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初恋

新学期开学,对于顾湘来说,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她之前在外婆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寒假,开学后,因为上学期成绩优秀,分配到了一张宿舍床位。

搬离了父亲的家,对于她来说,不啻于从牢笼里解放了出来。再也没有人对她冷眼冷语,再也没有人私下对她粗暴,再也不用周末被叫去帮忙弄那些腥臊的海鲜,再也不用做那些琐碎的家务。关于最后一点,倒让继母林淑雯有点舍不得顾湘搬出去。

住校后,顾湘比平时多了许多时间学习。开学考试成绩出来,她在班级里的排名上升了七位,又再度蝉联英语冠军。所以换届改选的时候,顾湘顺理成章地当选了英语课代表。

顾湘为人温和细心,耐心特别好,同学不懂的题目,她可以给你反复讲到你懂为止。这样的课代表,自然十分受欢迎。

孙东平寒假出国了,跟着母亲去美国玩了三个礼拜。他吃不惯那边的食物,瘦了许多,蔫蔫地回来了,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回来送人。他的新学期倒也多姿多彩,开学没多久就又交了一个新女朋友,是三班的一个转学生。

那女生模样精致秀美,脾气温婉如水,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孙东平追她的势头非常猛:送玫瑰,帮做值日,放学了护送回家。女生很快就招架不住,醉倒在这温柔乡里。

这次顾湘离孙东平的桃色新闻躲得远远的,平时见到他都要绕道走。孙东平忙着谈恋爱,也没空答理她。

学校为了鼓励学生勤奋学英语,新开设了一个英语角,顾湘和二班的英语课代表担任了英语角的主持人。

二班的英语课代表叫余文渊,也是学校里出名的小才子,模样斯文,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有这方面的经验,英语角的活动主要都是他在张罗,顾湘给他做助手。小余为人热情友善,时常和顾湘在一起交流学习经验,还借给她许多英文原著。

期中考试过后,刘静云领导的英语话剧社正式并到了英语角里,她自己也成为英语角的第三位主持人。这样一来,英语角的活动就更多了,而且丰富多彩,颇有意思。一时间,申请加入英语角的学生也多了起来。

刘静云加入英语角没多久,张其瑞也加入进来。孙东平和曾敬对洋文无爱,两人加进来纯粹是为了凑热闹。

孙东平的小女朋友姚依依自然也跟了进来,成日和孙东平形影不离,乖巧温顺地跟在男友的身后,帮他端茶递水,十足贤惠样。小姑娘皮肤白皙,瓜子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嘴唇微肿,像在撒娇,或是等待亲吻一样。孙东平有了这样一个女朋友,十分得意。

姚依依的英语相当好,开口就是标准的英国伦敦腔,连英语老师都对此赞叹不已。只是她拼写很差,总是漏字母,这才让顾湘他们拿了高分。别人问姚依依怎么学得这么好的英文,她只笑着不回答。孙东平却骄傲极了,总是带着她到处显摆。

孙东平把姚依依宝贝得什么似的,可是百密也有一疏。一日放学后,顾湘抄近路回宿舍,路过操场边的小树林的时候,就见姚依依被几个女生堵在树下。

那几个女生,顾湘也不陌生,为首的就是上个学期害惨了顾湘的叶文雪。自从孙东平揭穿了叶文雪的把戏后,两人就分手了。叶文雪后来还来找过孙东平几次,流着眼泪好言相劝,孙东平却没理她。今天这样看来,叶文雪显然是把矛头对准了孙东平的新欢姚依依了。

只见叶文雪面容狰狞,一把将柔弱的姚依依推倒在树下,然后左右开弓,啪啪扇了姚依依四五个耳光。姚依依被其他几个女生抓住,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等那些人松开手,她只能捂着脸哭起来。

叶文雪平日里看着那么高傲优雅,此刻就像一个泼妇。她和同伙你一言我一语,用相当难听的语言辱骂姚依依,还不停地动手掐她,扯着她的头发,扇耳光。

顾湘没惊动她们。她小心地按原路返回,朝着教学楼跑去。她记得孙东平今天被数学老师留下来有事。

等孙东平他们跟在老师的身后赶到小树林的时候,叶文雪和她的伙伴已经走了,只留了姚依依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因为老师在场,孙东平再大胆,这个时候也不敢过去把女朋友抱在怀里温言安慰。

顾湘跑过去把姚依依扶了起来,给她拍灰擦脸。小美人依靠在顾湘身上,哭得花容惨淡,白皙的脸上红肿成一片,胳膊上还有指甲掐伤的印子。

老师气得跺脚,追问姚依依是不是叶文雪干的。出人意料地,姚依依坚定地摇头否定,不论老师同学怎么追问,都不肯说出打她的人的名字。

受害者不指证,老师也无能为力,这事只好就这么不了了之。只是孙东平又跑去找叶文雪吵了一架。叶文雪和他彻底撕破了脸,收起了那高贵文雅的嘴脸,反而将孙东平骂了个狗血淋头。叶家是市里高官,而孙家从商,两家平时也有来往。孙东平也不能把这事闹大,只好受了这口闷气。

姚依依表现得出奇的懂事,对于男朋友不能为自己报仇一事,一点都不计较,还反过来开导孙东平。这点让旁人对她刮目相看。

这事过去两个礼拜,姚依依脸上的印子消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件大事惊动了整个学校。

顾湘还是听刘静云说的,“叶文雪周末的时候被人打了。”

“打了?”顾湘对这个打了的含义还不是很清楚。

刘静云比给她看,“我跟着学生会的人去医院看了。这边眼睛,肿得这么大,左手骨折了,脚踝扭伤,肋骨断了两根。据说还有脑震荡,不知道会不会成傻子呢。”

“这么严重?”

“是啊,”刘静云也被这暴行惊住了,“我知道她挺讨厌的,可是也不该这样打一个女孩子啊。听说她以后都不能跳舞了呢。”

顾湘问:“为什么平白无故打人?”

刘静云左右看了看,凑近来小声说:“我是听张其瑞说的。姚依依的父亲早年逃去了香港,现在已经是什么帮会的老大了。听说女儿被欺负了,于是找人来报复。”

顾湘扑哧一声笑了,“这又不是电视剧,太瞎扯了吧?”

刘静云也笑,“我也猜是张其瑞逗我玩的。他这人,开玩笑的时候也是一本正经的,弄得我都不知道真假。”说着,脸有点红。

顾湘又问:“报警了吗?”

“抓不到人啊,只有当一般抢劫事件处理了。”

“那叶文雪怎么办?”

“听说要办理转学。她妈妈要带她出国。”

“太可怕了。”

“是啊。吵架什么的都可以理解,把人打成这样……”

“你还是觉得是姚依依做的?”顾湘瞅着刘静云。

刘静云撇嘴,“那女生,心思很深沉呢。唉,别说我了,那个余文渊,最近和你走得很近啊。”

顾湘一愣,急忙解释,“老师要我们把英语角弄一个口语比赛,我们俩在忙着策划这事呢。”

刘静云奸笑,“他很照顾你嘛,我看他都把活接过来做了。”

顾湘有点窘迫,“不是的……他做事的确比我要好些……”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刘静云忽然压低声音冒了一句出来。

顾湘急得立刻摇头,“别胡说!没有这样的事!”

“我说的是他,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刘静云狡猾地笑,“不过,孙东平肯定正不高兴呢。”

“他有女朋友了,不会关心这事的。”顾湘并未在意。

刘静云私下对张其瑞说:“我的感觉可准了,孙东平绝对有想法。”

张其瑞没说话,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在刘静云的脸上亲了一下。

刘静云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张其瑞。

张其瑞说话有点不流畅,“那个……有,有蚊子……”

刘静云看着他半晌,忽然温婉一笑,蜻蜓点水地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哦……蚊子飞到你脸上了……”

叶文雪出院后,就办理了转学手续,没再在学校里出现过。她那高官的父亲对女儿被打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件事就此没有了后续。

姚依依则依旧一副乖乖女模样在学校里走动,对流言无动于衷。经历这么大的流言都还能这么镇定,顾湘觉得这个女生应该不简单。当然,她也并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用那么惨痛的方式来体会到这个女孩深沉的心机。

英语角聚会的时候,顾湘把借的书还给余文渊。小余问:“我刚弄到一套福尔摩斯全集,是中英双语版的,你要看吗?”

“等模拟考试结束吧。”顾湘说,“而且最近物理课好难,我要多复习一下。”

小余立刻热心道:“我物理还不错,你哪里不懂,我帮你讲解好了。”

“这会耽搁你的时间的啦。”

“怎么会?帮助同学是理所当然的。”

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笑。顾湘不悦地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坐在不远处一张桌子后,拿着本英语书做样子,满脸讥讽地笑。

余文渊这种书生总是有点怕孙东平这样的学生。他推了推眼镜,约着顾湘明天晚自习再见,借口告辞了。

顾湘埋怨地白了孙东平一眼,“今天姚依依又没来,你来干吗?”

孙东平下巴一扬,“不兴我努力学习?”

顾湘斜睨他,“书都拿反了,样子都装不像。”

孙东平这才手忙脚乱地把书正回来。

教室里学生们已散了大半,顾湘也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去食堂吃饭。

孙东平趴在桌子上瞅她。南方天气热得早,现在大家都已经穿短袖了。顾湘同往常一样扎着马尾辫,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肌肤上。她的脸在孙东平的注视下渐渐泛起了红晕,收拾书包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孙东平咧嘴笑,“我说,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顾湘大惊,手里的文具盒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钢笔橡皮散落了一地。

“你……你胡说什么!”女孩子脸涨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成天风花雪月的!我……我才没有喜欢你!你别胡说,上学期你还害得我不够惨吗?你自己都有女朋友了,还乱开别人玩笑,太不正经了!”

孙东平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顾湘就差没拿着十字架或者《民法》往他头上砸了,那卫道士的样子十分好玩。

顾湘气呼呼地把文具盒收好,背起书包,愤怒地指责,“你这人真是太无聊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教室。

次日,余文渊果真如约来给顾湘辅导功课。他还带来了一套最新的海淀习题,说是家人买重了,送给顾湘。顾湘推拒不得,只好收了下来。

顾湘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单纯人,余文渊对她这么热情,大家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免不了胡思乱想一下。若说余文渊对她没意思,那他又主动热性地帮忙;若有意思,他凡事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也没进一步的表示。

余文渊这样的男生,在学校里也是挺受欢迎的。喜欢他的女生里,也有聪明又漂亮的,顾湘排不上号。可是小余却显然对顾湘比较特别,这也让顾湘不免有点心跳的感觉。

这年夏天来得早,六月期末的时候,整座城市已经热得犹如火炉。潮湿的海风日继一日地吹着,气象台预报说有台风要来,于是学校早早放了温书假。学生们一哄而散,走了个干净,连大部分住校的学生都回家去了。

顾湘倒也想回家,但是出了校门才知道公交车已经停开了。这时候风已经很大了,偶尔夹杂着雨点,打在人身上生疼。她只好返回小卖部给外婆打电话。

外婆在那边说:“我这里都好,就是东面的窗户有点松。楼下的志超早上过来帮我修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房顶呢?”顾湘问,“西南角那里不是一直有点漏吗?”

“没事的,等台风过了,再找人来修好了。”

顾湘颇不放心地搁下电话。

没有多久,狂风暴雨来袭,整座城市就像一艘帆船一样在风雨中摇曳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虽然门窗紧闭,顾湘还是可以听到台风在城市上空呼啸的声音。雷声震耳欲聋,这才下午两点半,外面已经黑得犹如夜晚,只有闪电一次次撕开黑幕。

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顾湘倒不畏惧这样恶劣的天气。但是糟糕的天气也让她看不下书。收音机里一直在说风速在加强,她十分担心家里那破旧的屋顶。或许外婆会待在卧室里,那么外面即使漏水了,也没什么关系。

一直到晚上八点,这场雨才终于转小。顾湘这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打着伞去食堂。

没想到,今天食堂居然没开,一把铁将军守大门。顾湘傻了眼。她房间里只有水,这晚上莫非是要饿肚子了。

“顾湘?”

