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重逢

今天是个结婚的好日子。阴了好几日,这天终于出了太阳,天空一片晴朗,没有风,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暖和。

这对新人盛装站在礼堂门口迎接客人,新郎兴奋得脸上发光,新娘挺着个大肚子,倒是十分从容镇定。新郎同人寒暄到兴起,免不了把音量拔高。新娘子总会拽一把丈夫的袖子。

新郎家颇有点社会地位,所以这次来吃酒的宾客也大都是些富豪名流。珠光宝气的客人们给这场准备有点仓促的婚礼增添了不少光彩。

张其瑞穿着难得的隆重。雪白衬衫,黑色西装,浅蓝色马甲和领带,以往总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轮廓顿时显得柔和了些,平易近人了许多。他平时也是西装革履,却很少穿得这么隆重。三件套的西装让人在英挺之中透露出一份斯文优雅来。席间不少女客纷纷侧目,更有大胆点的还会主动来搭讪。

作为酒店负责人,同时也是伴郎之一,张其瑞今天从一大早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喝点咖啡,吃两片面包。

孙东平和刘静云走进大厅,就见张其瑞在应付两名年轻女客。两个女生一直缠着他,拿到了名片还不甘心,想要他私人电话。

张其瑞态度温和,却有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他渐渐不耐烦,笑而不语,只是冷淡的眼神表示自己的不悦。

两个女孩子讨了个没趣,失望地离开了。张其瑞这才伸手拉了拉领带。

孙东平忍不住笑了。张其瑞的爱好其实十分单一,他就喜欢聪明独立、骨子里有股傲气的女生,容貌反而不重要。刘静云就是这个类型。

曾敬看到老友到场,激动得眼睛湿润,奔过来和孙东平拥抱。新娘子因为怀孕的缘故胖了很多,夫妻俩站在一起,还真很有夫妻相。

刘静云在旁边也连声说恭喜,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其瑞大方地点了点头,“其瑞,有阵子没见了。”

张其瑞也回以一个从容的笑,“是有阵子了。最近还好吗?”

“一切都顺利。”

“听说你和老四的婚期也近了。”张其瑞很随意地问。

“在筹备中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呀。”刘静云也很随和地回答。

刘静云今天穿着粉紫色套装,典雅大方,清丽动人又十分含蓄得体,不会抢了别人的风头。当年风风火火的少女如今已经出落成优雅淑女了,这个蜕变过程,张其瑞并未参与其中。所以,他也享受不到这个成果。

孙东平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刘静云的手。

他对张其瑞笑道:“我说,当初明明是我和阿敬更亲密些,怎么反倒是你做了伴郎了?”

张其瑞也回笑道:“我才是大哥,理所当然应该让我。”

孙东平真切地赞美道:“酒店很漂亮。”

“过奖了。”张其瑞客气地说,“你们两位的座位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顾湘别好最后一根发卡,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子。她刚才跑得很急,现在还有点喘气。心一直跳得很快,让她有种紧张的感觉。

感觉是种很奇妙的事,她总觉得今天哪里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值班室里人不多,做客房服务的还没回来,还有一部分应该又被借去楼下端盘子去了。听说今天有盛大的婚宴,新郎还是张其瑞的朋友。

几个女孩子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楼下的婚礼,“轿车清一色都是奔驰以上级别的,加长林肯就有三辆。”

“我看到新郎的妈妈手上的钻石就有这么大一颗。”

“听说新娘的婚纱是DIOR的。”

“哈哈,人家脖子上一颗钻石就够我们干上三十年的了。”

“果真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张总今天是伴郎呢!”一个女孩子兴奋得脸上发红,“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绕道去悄悄看了一眼,他居然穿着三件套!三件套啊!”

其他女孩子嬉笑着捂着耳朵。

“又花痴了吧?”

那个女生双手握拳,很认真地说:“真的很帅呢!他站在门口陪着新郎招呼客人,一直在微笑。看着好亲切,好温柔啊!”

“那以前张总来检查卫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亲切温柔了?”另一个女孩打趣道,“回头张总叫你把一个茶壶擦上二十遍的时候,你再来发花痴吧。”

顾湘笑着离开。她带着今天的早报朝钱老先生的房间走过去。楼层里只有清洁工用吸尘器清洁地毯时发出的嗡嗡声,走廊里的花瓶中插着今早才换的新鲜花束,香水百合幽幽地散发着芳香。

大概是空调开得太暖和了些,顾湘觉得有点心慌。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她很不自在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来缓解突如起来的胸闷。

东来阁的保姆给顾湘开门。大姐一脸忐忑不安之色,一边悄悄拉顾湘进屋,一边对她使眼色。

“怎么了?”顾湘听到屋里有人声。

“老爷子的儿子媳妇来了,正在吵架。”保姆摇头,拉着顾湘进了厨房。

飞过半个地球来见老父,却是为了吵架?

那对中年夫妇衣着讲究,温州方言里夹杂着法语,神色倨傲。顾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老先生似乎十分生气。老人脸色发红,手在哆嗦,一直骂个不停。那对夫妇倒不至于和老人对着吵架,但是也对父亲的训斥一脸不以为然。

保姆听得懂温州话,对顾湘说:“是说想要分家,觉得老头子活不长了,与其等到老人死了,还不如死前先分了。”

“怎么能在老人面前谈分家?”顾湘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保姆鄙夷地朝客厅扫了一眼,“作孽哦。生儿子不孝,不如养猪养狗。”

钱老先生终于怒到极致,一拐杖打碎了花瓶。保姆和顾湘匆忙跑了出去。

老先生疲惫地叹气,对顾湘说:“你叫他们走,我不想看到他们。”

钱先生听到了,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始终偏心大哥的!你总是想把家产给他……”

他太太和保姆半拉着把他劝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老人家颓废地坐在轮椅里,寂寞地看着怀表里亡妻的照片。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萎缩,显然儿子媳妇的来访对于他来说丝毫都没有亲人见面的喜悦,反而是一场折磨。

顾湘默默地把打碎的花瓶打扫干净了,然后给老人倒了一杯热茶。

钱老先生收起怀表,对顾湘说:“下次他们再来找我,你要替我拦下来。”

顾湘点头。

“你是个好姑娘。”钱老爷子怪伤感地说,“我的孩子要有一半像你,我都不知道多高兴了。”

“您的儿子们都是做大事的,还是不要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好。”

“你才不无为呢!来,给我读报纸吧。”

顾湘伸手去拿报纸。手指还没够到,胸口却像被什么人突然捶了一拳。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手不小心碰到了茶杯,茶差点泼了出来。

“小顾,怎么啦?”钱老先生关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顾湘摇了摇头,她自己都很迷惑。自己身体很健康,好吃好睡的,那刚才那阵心脏乱跳是怎么回事?

先前已经消失了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弥漫在了她的心头。

刘静云和女客寒暄了一圈,过来找孙东平,“东平,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席了,你大哥呢?”

孙东平掏出手机,“他和我说他昨天就从杭州回上海了,我等他打电话给我,结果到现在也还没打。”

打电话的档儿,徐杨偕同男伴也到场了。那男伴大家都认识,正是林家俊。

徐杨还是那副国家领导人一般的派头,对曾敬送礼道喜,就像领导接见慰问老百姓。曾敬他们小时候跟着孙东平一起,受过她不少管教,至今仍然有点畏惧她,于是分外谦卑。

林家俊倒是笑眯眯的老好人样子,跟在徐杨后面提包,任劳任怨的。

孙东平悄悄地对他说:“哥,你辛苦了。”

林家俊笑,“为领导服务。”

司仪走上台,请各位客人就座,服务员已经开始上餐前菜。

顾湘下到厨房,去取为钱老先生专门准备的午饭。以往都会有人送上来的,但是今天餐饮部的人借口忙,让顾湘自己下来取。

顾湘下楼时顺便朝举办婚礼的方向望了两眼,那时候已经开席了,礼堂外只有堆满了两面墙壁的花篮。

看得出来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她的胸口又传来一阵慌闷的感觉。她赶紧深呼吸,缓解这阵不舒服。

太奇怪了,她难道得了心脏病?

