你还爱她,那静云算什么?”

孙东平语塞。

张其瑞说:“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是多情。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也是多情。女人爱上你,就是飞蛾扑火。你这种人就应该生在古代,娶个三妻四妾,做个韦小宝,个个你都真心爱,女人也都爱你,一大家子和乐融融,这就完美了。”

孙东平苦笑,“你比以前会说黑色幽默了。”

“可我说得错了吗?”张其瑞冷眼看他,“忘不了以前的,舍不下现在的。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当初顾湘好好的怎么碰上那么倒霉的事。要不是你甩了叶文雪,又甩了姚依依,两个女人也不会勾搭起来对付顾湘。”

“这事不用你重复一遍!”孙东平低吼。

张其瑞把目光转向一边,自言自语道:“顾湘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够了!”孙东平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萧索之色。

“她自然不要我关照的。但是你得保护好她。”

“那是一定的。”张其瑞正色道。

孙东平咬紧牙关,拉开门离去。

“东平,”张其瑞喊住了他,还是心软了,“二十三号就是外婆的忌日,顾湘要回去上坟了。”

孙东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谢谢。”

张其瑞说:“你就当为她好,也还是早日做个了断吧。”

孙东平离开酒店后,情绪一片混乱。他开着车在市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公司。

秘书小姐不知道老板回来了,正在偷懒吃零食,看到孙东平沉着脸大步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孙东平压根就没看她,他埋头走进办公室,刚坐进椅子里,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刘静云。

想必徐杨已经告诉了她自己提前回来的事。徐杨以前是不会这样管闲事的,她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借刘静云督促自己而已。不过他和刘静云最近正处于冷战期,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也不知道徐杨这次使了什么法子。

“东平,”刘静云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徐杨姐说你病了,提前回上海了?你现在人在哪里呀?去看医生了吗?”

孙东平心头一热。她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我在公司,”孙东平语调轻柔,生怕又吓着了刘静云,“就是有点不舒服,已经没事了。主要是不想开会,找借口溜了。”

“哦。”刘静云放心下来,好一阵没声音。她似乎终于想起了两人还在冷战着,脸上发烫,干巴巴地说,“没事的话,那我就挂了。”

“等等!”孙东平叫住了她,“你……你今天加班吗?”

刘静云看着电脑里一堆等待审阅的稿子,想起他每天都为她准备好的早餐。她犹豫了片刻,说:“不用。”

“那我接你下班,我们出去吃饭吧。”孙东平也在那头松了一口气,“我订了辛香汇,你不是喜欢吃他们家的水煮鱼吗?”

“你还真是溜回来吃喝玩乐的呀。”刘静云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笑意,“当心徐杨姐回来敲打你。”

“总要学着放松一下嘛。那就说定了,我下班去接你。”

刘静云合上手机。她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这几天休息不好,脸色有点发黄,眼袋也是青的,看来下班的时候要去补妆才行。

女人也真是不禁老,短短几年,状态就不行了。想她当年也是清水洗面依旧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美少女,转眼就成黄脸婆了。

倒也不是转眼,刘静云叹着气把镜子放回抽屉里。也有八年了。

孙东平刚看了几份文件,门又匆匆打开了。秘书一脸不安之色地走进来,说:“孙总,那个……公安局的人找您。”

孙东平困惑,“公安局的?”

“是的。”这个来实习的小秘书吓得瑟瑟发抖,八成以为老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人家要来抓他了。

孙东平自己也糊涂着,倒是被她那样子逗乐了,安慰道:“别紧张,应该没什么事。先请他们进来吧。”

秘书惶恐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干警在她的带领下走进了办公室。

孙东平已经站了起来。他已经镇定了下来,温和有礼地去和警察握手。

“二位请坐。小王,泡壶茶来。”

其中一为年长一点的干警抬手阻止,“孙先生,我们就是问几句话,不用这么麻烦了。”

“没问题的。”孙东平十分合作,支走了秘书,

两名公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年轻的小干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孙东平。

“孙先生,请您看一下这张照片。上面的男人,你认识吗?”

孙东平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我认识他。”孙东平把照片还给了小干警,对方正为他这么爽快地承认而有点吃惊。

“他叫赵家齐——起码是个长得很像赵家齐的人吧。”孙东平问,“他出事了吗?”

老干警不答,反问:“您和赵家齐很熟吗?”

“算不上多熟。我高中是在南市读的书,那时候他在学校附近开网吧歌厅什么的。我那时候年少好玩,常去他那里。我们几个孩子有家庭背景,花钱又大方,他对我们一直很殷勤就是了。后来我回国,还和他通过电话。”

老干警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那你还记得叶文雪吧?”

孙东平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当然。她是我……我们高中的时候谈过一阵子恋爱……”

“那你知道她死了吧?”