余文渊打着伞走过来,他也是住校生,这天他也没回去。

两人饥肠辘辘,商量了一下,既然雨小了,不如去学校外面找吃的。校外有个大超市,应该没关门。

路上积水很深,路灯黑了大半。余文渊走在前面探路,顾湘跟在他身后。男生话不多,但是这份体贴很让顾湘感动。

两人转过街角,已经可以望见超市的灯光,互相看了一眼,加快脚步朝那边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去路。

两人都不知道那三个小流氓是什么时候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只是在他们突然冲出来拦住他们去路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大街上没有其他行人,旁边的店面都关了门,他们两个连个求救的地方都没有。

顾湘和余文渊的钱包很快就被抢了去。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文弱书生,都弱不禁风。混混头目啪地吐了一口痰到余文渊胸前,就已经把他吓得哆嗦。顾湘躲在他身后,他自己倒还想往顾湘身后躲。

顾湘拉着他的袖子,问:“怎么办?我们跑回学校行吗?”

余文渊仿佛得到了提醒,猛地甩开顾湘的手。恰好天上一个闪电,大家眼睛一花,他借机从包围中冲了出去。顾湘喊了他一声,要跟着跑,却被小混混抓住了胳膊。而余文渊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顾湘被几个小流氓团团围住。那些人围着她调笑轻薄,不住推搡着。顾湘瑟瑟发抖,不忘大声呼救,心里却是恐惧得一片空白。

谁能来救救她?

就这个时候,路边一栋房子里跑出一个男人,冲着他们大声呵斥,男人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小混混们有点慌了,丢下顾湘作鸟兽散去。

顾湘在雨里哆嗦着。那个中年男人跑过来,“小姑娘,你没事吧?叔叔已经报警了,别怕!”

公安局就在附近,所以公安干警来得很快。顾湘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那位大叔古道热肠,一定坚持要她去做记录。大叔还对警察说:“本来还有个男生的,结果那个男生丢下这个女孩子自己先跑了……”

顾湘懊恼地抱住脑袋,她知道这事真的没了挽回的余地。

后来警察和学校怎么交涉的,顾湘并不知道。班主任刘老师倒是在班会上反复叮嘱学生们外出要小心。顾湘得到了同学们关切的问候,班长张其瑞还免了她一次值日。

那天那个大叔并未看清楚那个逃跑的男生的长相,顾湘又保持沉默,同学们只好盲目地指责那个男生胆小懦弱,没有责任感,是男人的耻辱。刘静云一直想从顾湘那里打听那个男生的名字,可是顾湘一直不肯说。

顾湘在走廊里碰到余文渊,两人一打照面,对方就心虚地低下头。顾湘想和他说话,想说那天的事其实不怪他。可是余文渊不等她开口,就逃也般的跑走了。

顾湘摇摇头,转过身去,一愣。

孙东平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走廊栏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刚才那一幕,显然已经落入了他的眼里。少年眼神沉沉的,有种说不出的荫翳。

顾湘以为他又会嘲笑自己和余文渊有暧昧。可是孙东平这次一个字也没说,吐了草秆,大摇大摆地走了。

也就是这天最后一节自习课,二班的教室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

孙东平在学生们的惊呼声中盛气凌人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余文渊的座位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老子告诉你,什么才叫做男人!”说罢,狠狠一拳挥了过去。

这次事件闹得相当大,最后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班的人冲来二班打人,二班的男生自然反应过来后就回击过去,一班的男生和孙东平的跟班们也冲过来帮忙。然后其他几个班的男生也很快就被卷了进来。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或许还不知道冲突的由来,只是冲动地握着拳头就冲了上去。

等到老师们赶到的时候,整个三楼已经大乱。张其瑞他们提前把孙东平从混乱中心强行拖了出来,只是余文渊已经被打得一头都是血了。

顾湘也就是在这次事件后,第一次看到了孙东平的父亲。

孙父个头高大,相貌英俊,如果不是一脸匪气,怎么看也是个十分有魅力的中年成功男人。孙东平长得十分像他爸,连那股匪气也遗传了十成。父子俩站一起,就像大小两个模子的成品。

孙父宠儿子,非常明显。明明是气势汹汹地走进校长办公室,却只是在儿子头上轻拍了一巴掌。

孙东平一脸的有恃无恐。他也挨了几拳,眼角肿着,嘴角破了,胳膊上有道口子,胡乱包扎了一下,充好汉。

孙父一本正经地向校长和老师道歉,又向余文渊和他父母道歉。只是气场实在太大,太有压迫感。先前还在骂骂咧咧的余家夫妇,这个时候居然都说不出话来了。

孙父装模作样地吼儿子,“干吗打人?”

孙东平指着余文渊的鼻子,当着老师的面说:“他就是那个把女同学撇下自己跑了的人。”

顾湘懊恼,简直不忍继续看下去。

刘老师问:“顾湘,是不是?”

顾湘不忍心指责余文渊,却也没胆子说谎,支吾半天。余文渊倒先承受不住压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余家父母六神无主,老师们也面面相觑。倒是孙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夸奖道:“好样的,像个男人!”

顾湘看不下去了,怯怯地举手,“老师,我可以去上课了吗?”

校长疲惫地点了点头。

孙东平借机跟着她一起溜走了,顾湘被他拽着一路跑下楼才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又打架?”顾湘揉着被抓红的手腕,“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万一你被开除了怎么办?”

孙东平瞅着她笑,“我要是被开除了,你会舍不得我走?”

顾湘别开脸,被孙东平的气息拂到的脸颊有点发烫,“关我什么事?还有,你干吗去打余文渊啊?”

孙东平冷笑,“怎么?心疼了?他丢下你一个人跑了,你倒好,还有爱心去同情他!”

“那也不能怪他,他又打不过那几个人。再说,我不是没事吗?”

“那万一你要是有事呢?”孙东平反问。

顾湘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这种假设根本没意义。我要去上课了。”

孙东平拉住她,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认真,“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假如你真的有事,你想过那个后果吗?你想过那有多可怕吗?”

顾湘打了一个哆嗦。她又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孙东平指的是什么。她这两天,每个晚上都做噩梦,都梦到余文渊转身就跑走了,她被那几个人死死抓住,挣脱不得。那种恐怖就像蔓藤一样缠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然后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是汗。

孙东平看着她的脸色白了,心下也有点后悔。

“我也不是故意吓你……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注意一点……”他结结巴巴地说。

顾湘低头,半晌才说:“我脑子又没病,怎么会没事跑去找人抢劫我?”

孙东平扑哧一声笑了,换来顾湘一记白眼。

这次打架事件,孙东平理所当然地又被记了一个大过。其实如果不是他家有钱,他成绩也好,开除都算轻的。

孙父花钱给学校添了四间电脑教室,还把原来的电脑全部都换成了最新的款式。学校下午放学后开放电脑教室,还允许学生上网。这让原本对孙东平不满的学生也消了气。

张其瑞就笑着说:“你爸只花了一点小钱,倒显得这学校是你家开的了。”

孙东平得意扬扬,搂着姚依依道:“花小钱,办大事。我爸说这才叫策略。”

姚依依靠在他怀里温婉地笑着。全学校都知道孙东平是为了顾湘才打的余文渊,都以为她会像当初的叶文雪一样,即使不和孙东平分手,也会大闹一场。可是姚依依完全无动于衷,仿佛不知道这事一样,还是对孙东平那么百依百顺,温柔可人。

张其瑞对孙东平说:“姚依依心机很沉,而且狠得下心来。我觉得你应付不了她。”

孙东平只觉得自己男性尊严受到蔑视,还不高兴了一阵,却从没把张其瑞的话放在心上。等到后来他后悔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余文渊不久也转学了。顾湘再次成为校园热门人物,这对于只想低调度过高中三年的她来说,无异于又是一场折磨。不过还好,暑假很快就到了,学生们离开了学校,等他们再次回到这里时,丰富多彩的暑期生活才会是他们讨论的话题。

顾湘回到了外婆家。她穿上旧T恤,戴着母亲留下来的旧帽子,帮外婆推着小车,开始走街串巷地卖冷饮。

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烧烤,外婆就是这样把顾湘拉扯长大的。顾湘的父亲在她的成长岁月里,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离家不远处,有家熟人开的快餐店,卖一些普通菜色给附近上班的白领。大厨做的麻婆豆腐只尝得出咸,红烧肉全是糖味。只是附近的餐厅不多,所以生意居然还挺红火的。

顾湘在这家饭店里做兼职,专门帮送外卖。北面是写字楼区,有时候一张单子就是五十个人的饭。顾湘的力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踩辆老旧的单车,一个人送一大箱饭,很多时候还得一个人提上楼去。

大太阳天里这么来来回回地跑,很快就晒黑了。晚上回家洗澡,胳膊和脸都疼得厉害。最严重的时候还会脱皮。

外婆心疼,“我们家也不是缺那点钱,你不去那家做吧。”

可是老板给的酬劳很丰厚,送外卖给外企,还有一笔丰厚的小费。顾湘这也是在为将来读大学存钱。

一日她送外卖回到店里,正吹着空调喝绿豆汤,有几个女生推开店门走了进来。女孩子们都打扮得时髦漂亮,戴着墨镜,人手一把蕾丝花边太阳伞。她们进来后就嫌弃里面油烟味重,两个女生想走,两个女生说饿了想吃饭,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还是姚依依先把顾湘认出来的,她十分惊讶地道:“顾湘,是你?你在这里……打工?”

顾湘这个时候头发凌乱,一身是汗,脸膛晒得黑里透红,身上穿一件发黄的T恤,一身汗味和油烟味。她扭头看到姚依依,有点尴尬。

“是,你们是在逛街?”顾湘看了一眼那几个还在争执的女生。

“她们是我初中同学。”姚依依说,“你怎么在这里打工?”

顾湘笑了笑,“离我家近啊。”

“不是的,”姚依依解释,“这份工做得又脏又累的,给同学看到了多不好。你要想打工,同孙东平说一声,他在他爸的公司里随便就可以给你找份工嘛。”

顾湘听她一番话说完,不怒反笑了,“劳动不就是又脏又累的吗?再说,我干吗要孙东平帮我找暑期工?”

姚依依摇摇头,觉得顾湘倔犟,“大家都是姐妹,我也是为你好。你这样,多为孙东平抹黑……”

“我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和孙东平没有任何关系。”顾湘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和孙东平没有关系。”

这时领班喊顾湘,又有一单外卖要送。顾湘冲姚依依点了点头,提着两袋盒饭匆匆走了。

姚依依脸色青白,也气得不轻。

结果第二天,孙东平就出现在快餐店里。他这样挑嘴的人,当然不是来吃饭的。那么只有一个目的了,就是来看顾湘笑话的。

孙东平来的头一天就把顾湘的头发和衣服批评了个彻底,笑话她道:“你现在这样就像捡垃圾的外来人,那些写字楼的保安怎么会放你进去?”

顾湘气得差点把抹布甩在他的脸上。哪个女孩子不爱干净?这样的活,拿给他大少爷去做,不消半日他就逃跑了。

孙东平看她气得那样,觉得好玩极了,从此以后三天两头都要过来坐坐。他瞧不起这里的饭菜,只肯点一杯饮料喝。顾湘比较闲的时候,他就找她说话;顾湘忙的时候,他就自己打游戏机。

小伙子模样帅,嘴巴又甜,店里其他打工的女孩子很喜欢他,总围着他打转。孙东平点一杯果汁,总能免费续上三四杯。

顾湘便讥讽他,“喝那么多水,也不嫌跑厕所麻烦。”

孙东平笑道:“谁会拒绝自己送上门来的东西?”

中午十一点一过,饭店就进入最红火的阶段。顾湘接到单子,提着一大袋盒饭就往外走。

孙东平追过来问:“你要去哪?”

“送外卖!”顾湘没好气地道。

“远吗?”孙东平又问。

“不远,就在盛发大厦。”顾湘对孙东平说,“还有,以后你要没事,就不要来这里了。小店又乱又脏,不是你这种人待的。而且,你老是妨碍到我的工作。”

孙东平不以为然,“店又不是你开的,你管我来不来?”

