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知交

入职的前一天,小于专程来看了顾湘一趟。他很细心地把顾湘的房间看了一遍,又仔细询问了还差什么,哪里不习惯。顾湘怪不好意思的,一个劲地说不用了,还想留小于吃饭。但是小于借口还有工作推辞了。

“张总也很关心你,说你刚来上海,怕你不习惯。他工作忙,所以就派我来看看。顾小姐,明天就要办理入职手续了。早上八点半报到,可别睡过头了。”

顾湘忙道不会。

小于又把一个单子交给她,“这上面的都是明天要带去的东西,你看看你手头都齐全的吧?”

顾湘一一对过,点了点头,满心感激。

小于放下心来,又说:“对了,你是穿小号的衣服,三十六码的鞋子,是吗?”

“是的。”

小于笑道:“张总估计得果真准。”他看到顾湘没明白,补充道,“是要发制服,张总先帮你报上去了。不过明天还会有人来量身的。管家部的制服比普通客房部的要高级些,都是单人定做的。”

顾湘听出话里的暧昧,不免有点尴尬。

小于知道自己说多了,摸了摸头,起身告辞。

第二天,杨露特意早起半个小时,就为了陪同顾湘一起去酒店。

“跟我走了这么一次,以后就熟悉了。”杨露一看顾湘,就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别怕,入职就是填写一些单子。培训部的培训都是最基础的,一点都不难。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带你熟悉酒店。”

顾湘再次感激张其瑞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热心的室友。

到了酒店,杨露领着顾湘去人事部报到的小会议室,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

顾湘看了看,这批入职的员工都是年轻人,许多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样子。年轻的面孔光亮红润,充满朝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填好了入职表格后,时间已经到中午了。杨露如约等在会议室外,拉着顾湘去食堂吃饭。酒店的食堂比起学校食堂和监狱食堂,自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顾湘的盘子上堆满了菜,还有不停增长的趋势。

杨露一副过来人似的教育顾湘,“咱们这份工作,做的可是体力活。你那份还要加上脑力,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多吃点,才有力气来应付。反正不要你的钱。”

盛情难却,顾湘只好努力地吃。好在饭菜实在可口,她也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杨露切着一块带血的牛排,眉飞色舞,“你别看是食堂菜。能在咱们酒店烧菜的师傅,出去随便去家酒楼,都可以做大厨呢。”

“那倒是有口福了。不过这牛排还没熟,咬得动吗?”

“你尝尝呗!”说着拿叉子叉了一块,递过来。

顾湘看着那血淋淋的肉,头皮都发麻,实在没那勇气张嘴。她这头别开脑袋,杨露在那边还来劲了,笑着使劲把这块带血的肉往她嘴边凑,不停地怂恿,“尝一下又死不了人,你不尝怎么知道不爱吃呢?”

顾湘啼笑皆非,“你知道什么叫茹毛饮血吗?就是你们这号人,好好的现代文明人不做,要退化去做原始人。”

“哟,变相骂老外都是原始人啊?我们老总都还是原始社会留学回来的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群穿着西服套装的员工走进了餐厅。

“真巧了,”杨露指给顾湘看,“看到他们的胸卡了吗?那条杠是红色或黄色的,都是管理层的。我们的都是灰色,主管是蓝色,总监是紫色的,经理是红色,总经理以上是黄色的。当然,大Boss那是不戴牌的。”

正说着,顾湘就在那群高层中看到了张其瑞的身影。嗯,他果真没戴牌。

张其瑞被人簇拥着走在中间,他今天穿着铁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依旧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孤傲的神情。真是奇怪,这么冷的脸,怎么来做服务业?

“那是张总啊!”杨露咀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少东家。奇怪,他们这群人怎么会想到下来吃饭?以往他们都在楼上的餐厅吃的。”

张其瑞的目光迅速地在餐厅里扫了一圈,顾湘的身影让他把目光停留下来。那两个女生正在说笑,没有看向他这边。

顾湘还没有换上员工制服,她穿着一件灰色低领毛衣,头发扎了起来,显得脖颈修长,腰身瘦削。大概因为脸色红润的原因,显得比前几日要精神了些。

他收回视线,对身边的人说:“我们回楼上吃饭吧。”

顾湘悄悄侧头看着张其瑞修长的背影转眼被别人遮住。她咬了咬下唇,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感觉。

其实之后一个多礼拜,张其瑞都没再见着顾湘。他只收到小于代传的口信,说是顾湘感谢张其瑞对她的照顾,她现在很好,工作很顺利。管家部的培训有多重,张其瑞自己做过,十分清楚,所以他很理解。

顾湘也的确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被丢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里一样,被忙碌的生活搅得头晕目眩。她以前并没有酒店工作的经验,对任何事都非常陌生,所以学起来比别的员工要更加吃力些。主管一说别的同事就明白的事,她还得回头去问同僚才能弄清楚。

同事对她这种走关系进来的人,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回答问题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答错了让她告到后台上司那里去。久而久之,应付得也有点缺乏耐心,眼角眉梢都会透露着一股不耐烦。

培训部清楚顾湘的来头,不过他们秉公办事,对她要求和其他人一样严格。见顾湘学得辛苦,也并不多关照几分。不过顾湘倒觉得这样很好。苦她是吃得的,就是少年经历让她不习惯遭人鄙视的白眼。如今人人公事客套,她倒觉得自在。

杨露每天中午都来找顾湘去吃饭,带着她把酒店食堂里的中餐日餐法餐意餐统统尝了个遍。顾湘觉得那道奶油蘑菇汤十分好喝,又觉得蛋黄酱沾薯条味道不错。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大吃了一个礼拜,一过秤,居然重了两斤。

“重了好。”杨露很高兴,“你就是太瘦了,是该多吃点。”

一周的培训很快就过去了。顾湘顺利地通过了考核,也拿到了自己的名牌。

过塑的一张硬卡片,她的照片还是来上海后匆忙之中补照的,看上去脸色有点发黄,刘海很乱,脸上有种强作的镇定。照片左角印了钢印,凹凸不平。顾湘用指腹轻轻摸索着,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管家部的主管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子,叫朱清。女主管容貌端正,举止十分稳重干练,从头到脚都透露出都市知性白领的成熟魅力。这点很是让顾湘仰慕倾倒。

主管利落地把名册往胳膊下一夹,对四个新人说:“首先,我代表管家部祝贺你们几个人顺利通过考核。不过,这并不等于你们就正式进入管家部了。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们将接受为期三个礼拜的管家部的培训。只有通过了这次培训,你们才正式被捷瑞录取了。明白了吗?”

四个人都点头应答。

朱清锐利的目光把新人挨个扫了一遍,每个被她扫到的人都免不了缩一缩脖子。

“管家部的培训比你们这个礼拜接受的培训要难许多。虽然管家部的考核不是淘汰制的,但是如果有不合格的,我们要将你调去楼下客房部。所以还请你们严肃对待。另外,工作后,我们也会有不定期的考核,不通过者,都会被降级。所以希望大家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得到一份好工作也是得过关斩将的啊。张其瑞已经帮她解决了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她因为考核不过关被刷了下来,未免太对不起张其瑞的一片苦心,自己的脸也丢尽了。

顾湘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压力重重。

她出狱后这三年,虽然说生活贫苦,但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所以她一直过得很轻松。如今为人打工,做不好就要卷铺盖走人,这才觉得这个社会真是有竞争力的人才能生存。

她毕竟已经走了出来,总没有再倒回去继续摆摊的道理。那么唯一的路,就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部门培训的第一课,就是老员工带着新人参观他们将来的工作场地。

VIP房,又称豪华套房,位于酒店最高的几层。其昂贵的价格完全体现在了房间华丽的装修和帝王级别的客房服务上。顾湘第一次踩上这里的红地毯,放眼望去,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闪花了。偏偏人家这豪华而不俗气,处处透露着高雅的品位。据说是重金从国外请来的设计师装修的。

捷瑞的管家部是专门为VIP房而设置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精华。区别于几乎是大妈的客房部,管家部里员工都比较年轻。他们的工作和客房部也有点区别,客房整洁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如管家或助理一般服务VIP房的客人才是他们的工作重心。