“还愣着做什么?”一声呼喝把顾湘从沉思中惊醒。一个餐饮部主管正冲着她嚷嚷,“你们主管派你们下来不是来发呆的。”

顾湘不解地看着他。那人满脸不悦地拉着顾湘往礼堂的方向推了一把,“快点,已经开席了,酒水不够。”

“啊!我不是朱清派下来的。”顾湘连忙辩解。

“是吗?”那人却并不在乎,“那你先帮半个小时,快去!”

顾湘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备菜间里了,手上被塞了一盘酒杯,杯子里都盛着红酒。旁边的服务生来去匆匆,一盘盘酒和餐点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

“呆站着做什么?”负责人不悦地催促。顾湘只好硬着头皮端着酒走了出去,只想一会儿把盘子转个手,再抽身溜去厨房。

新人的宣誓已经结束,因为新娘有孕在身,作弄新人的环节随便应付了一下就过了。现在正是轮流祝酒的时间,礼堂里坐满了几百位客人,场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满场都是欢笑交谈着的宾客。

顾湘看着这欢腾的场面,脚步不由缓了下来。她心底涌着羡慕。富裕的家庭,美满的婚姻,盛大而热闹的婚礼,正是每一个女孩子的憧憬。

从温室里取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装点着大厅,温暖的灯光将一切都照耀得朦朦胧胧,传统的喜悦烘托着热烈喜悦的气氛。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跑过,撞着了顾湘。她踉跄一步,险些就把酒撒了出来。背后一桌客人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新人过来敬酒了。

一阵微妙的悸动牵扯着顾湘的心跳。她转过了身去。

满面红光的新郎和新娘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曾敬那胖了两圈的面孔只让顾湘怔了一下,就辨认了出来。她惊讶地张开嘴。

居然是曾敬结婚!

新娘子手里拿着果汁象征性地和客人碰杯,新郎倒是被灌了不少酒,张其瑞在他身边帮着拦。

一个盘着头发,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新娘的身边,给她把果汁续上。有客人同她打招呼,女子笑意盈盈地把头转了过来。

顾湘端着盘子的手抖了抖,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刘静云。

明显成熟得多了,已经彻底出落成了美丽的天鹅。精致的妆容和衣着,优雅的姿态,从容自信地应付着各样的客人,帮助新郎照顾着新娘子。刘静云是婚礼现场里非常耀眼的存在。

顾湘对她的最后的印象,正是她伤心失落地被父亲强制送去英国读书。记忆里那个少女苍白憔悴,两眼空洞,没有一丝生机。刘静云走得很匆忙,顾湘没有来得及和她道别。

如今看到这样充满朝气的她,顾湘心里那处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心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那对新人敬完了隔壁那桌,然后走了过来。顾湘下意识退了几步,躲到了人群之后。

张其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那边扫了一眼,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顾湘等到他重新转过身去,才从人群里探出头来。

她端着酒转身,打算悄悄离开。

“静云,要不你扶新娘子回去坐着吧。”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满场的喧嚣,传到她的耳朵里。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秒后安静下来,她只能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心脏似乎在胸腔里垂死挣扎着,呼吸不过来,全身都僵硬了,天地开始旋转。

是错觉吧?

是别的人吧?

是真的吗?

顾湘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几乎可以听到身体关节发出的喀喇声,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乎就花了她全身的力气,和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蓦然回首,那人,果真会在灯火阑珊之处。

礼堂里璀璨的灯光照耀在男人身上,给他的头发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高了一些,瘦了很多,皮肤也比以前白了,越发显得干练利落。如果以前的他是个青春活力的运动少年,现在这个连鬓角后颈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的人,已经是个斯文儒雅,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绿树成荫的校园小路上,穿着T恤牛仔裤、笑容灿烂的少年转过了身去,迈着大步跑远。他终究还是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留在了原地,一去不返。

孙东平的眼里是明亮的笑意。他和刘静云一样,优雅而从容地同客人谈笑风生着,明朗自信的脸上没有一丝荫翳。

他们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乐地笑着,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那个伤心欲绝地凝望着她的少年,那个痛苦哭喊着,一次次冲上来想再拥抱她一次的少年。那个她深深爱过的人和现在这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男人,身影却是怎么都无法重合到一起。

时光留下了一个空洞,又像一部中间剪辑掉一大段的电影,让看的人一时间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顾湘想到,其实最怕的,不是现在的人脸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密的人,那张脸,却无法重合在一起了。

孙东平伸出手,搭在了刘静云的腰上。顾湘嘴角的苦笑冻结在了嘴角。

孙东平侧过头去,轻吻了一下刘静云的鬓角。极轻的一个小动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头发,却又是那么娴熟自然。

刘静云柔柔地一笑,手在孙东平的手臂上轻拂了一下,转身扶着新娘子离开了酒席。

欢乐的客人们迅速涌上来,填补了空出来的位子。笑声回荡在顾湘的脑海里,冲击得一阵阵晕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没有抓稳,盘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声猛地将她游离的魂魄拉了回来。

“对……对不起……”

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裤脚都打湿了。顾湘半跪了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客人擦鞋。长期的训练已经让她产生了习惯,即使如行尸走肉一般,身体也会自动反应,做该做的工作。

这里小小的骚动并没有怎么影响到客人们聚餐的气氛,附近的服务员训练有素地过来帮忙。

顾湘听到张其瑞语气轻松地对新郎说:“真好啊,岁岁平安!”

客人们都哈哈大笑。顾湘捏着手帕的手在发抖。

是的,他们的岁月多么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后,问:“林哥,没事吧?”

这个熟悉到恐怖的声音一瞬间让顾湘的血液都冻结。她一把紧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手心,那种疼痛,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割着心。

“没事,”被泼了酒的客人语气轻松地说,“只是打湿了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孙东平低头扫了一眼那个半跪在地上的服务生。他的瞳孔刹那间收缩,眉头皱了起来。

清瘦的后背,白皙的后颈,耳后总是有些柔软的绒发。他以前从喜欢从后面拥抱住她,轻轻吻她的脖子,怀里瘦削的身躯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

“那个,小姐,你……”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责骂。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孙东平不禁将语气放得舒缓温和,再度开口:“没关系的,就是想请你——”

“东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张其瑞扣着他的肩,脸上带着恳切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厨房,阿敬那边你帮我顶一下吧。”

“哦,好的。”孙东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再度转过头去,可是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服务生的身影。

“刚才那个人呢?”孙东平急忙问林家俊,“刚才蹲在这里的那个女生呢?”

林家俊茫然不知,“走了吧,怎么了?”

孙东平心里一紧。这时一个服务生正端着菜经过,孙东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

女孩子吓得不轻,手里的菜都差点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并不是她。

孙东平眼里的光芒刹那间暗了下去,他失望地松开了手。

张其瑞不动声色地把服务员打发走了,问孙东平:“怎么了?你在找谁?”

“没……没什么。”孙东平勉强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张其瑞笑着拍了拍他,“好啦,阿敬还在等着你呢,快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曾敬已经在那边呼唤他了,“老四!老四!护驾!”

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他强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朝着曾敬走了过去。

张其瑞含笑目送他走远,转头向身旁的林家俊道:“林哥,要不要去换身衣服,我叫人拿给你。”

“不用。”林家俊很洒脱,“泼到喜酒,也是好事。其瑞你忙吧,我自己来。”

张其瑞冲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步朝礼堂外走去。

林家俊看了看他的背影,回头朝座位走去。突然一个人从他眼前跑过,头也不回地追着张其瑞而去。

林家俊这下才真的惊住了。那人是孙东平。

***

张其瑞追出了酒店大堂。外面人潮如织,好天气加上附近商场的冬季打折吸引了无数年轻男女。张其瑞在人群里慌张地寻找着顾湘。

那个紫灰色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间一晃而过,张其瑞不由振奋,拨开路人朝她奔跑过去。

“顾湘——”

顾湘像是一只听到了风声的兔子,惊恐地回过头去。张其瑞焦急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不远之处,她略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停下脚步。恰好这时路灯亮了,她拔脚匆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等一下!”张其瑞喊她,但是顾湘置若罔闻。他只好紧追过去。

顾湘慌忙逃窜,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操纵了一样。高楼林立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她在这个世界里是如此的渺小,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觉得焦虑,又觉得害怕,但是她在心底又知道其实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只能选择逃跑,因为她完全还没有准备好。当她跪在地上为客人擦干鞋子上的酒渍的时候,背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几乎一下就将她打入了地狱。

不能见他!不能让他见到我!不能!