顾湘懒得和他纠缠,踩着单车走了。孙东平在她身后大声喊:“骑慢点,当心车……”

话音未落,一辆摩托车从斜里开了出来,一下将顾湘连人带车撞倒在地上。

周围的世界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孙东平感觉到浑身血液都从头顶流到了脚底。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立刻狂奔过去。

顾湘意识还很清醒,被孙东平扶起来的时候,疼得哼哼。这个男生力气也太大了,没断的骨头都快被他弄断了。

她的左脚卡在摩托车底下,一动就疼得钻心,估计是受伤了。胸口也被撞了一下,现在呼吸都还有点闷。

孙东平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左脚抽了出来,“好像是骨折了。”

顾湘只觉得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没事的!”孙东平安慰她,“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盒饭打翻了一地,这时候也顾不上了。孙东平抱起顾湘,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去的是熟人开的医院,那急诊室的小大夫也认识孙东平。这天午饭才吃了一半,就见孙少爷血迹斑斑地抱着一个人冲了进来,把他吓得都呛住了。

“怎么了?有人追杀?”

孙东平和小护士都很无语地看着他。小大夫急忙抹干净嘴角的饭粒,去给顾湘看伤。

顾湘受了点惊吓,直到医生说她是小腿骨折,要给她正骨打石膏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摩托车撞了。

她下意识地拉住孙东平的袖子,“我没钱。”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孙东平吼她。

“是啊,”小大夫说,“孙少在我们这里专门有个赊账的户头……”

孙东平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顾湘听明白了,倒笑了起来。不过她前胸有软组织挫伤,一笑就牵扯到伤处,疼得很,也让这个笑容惨淡收场。

小护士过来帮她把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肉上都处理了一下。大都是小伤口,只有右手肘在地上狠狠蹭了一下,脱了一大块皮,鲜血淋漓,还怪吓人的。

“夏天热,就不包扎了。开了药给你拿回去,记得擦。”

孙东平问:“要不要留院观察两天?”

“为什么?”顾湘反对,“我现在很好,根本没必要住院。”

“看看有什么后遗症啊。”孙东平理直气壮,“万一你有脑震荡……”

“我又没被撞到脑袋!”

“那内出血呢?”

“怎么可能!”

等到顾湘腿上打好了石膏,坐着轮椅被孙东平推了出来,已经有一辆车停在医院门口等着接他们了。

“我给我爸打了电话,要他派车来送你回家。”

顾湘看着那辆庞然大物,失笑,“还真不知道开得进我家的巷子不。”

事实当然是开不进去。所以孙东平只得先把轮椅拿下车放好,再把顾湘扶下来。他倒是想抱她下车的,不过顾湘死活不同意,说自己另外一只脚还是好的。

这是孙东平第一次来顾湘家。这一片都是私人自建楼,窄而高是楼群的特色,密密麻麻的楼房拥挤在一起,难得看到一方蓝天。顾湘家还算好的了,只有三层,因为是老房子,所以还有个公共的小院子。

外婆卖冷饮还没回来,顾湘便请孙东平在客厅小坐。她生平第一次坐轮椅,还很不习惯,又有点好奇。孙东平给她找来的这架轮椅十分高级舒适,使用起来还挺方便的。

孙东平打量这间屋子。十多个平方,水泥地,家具的样式都十分古旧,油漆斑驳。不过到处都收拾得干净整洁。西面有个小佛龛,供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像,应该是顾湘早逝的母亲。

“你妈妈还真漂亮。”孙东平由衷地赞美。相片里的女子眉目如画,笑颜温婉。

“是啊,”顾湘从厨房里拿了点冰冻的饮料出来,递给孙东平一罐可乐,“大家都说我没遗传到我妈的秀气,也怪遗憾的。”

孙东平看了看顾湘母亲的遗照,又瞅了瞅顾湘,“其实你们眉眼很像啊,嘴巴下巴这里也像。不过你太瘦了,你妈看上去都比你健康多了。”

顾湘说:“我爸却总说我长得不像我妈,口气很失望呢。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长得像我妈,或许我爸会对我更好一点……”

顾湘话里的忧伤让孙东平有点不自在,他挠了挠头,问:“你现在住学校了,你后妈和你弟不会再欺负你了吧?”

“什么欺负啊?”顾湘笑了笑,“我偶尔会去看一下我爸,他们两个都不大理我。唉,家里的事很复杂。”

顾湘的腿伤原来打了麻醉药的,现在药效渐渐退了去,开始感觉到疼痛了。孙东平看她脸色不好,便劝她吃点镇痛药。医生开的镇痛药有安眠的作用,顾湘吃了后想打瞌睡。

孙东平扶她到卧室躺下,然后问:“你家没空调?”

顾湘眼皮在打架,笑他,“你才发现?帮我把电扇打开就行了。今天谢谢你,你若要走了,记得留个门。”

“我不走,”孙东平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我留下来陪你。”

顾湘摇摇头,可是药效上来了,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孙东平坐了没多久就后悔了,原因是他饿了。午饭他才吃了几口,然后一个下午在医院,都没吃上东西。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消耗大,食量大,此刻他的肚子里正鼓声响天。

顾湘的房间里连包饼干都没有。孙东平只好转到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都是萝卜青菜,还有一大碗剩饭。他饿得半死,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外婆回到家,看到厨房里多了一个正在翻东西的男生,吓得不轻,还以为家里进了贼。后来知道顾湘摔断了腿,更是快晕过去了。好在孙东平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哄老人家特别有一手,三言两语就逗得老人转愁为笑。

“小湘有你这样的同学帮忙,真是福气啊。小孙你饿了吧,阿婆给你煮面条去。”

外婆的面条回过一道冷水,吃起来劲道爽口,浇的又是独门秘方老鸭汤。孙东平饿坏了,吃了好大一碗。然后嘴一摸,嘿嘿笑。

外婆问:“小孙啊,上医院的钱,是不是你垫的啊?要多少,我数给你。”

“不用了!”孙东平忙说,临时扯谎,“学校……给学生都买了保险的。这钱有保险公司给。”

外婆也不大懂,不过见他说得有条有理,便放心下来。

顾湘睡醒来的时候,邻居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孙东平已经走了,外婆则在床边做胸花。这是她老人家接的零活,可以赚点水电费。

“还痛不痛?”外婆扶顾湘坐起来,“你那同学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已经回家去了。这事多亏了他。那轮椅和拐杖,他都说是送给我们的,唉,那个孩子家很有钱吗?”

“是挺有钱的。”顾湘才醒,还有点迷糊。

外婆说:“难怪,给他煮了面,他非要自己洗碗,结果不但把那个大碗给摔了,还把放旁边的两个碗和一个盘子给砸了。”

顾湘哈哈笑,“他活那么大,估计连自己的袜子都没洗过呢。”

外婆摸着顾湘的头发,“唉,你没事就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个暑假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又少赚了一笔钱。”

“钱多的是时间赚,身体最重要。”

快餐店的工作不得不辞了。老板还挺厚道的,多给了顾湘两百块钱,要她买点营养品补身子。顾湘闲在屋里,十分无聊,于是就把外婆接来的做胸花的活拿过来做。

后来顾湘摆摊卖手工小钱包的时候,也时常回想起这段岁月,自己做针线活的本事,也就是在这个暑假里磨炼出来的。

孙东平从此以后,隔三差五就会上门来,有时候带点水果,有时候只是过来蹭饭。他特别喜欢外婆做的面条,一个人可以吃好大一碗。孙少还是非常积极地负责洗碗。顾湘把家里的碗都换成了搪瓷的,这下随便孙东平怎么摔都碎不了了。

这一个多月里的时间,又闹了一次台风,凉快了两天。孙东平就推着顾湘到附近走走。

“对了,你们家对门住的那家人是什么来头?”孙东平问。

“干吗问这个?”顾湘不解。

“我好几次碰到那家那个男生,就是剪个平头的那个,眼神很凶。”

“你是说志超啊。”顾湘说,“他大我们两岁,已经不读书了,好像在哪里做保安。其实他人不错的,我不在的时候常帮外婆搬煤气罐什么的。”

“是吗?”孙东平阴阳怪气地说。

顾湘问:“你天天往我这里跑,姚依依不生气啊?”

“她才不会呢,依依很懂事的。”

“再懂事,是女生都会吃醋的吧。”

“依依不会吃醋的。我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朋友。”

顾湘觉得很荒谬,“为什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孙东平觉得好笑,“我人帅,追我的女生多啊。”

“这未免对别的女生太不公平了。”

“这我可不管。”

“你这样,迟早要闹出事来的。叶文雪那件事难道还没给你教训?”

“你能不能别老是像个修女一样念个没完好不好?”孙东平不耐烦了,推着轮椅往回走。

顾湘也有点生气,“停下来!我不回去!”

孙东平气得甩手,“好,老子也不伺候你了!你自己爱去哪就去哪吧!老子回家了!”说罢,丢下顾湘气呼呼地走了。顾湘也没好气,自己好心提醒他,倒被当成了驴肝肺。明明这个人就因为男女问题闹了不少麻烦,还不知道收敛,就当这个世界是由他主宰似的。

顾湘转着轮椅往回走。走到巷子口,遇到了麻烦。巷子是个斜坡,坡度不小。顾湘现在体弱力虚,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轮椅转上去。

顾湘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心里大为光火。一气之下干脆一只脚站起来,打算就是扶着墙走也要走回家。她少了孙东平的帮助,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可是才勉强走了两步,身子就被拉到一个怀抱里。顾湘下意识地挣扎,就听孙东平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动了,我抱你回轮椅上!”

顾湘一怔,耳朵被背后那人的气息拂到发烫起来。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回到了轮椅里。孙东平推着她往坡上走。

“你不是走了吗?”顾湘小声问。

孙东平冷哼一声,“老子爱走就走,爱回来就回来,关你什么事?”

顾湘撇着嘴,选择主动退让一步,没有顶撞回去。孙东平一路在背后喷着气,就像一头牛。顾湘反而觉得他这样挺有意思的。

这次事件后,孙东平有一个多礼拜没来。外婆还挺想念他的,如今很少有肯陪着老人家听粤剧的少年了,连顾湘都不爱听戏呢。

孙东平之前那阵子做了不少事。他把顾湘那辆生了锈的老式单车重新换了零件上了油,帮外婆换了煤气,还找人来把家里漏水的屋顶都修好了。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细心起来却不是普通男生比得过的。

顾湘和外婆说:“人家有女朋友的,肯定是陪女朋友去了。”

果真,一个多礼拜后,孙东平晒得一身麦色地回来了,告诉顾湘:“我爸带着我和姚依依去香港玩了,我学会了冲浪。我爸的朋友有辆游艇,还带着我们出海了呢。”

顾湘“哦”了一声。

孙东平挑着眉毛凑过来,“你哦一声就算完了?”

顾湘觉得很困惑,一本正经地问:“那还要怎么样?一看你就知你玩得很愉快,我也没什么好问的嘛。要不……你暑假作业写了吗?”

孙东平扫兴地道:“算了!算了!喏,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是一幅沙画。颜色深浅不一的沙子被装裱在两片玻璃之间,留有一些空余,随着转动,沙子会流动组合成各种不规则的图案。

“真有意思。”顾湘由衷地赞美,“我很喜欢,谢谢你。”

孙东平倒在她的床上,伸了一个懒腰,问:“我这几天不在,你有没有想我?”

顾湘随手拿了一个桃子就朝他丢过去。

孙东平手一捞,就接住了,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会记住的。”

孙东平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差。

孙东平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顾湘。顾湘把盒子拆开来一看,“这是……CD机吗?”

“快!试一下,看音效好不好!”孙东平非常急切,给CD机装好电池,放进光盘,然后把耳机塞进顾湘的耳朵里。

按动了“播放”,耳机里传来清亮的男声在唱着抒情的歌曲。

“这是谁?”

“张信哲,”孙东平说,“最近超级红的一个台湾歌星,你不知道吗?姚依依她们可喜欢他了,管他叫情歌王子。这是他的新专辑,好听不?”

顾湘努力地在孙东平的唠叨声中听着歌,“确实好听。这首歌叫什么?”

孙东平接过一边耳塞,听了听,说:“《太想爱你》,这首歌叫《太想爱你》。”

男人深情地唱着:“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念头,想要全面占领你的喜怒哀愁……”

顾湘轻轻赞叹,“真好听。”

孙东平说要把CD机送给顾湘,但是顾湘坚持不肯要,觉得这太贵了。孙东平领教过她的倔犟,只好说是借给她的,等她听腻了就还给他好了。顾湘这才把CD机收了下来。

孙东平还拿来了很多光盘,刘德华的,张学友的,还有英文金曲什么的,一股脑都塞给了顾湘。这样,在漫长的养病过程中,顾湘也不会觉得无聊。

“我可比你家楼下那个小平头好多了吧?”孙东平厚着脸皮问。

顾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张志超。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呀?”