所以顾湘他们在学习如何快速收拾房间和一些基本的客房服务的同时,还要上文化课,学习英语、法语和日语,后两种语言要求起码能听懂工作常用语。他们要了解整个上海,各种高级餐厅、民俗小吃、名牌店、旅游景点和高级私人会所;他们也要清楚上海文化渊源以及各国的文化历史,要掌握各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们还要专门学习如何处理客人的私人事物,如何配合客人或者他们的助理们完成工作……

发到手上的部门手册厚厚的,像中学课本一样,全是规定要记的内容。其他几个同事叫苦连天,嚷嚷着高考都没这么难。短短三个礼拜,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东西,更别说其中还有大量时间要用来训练技能。

所以说,一份好工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顾湘于是开始了挑灯夜战的生活。白天接受培训,晚上就学习外语和手册。她的外语基础很好,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培训老师已经表示她通过外语口语考试没有问题了。

服务培训对顾湘来说就比较难了。抽签得到自己的任务,然后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些任务往往刁钻,比如去一家还没开门的蛋糕店买蛋糕,比如搜齐本市所有类型的交通卡。像顾湘这样对上海不熟悉的人,要完成起来真的挺困难的。

就在顾湘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时候,张其瑞也没闲着。

年末酒店生意忙,各公司举办年会的,社会机构开交际晚会的,还有私人结婚的,都赶在这个时候来了。酒店几个大堂都被订得满满,天天流水席。餐饮部从上到下都叫苦连天,不过奖金也拿得喜笑颜开。

张其瑞作为酒店总经理,断然没有理由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监控录像就可以下班了的。特别是招待重要的客人时,都得有他亲自出面主持。市里名人结婚,他也少不了上台致辞,喝上两杯。

他有时候会看到顾湘,看到她神色匆忙地来来去去,就像一只为过冬而忙着储存粮食的小松鼠。她还是那么瘦,不过气色比他之前见到她时好了很多了。她的脸上时常有笑容,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些。

张其瑞感觉,顾湘就像一个蒙尘良久的银器,被翻了出来,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擦亮。

培训期的员工被其他部门借去做活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这种繁忙的季节。管家部也觉得这个是锻炼新人的好机会。所以只要餐饮部人不够了来要人,朱清都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顾湘倒是见了世面了。

那举办宴会用的大圆桌,可以坐十几二十个人的那种,是一个圆桌面和一个架子拼起来的。刚刚举办完千人宴席,四十五分钟后这块场地就要用做会场。餐饮部个子娇小的姑娘们一人一个大圆桌,轻轻松松转着就回后面去了,场地一下就清空出来。

顾湘也去学着转。这活计看着简单,可是相当考验功夫。比人都高的桌子相当重,转不对,就会倒在人身上。顾湘被泰山压顶了好多次,旁边看的人肚子都快笑破了,她才渐渐学会了这门功夫。

顾湘渐渐地和同事们混熟了。她为人低调含蓄,又温和易相处,所有走后台的人有的毛病她都没有。同事们觉得她是个实在的好人,自然也愿意和她来往。从女孩子们的攀谈中,顾湘听到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关于张其瑞的。

张其瑞年轻位高,又英俊潇洒,更难得的是,他做这行,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做上去的,踏实稳重,事必躬亲。上自元老,下到普通职员,都对他佩服爱戴。

传说一次巡视餐饮部,张其瑞看一个服务员倒酒姿势不规范,当场就示范给大家看。动作优雅流畅,娴熟自然,比培训老师的示范都标准。从那以后,张其瑞就成了餐饮部的公众偶像,女孩子们都对他仰慕得不得了。

顾湘听说,也不觉得奇怪。张其瑞在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很优秀的人,做事总要做到百分百的好,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又有点感叹,她当年也是和这样的优秀人物不相上下的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的繁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优劣早有分别,一个在云端,一个还在尘埃里挣扎。好在她是女人,她若是男子,再这样一对比,还不自卑死。

天气越发冷了,早上起来,忽然发觉外面地上白白一片。顾湘下楼一看,原来半夜里起了雪。

上海的雪也不大,落在马路上的被车轧来轧去,化成了黑水,只有草丛里的还保留了那份洁白。

顾湘从小就在南方长大,没见过雪,觉得新奇得很。她从灌木叶子上捧两把冰雪在手里,晶莹可爱,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水,从指缝间流走了。

杨露笑她,“真是没见过世面,一点冰就把你乐成这样。你要觉得好玩,回头把咱家电冰箱冰冻层里的冰敲一点下来就是。”

杨露老家在东北,祖上还是老山里的猎户,她当然从小就在雪里滚大的。

两个女生从超市里买了许多火锅材料,由顾湘主厨,做了一锅川味鸳鸯火锅。杨露爱吃辣,大锅半边厚厚一层红油,杨露还不停地往锅里丢干辣椒。顾湘爱吃豆腐皮,杨露则无肉不欢,超市的冰冻丸子打折,她们也买了不少,把锅里塞得满满的。

杨露问顾湘:“下个礼拜培训结束,就要考核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湘说:“文化课倒是不担心,就怕服务课出难题。”

杨露笑道:“朱清的题目都很刁钻的,去年有道题,叫服务员帮客人在大老婆和二奶之间调和,可真是愁死人。我是没看成热闹,听我们主管说,他们去旁观的,各个都笑岔了气,比看春晚还精彩。”

两个女生哈哈大笑。

锅里开了,两人急忙往碗里捞菜。杨露也不怕烫,夹着肉在油碟里过了一遍,就往嘴巴里递。顾湘不敢吃那么油,碗里的是花生芝麻酱。豆腐皮煮得香软,藕片正脆,鱼丸一粒粒在红油里翻滚,热气熏得人脸颊粉红。

多少年没吃火锅了?

顾湘在心里算着。似乎上次和人吃火锅,还是八年前的事了。也是个冬天,不过远远没上海这里这么冷。

孙东平说是回北京过年,却早早地年初五就回来了。大清早地,跑到楼下,拿小石子丢她的窗户。

外婆年纪大了,醒得早,听到声音,过来推醒顾湘,“有个小子在砸咱们家的窗户呢。”

顾湘吓一跳,还以为哪里来了小混混。结果推窗一看,可不正是孙东平吗?于是赶紧开门,把他请了上来。

孙公子独自一人坐了早班的飞机回来,飞机餐他自然是看不上的,于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嚷嚷着求顾家施舍点饭。顾湘和外婆前夜吃的火锅,十分方便,端出来热一热,丢了点菜下去,就拿去喂孙东平。

孙东平那么挑剔的人,那次却一声不吭地端起碗就大嚼大咽,吃得不亦乐乎。顾湘还故意逗他,说这是剩菜。孙东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顾湘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陪着你爷爷多玩几天?”

孙东平扭头看外婆去了隔壁房间,把筷子一搁,握住了顾湘的手。顾湘脸一热,下意识地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男生的手掌大而厚实,滚烫的手心贴着顾湘的手背。灼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我想你了。”

顾湘心想:别把油都蹭我的脸上。

“……”杨露拿筷子敲了敲顾湘的碗,“想什么那么出神?菜都烂锅里啦!”

顾湘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赶紧夹了一筷子豆腐皮。

门铃响了,杨露跑去看。

顾湘问:“是谁来啦?”

“是小于,”杨露开了门,忽然一声惊呼,“哎呀!这什么东西?”

顾湘不解地看过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口蹿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富贵!”

老猫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一听到熟悉的呼唤,猛地刹车,转头看向顾湘。

分别也不是太久,养了自己几年的主人还是认识的,它喵呜一声充满重逢的喜悦和惆怅的长叫,后脚一蹬,扎进了顾湘的怀里。

杨露打转回来,十分稀奇地看着那只三花猫在顾湘怀里蹭来蹭去的,又伸爪子使劲挠。顾湘的毛衣哪里禁得住那没剪过指甲的猫爪子抓,很快就扯脱了线。

她嘴里倒是又哄又安慰地说:“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就是搬个家,以后走哪都带上你还不成?”

富贵发泄了一通,到底年纪大了,力气不够,舔了舔毛后,就缩在顾湘腿上不动了。

杨露凑过去看,“这就是你家富贵啊?这一路怪辛苦的吧?”

顾湘苦笑,“我怎么觉得它还肥了点?”