她奔跑着,像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慌张地逃窜着,却怎么都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顾湘——”张其瑞到底是男人,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赶上了她,“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湘隔着马路回头望了他一眼,悲伤且惊慌,眼里还充满了失望。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跑。

张其瑞拔腿就要追过去。一辆车响着喇叭从他身前擦过,司机大声地用上海话骂着。张其瑞没有这个耐心等待绿灯,他趁着车流稀少冲过了马路,追了过去。

张其瑞再度失去了顾湘的踪影。他深深呼吸,让气息平缓下来。

河堤上游人很多,旅游团的人操着各地口音,人们忙着欢笑和拍照,欢乐的气氛氤氲在空气之中。

张其瑞一直走,走到了堤坝僻静的一处。

顾湘坐在长凳上,微弓着背,低垂着头。她盘起来的头发已经在奔跑中散了,披在肩上。张其瑞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还是略微有点发黄。

他轻轻走了过去,站在顾湘身后。

冬日的太阳虽然和煦,但是温度始终不高,江边又有风,顾湘的背影有些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对她刺激太大。

张其瑞干脆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衣服,搭在了顾湘的肩上。

顾湘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张其瑞绕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长久的沉默,似乎时间都凝固了起来,然后沉沉下坠。张其瑞觉得自己胃里坠着的这块东西,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以前也都有想过今天这种情况,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拆不破的谎言。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因为在这个时候,道歉和恳求似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向顾湘解释自己做这一切的动机。

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顾湘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张其瑞最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所以他选择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湘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张其瑞的双眼。她的眼睛里那强烈的感情轻易地就慑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就像落入网中的一只小虫。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踪,你知道他们俩的事,是不是?”

张其瑞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湘移开了视线,苦笑着摇头。

“你知道吗?我真的弄不懂你!你在想什么,你做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有时候,或者就在昨天,我都觉得我或许是了解你的,或许我们的关系是密切的。但是随即就发生这么一件事,告诉我,我全部都错了。”

张其瑞长叹,扶着额头,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是……我想保护你。”

“可是,这事我总是要去面对的。”顾湘喃喃。

张其瑞抹了抹脸,仿佛想把脸上的窘迫抹去,“对不起……”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我放假吗?”

张其瑞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顾湘苦笑了一下,“我该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吗?”

“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只是,我有我的顾虑。我那时候觉得,即使将来你们重逢,我也不该是那个安排会见的中间人。”

这倒的确是。这事本来就和他无关,没道理让人家一个大男人到处管闲事。人家又没欠着谁的。

“你知道……知道他们俩的事?” 顾湘没有办法把那个确切的词说出来,只好用含糊的语言代替。

张其瑞轻哼了一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快刀斩乱麻,“他们订婚了。”

顾湘闭上了眼。单薄的衣服完全无法阻挡周身的寒气,她瑟缩着抱住自己,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其瑞解释道:“我在林城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我和刘静云也多年没有联系了,朋友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俩走到了一起。不过,我说孙东平在找你,这并不是撒谎,他的确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 顾湘抬起头,满脸讥讽,“送我喜帖不成?”

张其瑞皱起眉头,他直觉地不喜欢她这么怨愤的模样。他花了很多精力才让她从过去的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不想看着她又走进过激的愤世嫉俗中去。

顾湘也察觉自己这句话酸得犹如打翻了一屋子泡菜坛子。她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是啊,我闹什么情绪?当初是我主动推开他的。他继续朝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我就应该接受这个现实。大家都有其无奈之处,没有什么可值得责备的。”

张其瑞想起以前一个女友也同他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有个作家说,成年人往往发觉没有人可以责怪,因为人人都有他不得已之处。

顾湘的肩膀一直在颤抖,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伤?

张其瑞伸出手,搂住了她。顾湘稍微挣扎了一下,妥协了下来,任由他将自己揽了过去,让她靠在肩上。

温暖的气息让她颤抖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来,狂乱不安的心跳也慢慢趋向平稳。这个怀抱充满了安慰和包容,也充满了安全感。

“你知道详细的情况吗?”

张其瑞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人,斟酌了一下,说:“他们在英国相遇,又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再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

“也够了。”顾湘说,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想过他可能已经有别的人了,我只是没想到……是我推开他的,是我主动的,我要和他断,我们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我还是……”

张其瑞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低头去看顾湘的脸,顾湘急忙把脸别开。

“别这样。”张其瑞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逃开,“你不用这样,这没什么,我可以理解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顾湘被他拥抱着,伏在他的怀里,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张其瑞感觉怀里的人很安静,一动不动,也没有哭泣。就仿佛一只伤得太深的小动物,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动弹了,只贪恋着人类怀抱的一点温暖而已。

他将她抱得更紧,虽然这个冬日的户外,身穿单衣的他感觉到后背的寒冷,但是怀里依旧是一团暖意。

张其瑞轻轻叹气,微微一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两人。顾湘动了动,抬起头来。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不过显然已经镇定了许多。

张其瑞冲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

领班在那头忐忑不安地问:“张总,请问您在哪里?新郎找不到你。”

“告诉他我在外面,很快就回来。”

电话一下被曾敬抢了过去,“喂,三哥,怎么才吃一半你就不见了。还有四哥那个家伙,也不见人影。我说你们这伴郎是怎么当的……”

张其瑞啪地合上电话,眼神一下变得深邃。

他扭头对顾湘说:“外面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家。”

顾湘呆坐着没动,仿佛一尊石像。

张其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孙东平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旁边,正望着顾湘。

孙东平本来梳理得整齐的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刘海耷拉在额头。他紧闭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荫翳神色,特别是那狠狠的眼神,那丝毫没有掩饰的怒火,仿佛要吃人一般。

孙东平死死地盯着顾湘,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顾湘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只听到了枪声的小鹿一样,慌不择路,连连后退。

她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张其瑞急忙一把将她拉住。

“别急。”

孙东平看到她差点跌倒,瞳孔猛地收缩,再也不犹豫,大步奔了过来。

顾湘一脸惊恐,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她的手紧紧拽着张其瑞的衣服,整个人往他的身后躲去。

张其瑞看着她那双惊慌的眼睛,胸口一阵抽疼,张开手将她护住。

孙东平跑近了。他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眼里满是急切的光芒。

“顾湘?”他呼唤着这个名字,“顾湘——”

顾湘极轻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张其瑞的臂弯里。她拽着他的衣领,埋着脸摇头,仿佛拒绝承认那是她的名字。

他向前走一步,顾湘就后退一步,避他犹如避麻风。

孙东平就感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让他从头冷到了脚。

“顾湘,是我啊!”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顾湘的胳膊。

顾湘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都绷紧了,反应过来后,使劲地甩着手。

“顾湘!你看看我!”孙东平抓着不放,“顾湘,你冷静点——”

张其瑞扣住了他的手腕。那暗暗的力道和特殊的扣握方式让孙东平的手一麻,不自觉松开了顾湘的手。

“别这样,东平。”张其瑞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他将孙东平推了开去,“别逼她!”

孙东平猛地抬头,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

“别逼她。”张其瑞再重申了一次。他护着顾湘后退了几步,孙东平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没事了。”张其瑞低头柔声安慰顾湘。

顾湘瑟缩着,侧过头去,视线和孙东平的接触上,像被烫着了一样立刻转开。

“我……我想回家。”

“好的,”张其瑞点头,“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去。”

两人下了河堤花园,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里开着暖气,两人冻僵了的肢体这才渐渐舒缓了下来。顾湘觉得自己都快成冰的脸也终于恢复了一点柔软,至少,她终于做出一点表情了。

“谢谢。”顾湘说。

张其瑞轻轻搓着自己同样冻僵了的手,“不用客气。这下他该恨死我了。”

“因为你把我藏了起来?”顾湘讪笑了一下,“我是什么?对付他的秘密武器?”