孙东平点了点头,苦笑道:“我听朋友说了。她这几年有点……总之挺可惜的。”

老干警有板有眼地说:“六个月前,叶文雪在一家夜总会里,被人劝诱吸食毒品过量。有人举报说给她提供毒品的就是赵家齐。”

孙东平呆了一下,“是吗?”他茫然起来。

小干警接着说:“我们有证据表明,大约七个月前,你曾往他的账上打过五十万。”

孙东平一下明白了过来,反倒笑了,“我的确是给过他钱,可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回国后和他联系过一下,他要向我借钱做生意。”

老干警笑道:“孙总不会这么大方,一个几年不联系的人,都可以随手给他五十万吧?”

“当然不是!”孙东平从容一笑,“虽然我们家的商场开到了上海,但是当年发家是在南市。赵家齐的大哥怎么说都是南市一霸,做生意,总是要拜一下山头的。我回来从家父手里接管了很多生意,还在南市和人争一块地皮。老赵顺水推舟在他哥那里帮了我的忙,我总是要给谢礼的。”

两个干警又对视了一眼。

老干警忽然问:“叶文雪的父亲是被牵扯到一桩贪污受贿、官员和地产商勾结的官司里才落马的,这你知道吧。”

“我知道。”孙东平眼神冷了下来,“我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你那时候的女朋友,好像就是那次事件的导火线。”

孙东平脸上客套礼貌的笑容僵住了,他半晌才低声说:“的确是这样的。所以我才说叶文雪的父亲是罪有应得。”

老干警丝毫不为所动,干脆地问:“孙先生,你是否会为了女友报仇,收买人引诱叶文雪吸毒?”

孙东平转过身来,惊讶又不屑地笑了,“公安同志,当年的事,我到现在都没有原谅那些人。不过买凶杀人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老实说,其实我一直知道叶文雪的状况。她那样的生活方式,何用我花钱找人杀她?用不了一年,她自己就可以杀了自己。还有姚依依,你们肯定也调查了这个女人的,也是我当年惹的情债。我也一直有她的消息,她最近婚姻遇到危机,丈夫出轨又兼家暴,怀孕四个月流产。这难道还能是我做的不成?”

小干警不自觉地轻轻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我这人是信因果报应的。有良心的,自己会报复自己;没良心的,生活会来替天行道。我给赵家齐钱,这不过是生意场上互惠互利的一笔交易。而且不妨这样说:以我的身份,恐怕还是买不动他为我杀人的。叶文雪一事,实在与我无关。二位,我工作繁忙,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们可以改天再聊了。”

这么明显的送客,两个干警不得不站起来告辞。毕竟他们所掌握的证据都是片面的。年轻女孩子被劝诱着吸毒过量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她们自己本身就要负很大的责任。孙东平虽然有嫌疑,但是说他是主使也太过牵强了点。

孙东平送两个公安出门,这才慢慢坐回办公桌后的椅子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刘静云走下楼,就看到孙东平的车停在路对面。车窗是摇下来的,那个男人正在驾驶座上抽着烟。

马路上车来车往的。隔着那么远,刘静云都可以看出那人有心事。虽然人是坐在那里的没错,可是魂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心里苦涩得很,觉得慌张又忧愁,可是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老实说,能做的她都做了。她性格好强,也总不能要她去撒泼哭闹。再说男人的心要是变了,哭有什么用?

她打起精神,穿过马路走过去,伸手敲了敲车玻璃。

孙东平如梦初醒,赶紧把烟灭了。

刘静云坐进车里来。见她鼻子冻得有点红,脸色疲惫,让人心生怜惜,孙东平心头一热,凑过去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累了吧,我们去好好吃一顿。”

刘静云被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胸口那团郁闷之气顿时也消散了大半。她含情脉脉地一笑,“好的,我都饿坏了。”

孙东平开着车朝闹市的方向而去。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秘书给他发来的短信。

“孙总,明天去南市的机票已经买好。虹桥机场,MU5801,早上九点半起飞。”

孙东平收起了手机。

旁边的刘静云正打开了车上的音响,放着一首悠扬的情歌。

孙东平预订的一家会所制的高级餐馆,环境幽雅,菜色齐全,一直是富有阶级的约会圣地。

刘静云一看他带自己来这里,便知道他是真的花了心思要同她和好的。虽然说她还是对孙东平知情不报非常不满,可是徐杨有话说得对,这男人现在是她的,她要想把他留住,自己首先就要把他抓住。她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使性子会有男人乐意哄。她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孙东平今天特意点了刘静云喜欢吃的菜,还开了一瓶香槟。刘静云露出笑脸,两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孙东平还叫乐师过来拉小提琴,刘静云笑着说又不是求婚,这才没弄得更夸张。

吃完了主餐,又上来甜点,也是刘静云喜欢吃的冰淇淋。

孙东平很满意地看着刘静云喜悦的表情,说:“以前你在英国的时候,再拮据,都要买这种冰淇淋吃。你尝尝这个,味道是不是一样?”