孙东平哼了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顾湘蔑视他,“小小年纪,满脑子男盗女娼的。”

孙东平气歪了嘴。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拆石膏的时候了。这天连刘静云和张其瑞也来了。刘静云还带来了点心。

“我之前回奶奶家去了,回来了才听其瑞说你摔断了腿。”

张其瑞则问:“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孙东平说。

石膏拆开了,露出惨白细瘦的小腿。人家都拆开石膏的脚很臭,不过孙东平只闻到药水味而已。

医生检查了一番,又让顾湘站起来,走了走,“很好,半年内不要做重体力活,不要快跑。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就要来医院检查。”

顾湘坐了一个多月,如今终于可以两脚走路了,开心得不得了。她对医生千恩万谢。

孙东平不悦,“怎么不谢我?”

刘静云瞥了他一眼,“听说就是你叫了她一声,她才被车撞的。换成我,没揍你一顿就不错了。”

孙东平叫起来:“那本来就是意外!”

“好啦,”张其瑞拉开总是吵个不停的两人,“庆祝顾湘恢复健康,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

顾湘的腿刚好,吃不得辛辣。于是孙东平做东,四个人去了一家熟识的汤馆,吃了一顿。刘静云和张其瑞坐在一起,席间两人有说有笑,给彼此夹菜。

顾湘吃惊不小。她再笨也看得出来两人正沐浴在爱河里。特别是张其瑞,小小年纪逢人就一张冷脸,惜字如金,你永远都搞不清楚他的喜怒哀乐的。如今对着刘静云,笑意温柔,话比平时多了N倍。

“白痴,”孙东平把一大块排骨夹到顾湘的碗里,“别老瞪着眼睛看人家,多没礼貌的。”

顾湘红着脸低下头。在她心目中,刘静云是好好学习、从不谈风花雪月的学生代表。如今连她都悄悄谈恋爱了,那顾湘的人生信念自然遭遇了一次重创。

孙东平啃着骨头,看着她傻呆呆的模样,笑了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白菜长得不算漂亮,人也不灵巧,一股穷酸样,还总是顶撞他。可是他看到她就觉得很愉快,就想伸指头戳戳她的脸,摸摸她的头发,就想看到她脸上泛红的模样。

这就像他小时候得了那只心爱的小狼狗,也是这样,总爱去摸摸它的头,给它梳理毛发。只是小狼狗会用它温润的眼睛看着他,摇尾巴舔他的手。而顾湘只会露出不悦又反抗不得的委屈表情来,忍受他的好意。

这样的女生,他从来没遇到过。

这种心脏扑通直跳的感觉,他以前也没有感受到过……

“在想什么呢?”刘静云轻推了他一下,“别磨蹭了,时间就快来不及了!”

孙东平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不是装修得华丽而俗气的饭店包厢,这里没有满桌饭菜。他正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未婚妻已经换好了衣服,而他的衬衫只扣了一半。

“魂归来兮。”刘静云在他眼前打了一个响指,“你妈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就降落了。万一我们再碰上堵车,到机场肯定迟到。你想让你妈带着行礼在机场等我们吗?”

“不!”孙东平彻底回过神来,“当然不!老太后那还不得发火把机场炸了。”

刘静云白了他一眼,“那就赶快收拾一下,把你头发梳一下,你看这边,都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今天上厕所又没有把垫圈拿起来,这个礼拜卫生你做!”

“哪个礼拜的卫生不是我做的?”孙东平小声地说。好在刘静云已经走出卧室了,没有听到他这句话。

梳妆柜上躺着两份大红烫金的喜帖。曾敬后天结婚。

高中和大学的同学,也有不少陆陆续续结婚了。他和刘静云的婚事现在也提上了议程。刘静云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选婚纱,虽然不说,但他知道,她相当的开心。

是的,他终于肯彻底和过去告别,与她开始新的生活,也不枉她风雨无阻地跟着自己一起走过这么多年。

出门没多久,徐杨的电话打过来了。铁娘子已经到了机场,结果没见到孙东平,于是打来电话把他一顿臭骂。孙东平没好气,只好使劲踩油门。

赶到机场,恰好孙母罗秀英女士一身考究的香奈儿套装,拖着LV的行李箱,戴着名牌珠宝,仰着下巴,优雅高傲地从国际到达出口走了出来。

“还是这么光彩照人啊。”刘静云小声地说。

“名牌老太太。”孙东平也说。

“你这么说你妈?”

“不,是我爸这么说她。”

罗女士看到了儿子和儿媳,走了过来,冲儿子伸出了手。

“妈,”孙东平搂过母亲,学着老外一样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路上还顺利吗?累不累?我定了饭店,我们先送你去酒店休息一下,再去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不用了,”罗女士说,“年纪大了,体力没以前好了。叫个外卖到酒店,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啊!静云,好久不见了,你父母还好吧?”

刘静云微笑着说:“都很好,谢谢阿姨关心。”

罗女士对徐杨就要亲切随便多了,张口就唠叨,“你怎么又黑又瘦的?老孙还把你当牛马使?我就说很反对你去商场做事的。好好一个女孩子,非要磨炼成女金刚。结果又累又苦,弄得老大了也嫁不出去。”

徐杨满不在乎,“至少我赚到钱了。”

“钱还需要你赚?”罗女士瞪她,“等我死了,有你的一份。”

徐杨笑道:“等您死,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罗女士笑着捶了她一下,“死丫头。”

罗女士今年五十五岁了,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她年轻的时候容貌非常出众,不然一个普通中医的女儿,也不会被孙父看中,想尽办法追求了。

只是罗女士一直看不起没有什么文化的丈夫,和孙父长期分居,而后离婚。现任丈夫是她的青梅竹马,家里以前是黑五类,文革时期被整得很惨。男方后来随家逃去了香港,然后去了美国,少男少女因此被活生生拆散。多年后两人再次在加拿大一个国际医学会议上重逢,对方已经是带着两个孩子的鳏夫,事业有成。两人旧情复燃,很快结婚。

罗女士和儿子的感情也不是很深,毕竟一直聚少离多。不过到底是唯一的孩子,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

“你们决定结婚是好事。”罗女士坐在酒店套房的沙发里,对两个年轻人说,“我这次回来,一是看望几个老朋友,二是想帮你们俩把婚事给办了。过来人的话,你们要听恋爱不能谈太长,早点结婚,以防有变数。”

孙东平和刘静云连声说是。

“静云,你过来。”罗女士从行礼里取出一个盒子交到她手上,“这是孙家给媳妇的。我和东平他爸分开的时候,本来是要还回去的,他爸坚持不要。我就把它暂时保管了起来,再交给儿媳妇。现在我把它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它。”

刘静云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老坑玻璃种翡翠面金戒指,金镶玉,华贵而美丽。

“谢谢阿姨。”

“还叫我阿姨?”

“是……妈。”

罗女士满意地握了握刘静云的手。

“你们结婚,我和你潘叔叔商量了一下,决定再送你们一套房子。等你们有了孩子,还会有奖励。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工作勤奋努力,为人踏实,希望你们相亲相爱,互相扶持,能够白头偕老。”

等到告别了罗女士,在回家的车上,孙东平才和刘静云说:“我妈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和善的话,我都觉得在做梦。她以前最常说的就是:你小子怎么一脸废物样,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他学得活灵活现,逗得刘静云大笑。

“真的!我小时候可怕她了。我要是考试不到90分,肯定要被她暴打。连我爷爷——两朝元老,一代大将军——都拦不住。”

刘静云笑,“要不是你妈当年那么揍你,你现在还不定出落成什么窝囊样呢。”

“你是说我欠揍了?”孙东平叫,“难怪在英国那阵子你那么暴力。”

“我那时候不揍你,你有今天吗你?”

“没有!”孙东平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恐怕早烂在那个后巷的水沟里了。”

大概这话题太沉重了,两人都安静了一阵,觉得有点感慨。

孙东平再度开口打破沉默,“再给我看看那枚戒指。”

刘静云打开盒子给孙东平看,“看再多也没用。你没听你妈说吗?这是给儿媳妇的。”

孙东平摸了摸鼻子,“我说,你们老刘家有没有类似的东西给女婿的啊?”

刘静云大笑起来,“你想得倒美哦。有啊,是有,一把百多斤的大铁锤,抡得起才能做我们家的女婿!”

孙东平把胳膊上的肌肉给她看,“瞧见了没有,都是在英国的时候练出来的。别说一百斤,五百斤都没问题。”

“你就吹吧你!”

孙东平笑着,心里一颤。刘静云说这话的口气,和当年的顾湘一模一样。

是的,顾湘。

此刻的顾湘,正愁眉苦脸地拎着鸡上楼,凡是路过她身边的,不论员工还是客人,都背着她偷笑。等她好不容易携鸡回到了潘恺希的房间,潘医生见了她,也哈哈大笑。

“是不是跟鸡群搏斗了一番,才抢来这么一只的?”

“是啊,”顾湘干笑了一下,“给您绑架了一只鸡。潘医生要一只鸡做什么?”

潘恺希接过鸡,说:“解剖。”

顾湘茫然,“什么?”

潘恺希笑盈盈地抓着鸡走回房里。里面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正激动地等着他,见他带着一只活鸡出现,顿时欢欣鼓舞,仿佛没见过动物的外星人。顾湘还想再说两句,门就已经关上了。

顾湘头疼得很。这潘恺希越玩越夸张,今天竟然学起剪刀手杰克来了。他倒是开心了,到时候把房间弄成谋杀现场,朱清不杀了她和小唐才怪。

结果小唐告诉她一件更头疼的事,“那苏小姐不是退房走了吗?今天库房来换家具,结果发现台灯、花瓶、烛台什么的,都被鱼目换珠了。”

“你是说,都换成假的了?”

“是啊!”小唐气得快中风了,“也亏她居然还能找到那么像的仿造品!”

顾湘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惨白着脸问:“朱姐知道了吗?她怎么说?”

“她气得都笑了。你可以想象那有多可怕。”

顾湘打了一个寒战。

钱老先生的保姆来叫顾湘过去。顾湘只好赶紧打起精神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来阁走去,经过潘少的房门口时,房门突然打开了。两个年轻女孩子嘻嘻哈哈尖声笑着冲出来,一下撞在顾湘身上,什么温热的东西哗地一下打翻了,泼得顾湘一身都是。

“讨厌呀!”女孩子不悦地推了顾湘一把。

顾湘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一片黏稠血红,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她的双手上也全是血,正顺着指缝滴落到地毯上。

保姆发出了惊叫声。

女孩子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嘛,鸡血而已……”

顾湘觉得头发晕,似乎无形中有一双大手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更加无法呼吸。眼前的血色好像蔓延开来了,就像一片猩红的幕布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住。她的整个世界一下子由刺目的鲜红变作死一般的黑暗。

有一双手在她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控制不住向前扑过去。手里的刀插入对面那人的前胸,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血肉被劈开的声音。

鲜血涌了出来,沾湿了她胸前的衣服。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那句话,“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们一起逃吧……”

雨下了一整天,窗玻璃一直是湿的,每一个小水珠都晶莹剔透。教室里很闷,外面凉爽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让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学生们稍微清醒了一些。

顾湘坐在孙东平斜前方,隔着三个位子,正在低头认真书写着试卷。

她扎着马尾辫,辫梢拂在颈项里,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微地扫来扫去,让她有点不舒服。于是她写完一段,便会停下来,伸手摸一下头发。

她虽然打小就干家务,但手还是白净修长的。她每次拂一下头发,孙东平的心都加速跳动几下。

监考老师盯了孙东平好一阵了。如果是一个不认识孙东平的老师,肯定会认为他要作弊了。这个男学生老是盯着别处,不好好写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坐在孙东平后面的张其瑞踢了一下凳子。孙东平老大不高兴地回头,张其瑞冲老师那里使了个眼色。孙东平这才摸着头老实趴回去,写他最讨厌的历史卷子。