“他现在在气头上呢。”张其瑞想起来,又有点懊恼,“没想到他跟过来了。”

“他其实心细又谨慎。”顾湘理智地说,“先前他就留意到了我,会跟在你身后追过来,其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不是没有长心眼,只是不去用而已。他就是……这样随性的人……”

张其瑞注视着顾湘苍白的面孔,觉得刚才的那幕几乎把她一半的魂魄都给抽没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觉那只手经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冰冷,又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点。

“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性的人了,顾湘。”张其瑞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他知道这话里的深刻含义会更加刺痛顾湘的心,“他已经变了,你也已经变了,我们都变了。不要紧,你会适应的。”

顾湘眼神空洞,视线转向车窗外,“是的,八年了,猜测成了真,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我会适应的。我本来就不该去想的。我算什么?没有学历,还杀过人,老大了还一事无成的。我还幻想什么……”

张其瑞握着她的手,顾湘却仿佛浑然不知的样子。张其瑞幽幽地叹气。出租车司机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对这样一幕也已经波澜不惊。车平稳地奔驰在上海宽敞的街道上,两边高楼飞速后退,似乎退到了过去一样。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重新来过,倒回到过去,他们都会怎么做?

张其瑞像个老头子一样再度叹了一口气。八年了。

当初他等着孙东平和他一起进高考考场,结果却等来孙东平和顾湘被抓住的消息。顾湘跟着警察走了,孙东平嘶喊着,哭吼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嗓子都哑了,还在拼命地叫着。他和孙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冲过去。这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把顾湘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顾湘已经很平静了,看样子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就是没什么精神,脸色发白,眼里有种惶惶不安地凄楚神色,让人看了格外心疼。

张其瑞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看着她走进家门,听到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放心下楼。

他走出楼梯口,斜里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被大力推到墙上。

张其瑞没有抵抗,虽然对方动作粗暴,他的后背硌得有点疼。

孙东平瞪着他的眼睛发红,像是有火在里面燃烧,又像是随时会流出血红的眼泪出来一样。张其瑞觉得,自从八年前那件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孙东平这么悲伤过,这种哀痛和无奈,是一个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深的伤心了。

可是他在伤心什么?

成功的事业,美丽的未婚妻,就连老情人如今也已经出狱了,过着正常的生活。

他还伤心什么?

孙东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需要谈一谈。”

“不能在这里。”张其瑞抬眼瞟了瞟顾湘房间的窗户。

孙东平收回了拽着他领带的手,“我们找个地方。”

“跟我来吧。”张其瑞对这里比孙东平熟。

孙东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显然还留在酒店的人对这两个人的失踪十分不放心,不断地电话查岗。

孙东平打开来一看,“静云”两个字在屏幕上闪耀着,铃声还是男女合唱的欢乐歌声,“昨天不要回头,明天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他猛地挂断了电话,出了一身冷汗。

张其瑞冷眼看着,他猜得出来是谁打来的电话。

“你还是给她回一个吧。”张其瑞说,“虽然她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女人,但是她会担心你的安全。”

孙东平十分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你倒了解她。”

张其瑞淡淡一笑,“应该没有你了解。”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孙东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张其瑞掏出手机一看,又是曾敬打来的。他没有接,还顺手关了机。

两个男人去了路口超市楼上的一茶一座。满上海都是一茶一座,消费不高,最方便约会谈话。两人寻了一处角落,点上烟,一人点了一壶茶。

角落光线幽暗,却恰好够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张其瑞抽完了一支烟,开口说:“不是要和我谈谈吗?说吧。”

孙东平盯着玻璃茶壶里漂浮着的茶叶,粗声粗气地道:“把事情由来告诉我。”

张其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今年七月的时候,我去林城度假,碰到了她。她当时……在摆摊。”

孙东平夹着烟的手,抽了一下。

“我一时没认出来。她那时候看上去很不好,虽然生活并不是很窘迫——卖旅游品的收入并不是很低,但是她看着,就像是个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人了。我离开林城的时候,托熟人照顾她的生意。你知道顾湘是个很要强的人,我不能施舍她。回了上海不久,我就见到了你和静云,知道了你们的事。”

“所以你回去找她了?”孙东平露出荫翳的表情来。

张其瑞从容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个心眼狭小的坏人,东平。”他只在很严肃的时候才会叫孙东平的名字,而不是叫他老四。

“她曾经是你的女人,在你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时候,她却在寒风中吃苦。你觉得我会一直忍心下去吗?”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孙东平愤怒,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紧紧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找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发了疯地在找她,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三年前干什么去了?”张其瑞冰冷冷地一针见血。

孙东平语塞。

张其瑞讥讽地笑起来,“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爱人,当然顾不上她了。所以你抱怨什么?是她不想见你的。感情是会变的,你们分开那么久,你以为她没有想到这点吗?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要躲开你。我尊重她的决定,她要我不要告诉你,我就会保持沉默。这是她和你之间的事。”

“那你干吗把她接来上海?”孙东平的脸都是扭曲的,他几乎就要扑过去再度拽住张其瑞的领带,勒住他的脖子,“她现在在这是做什么?你酒店里的员工?一个服务生?先前就是她吧?那个跪在地上给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

“东平……”

“是不是她?”孙东平吼道。

旁边的客人纷纷望了过来。服务员过来道:“先生,能否请您……”

“抱歉,”张其瑞出来打圆场,“他一时有点激动,已经没事了。”

服务员一脸不放心地走开了。

孙东平捂住了脸,长叹了一声,肩垮着。

张其瑞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她告不告诉你她的行踪,是她和你的事。我把她接来上海,这是我和她的事。”

孙东平抬起头,疑惑又不悦地看着张其瑞。

张其瑞继续说:“她是我老同学,我帮助她是顺理成章的事。她考虑后,也接受了我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职员,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天底下的服务业,永远有卑躬屈膝的时候。她今天处理得十分得当,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应该因为她是跪着而瞧不起她现在的身份。”

“我没有瞧不起她!”孙东平恼羞难当,拍案怒道,“你倒说得理直气壮。如果你看到静云跪在地上给别人擦皮鞋,你会怎么想?”

张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静云从事的也是服务业,那我并不会有任何想法。这就是一份正当的工作。”

孙东平扫兴,“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这么一副冷血的性子。”

张其瑞面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这份工作,那你也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重点班的班长,英语竞赛的得主……还要我继续说吗?”

孙东平有一种提起拳头朝对面这人脸上挥过去的冲动,但是多年来的精英教育在这一刻起到了作用。他旺盛的怒火被抑制住了,然而愧疚感却没了阻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覆盖了他的所有情绪。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里,像是得了失语症的病人。

张其瑞喝了几口茶,才把自己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下去。刚才那句话说得是重了点,一刀刺中了孙东平的心伤。他相信即使风光如孙东平,那里也是他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经过,东平。”张其瑞低声说,“那并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还年少,又被吓昏了头,只想保护她,所以才会拉着她逃跑的。顾湘是个死心眼,跟着你就不回头,她也从来没有为此埋怨过你,或者后悔过。”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会被判那么重。”孙东平苦笑着,比哭还难看,“她的一切都毁了。是我的错,我连累的她。”

他再度把脸埋进了手里。

张其瑞又点了一根烟,“有时候,你得承认,这就是命。或许那个算命的说得没错,你就是她的业,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验。”

“谁考验谁呢?”孙东平靠坐在沙发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再给我一支烟。”

张其瑞丢了一根过去。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给我”。孙东平哀叹了一声,接通了电话。

“是我。”

“你跑哪里去了?”刘静云在那头生气地嚷嚷,“曾敬可气坏了,你不在,还是潘大哥他们帮他挡的酒。现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长辈们都在问你去哪里了,我只好说你喝多了去洗手间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了?”

“公司……”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点事。”

“可是徐杨姐都还在啊。”刘静云说,“我才问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说她没听说有什么不对的。”

“哦,是下面的人直接报告给我的。那些中层都怕她呢……”

“是吗?”刘静云将信将疑,“那你还回来吗?车钥匙都还在你那里呢!”