“天天吃罐头,能不肥吗?”小于提着一个空猫包走进来,“这一路过来,它就没消停过,叫得半条街的人都回头看我,肯定当我是虐猫的。”

“辛苦你了。”顾湘笑着招呼,“你倒是来得巧。这里刚开锅,好多菜还没下呢。你用过晚饭了吗?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吧。”

小于当然乐意。他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就朝着火锅奔过去。

正宗的火锅,吃得时间长,大家吃饱了就坐着聊天,聊到饿了又吃,如此反复,等到杨露去洗碗的时候,都已经快十一点了。

小于要赶末班地铁,于是起身告辞。顾湘送他下楼去。

到了楼梯口,小于就让顾湘止步了,他今天给麻坏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年末酒店里忙,张总说,等忙过了,大家再一起吃个饭。”

顾湘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清冷的面容和孤单的身影,似乎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永远处变不惊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

“年底他也很忙吧?”

“还不就那样。”小于说,“张总苦干是出了名的。上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和他分手的,两人都快结婚了呢……”

戛然而止的八卦。小于恨不能咬舌头。果真,放松的环境容易让人失去警惕。

顾湘笑道:“别担心,我又不是娱记,他也没有约会女明星。”

小于哈哈一笑,“下个礼拜你们就要考核了吧?张总说了,要你安心考试。其实我们的管家部,虽然事多又杂,非得八面玲珑才做得了。但是在这行干了一两年,以后随便去哪家酒店都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谢谢了!”

小于挥挥手走了。

顾湘抱着胳膊回了家。家里一股子火锅味,杨露正在浴室里洗澡。

顾湘到处转了转,也没见富贵的影子,喊了两声,老猫才从床底下钻出来。刚到陌生环境,它还是有点害怕,看到顾湘就喵喵叫个不停。顾湘抱着它好生安抚了一阵。

小于连猫窝和猫粮都一起拿来了,顾湘一看,还是个法语名字,叫皇家,还有罐头,全是进口的。顾湘看了也愁,把富贵的嘴养刁了,她以后拿什么喂它才好?

关了灯,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空调轻轻吹着暖风。富贵跑完猫砂,跳上床,在顾湘枕头边寻了个位置,睡了下来。

顾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快被楼下的路灯照亮的地方。她摸了摸富贵柔软的毛,想起当年孙东平把它抱给她看时的情景。

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足月的小奶猫,毛被雨水打湿了,大大的眼睛,粉红的小嫩鼻子,浑身发抖,看上去可怜极了。放它在桌子上,它还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害怕得喵喵叫个不停。

顾湘说:“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孙东平说:“不就是一只猫,叫它小花小咪不就可以了?”

顾湘白他一眼,“你这种人,将来生个儿子也只会取名叫孙富贵的!”

“富贵好啊!”孙东平拍腿,“猫,镇宅招财,叫富贵最合适不过了!来来,小富贵儿,哥哥抱抱。”

顾湘看着这男生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猫,一下捏捏小毛爪子,一下揪揪小毛耳朵,然后把小猫的肚子翻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哟!它有小鸡鸡!是只公猫啊!”

小猫被蹂躏得微弱地惨叫,顾湘看不下去,终于把猫抢了回来。孙东平挠了挠后脑,傻笑,忽然伸手从后面把她和猫一起抱住。

小富贵爱叫,宿舍里还住了其他同学,只好让孙东平把它带回他家去。顾湘一有空,就去孙家看猫。

孙家住别墅,房子又大又空。孙母常年在国外,孙父也很少着家,家里只有孙东平和一个做饭洗衣服的阿姨。

两个孩子没人管,玩得自在,逗完了猫,就去看碟子。孙家最新的家庭影院相当的气派,真皮大沙发厚实软和,坐下去就陷在了里面。而小富贵则在地上慢慢爬着,偶尔拿那张高级手工地毯磨一磨爪子。

孙东平总是坐着坐着就靠了过来,半个身子都蹭到了顾湘身上,见她红着脸没反应,于是干脆躺在了她膝盖上。人高马大的少年,这个时候倒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乖顺。

顾湘憋不住,最后总要被他逗笑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理他的头发,像是给狗狗梳毛一样。电影喧闹的声音中,少年总会半恳求半诱惑地说:“亲我一下吧,就亲一下……”

一辆机车咆哮着从远处小道上开过。富贵忽然坐起来,抖了抖毛,大概是被顾湘摸得不舒服,它换到床角去睡了。

顾湘笑了笑,老实地闭上眼睛,也睡了去。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训结束,考核来临。

何知芳早早就到了酒店。办公室里还没什么人,她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

总经理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走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看到秘书还吃了一惊。

何知芳立刻站起来,“张总……你昨天没回去?”

张其瑞脸色不怎么好。昨天酒会折腾到半夜三点,他回了办公室,只洗了把脸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机闹钟响了,还起不来。

何知芳看他脸色不好,立刻去泡咖啡。办公室的小套房里有备好的换洗衣服,张其瑞灌下两杯浓咖啡,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装,这才恢复了精神。

“管家部的考核已经开始了吧?”

何知芳看了看表,“十分钟之前已经开始了。先是笔试,然后是技能考核。”说着,她眼睛有点发亮,“张总,你要去看看吗?听说今年的题目也挺搞笑的。”

张其瑞想到顾湘那总是规规矩矩的模样,碰到刁钻苛刻的题目,还不知会怎么办。于是也有了点下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两人才走到电梯口,何知芳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过来听,脸色立即大变,对张其瑞说:“是厨房,法餐部那里出了点事!”

现在正是早餐时间,厨房出事那是比管家部考试要重要许多。张其瑞带着何知芳径直去了餐饮部。

结果进了厨房,看到管家部的人也在,顾湘正站在朱清的身边,大概考试有什么项目是要在厨房里操作的。

厨房中央,一个健硕高大的老外正抓着手机叽里呱啦讲着法语,情绪激动异常。此人就是张其瑞重金从法国挖回来的厨师,叫皮埃尔•让•米何多什么什么的。平时大家只管他叫老皮。

老皮此刻不知道和谁在打手机,呼天抢地,泪流满面。他有德国和意大利血统,和清秀的法国男人区别有点大,身材魁梧,从头到脚都毛发浓密。此刻情绪失控,看起来就像一头正在抓狂的大狗熊。

张其瑞略通法语,听了片刻,捉住了重点,问旁人:“死?是不是他有亲人去世了?”

“好像不是。”顾湘的法语更好一点,斗胆更正领导的话,“像是……他家的狗死了……”

众人默然。

老皮打完电话,又泪奔着朝张其瑞扑了过来。厨房空间有限,张其瑞有心闪躲,但是没躲开,被这头人熊抱了个满怀。

老皮嗷嗷大哭,“埃里克,埃里克,我可怜的多费,居然被车撞死了。”

张其瑞冲顾湘使眼色,顾湘一个激灵,立刻翻译,“他家的狗,多费,好像被车撞死了。”

何知芳抹了把汗,“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亲娘死了呢。”

老皮继续哭诉,“可怜的多费,被车拖出去了一公里,还被卡车轧……”

顾湘脸色发绿,对张其瑞说:“具体细节,您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张其瑞好不容易从熊抱里挣脱出来,素来端正的仪容也有了一丝狼狈。

“皮埃尔先生,我们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请您节哀顺变。”顾湘一边留意着张其瑞难得红脸的模样,一边赔着笑。法语虽然发音不大标准,但是语法正确,口齿流利。

老皮来这里这么久,和人交流一直用英文,忽然听到有个姑娘同他说家乡话,亲切感油然而生,一时忘了悲伤,松开了张其瑞,朝顾湘看过去。

顾湘继续问:“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老皮盯着顾湘瞧了片刻,忽然笑着过去要握顾湘的手,“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湘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张其瑞就在这个时候插身到两人之间,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后。

顾湘错愕,一时忘了挣扎。

“皮埃尔,我很遗憾你的不幸。你需要坚强一点。”张其瑞说的自然是英语。

老皮一下转笑为悲,哭哭啼啼地说:“埃里克,我要请假,我要回去亲自为多费下葬。”

张其瑞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现在正是年末,你知道我们有多忙。每天都有宴会,这个周末还有米其林公司的年会。”

老皮抖着卷毛哀婉地说:“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多费则是陪伴了我十年的朋友。我一定要去见它最后一面。”

法国人爱狗成痴,张其瑞虽然见怪不怪,但是一想到周末的年会,就一个头,两个大。

只是一来老皮这人本来就是他的朋友,二来这人性子十分倔犟,强留是留不住的。好说歹说,让他干完今天,明天才放他走。

少了一个法国厨子,好几个宴席都开不了席,这着实是一件大事。张其瑞一连两天都到处借人。可是谁家年末不忙,水平差点的,他又看不上,连猎头公司都表示爱莫能助。

这样忙了几天,都把顾湘考核的事忘了个干净,直到何知芳把管家部正式入职名单放到他桌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顾湘的名字,这才想了起来。

“她通过了?”