这学期已过一半了,他们正在期中考试。这段时间一切都过得很平静。勤奋的学生继续读书,谈恋爱的继续拖着女朋友的小手,地下恋情依旧小心翼翼。

孙东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顾湘的脚已经彻底好了,现在能跑能跳。他和顾湘经历了这件事,比以往要稍微亲密了些,也无非是一起吃个午饭,同席的还有刘静云和张其瑞这对小鸳鸯。他那么挑食,吃肉都挑部位,顾湘总是看他不顺眼,每次吃饭两人都要吵架。

顾湘本来要从英语角辞去,老师挽留住了她,让她和刘静云来负责。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顾湘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原来那个瑟缩害羞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替代的是一个稳重大方、勤奋负责的班干。她耐心细心,为人公正,乐于助人,成绩优秀,十分受同学爱戴。

所谓相由心生,随着气质的变化,她的容貌也在变。住校后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明显结实了许多,脸色由蜡黄转为白皙,添了血色。脸上的笑容也明显比以前更多了。

孙东平有时候就见顾湘对着别人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无关的同学,那笑容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仿佛整张脸都会发光。而且她的笑似乎也是有感染力的,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

张其瑞有时候看到,都会有种无奈的感觉。好好的一个兄弟,怎么忽然变得傻兮兮的了,成天没事就盯着别的女孩子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来。

张其瑞现在和刘静云保持着秘密交往。刘静云的父亲正在和另外两个老师一起竞争下一任教导主任的职位,所以严肃叮嘱过女儿,要她在学校里遵纪守法,绝对不可以弄出什么事来,妨碍了他的升职。刘静云虽然陷入热恋,但脑子里这根弦也是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差错。

她和张其瑞私下也讨论过孙东平的变化,都觉得有点担心。因为稍微留心一下就会看得出来孙东平对顾湘的态度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姚依依肯定也看得出来。联想到叶文雪的下场,刘静云特别担心顾湘。

但是姚依依依旧显得十分沉静。其实除了她之外,受欢迎的孙东平身边,还时常围绕着其他两三个女生。大家争着对孙东平献殷勤,撒娇发嗲,孙东平很是享受,但和她们都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姚依依显然是这帮女生中的大姐,很有地位,女孩子们有纠纷,都听她裁决。孙东平也从来不干涉她们私下的事,明面上只有姚依依才是他的正牌女朋友。这一男数女,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后宫。这也让学校老师很是头疼。

顾湘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孙东平看她的目光有什么不对的。自从余文渊事件后,她就彻底断了风花雪月的心。时间还长,到了大学里再谈恋爱也不迟。

期中考试结束后,一帮学生借口放松一下,结伴去秋游。顾湘本来打算多做几套习题的,也被刘静云死拖活拽地拉了去。

说是秋游,其实也是去吃喝玩乐。曾敬把他爸厂里运货的面包车开了来,载着同学们去了郊外一处农家乐。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一早就准备好了饭菜、水果和酒,男孩子们下了车就去打桌球了,女孩子们则去唱卡拉OK。

顾湘压根就不会唱什么流行歌曲。刘静云拉了她几次,见她实在勉强,便让她坐一边吃水果,自己和几个女生抢话筒去了。刘静云外语好,喜欢唱英文歌曲。老板娘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夸,“这个女孩子真厉害!”

孙东平冲张其瑞挤了挤眼睛。张其瑞嘴角有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笑。他抬头望过去,刘静云也正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上,又迅速闪开。刘静云的脸红了。

孙东平赢了三局后,就把杆子给了别人,坐到了一边。一个女孩子给他剥橘子,一个女孩则在给他捶肩膀,孙东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姚依依唱完了两首曲子,走过来坐在孙东平的膝盖上,孙东平笑着搂住她的腰。他吃了半个橘子,眼角看到了傻坐在一边的顾湘。女孩子在认真地听着同学唱歌,眼睛亮晶晶的,羡慕又自卑。

孙东平一下站了起来。姚依依差点摔跤,正想抱怨几句,就见孙东平走过去拿起了话筒,选了一首刘德华的歌。女孩子们都激动了,因为孙东平的粤语学得很好,而且学刘德华学得特别像。

音乐响起,孙东平跟着伴奏开始唱了起来,才唱了第一句,同学们就疯狂地鼓掌叫好。

这时在角落里的顾湘也站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走上前,或者鼓掌,而是转过身去,悄悄地走开了。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话筒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音箱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顾湘茫然地回头看,胳膊却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拽住了。

“痛……”

“你要去干吗?”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孙东平的齿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

顾湘五官都快皱作一团,气呼呼地大声说:“我要去上厕所!”

万籁俱静,然后胳膊上的钳制一下松开了。孙东平尴尬的脸占据了她全部视线。

旁观的人哄然大笑起来。姚依依在人群里默不作声。

这天大家玩到很晚才回去。孙东平也没再闹什么笑话,顾湘则还没弄明白先前那件事的缘由,所以说话做事都十分自然。姚依依依旧谈笑风生,这让刘静云几乎要敬佩她了。

她对张其瑞说:“姚依依如果不是粗神经,就是超级有心计,想想十分可怕。”

张其瑞也说:“她很深沉。你和她少接触一点。”

车开到学校家属宿舍楼下,刘静云轻快地跳下了车。张其瑞扶了她一下,手里一下被塞进一本练习册。

“上次借你的笔记,还给你。”刘静云朝他嫣然一笑,“谢谢你。”

车开走了,张其瑞把本子凑到鼻端,似乎还可以闻到一丝刘静云发间飘散的幽香。

期中考试的成绩很快就下来了,顾湘这次总成绩终于冲到了全班第五名,排全年级第七名。老师非常高兴,在班上大力表扬她,私下也同她说,希望她继续保持,将来争取考取重点大学,有更好的前途。

顾湘被夸奖得心花怒放,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将来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好工作,把外婆接去养老的幸福未来。

自习课的教室里有点乱哄哄的。上节课刚发了历史考试的卷子,这次题目很难,全军阵亡三分之一,教室里哀号遍野。孙东平把试卷折成纸飞机,满教室乱飞。刘静云这次也没考好,情绪低落,正在和自己发脾气,也懒得管纪律。

顾湘一走进教室就被孙东平的纸飞机砸中脑门,倒是不疼,不过孙东平笑嘻嘻地跑过来嘲笑她笨,让她很没好气。

“哟,61分?”顾湘看着纸飞机上的分数,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差两分就要进补习班了呀?”

历史老师这次大发雷霆,改卷子的时候几次差点撕卷子。他慎重宣布没及格的学生统统星期三放学后留下来补一节历史课。

孙东平一把夺回了卷子,“反正我不用补习。老师找你什么事?表扬你了?瞧你笑得那得意样!”

顾湘没理他,继续往里走。英语老师早上布置了作业,她还得收回来交给老师呢。

孙东平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张其瑞走过来坐他旁边,笑道:“你是傻兮兮的,不怪她笑话你。”

孙东平抱怨,“小白菜油盐不进的。”

“你真在追她?”张其瑞惊讶地扬了扬眉毛,“我还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有什么不同吗?”孙东平茫然地问,“大家在一起都是玩玩的。我知道小白菜人很正经,我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嘛。”

张其瑞摇头,“顾湘说的没错,你就是还没长大。”

孙东平笑,“是,你长大了,那我问你,为什么今天刘静云看你的眼神那么奇怪?”

张其瑞转头望过去。刘静云正在悄悄打量他,两人目光一对上,她立刻羞赧地笑着低下了头。

“不知道。”张其瑞也不明所以。

孙东平拍了他一下,笑得贱贱的,“我说,你们两个,有没有那个?”

“哪个?”张其瑞问。

“就是那个啊!”孙东平比画了一下,嘟了嘟嘴,“就这个,有没有?”

张其瑞再是冷面孔,这个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到底青春年少,人还比较单纯,他的脸皮也没孙东平那么厚。

“这不关你的事吧?”张其瑞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唉,大家都是兄弟,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东平咧嘴笑,“我和姚依依的事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能这么不厚道。有没有啊?还是,你们已经做——”

张其瑞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大嘴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狠狠道:“闭嘴!我们才没有!你以为都像你这个色狼啊!”

孙东平一使劲,倒把张其瑞反压在了书桌上。他体格本身比张其瑞要壮些,两人打闹从来都是占上风。

“这就害羞了?老三,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纯情种子。你别是还不会吧?要不要我和曾敬搞点东西来教教你啊?”

“教什么啊?”顾湘突然开口。

孙东平吓了一大跳,猛地松开张其瑞,站直了身子,反射性地说:“没什么!”

顾湘也只是随口问问,对他们男生的话题并不感兴趣,“那个,你的英语作业,赶紧交给我吧,放学前我要交给老师的。”

“哦,好。”孙东平乖乖地从桌斗里摸出作业本,交到顾湘手上。

顾湘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转向张其瑞。

“我的作业放在文具盒下面压着的。”张其瑞说。

顾湘点点头,继续做事去了。孙东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张其瑞在他脑后补了一巴掌。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迫不及待地背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张其瑞先收拾好书包,对刘静云说:“我家今天来客人,先走了。”

刘静云愣了一下,脸上有薄怒,“哦,你想走就走吧!”

张其瑞不明所以,“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谁惹你生气了?”

刘静云气鼓鼓地把书塞进书包里,“没有,我和自己生气呢!”

“到底怎么了?”张其瑞还是没明白。

刘静云背起书包,瞪了他一眼,“木头!”

张其瑞看着她跑走了,扭头对孙东平说:“你说得对,她今天是有点怪。”

孙东平安慰他,“算了,女人每个月是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大好的。”

就这样,看似普通又平静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顾湘晚上写完了作业,洗了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关灯睡觉。老师的表扬让她心情愉快,躺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顾湘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来到教室。今天是语文早读,这学期当选语文课代表的刘静云早早站在了讲台上,开始督促同学们温习昨天学过的诗词。

半掩着的教室门突然打开了,班主任刘老师出现在门口。

学生们停下了朗读,都疑惑地看了过去。刘老师面色青黑,两眼冰冷地瞪着刘静云。

刘静云惊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头雾水,“爸,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刘老师说罢,走上前一把抓住刘静云的胳膊,几下就将她拽出了教室。

张其瑞刷地就站了起来,孙东平紧接着也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丢下书本追了出去。顾湘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把课本一放,跳起来,跟了过去。

三个少年跑出去,就看到刘老师使劲拽着刘静云往楼下走,刘静云拼命挣扎着。现在正是打上课铃前的最后几分钟,是学校里最热闹的时候。楼梯上人来人往,学生都惊愕地看着这对父女拉扯。有老师看不下去了,想上去劝几句。

刘静云不停地喊着:“爸,你怎么了?爸,你要干吗?”

刘老师扬手啪地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女孩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

周围的老师和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气。孙东平下意识想拉住张其瑞,但是张其瑞已经抢先一步跑了下去,横身拦在了刘氏父女之间。他面向刘老师,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冰,眼神尖锐得就像一把离了鞘的剑。

少年已经发育得十分挺拔,有了成年人的体格。刘老师面对他,心底也不由有点畏惧。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怒道:“你让开!”

“不!”张其瑞坚定地拒绝。

刘老师的脸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让开!你要害死她吗?”

张其瑞愣了一下,为这句话的严重性而惊讶。但是他依旧坚定地挡在刘静云的身前,身影丝毫不动。刘静云虽然性格爽朗,但是私下十分惧怕父亲,这个时候她完全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大气都不敢出。而刘老师平时总是一副温和慈爱的表情,如今这么狰狞,也是顾湘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更是吃惊不小。

刘老师气得直哆嗦,“你们两个,到底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才安心?刘静云,我再说一次,你再不过来,我有得你好看!”

校长和一个老师匆匆跑上楼梯,一见这个场面,立刻过来拉住了刘老师。

“老刘,老刘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校长拍着刘老师的肩膀,“来,站这里也不像话,大家都到我办公室去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起来,看热闹的学生依依不舍地被老师们赶走了。

一个老师走到顾湘面前,“你们班英语课代表是谁?”

顾湘小声说:“是我。”

老师眼神古怪地看了看她,“是吗?那你也同我们来一下。”

“我也去!”孙东平叫。

那个老师摇了摇头,“你回去上课。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不要瞎凑热闹!”