“回去!我当然会回去的!”孙东平忙说,“要不你先等着,我尽快回去接你。”

张其瑞的沉默维持到孙东平挂上了电话,“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孙东平没好气,“我不会瞒着她的,我会和她说的。这关你什么事?”

张其瑞耸了耸肩,“当然不关我的事。只是你刚才的话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为静云听不出来?”

孙东平气冲冲地道:“不用转移话题。静云那里我自己来处理,顾湘这里,也由我来安排!”

“安排什么?”张其瑞不解。

孙东平掏出钱丢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她的事,由我来负责。我感谢你之前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的高傲连同他霸占的姿态一起,展露无疑。一直掩盖在文质彬彬之下的本性里的张狂在这句话里彻底展现。

张其瑞看着孙东平的背影扬长而去。他靠在沙发里,默默地抽着烟。灰白的烟雾之中,他的面容朦朦胧胧,有着说不出的忧愁和寂寞。

孙东平赶到酒店,礼堂里已经散场了,客人也已走干净,只剩服务员们在打扫卫生。两个小时前这里的热闹现在只留下吸尘器的轰隆声,鲜花都有枯萎的迹象,越是娇美的东西,果真越是不禁考验。

“刘小姐?”服务员朝着礼堂一头指了指,“她在宾客休息室里,说孙先生您来了就去那里找她。”

孙东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门口。伸手要敲门,又打住了。

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着金属门牌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这才推门进去。

刘静云正在看杂志,抬头看到孙东平,立刻板起脸站起来。

“终于回来了?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说不见就不见。曾敬很失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大家都在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孙东平只好没声价地道歉。

“公司出了什么事啊?”刘静云端详孙东平,他面部肌肉紧绷着,这往往意味着他很紧张,“我没敢和徐杨姐说,不过看你这么急,很担心呢。问题严重吗?”

孙东平早已经想好了说词,有条不紊道:“是物业上出了点问题,人事部经理处理不了,只有找我了。对不起啦,静云,以后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刘静云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只是你的行踪总得让我知道。不然人家问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动向,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孙东平笑着搂过她,“说的是。我的错!我给老婆大人赔罪。”

刘静云低头看了看表,“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你记得要给曾敬打个电话道歉,知道吗?”

“我知道了!你去大堂等着,我去开车。”

孙东平依旧笑着,笑脸像一张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和脸皮融合在了一起。但要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绽。

他的眼睛没有在笑,他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忧伤,不可名状的深沉浓烈得就像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了,滚烫的岩浆正在身体里沸腾着,翻涌着,想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来。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压抑着,使劲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旧笑着,讨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这个笑容一直维持到他坐进了车里。车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底下停车库光线昏暗,灯光照不到他身上,脸上的伪装这才土崩瓦解。

孙东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趴在了方向盘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牙关一直咬得非常紧,现在放松下来,两个腮帮子酸痛发麻,脸颊都跟着疼。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牵连着一直疼到后颈。大冷天,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气,却还是阵阵发冷。

简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孙东平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他当年在那个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顾湘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魔。

都过了九年了,那些事,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第一次在夕阳下牵她的手,他第一次拥抱住她瘦削柔软的身子,他第一次亲吻她冰凉颤抖的嘴唇。

他夜夜梦回,总是拉着顾湘的手奔跑在那条林荫道上。顾湘默默地、温顺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惊涛骇浪。她爱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开他的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静云坐在大堂里,等着孙东平开车到前门来接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却没有拨出去。她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酒店大堂里有琴师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好听,几个孩子围在钢琴边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爱》,刘静云也会弹。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只是很久没弹了,现在指法已经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原来在英国的头两年,她还经常弹。那时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课后干到午夜十二点。那间酒吧里有架老钢琴,音也不怎么准了。老板自己就是琴师,喜欢弹些老曲子。刘静云那时不忙的时候也会过去弹两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欢。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和孙东平重逢的,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的重逢。那时她刚进入那所某某皇家学院没多久,大学新人类,学业和金钱都紧张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时候,她去后巷倒垃圾。这里虽然僻静,但治安还算不错。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两个别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个男人出来,丢到地上。

估计又有人欠了酒钱,刘静云担心惹麻烦,赶紧缩回店里。

临进门的一撇,却让刘静云停下了脚步。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点眼熟。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刘静云听到他用中文骂脏话,那声音也十分耳熟。于是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认识这个人。

“孙……东平?”刘静云试探着问,“是你吗?孙东平?”

男人把脸转了过来,也在疑惑地打量她。看样子醉得还不太厉害。

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无神的双眼,一下巴的胡楂。少年的右肩有点怪……

“你没事吧?”刘静云跑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是说,你怎么在英国?你被打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语无伦次,孙东平倒冷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破风箱一样,“大惊小怪什么?扶我起来——别碰我这边胳膊,扶右边的。”

刘静云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臭味,“你闻起来就像一个满是酒味的粪坑。”

“我刚才在酒吧的厕所里睡着了。”孙东平很平静地说。刘静云尖叫一声缩回手,孙东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边。

刘静云就这样把孙东平捡回了家。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让他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给他受伤的胳膊上了药,又给他灌下了一碗热姜汤。

孙东平瘦得相当厉害,几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态气质完全变了。原来的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开朗活跃,充满朝气。现在的他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脸色青灰,双目无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个世界上。

刘静云给他做了一碗面条。她家务不怎么好,清水面条里放点酱油放点葱,然后煎了一个鸡蛋。她自己都不爱吃,可是孙东平却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饿坏了。

吃完了,他就对着面碗发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眼睛变得湿润了。

刘静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

孙东平摇了摇头。他现在变得很安静,而且很懂礼貌,嘴边挂着谢谢两个字。只是他面无表情,道谢也像没心没肺的样子。

刘静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洗到一半,听到客厅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冲回去一看。那个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涂。刘静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像是只受了重伤、在濒死边缘的野兽。她又惊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去安慰他。

哭够了,孙东平又恢复了冷漠。刘静云觉得先前那阵子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尽情地发泄。等到过载的情绪宣泄完了,心门又关上了,那种情绪继续在心底酝酿着,不知道下一次发泄又是什么时候了。

孙东平客客气气地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发上凑合一下吗?”

刘静云当然无法拒绝老同学。

孙东平睡觉很安静,别说打鼾,连呼吸都非常地轻。刘静云那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胡思乱想中,她担心孙东平会不会为什么事想不开而自杀,吓得急忙下床,悄悄出去看他。

惨淡的月光下,孙东平紧闭着双眼,睡颜端正。他这时候看上去比先前要好多了。刘静云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她是后来才知道孙东平精神衰弱很严重,一直靠吃医生开的药才能入睡。但是他常常不吃药,睡个一两个小时再从噩梦里惊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看天亮。

那个时候,是孙东平最落魄的时候了吧。去国离乡,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孙母只给他钱,但是对他不闻不问。老一辈父母不爱和孩子谈心,罗女士又是个铁娘子,觉得男人伤情本来就是窝囊,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孙东平整日沉醉在酒乡里,自暴自弃,根本就像一块烂泥。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酒友们只贪图他的钱,等他钱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门。房东忍受不了,终于将他赶出门去。

刘静云不仅仅是遇到他,她几乎是救了他。

恰好刘静云对门住的一个台湾留学生要搬家,孙东平便顺理成章地用自己最后一笔储蓄租下了这间小公寓,和刘静云做了邻居。

他们的故事,就是那么开始的。在那个终日阴云密布的英伦城市,雨水总是打湿窗帘。前房客留下来几张国语老唱片,孙东平有时候会在晚上放来听。刘静云写着论文,便会停下手,侧耳倾听几分钟。女歌星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声袅绕,像午夜的幽魂。

那个时候,她终于觉得,自从自己被父亲流放到这里来,第一次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孙东平终于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刘静云从回忆中挣扎了出来,拾掇了一下写满了怅然的表情,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回到家,两人都已经很累了。明明结婚的不是他们,可是他们却觉得丝毫不比新人要轻松。想象到将来自己结婚的样子,刘静云不由觉得背上发凉。

她擦着湿头发走进卧室。孙东平不知道在哪里,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来。嗯,温度正好。

当年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养训练成了一个二十四孝好男人。

当初孙东平的屋子就是一个垃圾堆,比萨盒子,中餐店外卖的碗筷丢得到处都是,苍蝇和蟑螂横行。刘静云几乎要昏过去,一直很不理解人类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存。

她拖着孙东平一起,花了一个周末才把这间屋子收拾得勉强能住人。然后经常督促他保持个人卫生,少吃外卖,天天去上课,上自习,写论文,打工赚生活费——总之就像一个书童兼老妈子,还总是被抱怨。

孙东平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顾湘以前都会为我做这个做那个。”

刘静云那时候便会凶巴巴地顶回去,“那是顾湘好脾气,凡事都娇惯着你。我才不伺候你大爷呢!你还想活着毕业,就给我振作起来!”