何知芳笑着点头,“成绩还挺优秀的。卫经理当时都点头微笑了。”

张其瑞在文件上签字,“能让老卫都点头,倒也难得。你去叫一下小于。”

何知芳十分聪明,“是不是要送点礼物给顾小姐,庆祝她顺利过关。”

张其瑞本来只是想让小于代他转达一下祝贺,听何知芳这么一说,忽然有点心动。

何知芳说:“若是祝贺老同学的话,送花就可以了。康乃馨什么的随便送。”

张其瑞把头一摇,“光能看的东西,她估计不喜欢。你叫小于看看她家里还缺什么,给补上吧。”

于是顾湘回到家,快递公司就在楼下等着她签字,大箱子里装着豆浆机和一个相当高级的电饭煲。小于先走了,留了字条,说是张总关照的,有祝贺她通过考核云云。

顾湘觉得不好意思收,杨露却不客气,搬着箱子就上楼了。从那天起,两个人早上都有了浓浓的五谷豆浆喝。

眼看周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会已经开始准备,法厨却还没有找到。张其瑞愁得焦头烂额,这时,却有人把厨子送上门来。

张其瑞走进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装,头发上抹了发蜡,正在同吧台里的小姐说俏皮话。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满脸通红的。

张其瑞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敛,叫了一声:“张总。”

青年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没变,只是曾经尖尖的下巴已经圆了,肩膀也比以前宽厚了些。该人当年细瘦矮小,一直被戏称作猴子,这些年过去了,没高出多少,人却壮实了许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风范。

“三哥。”曾敬喜笑颜开地叫了一声,张开手臂。

张其瑞笑着,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后背。

“你小子这德行真是一点都没变,走哪花哪。”

“三哥,你可别胡说,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说着,把手上的戒指显摆给张其瑞看,“看到没,戴这个手指头上的哦。”

张其瑞仔细瞧了瞧,朴素的男式戒指,镶了一溜碎钻。

他真心道了一声恭喜,调侃道:“我倒是奇怪,什么样的姑娘会嫁给你啊?你没坑蒙拐骗人家无知少女吧?”

曾敬笑道:“三哥,你还不准我改邪归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我酒吧被人砸,躺在医院两个月都动不了,连我老子都不肯来看我,也就她还在我身边。”

曾敬开酒吧和饭店,生意做得没有张其瑞和孙东平家里的大,不过都是他自己白手起家。他高中毕业后,死活没再读大学。张孙二人在国外接受帝国主义熏陶的时候,他都已经在北京独自打拼了。他老子势力不小,不过仅限于南方,他偏偏跑去北方闯荡,头些年还是吃了不少苦。

张其瑞同他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叫服务员上了极品龙井,两人慢慢品茶,说说往事。

“我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一阵子,想找你,却没你消息。回了上海才知道你那阵子受伤躲起来了。送去的药都用了吗?”

“用了,那么极品的人参和燕窝,就算我有钱,也不会放在柜子里摆着看不是?”曾敬笑,抬头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楼,半开放式,刚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丽堂皇的精致。

“我知道三哥你一回来就接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工作刚上手,元老或许还会欺负你,没空来看我。但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三哥你没忘我。”

张其瑞点了点头,“对了,你来上海,就是通知我你要结婚了?”

“也不全是。”曾敬说:“我也是才听说三哥你这里缺一个厨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这么忙,你要求又那么高,肯定还没找到吧?”

张其瑞苦笑,“是没找到,正在头疼呢。”

曾敬说:“我这里倒有个人。”

“哦?”张其瑞来了兴致。

曾敬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捣鼓了一家西餐厅,请了一个法国厨子。你知道我的,吃东西只尝得出咸淡冷热,吃不出什么好坏。但是外面居然对这个厨子大为称赞,我想应该不差。所以这次把他带来了,给你看看。你若看中了,就送给你好了。”

张其瑞扫了一眼那个厨子的名片,有几分兴趣,“君子不夺人之美。我用了你的厨子,你的店怎么办?”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惭愧了,三哥。兄弟我在北京得罪了人,这段时间那餐厅是开不了门了。员工我都已经散了,厨子说他热爱中国红色河山,不肯回法兰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华,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给他再找个好点的安身之处。他人不错,手艺过硬,也没什么坏习惯。”

张其瑞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帮忙。”

张其瑞笑着靠进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着,“说来听听.”

曾敬说:“其实就是我的婚事。”

“哦?想来我这里办?”张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给你打一折……”

曾敬面露尴尬之色,“三哥,说出来你别笑。结婚这事,我是等得,我媳妇也等得,可我儿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预产期是一月十号,这婚礼怎么也得在十二月底前举办了。”

张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厉害啊!都要临盆了才把媳妇娶过门?”

“还不是我妈拦着,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反正现在有儿子了,老太太也没话说了。三哥,我就这意思,时间紧急。别的酒店一来都被预订满了,没满的档次不够高,我家老爷子觉得不够有面子……”

“跟你三哥客气什么?”张其瑞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下我把经理电话给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年末再忙,挤也要给你挤出一个厅来。你把时间定好了就告诉我。想要怎么布置,点什么菜,只管说就是。”

曾敬面露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曾敬叹了口起,说:“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张其瑞的眼里光芒一闪,而后是一片深深,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潭水,严严掩饰着情绪。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在上海。也是,你结婚,当然是要请他来的。”

曾敬耸了耸肩,“如果你觉得不自在……”

“唉……”张其瑞轻笑起来,“我前阵子和他们俩都见过面了。”

曾敬一听他说“他们俩”,就知道张其瑞也见过刘静云了。

“我也和他们分别都谈过了,大家都很融洽,你不用担心。”张其瑞态度十分坦诚,“初恋再美好,也不能守着过一辈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自然不会再计较过去。老四对刘静云很好,他们婚期也近了,说不定送你的礼,没多久你还得送回去呢。”

曾敬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开怀而笑,“这样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缘分。三哥你能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三哥,算起来现在只有你还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张其瑞笑笑,并没回应这句话。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把酒言欢,把少年时的种种趣事都拿出来说了遍。这些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是见面次数寥寥无几。想起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城市,成家立业,共同步入人生一个崭新阶段,聚头的机会多多,心中特别欢喜。

曾敬打小就是个话痨,长大了也十分能说会道。他记这种事时,记性总是特别好,什么张其瑞当年做值日去倒个垃圾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啦,什么孙东平在食堂吃饭挑剔难吃被厨子骂啦,什么张其瑞当年冰冷冷的模样迷倒多少女同学啦,什么孙东平冲冠一怒为棵小白菜啦。

说到兴起,他拍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就像画面突然被什么人按了一个暂停键。

张其瑞端起茶杯,掩饰他略微的慌乱。而曾敬则老实地红了脸,自我唾弃,“唉,怎么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场,不然多尴尬。”

张其瑞起了兴趣,“听说当初顾湘出狱,是你去接的?”

“是啊,可惜没接到。”曾敬懊恼道,“没想她提前一天出狱。就晚了那么一天,人就找不到了。就一天!后来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离开家去外地了。她这性子,也真是外柔内刚。那么大的苦,一声不吭就独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带一片云彩的。说实在的,我佩服她。四哥当年,没看错人。”

张其瑞眼帘低垂,一言不发。

“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啊。四哥当初还为这事把我好一顿埋怨呢。”曾敬抬头望了望玻璃顶棚外的蓝天,声音低了下来,“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个事。叶文雪死了,你知道吗?”

张其瑞的惊讶并没有掩饰。他自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这个人的动向了。

“怎么死的?”

曾敬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但是显然表达的并不是普通的抽烟的含义。

张其瑞明白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曾敬说,“我有兄弟在南边开夜总会,跟我说的。叶文雪这几年一直到处混,家里也有钱供她挥霍。那次有人给她尝了新货,不知道是过量还是过敏,没来得及送医院就过去了。”

“居然是这样。”张其瑞感叹。

曾敬摇头表示不屑,“兄弟我虽然也不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可那种东西,我从来不沾。”

“她也还年轻啊。”张其瑞说着,可是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同情。

“这么玩,迟早要出事。好在当年老四和她分了。”

张其瑞失笑,“她当年和孙东平那算个什么啊?即便不分,孙东平也不会被她带坏的。老四玩归玩,但是很懂分寸。”

曾敬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我后来就常想到我们过去,当年的朋友,现在都怎么样了。你还是孤家寡人,老四居然和刘静云好上了——我倒也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的。顾湘呢,完全没消息。你说,她是不是也死了?”