顾湘忐忑不安地跟着众人到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两个老师看到刘老师带着刘静云走进来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幸灾乐祸的笑。

刘静云和张其瑞站在一旁,老师却先走到了顾湘面前。

“你是英语课代表?”

“是。”顾湘点了点头。

“昨天的作业是你收的?”

“是。”

老师拿出一样东西,“这封信你见到过吗?”

那是一封粉红色的信,信封上写着“其瑞亲启”四个清秀的大字。这个字迹顾湘认识,是刘静云的。

电光石火中,顾湘似乎明白了这一切的事情都是为了什么。她打了一个寒战,脑海里冒出刘静云以前对她说过的话,“我和他的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爸会被校长批评的,他会打死我的……”

顾湘嘴唇颤抖着,目光转向一旁的两个朋友。张其瑞一脸不解,但是刘静云已经面色惨白,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到底见没见过?”老师又问了一句。

顾湘瑟缩了一下,“没……没有见过。”

“你呢?”老师问张其瑞。

张其瑞站得远,看不清楚老师手里的东西,便说:“我也没见过。”

刘静云仿佛被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张其瑞不解地回看了她一眼。

“没见过?”老师冷笑了一下,“没见过的话,它怎么会夹在你的英语作业本里?”

张其瑞眉头一皱,瞬间明白过来了。前天大家玩完了回来,刘静云把那本练习册还给了他。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再去翻那本本子,昨天顾湘收作业的时候,他就那么交了上去。

写给他的信,夹在作业本里?

张其瑞下意识转头去看刘静云。刘静云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里满是泪水。她害怕地看着张其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刘静云,”老师扬着手里的信问她,“这信是不是你写的?”

刘静云颤抖着,慢慢摇了一下头,“不是。”

另外一个老师站了出来,大声指责,“还撒谎?我们拿你的作业对比过了,字迹完全一样的!”

刘静云低下头,泪水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个老师尖锐地叫道:“违反了校规还不承认?这就是一班的尖子生吗?成绩好有什么用,素质这么差?刘老师,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的女儿都教育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象你们班的学生背地里都是什么样……”

“老师!”

“是我写的——”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顾湘。

顾湘那句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可是事已至此,她只有咬牙往前走,没有了退路。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我写的。”

刘静云瞪大眼睛,冲她拼命摇头,但是刘老师这时候伸手狠狠掐了她一下,让她闭嘴。

“我……我喜欢张其瑞……”尽管是假的,可是这句话还是让顾湘红了脸,“我想向他表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刘静云是我好朋友,她说……她说可以写信。我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于是她代笔写了。就……就是这样的。”

刘静云急忙叫道:“不是的……”

“是的!”顾湘抬高音量,“信夹在张其瑞的作业本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看到……刘静云是写了信,不过只是为了帮助我而已……”

“不是……”刘静云急得一头是汗。

刘老师猛地一把拉住女儿,又是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叫你不好好读书,叫你和别人整天弄这些东西!好的不学尽学些不正经的!”

“哎呀!老刘,不要打孩子嘛。”校长连忙和一个老师把刘氏父女拉了开来。

张其瑞扶住刘静云。

刘静云捂着脸哭了起来,嘴里含混地说着:“不是她……”

张其瑞迅速地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刘静云惊愕地抬头看他,张其瑞点了点头,刘静云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泪水流得更凶了。

顾湘方才那番话已经花去了她大部分的勇气,对于一个历来低调、从来不撒谎的女孩子来说,刚才的举动已经值得一片掌声了。她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而且开始后怕。她发觉自己比刘静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没有一个严厉冷酷的父亲,但是她有一个脆弱的前途。

刘静云哭得很凶,想走到顾湘身边来,但是张其瑞坚决地拉住她,不让她过去。刘静云只好用口型说对不起。但是顾湘没看到,她正低头为自己担忧,并且在为即将到来的苛责而准备说辞。

老师们聚在一起低声说了一阵子,似乎有了决议。

老师对顾湘说:“你也是很好的学生,又是班干,你应该知道学校严禁学生谈恋爱的。”

“可是,”顾湘壮胆,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谈恋爱,我只是偷偷喜欢他。”

老师怔了一下,“总之,这也是不对的!”

顾湘不再说话。

校长出面来说:“那个,刘老师,你的学生,你带下去管教吧。今天的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的好。”

刘老师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在中午之前就出来了。张其瑞没有事,顾湘被撤销了英语课代表的职位,刘静云也被撤销了学习委员一职。这样的处罚其实不算重的,但是处罚的理由却让这个决定显得那么荒谬和可笑。所以同学们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很淡,只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低调了一些。

大部分同学都在为顾湘和刘静云叫屈。班上的同学多多少少都知道刘静云和张其瑞的关系,不难推测出顾湘在撒谎。大家倒对她另眼相看,少年有血性,觉得她勇敢又讲义气。

刘老师私下只对顾湘说了两句话:“谢谢你。我会记得的。”

孙东平将顾湘拽到了学校的小树林里,劈头就是一顿臭骂。他恨不得把这个女孩子的脑袋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想保送的吗?你不是想将来上重点大学的吗?这种事你出什么风头?刘静云自然有她爸护着,关你什么事?”

“你才不懂!”顾湘气势汹汹地顶回去,“你不知道刘老师有多凶。刘静云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对她爸怕得要死。刘老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孙东平这样高傲的人,当然未曾仔细了解过刘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在这方面,他一直比较信任顾湘。女孩子心思细腻,观察入微,而且她和刘静云关系亲密,知道的内幕肯定比他多。

“刘静云说过,她以前就是因为帮同学写了罚抄的作业被揭发了,刘老师就打了她一顿。”

“这么严重?”孙东平大叫,“那这次的事,他还不要把人打死了?”

“我也不知道啊。”顾湘一脸担忧。

果真,下午的时候,刘静云并没有来上课。奇怪的是,张其瑞也不在。

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孙东平匆匆地把顾湘拉出了教室,“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老三人不在了,也没和我说一声,他连书包都还没收拾呢。”

“打他电话了吗?”那时候学生用手机的很少,不过孙东平他们家里有钱,家长早给孩子买了手机。

“不接,”孙东平焦躁地挠了挠头,“他从来不这样的。我觉得有点什么事要发生了。”

天闷热得很,云层低低的,远处传来微弱的雷声。教室里的学生们无精打采地写着作业,顾湘心神不宁,写不了几个字就转头看孙东平一眼。他也十分烦躁,不停地转着笔,然后低头使劲拨着张其瑞的手机号码。

顾湘盯着他。他听了一阵,抬头对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来。

放学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黑压压的云层就悬在头顶,风吹得教室窗户哐当直响。

孙东平陪着顾湘朝着职工宿舍楼走去。张其瑞还没消息,他们商量了一下,打算去找刘静云问问。

刘家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和刘老师的叫骂声。哭的人并不是刘静云,像是她的妈妈。

顾湘他们跑了进去。客厅里,刘母正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刘老师则正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什么叫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确定她失踪了!我要找得到她,看我不把她的腿给打断!”

“她爸,你别这样……”刘母拉着丈夫哀求,却被刘老师一脚踢开了。

刘老师摔了电话,扭头看到了顾湘他们。他的眼睛里喷出怒火,“好!好!你们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孙东平问:“刘老师,我们只是想来找刘静云的。”

刘母呜的一声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手里拽着一张纸,这时候落到地上。

顾湘捡起来一看,是刘静云的字,“妈,我跟他走了。爸爸再也不能打我了。原谅我。”

顾湘抬头看孙东平。

孙东平接过留言看了,两人面面相觑。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们只有选择接受。

这对刘家人来说,也是一样。刘老师发泄完怒火,终于像被抽了筋一样跌坐在沙发里,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孙东平拉着顾湘悄悄离开了刘家。

走下楼,一个惊雷在头顶响起,把顾湘从沉思里惊醒过来。

孙东平急忙握住她的手,“没事,雨还落不下来。”

顾湘恍惚地问:“他们去了哪里?”

孙东平摇头,“老三这个人,心思深沉得很,我猜不透他。不过刘静云跟他在一起,应该没事。老三会照顾好她的。”

“可是,他们将来怎么办?”顾湘摇头,“书不读了吗?大学不考了吗?生活怎么办?”

“别想这么多了。”孙东平按着她的肩,“张其瑞有的是钱呢。或许,过一段日子,等刘老师气消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顾湘问,“为什么他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了,把这一切都放弃了,为什么?”

孙东平温柔地一笑,“不要紧,我想以后我们都会知道的。”

头顶又是一道响雷滚过,风更大了,夹着黄豆大的雨滴。顾湘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颊上,鼻尖则挂着晶莹的雨水。

孙东平看着这张白皙柔和的脸,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走吧,要下雨了。”孙东平拉着顾湘走。顾湘乖乖地跟着,完全都没有察觉到两人紧握着的手。

风那么大,人走路都有点困难,不过孙东平的力气很大,一直牢牢地牵着顾湘,用身躯为她遮挡风雨。顾湘凝视着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还有一往直前不回头的毅力。这些,她以前都没有注意过。

两人在学生宿舍楼下分别。顾湘挥挥手,转身上楼。孙东平忽然叫住她。他目光深邃,一向桀骜的脸上带着脉脉柔情。

“如果是你……”

“什么?”风声很大。

“如果是你,你也会走吗?”

顾湘眨了眨眼,笑了,“我又不喜欢张其瑞,我干吗跟他私奔?”

她脚步轻快地跑上楼,等到确定孙东平看不到她了,她才停下了脚步,靠墙站着。

外面雷声滚滚,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像在打雷一样。她感觉血液在沸腾,一阵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烟花在大脑里绽放。这种感觉让她承受不住,但是又那么美好,让她总是体验不够。

从来没有过。她对自己说,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这到底是什么?

***

顾湘睁开眼,看到贴了百合花墙纸的墙壁,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大脑里还一片杂乱,过去和现在交错在一起,厮杀混战。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失忆多年又突然想起过去的病人一样。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酒店为客人准备的简单睡衣。长袖长裤,轻软的棉布料子,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左手背有点凉,原来挂了点滴。手也已经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很干净,双手散发着清幽的香皂的气息。

不知道是谁打理的,不过显然是个细心的人。

这里仍该是酒店医务室的临时病房,房间不大,有扇窗户,外面正是傍晚的景象。看来她大概睡了一个下午。

真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希望朱姐批准了假。

顾湘掀开被子,下了床。她既然醒了,也就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轻轻走进来,看到她醒了,眼里有一丝惊讶,皱着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起来了?”

顾湘点点头,“我是昏倒了吗?”

“是的,”张其瑞眼里有着真诚的关切之色,“客人把脏东西泼到了你身上……不过已经没事了,护士给你洗干净了,还换了衣服。”

“我知道,”顾湘摸了摸衣服,笑道,“谢谢他们,也谢谢你。”

“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顾湘摇头,“我想我就是被吓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张其瑞没说话。他应该明白顾湘是被什么吓住的,看来过去的经历在她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什么?”顾湘反应慢了一拍,“哦,你是说……其实,很多女人被这样扑头盖脸地泼一身血,都会晕过去的。呵呵。”

张其瑞却没笑。顾湘笑了几声,也笑不下去了。

张其瑞说:“医生说你有点疲劳过度。我已经和朱清说了,给你放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倒是赚了。”顾湘笑。

张其瑞也笑了一下,素来冷漠的脸上有着难得的温和之色,“来吧,我开车送你回家。”

张其瑞开的是一辆银色雪佛兰,非常朴实的家用型车,和他的风格真有点不搭。其实他自己开车的时间也不多,平时工作忙,就干脆住在了酒店里。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打扫卫生洗衣服,比自己住公寓舒服多了。

不过,张其瑞自己开车少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大记得路。人总有缺陷,就连张其瑞这种看着全身上下都是优点的人都不能逃脱。张总是个路痴,这件事全酒店上至经理们下至做卫生的大妈都知道。就算在自己的酒店里,张经理也不止一次找不到北。

顾湘都曾听过关于张其瑞走迷路的笑话,说他有一次巡堂走到一半,想上厕所,结果就失踪了。两个小时后,厨房的主管发现他还在找厕所。

当然这个笑话很不靠谱。张其瑞好歹是总经理,他巡堂就和皇帝视察没什么区别,身边自然跟着秘书助理和一群重臣,众目睽睽之下想失踪都还有点难。

不过可以看出,张总经理不认路这事已经成了全民笑话。不过张其瑞公事上很严厉,私下倒也随和,员工开他玩笑,他从来不介意。

正因为张其瑞这个毛病,所以他车上装着的GPS是最先进最高级的,卫星联网,智能导航,温柔的女声每到要转弯处,就用中英文提醒司机下一步该怎么走。

顾湘对这个GPS兴趣很大,“上次坐你的车,怎么没看到这个?”