最开始他们两个关系并不好。关于孙东平,刘静云没有一样看得惯的。他就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浑浑噩噩地度日,痛苦自责,又不肯发奋向上。她将他从头挑剔到脚,觉得他就是一个败家子。而孙东平也十分嫌她烦,觉得她一点都不温柔,又爱管闲事,自以为是,凡事指手画脚,当自己是国家领导人。

两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孙东平那时候说话相当尖酸刻薄,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怨恨。每次刘静云都会被他气个半死,不知道怎么回嘴,最后只有摔门而去,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的死活。但是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过不了多久,又会去督促孙东平搞卫生、上课和写作业。

孙东平那时候就会讥讽地叫她刘姥姥。刘静云也爱骂自己就是犯贱,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吃力不讨好,处处被人嫌。

导致孙东平性情大变的原因,刘静云一直很好奇。她曾经很小心地询问过,但是孙东平却不肯说。

后来期末考试前,孙东平不知道怎么又喝醉了,倒在走道里吐了一地。刘静云去收拾,将他搬回他的公寓里。结果孙东平抱着她的腿哭得像是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刘静云那时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一个大概,知道是顾湘出了事。

她回头就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刘父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顾湘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学生,他也心疼得很。

“顾湘他们家那片房子据说要拆,可是那里住的人都不肯搬,顾湘她外婆也不满意补助。开发商派人去找她家的麻烦,那人和她起了争执。顾湘她……失手拿水果刀刺了对方一刀,那人又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死了?”

“死了。”刘老师遗憾道,“而且众目睽睽,都看到了。其实这本来就是自卫,结果孙东平赶到了,二话不说就拉着顾湘跑了。”

“跑了?”刘静云捧着电话怔了怔,“那……然后呢?”

“在外地待了五天左右的样子,还是被找到了,抓了回来。因为有很多邻居作证,而且上了报纸和电视,闹得很大,舆论倒都偏向顾湘这边的。这事最后被当成自卫过当来处理的,但还是判了几年……多好的孩子啊!他们两个都是!孙东平为了她,也没参加高考……”

刘静云挂上电话,在椅子里呆坐了老半天,觉得整个故事就像是个噩梦。她相信孙东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来一口酒。

这事她压根不敢跟孙东平提,揭人伤疤不是一个有道德的行为。只是这样天天看着孙东平消沉堕落下去,她也觉得非常心痛。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帮的都帮了,却见那个人还是越来越消沉,对人生充满了绝望。

事情的爆发点在不久之后,刘静云走进孙东平的房间,闻到了大麻的味道。

孙东平坐在一堆杂物里,面目沉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他甚至还对刘静云友善地打招呼。

刘静云当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气得肺都要炸了,双手哆嗦,大脑暂时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立刻冲去浴室,端了一大盆冷水,哗地泼在孙东平的头上……

刘静云摇了摇头,再次把思绪从回忆里抽了出来。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孙东平还没出现。她便离开卧室,出去看看。

阳台的门开着一条缝,冷风从外面钻了进来。刘静云拉紧浴袍走过去。

孙东平靠在围栏边,正抽着烟。今夜月色很好,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有点寂寞的味道。刘静云知道他有心事,或许又是想到了以前。曾敬结婚了,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他们几个人从小在一起的往事,或许还会感叹自己是怎么和张其瑞疏远的。

或许,不,肯定也想起了顾湘。

刘静云苦笑。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果子,那么,即使铺满荆棘,即使苦涩难当,她也要坚持下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固执的人。

他们说好了,重新开始,手拉手走下去。早就说好了的。

“东平,我先去睡了。”刘静云敲了敲阳台的门。

“哦,好的。”孙东平急忙侧身点了点头,“我抽完这支烟,就去洗澡。”

“记得别把衣服丢篮子里,这套西装要送去干洗的。”

“知道了,你去睡吧。”

那天夜里,刘静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过了两三个小时,孙东平才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气爬上床来。

刘静云立刻转过身去,伸手搂住他。孙东平过了一会,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刘静云心满意足,终于在他臂弯里入睡。

第二天刘静云醒来,孙东平已经不在了。那半边床铺摸着冰冷冷的,不知道他多早就起了床。

同往常一样,餐桌上放着买回来的豆浆稀饭和油条,今天他还煎了一个蛋。豆浆下压了一张纸条,“有点事,中午不回来吃晚饭了。PS:衣服我拿去干洗了。”

“什么事那么急啊?”刘静云把纸条揉皱了,随手丢进垃圾筐里,开始吃早餐。

此刻,杨露正掀着窗帘往楼下望,一边招呼顾湘,“快来看呀!那个变态还在那里呢!”

顾湘无精打采地在熨衣服,对这桩八卦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大概是在等人吧?”

“大清早就在那里了!”杨露有板有眼地道,“我看了时间的,是早上六点五十。谁会这么早来等女朋友啊。”

“也许是上晚班的同事。”

“哟!”杨露有新发现,“他那车是奔驰呢!可惜太远了,看不清他长相,不过似乎挺高的,应该也很帅吧。”

顾湘笑了笑,“你不是才说人家是变态吗?”

“变态也未必就是丑男啊。”杨露理直气壮,“对了,你不舒服吗?你今天脸色很不好,也没什么精神。”

“没睡好而已。”顾湘低垂着眼帘。

她一整夜也都没有办法合上眼睛。只要眼睛一闭上,往事就狂风暴雨一般袭来,让她简直无法招架。而她张开眼睛,白日里孙东平和刘静云亲密的一幕又反反复复地上演。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痛得都快要炸开了,焦躁和悲伤堆积在胸口,压得她不能呼吸。她干脆下床在房间里反复地走着,可是根本就缓解不了这种难受。

也许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流尽了,她现在两眼干涸,就像沙漠里干枯已久的泉眼。而自己就是那长途跋涉才来到泉边的旅人,看着这没有水的泉眼,只有活活等死。

最后还是富贵将她从精神错乱的边缘拯救了出来。这只老猫用它冰凉的鼻子蹭着顾湘的手心,担忧地喵喵叫着。顾湘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软软地疼着。

是的,她总说自己这些年孤单寂寞,没有一个伴。但富贵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它沉默无声地关怀着她,注视着她,依赖着她。而且,当初它出现的时候,她和孙东平还多么的相爱啊。

顾湘无奈地笑着,抱着富贵,靠在床头,一点一点看着时间流逝,看着日光逐渐把窗帘照亮。

“哟,有人去搭讪他啦!”杨露又在那头大呼小叫了起来,“是楼上销售部的人。别是看人家长得帅,故意去找话的吧……呵呵,瞧,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

“小露,你不上班吗?”顾湘提醒她,“现在都八点啦!”

杨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窗口,回房间换制服,“一会儿我要下去,问问他到底找谁!”

顾湘笑她,“万一真是变态,又很帅,你会报警吗?”