“胡说什么呢?”张其瑞冷冷看了他一眼,“她还不够惨,还要诅咒人家?”

曾敬笑着挠了挠头,“唉,你说,她要是知道了孙东平现在这样……”

话没人接。张其瑞的沉默宛如冰封。

他就是不想让顾湘知道孙东平现在这样,才一直守口如瓶的。

曾敬这次来,带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惜没多久就被他媳妇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曾敬约着改天再来,也不要张其瑞送,自己坐电梯去停车场。进了电梯,突然想起太太嘱咐的话,说捷瑞的西点蛋糕做得好,要他顺路带点回来。

于是他停在了一楼,走出电梯,顺手拦了一个服务员,问要买蛋糕怎么走。

服务员把今天新出的蛋糕介绍给曾敬看。曾敬过去一看,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他不知道买哪个好,于是挑着漂亮的全都要了。店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给他包好,叫了个男服务生帮送到停车场。

曾敬带着糕点等电梯。大厅里忽然哗啦啦有好几个穿着浅紫衣服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过。帮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羡慕地看了他们几眼。

曾敬开玩笑,“怎么?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男生害羞道,“他们是管家部的,是酒店里最好的部门。我当初也想进他们部门,可惜没通过考试。”

曾敬便转头也多看了几眼,忽然止住。

那群人里有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背影说不出来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纳闷,正想再仔细看看。那群人已经转进走廊里去了,而这边的电梯也到了。

曾敬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蛋糕进了电梯。

***

管家部上班,是组合制的。两人一组负责四房客人,忙不过来再添人。新人进来,头半年都由一个老员工搭配着,半教半合作。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顾湘一个组的,就是一个入职有两年的男员工,叫唐桦。

唐桦其实和顾湘同年,还小两个月,不过工作这事,就和姨太太进门一样,早进一天就是大。唐桦脾气爽朗,做事细心。顾湘工作上还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导。

上班头一天,小唐就和顾湘说:“伺候有钱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碰到。像我们这次负责的钱先生,年纪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里。老人寂寞,特别爱使唤人,身边必须得有人陪着。他自己带着有护士和保姆,我们权当做助理,有事才找我们过去。老人不论要吃什么东西,你当面答应了,回头都要和护士说,她说不能吃的,你就别买。”

顾湘跟在唐桦的身后,去拜访钱老先生。

老先生坐在客厅的扶手沙发里,正就着冬日一个难得的太阳天喝茶。老人快八十了,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还是精光四射的,散发着睿智的光芒。身上穿着旧式的三件套西装,一双手工皮鞋,上衣口袋里揣着手帕。抽雪茄,喝茶不喝酒,听京剧。就是脚不大方便,不过不肯用轮椅,帮助走路的一直是檀木拐杖。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顾湘,点了点头,开口就听得出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新来的吧?小姑娘好好干。你们酒店很好,你这份工作也很好。年轻人,将来前途大得很。”

顾湘忙笑着道谢。

老人又说:“小姑娘模样乖巧,就是太瘦了。”

钱老爷子虽然爱使唤人,但是要求都不难,要茶要水,点烟擦脸,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就是平时需要读书读报,帮着写信收发文件,处理账单什么的,这点保姆做不到,往往由顾湘他们代劳。

老人有洁癖,对房间整洁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顾湘他们每天整理房间比较辛苦,所有东西都要反复擦上三道。

偶尔钱老先生会找顾湘聊天,问问她家里情况。知道顾湘从小就没了母亲,也感叹了一句可怜。其实他自己也未尝不可怜。儿子从国外给他打电话,他每次说完了,都久久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培训的时候学了那么多,等真的工作起来,似乎也不过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务。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一日顾湘正在往水晶花瓶里插新鲜的花,被钱老先生叫了过去。

“听说你们这些孩子外语都很好,会法语吗?”

顾湘点了点头,“略会一点。”

老人把茶几上的书指给她看,“那本诗集,念来给我听听吧。”

顾湘局促地说:“我念得会有点慢。”

老人微笑,“那正好。我听得也不快。”

顾湘把书拿来一看,是法国诗人彼得莱尔的诗集,还是法语原版。书似乎有些年头了,线装的,纸页发黄,托在手上沉沉的。顾湘在茶几边的矮凳上坐下,翻开书,缓慢而清晰地阅读起来。

冬日的午后,天空荫翳,屋里暖气十足,让人昏昏欲睡。略微有点生硬的法语念着优美的诗词,老人靠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

良久,等顾湘念完了几首诗,老人才开口道:“写得很美,是不是?”

顾湘自然说是。

老人感慨,“我二十多岁就跟着亲戚坐船去了法国,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最初是到处做苦力,给法国人修公路,修铁路,修房子。听不懂法语,被法国人欺负,被自己人骗,吃了很多苦。后来终于存够了钱,在华人区开了饭馆,开了超市。然后给一家人都拿到了护照……巴黎十三区,高楼大厦,满大街的温州人,随便拉一个,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顾湘默默地听着。

老人又问她:“你来上海,你家里人很挂念你吧?”

顾湘想,后妈和弟弟肯定不会想念她的,爸爸身体不好,大概也无暇顾及大女儿的好坏。

老人很精明,看顾湘的脸色,一下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起来,“罢了,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你是好孩子。来,这钱拿着,给我去买盒雪茄回来。”

顾湘出门的时候想,小唐和她说过老人寂寞,看起来也真可怜。

钱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里的东来阁,老人家迷信,喜欢这紫气东来的吉利。他斜对门的包房叫飞香阁,也是顾湘和小唐负责的,住的则是一位名媛。

娇客姓苏,就连顾湘这种没有电视机的人都认识她,看过她演的电视剧。苏小姐本人比电视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个子细高,黑眼圈很严重。难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

苏小姐前阵子才闹出一个花边新闻,最近一段时间休息没工作,于是常住在酒店里。她有个小助理,隔几日会上门来请安,平时大小跑腿的事,统统打发服务员去做。

顾湘第一次去给苏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举办过派对,这屋子乌烟瘴气,乱得和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空酒品和果皮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满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脚杯上全是口红印子。

小唐又去叫来了两个服务生,四个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间恢复了原样,还从沙发坐垫里和桌子底下扫出好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顾湘红了脸。小唐悄声说:“最烦这种,沙发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顾湘指给小唐看,“脚凳被烟烧了一个窟窿,棉花都出来了。”

“和朱姐说一声,这是要记在账上的。”

这时苏小姐穿着真丝睡衣,仪态慵懒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外面忙碌着的服务员,抽着烟点名,“那个女生,对,就是你。”

顾湘停了下来。

苏小姐说:“一会儿别忘了把卧室也收拾一下。”

小唐他们拎着垃圾袋出门了。顾湘提着水桶和抹布进了卧室。

她一进去,就吃了一惊。昏暗的房间里,大床中央赫然睡着一个男人。

那人听到有人进来了,抓着头发坐了起来,一脸迷糊样。被子落到他腰间,露出肌肉坚实的胸膛。

顾湘窘迫地退出去。苏小姐不在外面,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声音。过了片刻,卧室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但还是衣衫不整,只穿了一条洗褪色了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半身还是裸着的。

男人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看着还十分年轻,顶多二十出头。那苏小姐虽然对媒体说今年二十有六,不过同事们私下都说她起码已经三十了。

他看到顾湘,笑了笑,容貌真是俊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出来的。

男生语气里带着诱惑,“刚才吓到你了?”

顾湘还没答话,苏小姐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住男生的胳膊。

“醒了,喝点牛奶吧。”

“干吗喝这个?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了。”

“补钙啊,没准你还能再长两厘米呢。”

男生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杯子。苏小姐转头看到顾湘,一脸不耐烦,“看什么?做你的卫生去!”