“上次坏了,拿去修了。”

难怪上次就开错了路。

“至少酒店附近你还是熟悉的吧?”

张其瑞笑,“你又听到了什么新的关于我路痴的笑话?”

顾湘吐了吐舌头,“没新的了,还是那个在厕所迷路的。”

“那帮家伙。”倒也不生气。

“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里,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

“那时候才开学,我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再说了,那么一点小事,你倒记了这么多年。”张其瑞斜睨了顾湘一眼。

顾湘笑道:“没办法,你这人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只有这点零星的丑事供我们茶余饭后说笑的。我每次想到这事,觉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自卑了。”

红灯亮了,张其瑞把车停了下来。

顾湘在沉默之中缓缓开口道:“刚才我梦到过去的事了。”

张其瑞看向她。

顾湘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她仿佛一下沉浸在九年前的时光中,阴影笼罩住了她全身。

“我梦到高二的那次事。我不小心把夹着信的作业交上去了,然后你和静云都被抓住了。”顾湘冲张其瑞抱歉一笑,“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后来也不会有那些事。”

“和你没关系。”张其瑞平静地说,“是静云她自己突发奇想要给我惊喜,是我粗心大意没有看作业本。是……其实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都过去了。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怪她父亲不近人情。”

“是的,都过去了。”顾湘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有时候觉得,生活里一点小小的事就会改变一生。比如说,几个月前你去林城的时候如果没有在我的小摊前停留。那么,现在我们也不会一起坐在车里谈起过去。”

“我还没谢谢你。”张其瑞忽然说,“那次事件里,你替刘静云把写信的事顶了下来。我欠你一声感谢。”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啊。”顾湘苦笑,“你们两个还是手拉着手私奔了。”

张其瑞也苦笑了起来,“虽然只有三天……不过人一生总要那么疯狂一回的。”

“是啊……总要疯狂一回的。”顾湘呢喃,“然后?”

“然后就是回归平静,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张其瑞今天十分难得地和旁人说了这么久的私事,不过他并没有要停的样子。大概是孤单的日子太久了,身边的人也始终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去交谈,如今有个故人坐在身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灰暗过去,他也知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们两个人虽然并不亲近,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这种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坦荡荡的关心,反而让彼此更加信任对方,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隐私。

“这些年,我也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认真地谈过恋爱。不过初恋的感觉,是不会再有了的。”

“结婚并不需要一定有初恋的感觉。”

“你说话就像我妈。”

绿灯亮了,张其瑞再度发动了车。

顾湘抿着嘴笑,“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请别生我的气。”

张其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不会和你计较的。”

顾湘斟酌了片刻,问:“你后来还有和静云见过面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张其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行驶着,已经错过了GPS提醒的要转弯的地方,但车还是径直开了下去。

过了良久,顾湘都在为自己的唐突忐忑不安而打算说抱歉的时候,张其瑞才开口说话。

“没有!”他说,“没再见过她。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好。”

顾湘望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个……”

“不用再说了。”张其瑞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顾湘摇头,“不是的,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

“是吗?可是你……”

“你不用担心……”

“不是的,其瑞,”顾湘指着GPS,“你已经开过了两个路口了,你都没发觉吗?”

张其瑞下意识地踩刹车,结果砰的一声,后面那辆车来不及刹车,狠狠地撞到了他们的车尾上。车剧烈地震了一下,幸好有安全带,两个人只是受了点惊吓。

张其瑞第一反应就是问顾湘:“你怎么样?”

顾湘说:“你倒不如问,车怎么样了……”

“车有保险。”

“难道我没保险?”顾湘呆呆地问。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当然也有!你是酒店的合法员工!”

顾湘干笑,也觉得自己说了很蠢的话,“那个,先看看车吧。”

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已经从车里下来了,咚咚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捶玻璃。

张其瑞摇下车窗,从容地抬头冲对方一笑。那个年轻女子一愣,气势当场就弱了一半。张其瑞再下车来,同她礼貌温和地商量索赔和维修,很快让对方另外一半怒火也熄灭了。最后双方和平友好地留了联系方式,分道扬镳,那女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叮嘱张其瑞一定要打电话。

顾湘目睹全过程,简直叹为观止。她只记得以前孙东平到处追女孩子的样子,那风流又赖皮的做派,她以为天下男人对女人都是一个态度。如今见了张其瑞的表现,才知道原来拿乔也可以是一种诱惑。优雅的、无声的、含蓄的、潜移默化的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可以把对方牵着鼻子走。

几年不见,当年的冰山王子原来也已经成熟如此了。

张其瑞把车停路边,没过多久,小于就匆匆开着一辆宝马赶到了。

小于依依不舍地把驾驶座让给了张其瑞,自己准备把那辆尾灯被撞坏的车开去修理。他苦着脸反复叮嘱老板:“张总,麻烦您这次真的要听从GPS的指导了。请您真的要注意前后车辆了。拜托您真的不要再出事了……”

“知道了!”张其瑞打发他,“回头老爷子问起来,我就说是别人撞我的。”

小于委屈地嘀咕:“老爷子才不会信呢。”

小于不放心地走了。张其瑞这才摇上车窗,扣好安全带。他的手习惯性地往右边仪表盘摸了一下,一顿,低声骂,“这个小于!”

“怎么了?”顾湘不解地问。

张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有点尴尬,他挺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这车……没有GPS……”

顾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顾湘,然后顾湘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们下车吧。”

“打的吗?”张其瑞解开安全带。

“下班高峰期,哪里叫得到车?”顾湘拉开车门,“我来开。”

“你?”张其瑞失笑,不以为然。

顾湘已经绕了过去,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她脸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我真的会开车,出狱不久就学会了,以前送货什么的也经常开。当然,都是面包车。不过我想你这车我开着没问题的。”

张其瑞一针见血,“有驾照吗?”

“没有……”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不,我只把车从这段路上开出去就好了。我怕再这样停着,交警会来呢。”

张其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也不忍心拒绝顾湘,特别是看着她一脸期盼的神采,便跟顾湘换了位子。顾湘熟练地系好安全带,打火发动,她的手摸了摸方向盘,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就像一个终于得到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我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驾驶宝马车。”

“是吗?”张其瑞看着她眼里兴奋的色彩,不自觉地笑得就像一个看着孩子第一次骑单车的家长,“如果这辆再撞坏,那我们家只剩一辆奔驰了。你估计会更开心吧?”

“我开车,你只管放心啦。”顾湘冲他自信满满地一笑,踩下油门。

果然,顾湘的驾驶年龄虽然不长,但是技术并不比张其瑞低。她开车同她的人一样,温和稳重,细心守矩。从不闯红灯,从不超车,速度永远保持在20迈,交警叔叔最喜欢这样的司机了。

张其瑞不是一个急性子,可是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车速。所以这一路他都坐得痛苦不已,又不好开口催,只好时不时地清清喉咙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顾湘还反过来教育他,“我发觉,其实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开得那么快,赶那几分钟的时间,真的没意思。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像我这样开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车祸发生了,人间会少很多悲剧。”

张其瑞补充,“是啊,虽然你没有驾照,但是你深谙大道理。”

“很感动吧?”顾湘冲他挑了挑眉毛。

顾湘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随着节奏晃着脑袋。她今天可以开这么好的车,心情非常好,不论是先前的噩梦还是张其瑞的牢骚,她全都抛在了脑后。

张其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听周杰伦?”顾湘调小了音量。

“不是的,”张其瑞有气无力地说,“我在想,等会儿把你送到了宿舍,我怎么回去?”

“噢……”这的确是个问题。

等到了宿舍,正是吃饭的时间。

顾湘招呼张其瑞上楼,“我室友回家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吃顿便饭吧。”

“你下厨?”

“有什么好奇怪的,”顾湘还有几分得意,“我也不是自夸,我厨艺很不错。你吃过我做的糕点,应该对我有信心才是。而且,保证干净。”

张其瑞今天实在有点惊讶。印象中顾湘是个温顺柔和、老实刻板的人,经历了人生大挫折后,更是有点消极低沉,缺乏情趣。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机敏活泼的一面。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孩,而是会讥讽,会开玩笑,会制造惊喜。就仿佛一块看似普通的晶石,转了一个面,突然绽放出光彩来。

顾湘见他没说话,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不免有点慌,“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没事,”张其瑞回过神来,“前几年洁癖很严重,后来去看了心理医生,进行了治疗。现在已经好多了,有时候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也能克服。”

顾湘放下心来,领着张其瑞上楼。

住了几个月,这套小屋子已经在两个女生的努力下,布置得越发像一个家了。沙发套着手工沙发布,三个又大又软的抱枕躺在沙发上,而一只老猫则趴在一个抱枕上睡觉。

富贵看到主人回来了,敷衍地叫了一声,自己舔起了爪子。对于张其瑞,它则是完全忽视了。

顾湘摸了摸它,对张其瑞说:“请随便坐吧。冰箱里有菜,我很快就弄好。对了,我记得你也不吃辣,是不是?”

“不吃辣,不吃葱。”

“果真没记错。”顾湘系上围裙进了厨房,留下张其瑞和富贵大眼瞪小眼。

张其瑞在沙方上坐了下来。富贵警惕不满地瞪着他,因为自己的领地被侵占而不满。张其瑞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一只猫打招呼,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去摸摸它的脑袋。

顾湘正拿着一枚鸡蛋打算敲开,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呼和一声猫的惨叫。她吓了一大跳,鸡蛋掉到台子上,落了一摊。

“怎么了?”顾湘匆匆跑出去。

张其瑞正握着右手眉头紧锁地站在沙发边,沙发上则是一只浑身奓毛、低声吼着的老猫。一大一小正怒目对视,一副硝烟弥漫的架势。

“它,它抓你了?”顾湘大惊失色,不顾张其瑞的拒绝,拉过他的手看,见手背上果真有三条血痕。

“富贵!”顾湘又惊又怒。

富贵长长地喵了一声,听起来无限委屈,一双黄色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顾湘。

顾湘只好问张其瑞:“怎么回事?”

张其瑞的无辜也十分理直气壮,“我只是想摸摸它而已。”

顾湘左看看右瞧瞧,一人一猫都一脸理所当然,结果最后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和你说,它不大喜欢被陌生人摸。真的对不起。你先坐下来,我给你上点药。你放心,它打过针的。”

张其瑞倒不怎么在乎,“这点小伤,冲一下水就可以了。”

“还是擦一下酒精的好。”顾湘拿棉花蘸了酒精,“会有点疼。”

张其瑞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酒精碰上伤口,刺痛传来。顾湘特别小心翼翼,很快就搞定了,给张其瑞贴上创可贴。

创可贴是杨露买的,上面印着粉红色的小桃心。

张其瑞额角挂着一滴汗,“不能换一个吗?”

顾湘表示无奈,“虽然花哨了点,但是人家也是创可贴嘛。”

富贵气鼓鼓地甩着奓毛的尾巴跑回房里去。

“它生气了?”张其瑞问顾湘。

“好像是,”顾湘叹气,“没事的,我会给它吃罐头。”

“我叫小于给你买的罐头?”

“猫粮都是你买的啊。”

张其瑞点头,“这么说,我才是它的饲主。它给我脸色看,实在不应该。”

顾湘惊讶地问:“那我算什么?”

“我雇佣的饲养员。”张其瑞一本正经地说。

顾湘噗的一声笑出来,“好吧。饲养员现在该去做饭了,还有人要喂。”

晚饭很快就好了。简单的家常小菜,全都是素的。青菜炒得清脆可口,茄子焖得又香又软,玉米饼煎得金灿灿的,撒上白砂糖。还有一盘金黄鲜红的西红柿炒蛋。

张其瑞迅速地扫了一圈,居然全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顾湘端着热腾腾的汤走出来,“最后一道。我们昨天刚好炖了排骨汤,今天味道正好。没有葱,没有放味精,只有一点姜。”

张其瑞闻着诱人的饭菜香,情不自禁地赞美,“你果真厨艺不错!”