“帅哥才不需要变态呢!”杨露往脸上扑粉。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湘的手抖了抖,强自镇定下来,放下电熨斗。

猫眼里看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同事。顾湘放下心来,打开了门。

“顾湘是吗?”那个漂亮的销售部姑娘打量了顾湘几眼。

“是我。”顾湘不大喜欢她看人的眼神,“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把一封信递了过来,“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上没写字,但是顾湘直觉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接过信封,二话不说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路边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穿着驼灰色大衣站在车边,默默地抽着烟。这一幕,不论是道具还是人物动作,都是顾湘陌生的。当年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只会踩着脚踏车在她家楼下,笑嘻嘻地朝窗户上扔小石子。

顾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信封。

便条很短,只有两句话:“可以下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字迹倒是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从一个人写的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这两行字端正大方、遒劲有力,比他当年的字要好看了许多。

“你认识那个人?”杨露凑了过来。

顾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我下去一下。”

“没事吧?”杨露很担心地问,“要不要我陪着你?我就站在楼道里,你有事也方便叫我。”

“没事的。”顾湘朝她笑了笑,“那人是我老同学。你去上班吧,这里我能应付。”

顾湘穿上外套,稍微梳了一下头。镜子里的她脸色蜡黄,双眼通红,看着就像一个憔悴的失婚妇人。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去见老情人的状态,甚至比昨天的见面还要糟糕。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也愿意自己容光焕发、衣着光鲜地去和孙东平见面。只是时机这玩意总是不大待见她。

顾湘下了楼。今天是个阴天,外面还是挺冷的,风吹进领子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孙东平看到她,立刻把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碾灭了。他大衣里穿着的是深色的西装,意大利手工制作,配上一双半旧的皮鞋,怎么看都是一名经济宽裕、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唯一不协调的是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的胡楂。他也一夜无眠。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男人目光热切,又有一种强制的忍耐,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到极点的弓弦。他紧握着的手垂在身侧,牙关紧咬,呼吸急促。

顾湘站住了,没办法再靠近。孙东平的眼里流露出很明显的失落。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来,生怕惊动了她一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就同以前一样,“顾湘。”

顾湘的视线往下落,落在他胸前的宝石扣子上,然后再往下落,落在他笔挺的西裤,最后落在他脚边的地上。那里起码有七八个烟蒂。

她微微皱眉,轻声细语地说:“抽这么多烟,不大好。”

“哦?啊!”孙东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那包烟,一把揉皱了,丢进了旁边不远的垃圾桶里,“不抽了。你看!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就是有点……因为在等你。”

你在等我吗?顾湘在心里轻轻问。

那个穿着T恤牛仔、踩着脚踏车的少年,那个给她买冰棍、带她去溜冰去逛公园的少年,那个上课朝她丢小纸条,放了学偷偷拉着她的手,在小巷子里亲吻她的少年。

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吗?

孙东平忐忑不安,要说的话在肚子里发酵了好几年了,都已经酿成了酒,即使拿出来,也都不再是原来那个味道。所以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商场上,几千万的单子都可以随手一签,但是现在面对顾湘,他却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湘安静地低着头,她今天披着头发,衬托得脸显得更加小。眼帘低垂,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微微抿着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紧裹着她的深色大衣让她显得十分单薄。

“进车里坐着吧。”孙东平开口,试探性地建议,“外面挺冷的,车里有暖气。或者,我们可以去附近的茶座,你吃了早饭吗?”

顾湘终于抬起头来。她幽深的眸子转向孙东平,视线一扫,“你还没吃吧?”

孙东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出门前只灌了一大杯咖啡,现在胃里正饿得难受。

顾湘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如果不耽误你上班,那我们就去吃早饭吧。”

“不耽误,”孙东平连忙说,“我是老板,上班不用打卡……”他紧急刹车,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顾湘却显得很自然,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他一句,“做老板,时间上是比较自由。”

两人朝街角步行而去。孙东平让顾湘走在人行道里侧,自己走在她左手边。两人一路上没作交谈,孙东平落后顾湘半步,恰好可以看到她的斜侧面,特别是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露出来的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颈项。

他几乎又觉得时光回转到了八九年前,在他们两个还没有交往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湘身旁,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是那么专注,顾湘停下脚步,他却没停住,一下子便与她撞在一起。顾湘瘦削的肩恰好碰到他的胸口,他便觉得心跳得厉害。

红灯,顾湘站住了。孙东平没有收住脚,再度撞上了她的背。两人都踉跄一步。顾湘差点踩下行人道,孙东平急忙一把拉住了她。

“小心!”

顾湘浑身僵硬,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孙东平感觉到了,他讪讪地放开了她,“对不起。”

“没什么。”顾湘支吾了一声,感觉到那股放在腰上的重量离开。明明隔着厚重的冬衣,可她还是感觉到那里有一股温暖,转瞬即逝,如梦如幻。

时间还早,港式茶餐厅里都是吃早饭的白领们,服务员跑来跑去,十分忙碌,孙东平他们点的烧卖和蒸饺过了许久都没有送过来。他们两人坐在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喝着稀饭,也不急。热闹的饭店人来人往,他们是最有耐心的一桌。因为今天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等待。

孙东平艰难苦涩地开口道:“我一直在找你。”

顾湘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我知道。对不起。”

“你一直不肯见我。”孙东平声音里带着哀怨,“我放假回国去探望你,你从来不肯出来见我。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哪怕是随便一句话,都好过只言片语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些年,我好几次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顾湘朝着他凄凉一笑,“你要我穿着囚服,被狱警领着去见你吗?你要我回信写什么?写我在狱中是如何缝毛巾、做香皂的吗?”

孙东平就像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脸上血色尽退,然后又涨得通红。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着,拳头紧握,关节发白。

顾湘看着他这样,心里很疼。讥讽埋怨的语言就像是一面双刃剑,伤害了他的同时,也在自己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当初的决定的确是她单方面做出来的,她没有给孙东平留下半点余地。前一刻两人还在生死相许,下一刻她就一把将他推开了,然后关上了自己世界的大门。孙东平在门外捶打呼喊,她在门里血泪满面。

“我那个时候,是有资格知道你的想法的吧?”孙东平一字一顿道,“那个时候,在你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明明说好了在一起的,却突然一把将我推开,然后一切都变了。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做任何事都不对,不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回应。你凭什么?顾湘,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你有问过我我想分手吗,我想放弃吗?”

顾湘哆嗦着。这个指控正是她最害怕的,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反复拷问自己的。她知道这是一个错,错得离谱,可是既然都错了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且固执死板地继续执行着,并且独自承担着这个错的后果。现在有人问她,凭什么?

孙东平把脸埋在手里,肩膀颤抖,哽咽着,“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大喊大叫……我……”他抬起头,看上去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会紧张半天。那时候我很焦虑,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都快忘了你的长相了。八年,实在太长,太长了……”

顾湘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对不——”

“客人,您点的烧卖和蒸饺来了。”服务员突兀地插了进来。顾湘猛地闭上嘴,看着热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桌。

“饿了吧?”孙东平的声音低沉沙哑,显然在强行压抑着激烈的感情,“先吃点东西吧。”

两人提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这家店做的东西还不错,虽然顾湘觉得自己的胃里就像沉了块铅一样不舒服,但还是吃了半笼蒸饺和一个小烧卖。

孙东平吃得反而不多。他喝完了稀饭,擦了擦嘴,动作优雅斯文。那都是身边有女人随时耳提面命之下才会养成的良好的姿态。这个男人以前虽然家世富裕,但是举止就像是个小流氓,甩着手走路,跷着脚吃饭,喝汤声呼噜噜地就像一只猪。顾湘以前也看不惯,不过她总是比较纵容他。显然有人比她严厉,纠正了他的那些坏习惯。

昨天那一幕从眼前一闪而过。顾湘的手抖了一下,筷子落到桌子上。

孙东平从隔壁桌上拿了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

顾湘摇摇头,“我已经吃饱了。”

孙东平收回了手,“你瘦了很多。”

“你也是啊。”顾湘说,“年纪增长了,人是会瘦一点的。”

孙东平似乎遗忘了他们前一个话题,转而讨论起工作来,“你在张其瑞手下做事,还习惯吗?”

顾湘点了点头,“挺好的,学到了很多。”

孙东平听到这个答案,反而有点不舒服,继续问:“酒店工作很辛苦的,不累吗?”