顾湘把卧室打扫完后再出来,那个男生已经走了。苏小姐独自一人吃着早饭。整洁的屋子里飘着食物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方才的凌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顾湘还是把损坏的东西报告给了朱清。朱清一听是飞香阁,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大手一挥签了单,全部都算在了账上。

后来顾湘才听同事说,这位苏小姐是被人包养的,对方是个香港商人。本来在市里有房子,这次不知道怎么被那边大老婆知道了打上门来,才逃来酒店躲一阵子。

顾湘很不厚道地想,那位出了钱的香港老板,此刻头上的帽子估计都绿得流油了。

空置了一阵子的1224房在冬至这天迎接来了新房客。

潘恺希是加拿大籍华侨,是一名脑外科医生。这次刚好酒店承办一次国际医学会议,包了两层,潘医生名列其中,却不住举办方安排的普通标间,自己掏钱住套房。

朱清特别强调此人有洁癖,所以整间屋子都要大消毒一番。顾湘他们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拿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把整间屋子都擦了一边,连马桶的边边角角都没有漏。

小唐自嘲道:“得,这下真可以直接从马桶里接水喝了。”

顾湘拿吸尘器把地毯反复拖了五遍,在茶几上摆放了鲜花,沐浴液也换上潘先生喜欢的薄荷味的。

两人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那位潘先生终于莅临。

这位医学界新秀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衣着十分随意,倒是眉目如画,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

潘恺希独自一人来,拎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顾湘帮他收拾衣柜,就听见他在外面打电话,一口英式英语,“Susan,我已经到上海了。是的,亲爱的,我也想你……甜心,我怎么会背着你乱来呢?”

顾湘收拾完衣柜,去浴室给浴缸放水,又听到潘先生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诗倩,我已经订好了餐厅,今天晚上就同你吃饭,一起看外滩夜色。我还带了礼物给你,就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顾湘关了水,走出去说:“先生,水已经好了,您可以去洗澡了。”

潘恺希收了电话,亲切和善地对着顾湘笑,“谢谢你。对了,隆义记的糕点,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顾湘想了想,点头说:“在陆家嘴那边就有一家店,不远,过江就到了。”

潘先生便说:“麻烦去买一两芝麻桂花糕,半两云糕,两份核桃酥饼,半两松子糖。这两百元够不够?”

顾湘忙说够了。

潘先生说:“大冷天麻烦你跑一趟,找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小费果真丰厚啊。

转头他进了浴室,顾湘又听他在说电话,这回居然换成了日语在和人嘀嘀咕咕。顾湘日语一般般,大概只知道他在说情话。

顾湘摸平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出门去为潘少买点心。

这两天降温,北风三级。顾湘裹着大衣站在寒风中等绿灯,鼻子冻得通红。天空深深浅浅地堆积着阴云,大风刮过,偶尔会露出一角蓝天,又转眼被云覆盖了。

左转红灯开始闪的时候,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按了一下喇叭。

顾湘退了一小步。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张其瑞冲她点了点头,无框眼镜后面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光芒。

“张总……”顾湘略微惊讶。

“去哪里?”张其瑞问。

“陆家嘴。”

“上车吧。”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命令。

“可是……”

绿灯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张其瑞皱起了眉头。顾湘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拉开门像兔子一样跳上了车。

“系上安全带。”张其瑞舒展了眉头,车继续往前开去。

过了十字路口,张其瑞才问:“是帮客人跑腿?”

顾湘点点头,“去隆义糕点买点小吃。”

张其瑞没再开口说话,专心开车去了。顾湘也不敢多说话,于是一路沉闷。

张其瑞最近繁忙,看上去稍微瘦了些,又穿着颜色肃沉的黑色西装,更显得眉目清落,眼神犀利。顾湘谨慎地坐在他身边,闭着嘴巴不多言。

张其瑞今天心情的确不好。一大早就被父亲张老爷子叫去办公室,就他终身大事的问题唠叨了一番,白白耽搁了他两个小时。

他是老来子,张老爷子今年六十五,这一年来已经不大管酒店的事了。人一闲下来,自然就会找点事干。大女儿大前年出嫁了,如今外孙都能满地跑了,可是小儿子的对象连个影都没有。

张其瑞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时刻,无心儿女情长。父亲的话也是老生常谈,他听得耳朵起趼。

张老爷子说:“找老婆也要趁早。你不喜欢安琦,没人勉强你。周家那姑娘,叫明珠还是叫珍珠的,你妈不是说人家挺好的吗?学历高,性格又温和,珠圆玉润的……”

张其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看文件,“年末这么忙,等过完年再说吧。”

“酒店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时候不忙?”老爷子不高兴,“你也二十七了,不求你结婚,对象也该有一个了。曾家小子的老婆都大肚子要生了。和你玩得好的那个,孙家的小子,孙东平,是不是这个名字?人家也要结婚了。你看看你……”

张其瑞刷地一下站起来。张老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话说过了,把儿子逼急了。儿子长大了独当一面后,他和老伴都有点畏惧这孩子的冷面孔,于是此刻底气不足,忙辩解道:“我也不是逼你嘛。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啦。”

张其瑞叹气,放软了声音,“爸,酒店事多,我下去忙了。您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今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老爷子血压有点高。

张老爷子跑这一趟,浪费了无数口水,喝了两大壶茶,扫兴而归。

张其瑞送他上了司机的车,忽然想起自己还约了人,于是开车出去,结果在路口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等绿灯的顾湘。

路边那么多人,那个灰色身影却一下就进入了他的眼里。瘦瘦的不起眼,似乎随时都可以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天冷,她不住地跺脚搓手。南方长大的人,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吧。

他不自觉地就把车开了过去,停了下来,叫她上车。

这么近看,顾湘的气色又比前阵子好了些,脸上那不健康的黄色已经退了去,皮肤多了一层明亮的光泽。吹了一阵暖气,脸颊终于泛起了红润,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清亮的水汽。

胖了些,脸庞圆润了几分,比原来好看些了。张其瑞想。

隆义糕点在一片地形复杂的地方,张其瑞只记得个大致方位,开车绕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地方。这里又是单行线,张其瑞担心不好掉头,就把车停在了路口。

顾湘下车时说:“张总,您有事就先忙吧,我待会儿搭地铁回去。”

“别磨蹭了,”张其瑞微微皱眉,“我在这里等你,你动作快点。”

顾湘缩了缩肩膀,拿他没办法。张其瑞看着她轻快地朝着糕点屋跑了过去。

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在冷风里静静地抽着。

顾湘动作很快,十分钟后就回来了。只是车边已经站着一个交警,正在写罚单。车里的张公子依旧波澜不惊,一边叫顾湘上车,一边接过罚单,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关系吗?”顾湘问。

“没事。这里不能停车,我先前没注意到。”张其瑞打着方向盘说,“我有几年没过来这边了,变化还有点大。那片高楼都是新修的,公交车也改道了。”

“都说浦东的精髓就在这一块。”顾湘微笑道,“你小时候是在北京长大的,对上海有多熟悉?”

“我姑姑一家在上海,小时候常过来玩。上海发展非常快,同样一块地方,隔上几个月来,都会发觉大变样了。”

车开在闹市之中,两旁都是商厦,巨大的广告牌铺天盖地,电影海报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楼面。大概是张其瑞随和的态度让顾湘放松下来,十分有兴致地继续同他攀谈。

“我以前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上海工作的。”顾湘说,“那还是在读书的时候,那时候野心大得很,觉得自己聪明又勤奋,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一直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来到这个大都市里,做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高收入,然后把外婆接过来。”

她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可没想到,我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够在这个竞争如此强烈的城市里上位。”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诡计多端的人。”

“这算是赞美吗?”顾湘倒挺开心的,“看样子风水转回来了,老实人开始得到重视了。”

张其瑞嘴角弯了弯,问:“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顾湘说,“每一天都很充实,同事也很照顾我。杨露和小于也帮了我不少忙。啊,还有你,主要也是要谢谢你带我来上海。”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又没给你颁奖,用不着谢来谢去的。”

“放心。都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恩再大点,我就会绝口不提感激的事了。”顾湘扬了扬眉毛。

张其瑞终于扑哧轻笑了一下。他当年和顾湘还没熟到这个分上,所以如今是第一次听顾湘说俏皮话。就同顾湘当初见他开玩笑大吃一惊一样,他对顾湘的表现,内心里也颇惊讶了一下。印象里老实呆板的人,居然也有这机敏伶俐的一面。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对了,上海冬天冷,你房间里取暖够不够?”