“你还没尝呢,下结论未免太早了点。”顾湘笑着给他盛了一碗饭,“再说,你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了,想必瞧不上这点小菜。”

张其瑞摇头,提起筷子开始夹菜,“我口味一直比较淡,不吃辣不吃油腻,以前爱吃海鲜,现在也学会节制了。嗯,青菜炒得不错。可以再帮我盛一碗汤吗?”

顾湘立刻盛了一碗汤,端过去。

张其瑞优雅地接了过来,优雅地吹了一口气,再优雅地抿了一口,“浓淡正好,很鲜。”

顾湘十分高兴地耸了耸肩,“谢谢老板。”

张其瑞放下汤碗,抬头看向顾湘,“我很少赞美别人的烹饪的。”

“我知道。”顾湘微笑,她也坐了下来,提起了筷子,“酒店管理和营养学双学位,品酒师资格证……我到酒店第一天就全部知道了。老实说,我就是听到了你那长长一串的头衔,才重新考虑也去考一些资格证。”

“原来是我鼓励了你。”

“倒不如说是你刺激了我。”

“看来老师说的没错:努力读书,不但帮助你自己,还能帮助你的朋友。”张其瑞埋头吃了起来。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连富贵也不再生气了,因为顾湘给它开了一罐金枪鱼罐头。张其瑞胃口很好,他特别喜欢那盘番茄炒蛋,吃到后来,干脆拿着盘子往碗里扒。

吃完了饭,顾湘收拾了碗筷去洗。张其瑞在客厅里看电视,富贵就蹲在电视柜旁边对他虎视眈眈。他看杂志,富贵就满沙发扑苍蝇。没办法,他干脆去厨房看顾湘洗碗。

顾湘动作很快,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抹灶台。她正轻轻地哼着歌,张其瑞仔细一听,正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歌。顾湘的头发长了一些,扎了个马尾辫,正如她高中时一样。从背后看过去,瘦削的背影,扎起来的辫子,认真地在做事,这个女孩似乎还和十年前他认识时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张其瑞张开嘴,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句话已经说出了口:“你……你害怕吗?”

顾湘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他,“什么?”

“发生那样的事。”张其瑞说,“肯定很害怕吧?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顾湘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一时间,她的背脊有点发凉,似乎是谁打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

张其瑞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立刻就后悔了。他还深刻记得自己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她的样子,那明明微笑着、眼里却死气沉沉的模样,虽然已经被焕发的神采代替,但那毕竟还是不久前的事。往事如果逆袭过来,也是非常痛苦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问问。”张其瑞往前走了两步,“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当我刚才……”

“我当然害怕。”顾湘幽幽地开口。

张其瑞闭上嘴。虽然他觉得更后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改变话题已经晚了。

“我那阵子几乎崩溃了。”顾湘慢慢擦着灶台,眼里没有一丝光芒,“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白天哭,晚上做噩梦,神经衰弱很严重。监狱医生给我开了安神的药,我吃成了药物依赖,反而更糟糕。孙东平没出国前,几乎天天都要来看我,我又不能见他。他给我写信,我看到信就哭……那时候我整个人完全脱了形,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见到了,肯定也会吓一跳。”

她话语平静近乎轻松,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可是所说的每个字听在张其瑞耳朵里,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与我一个牢房的一位大姐劝我,她说我还年轻,罪名也是自卫过当,出去后还是会有很好的将来的。她帮我把信收了起来,要我不要再看了。她还说……还说,外面有人在等我出去……”

顾湘露出梦幻一般的笑容来,看着却让人心碎。

张其瑞觉得心里很疼,尖锐地疼。因为他知道,那个在外面等她的人,并没有一直等下去。

顾湘抬头看他,眼睛里是干的,眼眸深深,仿佛黑洞。

“我放弃了自己,足足八年。我本来是个卑微但自尊心强的人,聪明勤奋,从小的梦想就是凭借着自己的这点天分改变自己的人生,摆脱那个尴尬的处境。可是那件事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我的声誉、我的理想和我所作出的所有的努力全都化作泡影。我那段时间绝望到了顶点。我曾经一度想到了……”

“不要说了!”张其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湘倒抽了口气,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挣脱了出来。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她的漆黑一片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张其瑞凝重担忧的面容。张其瑞以为她会流眼泪,可是显然她的眼睛已经干涸了,眼泪都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

“是我该说对不起。”张其瑞放开了顾湘的手,退了一小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刚才那阵似有似无的情愫也被空气冲淡。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困难。是我唐突了。”

顾湘苦笑,“没关系。其实有些话,说出来会感觉好很多。”

“这些话,你从来没说过?”

“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再给人家添不愉快。对于他们来说,我还年轻,身体健康,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么,你可以说给我听。”张其瑞重新伸出了手,拉过顾湘的手握住。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双手将顾湘的那只手包得严严实实。

顾湘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觉。这大概是她和张其瑞第一次这么亲密,虽然只是握着手,可是她却知道这是这个一向寡言少语的男人表示关心的方式。简单、可靠,充满力量,带给她强大的勇气。

顾湘微笑起来,继续说:“后来那些年,我逐渐调整自己的心态,开始去学习。我本来等着出来后,守着外婆好好过日子的。做点小生意,能糊口就行。我只是没有想到外婆她……走得那么早……”

张其瑞轻叹了一口气,拉着顾湘回到了客厅,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沙发上。如果他们决定好好谈一下往事,那么首先要有一个舒适的环境。

顾湘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

“我外婆的后事,到底是谁给办的?我问了我爸,他只说来了好几个殡仪馆的人,说是别人已经给了钱。我想,应该有孙东平一份的,那你们呢?”

张其瑞颔首道:“我们都有,不过我们都赶不来,我、孙东平和刘静云在国外,曾敬在北京医院打来电话后,就委托了殡仪馆。”

“那医院也是你们给的钱?”

张其瑞点头,“是的。”

顾湘长叹,“谢谢,我真欠你们太多了。”

“怎么说这个话。我们也是帮忙而已。外婆在世的时候,对我们也很好,我记得她煮的面条很好吃。”

“你那时候可没吃几口呢。”顾湘笑起来。

张其瑞惭愧,“外婆一定认为我这人挑剔吧。”

“我跟他说你有胃病。”顾湘说,“而且你剩的面条也全部都进了孙东平的肚子了。他一来我家就最爱吃外婆煮的面条,能吃好大一碗。”

美好的回忆又让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来。

张其瑞说:“医院的人告诉我的,外婆走得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我爸也和我说了。只是我毕竟让她伤心了。”

“你并不是故意的,是别人害了你。而且你现在过得好,她知道了会开心的。”

顾湘的笑容里充满了温情和回忆,“外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外,唯一一个无私爱我的人。”

张其瑞心里的弦被这句话拨了一下,孙东平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而显然顾湘在这一刻也想起了同一个人。她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下一句话像一把刀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你有孙东平最近的消息吗?”

张其瑞觉得有点心慌。撒个谎只需要三个字,可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策。他自己也正在被这个谎言缠绕得越来越紧,越是后悔,越需要继续撒谎下去来维持这个谎言。

这个城市那么大,但是这个城市也可以很小。也许就是那么一个不期而遇,所有的真相都会浮现出来。那么到那个时候,他就会由一个热心的朋友变成了一个小丑。

但犹豫也只是一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答:“没有新的消息。也许我可以去问问朋友,或许他已经回国了。”

“是吗?”顾湘倒很平静,“我想他应该过得不错。”

张其瑞问:“你想见他吗?”

“孙东平?”顾湘还是有点慌,“不,不!还是算了……也许将来可以,现在,我想我还没准备好。”

张其瑞忍不住问:“准备什么?”

顾湘疲惫地叹气,“我还没有那个勇气。我觉得等我更好一点的时候,更成熟一点的时候,再见面会比较好。”

张其瑞其实也这么觉得。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之前撒的那些谎是正确的了,眼前的女孩惊慌脆弱,承受黑暗的过去已经是她最大的负担了,现在的这一摊子混乱事,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间不早了,张其瑞起身告辞,顾湘送他下楼。临走前,张其瑞叮嘱顾湘,“你身体不好,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不用去酒店了。”

“其实我一点事都没有。”顾湘说,“我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不用!”张其瑞的态度却很坚决,“已经准了假,就好好利用不要浪费。以后多的是要你卖命的时候。”

顾湘只好点头同意。这天下还真的有硬逼着员工休假的老板,给老同学打工果真有点好处。

张其瑞等出租车开出去了一里多路,才掏出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小何?明天曾先生的婚礼的准备工作……好的,我这就回来检查。”

顾湘回到家里,径直进了卧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了下去,从床底把一个大箱子拖了出来。这是她北上的时候带的箱子,现在用来装一些证件和杂物。箱子很旧了,还是顾母的嫁妆之一。那个时候的东西质量都很好,即使样式过时了,把手有点松,可还是很结实禁用。

顾湘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些文件夹、相册和小摆设,都是她舍不得丢的旧物了。角落里还有一个不小的檀木匣子,别着一把黄铜锁。这匣子是外婆送给她的,她小时候一直用来装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不值钱但亮晶晶的胸花什么的。当年孙东平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的时候,还把她笑了一番,说这些地摊上都不卖的玩意儿,她居然能当成宝一样存放那么多年。

那有什么办法?她是恋旧的人。她其实很古板,不容易适应新事物,旧的东西虽然破,可是亲切实用,又有那么多记忆在里面。她还觉得人就应该有一颗恋旧的心,不忘记过去,才能更好地把握未来。

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下,锁咔嗒一声打开了。

盒子里满满地装着信,有一百来封。部分开封了,大部分都还没有打开过。信件都很旧了,信封微微发黄,上面陌生的邮票和复杂的邮戳证明了这些信漂洋过海来到她的手里有多么不容易。

那些拆封过的信件都起了毛边,显然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经常被某人取出来翻阅,或是放在手里摩挲。顾湘不得不承认,这些信曾经一度是支撑她度过在狱里的慢慢长夜的力量。

信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最后一封拆开的信还是七年前寄来的。时间上来看,最开始两年,一个月都有两到三封信,第三年的时候来信开始少了起来,变成一个月一封。随后的两年则越来越少。

其实顾湘也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是天真单纯的满脑子相信爱情永远不变的傻女孩。她很清楚情人之间长时间没有联系的后果会是什么。其实那也就是她想要的结果。没有不会变淡的爱情,没有不会结束的初恋。顾湘觉得自己已经被生活改造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

她抽出了最早的一封还没有拆开的信。从这封信开始,那个好心的大姐就替她把信收了起来,不让她再看了。

顾湘出狱后,曾经打算把这些没看过的信全都看了。可是那时候也和此刻一样,等真的把信拿在手里的时候,又觉得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必要读这些信。因为不论上面写了什么,来信的疏密状态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的,还不如就这样封存着吧。等到她真的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的一天,再静下心来,仔细读一读。到那个时候,这些信就不是一段逝去的爱情的证据,而是曾经美好过的证明。

有了张其瑞的叮嘱,顾湘第二天痛快地睡到了九点过才起来。富贵正缩在被子里,顾湘给它开了一个罐头,它才慢吞吞地下床过来吃东西。它到底年纪大了,冬天不是很好过。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还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奶猫,如今已经是个抱都不怎么抱得动的老猫了。顾湘摸着富贵的头,心里想着,等到自己耄耋之时,又会有谁在她身边,这样照顾她呢?

沉思并没有更进一步就被电话打断了,一个平时和她关系挺好的管家部的女孩子急着找她,“顾湘,你今天是不是放假?”

“是啊。”

“那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代今天的班?”小姑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男朋友出车祸了,我要去看他。可是大家都忙,都不能代我的班!今天酒店里有个很重要的婚礼,管家部都搬了一半去做事,所以人手紧缺,请不了假。顾湘,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你别急!”顾湘立刻应下来,“我这就过来,很快就到!”

顾湘挂断电话,立刻洗脸换衣服。富贵喵喵叫了两声。

“乖,今天有急事,晚上叫杨露给你喂吃的。”

顾湘一把抓过挂在床头的米奇围巾戴上,挎着包奔出了家门,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