“什么工作不辛苦呢?”顾湘反问,“即使像你做老板,公司上下要打点,也不容易。”

“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将来想做老师的。”

“高中时候的职业憧憬,算个什么呢?我以前想做老师,想做律师,可是现在看来,都不是适合我的工作。我这么温暾暾的人,做老师要被学生欺负,做律师,一吵架准输。人啊,高瞻远瞩之后,总要落根于现实。”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孙东平有点不死心。

“喜欢啊,”顾湘笑着点了点头,“能帮助到别人,我得到了自我满足。而且张其瑞对我很照顾。所以,他对你隐瞒我的行踪的事,希望你不要再责怪他了。”

“你……”

“我猜得出来。”顾湘说,“昨天你们在楼下拉扯起来,我都看到了。你真的不用埋怨他,换我也会这么做。毕竟你已经和……刘静云在一起了,他要把我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在拆你的台,而且也会让我很尴尬。”

孙东平耳朵嗡嗡响,他浑身发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昨天都……看到了?”

顾湘吃力地点了点头,浑身僵硬,“后来,张其瑞也和我说了……”

“你……”孙东平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怎么想的?”

顾湘沉默了半晌,开口呆板地回答道:“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孙东平提高了音量重复她的话。他咬牙切齿,通红的眼睛里迸射出火花。愤恨的,又是悲哀且悔恨莫及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如果不是昨天那么凑巧碰到了,你不知道还要藏多久。我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你应该扇我一个耳光,就是骂我一句也好!”

孙东平把脸凑过去,直直地盯着顾湘的眼睛。他的脸上有一种就要满溢的悲伤,眼睛明明是干的,却又像有泪水就要流出来的样子。

顾湘死死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孙东平呵呵地苦笑,声音尖锐刺耳。他又一下坐了回去,徒然无力地摇着头。

“我该怎么做呢?”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眼睛湿亮亮的,“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而什么都不做。我发觉我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眼看着你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你当年要和我分是正确的,因为你知道我靠不住。你永远都是正确的。”

顾湘一个劲地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眼睛火辣辣的疼。

孙东平声音里充满了哀伤,“顾湘,我们当年的感情,不是青春期的荷尔蒙。”

顾湘嘴唇颤抖着,轻声说:“我太害怕了。东平,我那个时候已经吓傻了。前所未有的自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痛苦。在法庭上,我看着你,觉得你和我就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们的确已经再没可能了……”

孙东平浑身颤抖,“我知道的,我想就会这样。可是你如果说出来,也许就会不同的……”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顾湘仓促地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已经改变不了了,不是吗?现在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都很好,有工作,有健康,有未来。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顾过去了?求求你……”

孙东平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就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扯,顾湘恳切的目光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八年前是,八年后还是。特别是别人为他计划好了人生道路,他就还真的傻兮兮地照着走了。现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中间,简直快要窒息而死。

他曾经构思过无数次再见顾湘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那统统不管用!等到真的见面了,感性彻底击败理智掌握了他的言行。他语无伦次,狂喜之下,又充满了绝望。八年的时光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他和顾湘。

其实顾湘说得也有道理,事到如今,的确也就这样了。

“对不起。”孙东平的手撑着额头,顾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声音有点闷,似乎带着点鼻音,“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我压根没这个资格。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是我找了别人——是我没有坚持等下去。”

顾湘嘴唇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孙东平的话落进她的心里,发出剧烈的回响,震得她一时失聪。

他说了,他说他找了别人,他说他没有等她。

林荫道上,少年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回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另一条岔路奔跑而去。那一刻,蝉也停止了鸣叫,风也停止了吹动。男孩越跑越远,身影终于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大门合上,世界又恢复了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吃早饭的白领们都已经赶去上班了,只有靠门口的地方还坐着一对老夫妻。服务员在拖地,老板着忙着接午餐外卖的订单。

“我……那个时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顾湘轻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可是你还有你的大好人生。我自卑,你那时候越对我好,我就越接受不了……”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好,不是出于同情!”孙东平叫道。

“我知道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顾湘无助地看着他,“我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不成熟,我完全给吓怕了。我想,反正我们这样下去迟早会不行的,所以,与其等你主动走,不如先把你推开算了。这样,你也少一点心理负担,我也可以给自己心里一丝安慰,告诉自己,这样避免了将来的拉拉扯扯……”

孙东平默默地坐着,仿佛身上的筋被抽走了一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站在今天的角度来回忆当年,他也觉得顾湘的做法太有预见性了。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假如当初顾湘没有和他分手,他是否会坚持下去。假如顾湘出狱了,他们重新在一起,他是否能继续维持那份感情。他心里完全没有肯定的答案。

她放弃了,所以他后来才放弃得那么轻松。她那么冷静理智,更加衬托出他冲动轻率。她快刀斩乱麻,断了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一个优秀的医生果断地切除了一颗刚长出来的肿瘤。

“你……你恨吗?”孙东平声音嘶哑地问。

顾湘咬了咬唇,说:“恨过的。有一阵子,情绪很失控,憎恨全世界。我恨我爸、我后妈和我弟,恨他们对我刻薄冷漠。我也恨叶文雪和姚依依,恨她们娇纵恶毒,间接害我万劫不复。我恨这个法制,对我如此苛刻。当然也恨你,我落到泥坑里,更衬托出你金光闪闪的。你越是想见我,越是给我写深情的信,我就越恨。我还好恨自己……”

孙东平听着,感觉冷到了骨子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僵硬着。

顾湘叹了一口气,语气轻缓了下来,“可是后来平静下来,又觉得这股恨意对我没有丝毫帮助,它只会让我陷入自哀自怨中无法自拔,却改变不了现状。那之后,我就试着一点点接受现状,适应新的生活。好在我本身就是社会底层出身,落差也不算太大。”

“所以,你现在不恨了?”

“不恨了,”顾湘认真地说,“我觉得命运是公平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我相信我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我还恨。”孙东平苦笑着,眼里一片寒光,“我没办法像你这么通达。我恨当年那些人,我也恨我自己,怯懦、弱小,自以为是,却在变故面前无能为力。”

“你那时候还没满十八岁,不过是个孩子。”

“这安慰不了我。”孙东平闭上了眼睛。

顾湘悲哀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死去的爱情。

良久,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对孙东平说:“我吃饱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招呼服务员结账买单。他掏出皮夹打开来,夹层里嵌着他和刘静云游巴黎迪斯尼时的一张合影。他搂着刘静云的腰,刘静云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若春光。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皮夹啪的一声合上,心虚地看向顾湘。但是顾湘坐他对面,并没有看到皮夹里的秘密。

她反倒问道:“没带钱吗?”

“不!”孙东平急忙抽出钱递给服务员。

两人默默地走出茶餐厅。外面天气不错,太阳出来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顾湘抬头望了望天,对孙东平说:“你还要回去上班吧?”

孙东平点头,“你呢?”

“张其瑞放了我两天假。天气这么好,我打算洗点衣服。”

“现在生活方便吗?”

“挺好的,什么都不缺。那边就是超市,买东西很方便。这里离酒店也很近。而且张其瑞很照顾我,我从来不用上夜班。”

“哦,”孙东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住徐家汇那边。”

“上海真大呢。”顾湘微笑。

孙东平却觉得,上海真小,小得装不下他们的那点爱恨情仇。

他送顾湘回家,还是老样子,让她走内侧,自己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都显得很疲惫,仿佛先前的交谈已经花去了他们全部的力气。小路上很僻静,他们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叠在一起,有时候分了开来。

到了楼下,孙东平抬头看了看那栋不起眼的公寓,问:“这里安全吗?”

顾湘说:“住的都是同事,而且有门卫。”

孙东平看着顾湘,说:“我们以后,有空还是常出来见个面吧。张其瑞已经抢了一个先,但是我也想照顾你。这不是同情你,或是瞧不起你,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做点什么。请你接受我,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帮助到你了。”

他把自己的名片掏出来,又拿笔把家庭地址和私人电话也写了上去。

“任何时候,任何事,请给我这个机会!八年前你没有给我的机会,请现在给我吧。即使只是找我来换一个灯泡。请你不要再像当年那样背对着我。请你,不要再失踪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顾湘接过名片,手在微微发抖。

孙东平坐上车,摇下车窗,再度看了一眼顾湘清秀文静的侧脸。她注视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消失不见了。她会在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他能随时都有她的消息,经常可以看到她。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顾湘,我很想你。”

车缓缓启动,开出小路,拐上大道。没有多久就融入车流之中,不见踪影。

顾湘捏着那张专人设计、制作精美的名片,低声呢喃:“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