“够的,有空调。”顾湘说,“而且最近忙,一个礼拜倒有四天都睡在酒店的。我还发觉工作后比以前忙,反而长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更养人一些?”

“是餐厅的伙食好吧。”张其瑞一针见血。

顾湘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对了,听说你在学法语?”

顾湘并不奇怪张其瑞知道她的小动静,整个酒店都是他的耳目,他要打听她的事,容易得很。

“也是杨露鼓励我的。我学了那么多外语,证书却没一个。因为英语好,所以法语学起来也不难,便打算一鼓作气,争取考一个证书什么的。”

“如果你想去考成人高考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安排。”

顾湘抿着嘴微微摇头,“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也不急。工作才起步,将来时间还多得是。读书永远比工作简单,如果读书还不用考试,那日子就更是天堂一般了。我先把困难的工作解决了,再去应付读书吧。”

张其瑞听她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层层乌云,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灰暗的街景瞬间带上了色彩,寒冷的城市增添了温度。顾湘的眼底映着的、温润如玉的脸上散发着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睛。

张其瑞轻轻舒了一口气,淡淡一笑。带她来上海,果真是正确的。

顾湘回到酒店,把点心交给了潘恺希。

正是午饭时间,潘少爷佳人有约,喷着古龙水出门去了。苏小姐也有午餐约会,不在酒店,钱老先生则要午睡。所以中午这一两个小时,是顾湘一天内最闲的时候。

她便会趁这点空闲时间溜到楼下西点房找雅各。

雅各就是曾敬介绍来接替老皮的厨师,年纪轻轻就已经拿到了米其林证书了。他和老皮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雅各生得唇红齿白,一头柔软卷曲的金棕色头发,温润的褐色大眼睛。酒店里的女职员们看到他,无一不母性大发,形容他就像一只可爱的金毛寻回犬。

雅各本职是法厨,副业则是西点师,也拥有高级证书。所以他有空的时候也会和酒店的西点师一起做点心。顾湘是帮苏小姐去西点屋订蛋糕的时候认识雅各的。她那几句蹩脚的法语发挥了关键作用,很快就和正在冒充服务员向客人推销新产品的雅各搭上了线。

在雅各强烈的攻势下,顾湘不情愿地尝了那个不被经理看好的什么南瓜乳酪蛋糕。她惊讶无比,语无伦次地好生一番赞美。雅各感动莫名,就此将顾湘引为知己,并且还热情邀请她常来坐坐,说要收她为徒。

都说有些兴趣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对于顾湘来说,她的情况就属于后者。

一个从小到大只吃过粗制滥造的面包的人,对于雅各来说,反而是最容易雕琢的璞玉。特别是这个姑娘还会说几句他的家乡话,那就更加看着可爱了。

雅各有空就会向顾湘灌输各种各样的西点知识,教她辨别原材料,告诉她面包、蛋糕、派等品种的区别,教她各种制作技巧,甚至十分大方地传授她独家秘方。

顾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蜜蜂,突然掉进了一个大蜜缸子里,一下晕了头。不过她向来喜欢做饭,学起东西来也快。虽然算不上很有天分,但是很快就掌握了雅各传授给她的知识。

女孩子都爱蛋糕,顾湘自己也喜欢。她做的蛋糕带回家,杨露也高兴。杨露还特意打了一条围巾送给雅各,感谢他免费让她们天天吃蛋糕。雅各感动得热泪盈眶,发誓将来一定要娶一个中国姑娘。

顾湘做得久了,倒也喜欢上了这门手艺。用雅各的话来说,就是在给人间制造甜蜜。特别是看到那些客人品尝着糕点露出甜美满意的微笑的时候,心里觉得特别开心。

其实烹饪这门功夫,放多少盐,放多少糖,靠的不是仪器是天分。顾湘从小就做得一手好菜,就算是清炒蔬菜也能做得爽脆可口。当年孙东平会迷恋上她,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胃被攻占了。

顾湘时间并不多,一周只有两三次能去找雅各。她一般都给他打下手,回家后也会与杨露一起,自己动手做蛋糕。

张其瑞是从小于那里听说了顾湘这个新爱好的。小于在走廊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杨露送给他的蛋挞的时候被路过的张其瑞抓了个正着。张其瑞当然是不吃来历不明的零食的,他不过随口问了问,小于便告诉他,是顾湘他们做的。

“哦?她们做了送给你吃啊。”张其瑞看似随意,却是意味深长地一问。

小于一个哆嗦,等张其瑞走远,他第一个动作就是给顾湘打电话。顾湘听他嗷嗷叫了半天,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张其瑞没有吃到蛋糕,他很生气。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于是第二天,张其瑞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蛋糕盒,正是自家西点房的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一块柠檬慕司,一块水果蛋糕,还有两个金黄的蛋挞。

蛋挞显然是新鲜出炉的,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蛋糕上是一颗鲜红娇艳的草莓,柠檬慕司上还有一片青翠的薄荷叶子。

她倒是学得挺快的嘛。

张其瑞轻笑了一下,拿起一个蛋挞,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

刘静云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费劲地打开大门走进去。家里暖气已经开了,不过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说话声从阳台半开的门外传进来。

“……他还真没跟我说过这事呢……什么?打搅我?这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们是兄弟,这算哪门子打搅?”

刘静云脱了大衣丢在沙发上,提着袋子进了厨房,又听到孙东平在说:“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他的……应该的!他住哪家酒店……好的,你回头发我邮箱好了……我收到了后就去找他……”

刘静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孙东平穿着一件薄毛衣站在阳台上,一手电话,一手抽了一半的香烟。

孙东平看到她来了,立刻把烟摁灭了,冲她笑着,挤了一下眼睛。

“……嗯!是!知道了……啊?静云?她就在我旁边啊,你要和她说话吗……哦,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孙东平关上电话,冲未婚妻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妈要我问你好。”

刘静云斜睨他,“赌五十大洋,你妈绝对没说这句话!”

“好吧,她的确没说。”孙东平投降,“她那边正半夜,说要休息了。”

刘静云对未来婆婆对待她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微词。孙东平的母亲罗女士对她这个媳妇最大限度能给的,就是认同长辈对晚辈的尊重。

天下不知道多少媳妇连婆婆的尊重都得不到。所以刘静云觉得自己这待遇已经算不错的了。罗女士不会微笑着拉着媳妇的手谈天,但是她也绝不会刁难苛刻,需要出钱的时候,她也从不小气。最重要的是,罗女士提倡独立,极少干涉晚辈的生活。

刘静云一直觉得这样的婆婆才是最省心最理想的。孙东平也懂事,会从中调和,也从没妄想过妻子和母亲能相亲相爱如一家人。

“算啦,”刘静云看着孙东平那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快进来吧,外面冷得要死。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你喜欢吃的那家的卤味。”

孙东平跟了过去。刘静云在案边切卤味,他取下围裙,走过去帮未婚妻系上。

刘静云身材修长匀称,从身后看,背部就是一个漂亮的V字,腰肢纤细。孙东平最喜欢从身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的腰上,感觉那温暖和柔软。

刘静云低头切着猪耳朵,顺手捡了一片肉,递给身后的人。孙东平张嘴咬过去,舌头在她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别闹。”刘静云反肘捅了他一下。

“我老婆好贤惠。”孙东平笑着,凑过去在她耳根处亲吻了一下。

“走开点,别蹭得我一脸油。你要闲得没事就把米淘了。”

“不下米了。今天出去吃。”孙东平和刘静云耳鬓厮磨着说,“今天有人请吃饭。”

“谁呀?”

“曾敬。你还记得他吧?”

“曾敬?”刘静云挺意外的,“他不是在北京吗?”

“上礼拜来上海了。好像是在北京惹到了什么人,躲过来结婚的。”

“结婚?”

“就在下个礼拜。”孙东平把喜帖拿来给刘静云看,“他今天就是把几个朋友叫上一起吃顿饭。老婆身怀六甲,单身派对也不敢开了,只好偷偷喝点酒。”

刘静云笑着把喜帖接了过去,“捷瑞酒店?”