刘静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当年向我求婚的时候都没搞这么隆重。看来我以前的确对你太好了。以后要时常敲打你一下,你才知道反省。”

孙东平干笑,“是我错了,应该向你道歉。”

“知道哪里错了?”刘静云斜睨他。

孙东平低声说:“顾湘的事,我不该瞒着你的。”

刘静云有片刻没说话,“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在曾敬的婚礼上。”孙东平决定说实话。

“那么早了!”刘静云不悦地皱眉。

“对不起……我那时候头脑里一片混乱……”

“你要告诉我,只需要一句话。”刘静云冷冷道,“你是要和她说再见,还是要和我分了跟她走,都由你决定。我又拦不住你。”

孙东平觉得这话刺耳,“她并没有对我提什么要求。”

“我也没说她对你提了什么要求。”刘静云心里冒火,“你这么急着维护她做什么?”

孙东平闷闷不乐,“我没有维护她。倒是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瞒我这么多事,我能不激动吗?你不要忘了,我是你未婚妻。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承诺过,对我永远没有秘密,永远不背叛的。”

“可我并没有背叛你。”

“身体或许没有,心呢?”

孙东平压低了声音,“静云,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

刘静云一听,怒道:“你在逃避问题。”

“你这问题毫无意义!”

“看,还是在逃避!”

“静云,你是在无理取闹!”孙东平无奈。

刘静云喝道:“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勇敢地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先生,小姐……”服务生终于怯怯地走过来,“能不能请你们小声一点,这里是公众场合。”

刘静云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孙东平沮丧不已,只好掏钱埋单。

服务生去刷卡。孙东平便离席去了一下洗手间。

刘静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餐巾布丢在桌子上。

孙东平人走了,钱包却还放在桌子上的,他这个人在小事上总有点丢三落四。

刘静云习惯性地帮他捡好,放进他外套口袋里。那一刻,她的心忽然一动,鬼使神差地又把钱包掏了出来。

孙东平的衣物都是她亲手整理的,不过钱包她平时没事也没动过。这下打开来,里面零钱、卡片、名片,和天下其他男人的钱包一样,没什么特别。

皮夹中间插着一张她和孙东平的合影,还是他们在英国的时候拍的。刘静云专门裁剪过好几张两人的合影,专门给孙东用来放在皮夹里的。孙东平偶尔换一张,反正一直会把他们的合影带在身边就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张照片一抽,下面果真露出另外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都有点褪色发黄了。少男少女的面孔还青涩稚嫩得很,两张脸紧贴着,对着镜头,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孙东平从身后拥抱着顾湘,大笑着,好像刚说了一个什么笑话。顾湘笑得十分腼腆,却那么幸福。

刘静云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堵塞。

她匆匆把照片装回皮夹里,将皮夹一把丢在桌子上。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刘静云是觉得晚饭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醋,孙东平则是觉得要解释太麻烦。

他忽然想起《手机》里的情节。男人并非不想外遇,老实的人大多是因为觉得麻烦。现在看来,的确非常麻烦。

只是,顾湘算是他的外遇吗?

孙东平叹了一口气。

刘静云瞥了他一眼,沉声说:“婚庆公司的人打电话来,说菜单已经拟出来了。”

“哦,”孙东平开口,才觉得声音喑哑,“那你去看看好了。”

“你不去?”

“我没什么意见。”

“不看怎么知道有什么不合你意的?”

孙东平好声道:“静云,以前这种事,一直都是你拿主意的嘛。”

刘静云耐着性子说:“但这是我们的婚礼,我希望你能参与进来。”

孙东平笑,“之前我要发表意见,你和伴娘赶我出门,嫌我多事。现在你又指责我对婚礼不关心,我冤枉着呢。”

那是因为以前彼此没有间隙。刘静云在心里大喊。以前他们相亲相爱,什么都好说。现在他的心挂在另外一个女人那里,魂不守舍,她不得不凡事多长一个心眼。

孙东平看刘静云阴暗的面孔,也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不论有理没理,作为男人,他总是要哄的。

“好了,等我回来,就陪你去看菜单,好不?”

“你要去哪儿?”

“今天是临时跑回来的,明天还要回去。”

刘静云脸色缓和了些,“这样跑来跑去,也太辛苦了。”

“男人要养家嘛。”孙东平见她笑了,也赶紧笑了一下。

车开进车库,两人进了家门。

孙父正在看电视,保姆给他剥橘子。他看小夫妻两个神色如常,孙东平帮刘静云脱大衣,刘静云帮他找拖鞋,看样子是和好了,老人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