孙东平又偷吃了一块卤肉,含混地“嗯”了一声,“张其瑞帮他办的酒席……如果你要是觉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不自在的?”刘静云白了一眼,“我们和他又没债务关系,更没什么仇恨。我知道因为我的原因,你们两个会觉得别扭。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一笑泯恩仇吧。”

孙东平也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反正是曾敬的婚礼。”

孙东平离开厨房换衣服去了。刘静云把切好的卤肉放进冰箱里,然后去卧室洗了手。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虽然二十六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可是大笑的时候,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了。一熬夜,眼袋就又青又肿。少年时熬了个通宵后清水洗把脸就可以出门去上课的日子,是再也没有了。

青春,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啊。

她摸了摸带着订婚戒指的无名指,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笑,然后也走去卧室换衣服。

孙东平正在满柜子乱翻,像一只打了兴奋剂的狗一样。

刘静云走过去一脚把他踹开,“找什么呢?跟野猪拱食一样的!我整理好的衣柜又给你翻乱了。”

孙东平问:“我那双银灰色的袜子跑哪里去了?”

“袜子我都给你放在隔壁的柜子下面的抽屉里去了。”刘静云没好气,“你自己打开找找。”

孙东平嘿嘿一笑,很快就从抽屉里找出袜子来。刘静云这边也找出了毛衣和外套,丢给他。

“对了。”孙东平说,“刚才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继父家的大哥也来上海了。”

“是吗?是那个骨科专家,还是那个脑科的?”刘静云背对着他脱了衣服,在衣柜里翻着。

孙东平看着她光洁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眼神加深了,“嗯……脑科的……过来开个会……”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刘静云的腰上。刘静云听到他声音变了调,心里明了。她回过头去看着未婚夫深深的眼眸,不禁笑起来,放软了身子,让他抱住。

“喂……不是要吃饭吗?”

“还早呢……”孙东平抱紧了她。两人很快什么都顾不上了。

结果等赶到吃饭的地方的时候,果真迟到了半个小时。

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包厢。房门一打开,就听见曾敬咋呼的声音,“四哥!你们两口子还知道来啊?”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佳肴,在男人们的面前开了几瓶酒,大有有钱老板来一掷千金买欢的架势。

刘静云一看到曾敬,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哟,怎么跟吹气球一样,都变这么胖了?”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皮,“给我媳妇喂的。”

林家俊也在座,招呼孙东平他们小两口,“坐过来吧。小刘吃点什么?”

“一份T骨牛排,七分熟。”

“喝什么?”

“果汁就可以了。”刘静云想到孙东平今天肯定要喝酒,回去还得有人开车呢。

曾敬挤眉弄眼,“嫂子只喝果汁,这果汁都是给未成年和孕妇喝的。嫂子你莫非也有了?”

孙东平朝他后脑拍了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小子打小就是一淫棍,也只有你才做得出先上车后补票的事!就你,六岁就知道偷看女孩子洗澡了。那个女的叫啥?就是我们学校斜对门那筒子楼里的,黄春花还是黄碧花的?”

曾敬想了想,“像是叫碧华还是什么的。胸特大的那个,是不是?”

两个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刘静云在旁边看着直摇头。

孙东平拍了拍曾敬的背,“就是她。总穿紧身衣服,头发烫得和钢丝一样,洒香水抹口红。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可不多。我们大院里的大妈们可讨厌她了,成天说她风骚狐狸精。我们的曾敬同志,人小心大,带着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偷偷潜伏进筒子楼里,偷看人家洗澡。”

刘静云笑,“这事我听你说过。原来还是真的啊!”

曾敬说:“四嫂你别信四哥瞎说,我那时候小啊,才刚上小学,懂什么啊?听大人说她是狐狸精,又听多了聊斋故事,还以为她真是妖怪变的,所以偷偷去看。我哪里知道她大白天的在后院光天化日之下洗澡啊!”

众人哈哈大笑。

孙东平都笑出眼泪来,“后来……后来这事儿闹的啊,人家又不敢得罪军属大院里的人,只好在院门口撒泼哭喊。我们那时候就开曾敬的玩笑,说他媳妇又在大门口闹呢。”

“丢死人了,”曾敬鄙夷,“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能把她怎么样?”

刘静云好奇地问:“那后来呢,你们后来还见过她吗?”

曾敬笑着冲孙东平使了个眼色,“看到了吧?女人对美丽的同性,总带有种敌视的关注。”

刘静云不屑,“她就算活到现在,也有五十多了吧?我和一大妈吃什么醋?”

孙东平勒着曾敬的脖子敲他脑袋,“就是!我媳妇怎么会是一俗人?”

刘静云看他们几个闹,在旁边安静地笑,就像一个母亲看孩子们玩耍打闹一样。

林家俊端着杯酒慢慢地喝着,问刘静云:“你们两边家里也在催了吧?”

刘静云笑着点了点头,“我妈早把嫁妆准备好了。他家也在催了,特别是他妈。”

“老太太想抱孙子了,是吧?”林家俊笑,“我听徐杨说,阿姨近期要回国了。”

“是,徐姐也告诉我了。说是陪她先生回来开画展的。”

“罗阿姨是个铁娘子,你可还应付得过来?”

刘静云悄悄地吐了一下舌头,“顺着她的意思,再多卖点面子给孙东平,也就万事太平了。阿姨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尽量把事做得十全十美,她也就没话说了。”

林家俊莞尔,“你们俩倒是绝配。”

刘静云笑问:“那林哥和徐杨姐呢?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林家俊哈哈笑,笑里却充满了苦涩和无奈,“早着呢,再说吧。”

那边孙东平和曾敬他们喝了三轮酒,都有点晕头了,这才坐下来好好聊天。

曾敬照例感叹了几句他这个婚结得不容易,还多亏了他那尚未出世的儿子,然后又就婚礼这档子事抱怨起来。

“她一个孕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力。我都给折腾个够戗,她还精神矍铄的。你们别笑!孙东平,特别是你!四嫂,等你们结婚的时候,你可得使劲把这小子也这么折腾一回才行!”

刘静云笑着说:“我和东平都已经商量好了,到时候请些常来往的亲朋好友吃顿饭就行了。”

曾敬怪是失望的,“一生一次的大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怎么也得请个千儿八百人,热闹一下啊。”

“还千?”孙东平抽了抽嘴角,“有你这前车之鉴,我慎重考虑就把两家直系亲戚叫来,吃顿饭就完事算了。省下来的钱,我带媳妇满世界旅游去。”

曾敬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胸脯,豪情万丈地道:“怎么可以这么委屈?你们结婚,包在兄弟我身上。我可有经验了,帮你们做参谋,免费的,不要钱。对了,办酒席还可以去找三哥,让他也给你们腾出一个大厅来!”

孙东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叫他?”

“怎么可能没叫他?”曾敬看他像看个笑话一样,连着打嗝,“他说年末酒店忙,晚上有应酬来不了,只送来了两瓶酒。喏,就我们喝的这个。”

孙东平和刘静云互望了一眼。

曾敬估计也是憋得有点久了,话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三哥也是可怜人。他身边还没人,孤孤单单的,看我们成双成对的,也不好受嘛。想想我们三个当年,一起读书,一起打球,我们两个总闯祸,三哥帮我们挡了不少。考试作弊啊打架啊什么的,三哥还帮我们写检查。”

孙东平脸色越加阴沉。他低着头,没有反驳。刘静云紧抿着唇,默默转着手里那杯果汁。

林家俊放下酒杯,拍了拍曾敬的肩膀,“别喝太多了。不然你媳妇又要念叨了。”

曾敬终于闭上了嘴,半晌才说:“四哥,对不起,我有点冲动了。”

“你没有,”孙东平摇了摇头,“你没有,你说得有道理。不是他的错,没人有错。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复杂,不过相信我,我们会处理好的。阿敬,我保证,我们会给你一个大家都开心的婚礼。”

曾敬喝高了,林家俊只好开车送他回去。林家俊免不了自嘲,“以后再也不和你们这帮小弟们喝酒了,我都成了专门的司机了。”

刘静云看了看坐在副驾上也有点神志不清的孙东平,苦笑,“男人似乎总有许多不可说的苦。”

林家俊无奈一笑,“东平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他长大,他这人看着玩世不恭的,其实认真又负责。”

刘静云笑,“林哥,用不着你再给他贴金了。”

林家俊点了点头,“相信他。”

刘静云慎重地点了点头。

深夜的街道上,灯火寂寞,行人和车辆都匆匆忙忙,赶着早点回到温暖的家里。刘静云开着车,她的驾照才到手不久,技术还不熟练,所以车速不快。身旁的孙东平睡得不怎么安稳,翻来转去的,似乎还在呓语。

开出市中心没多久,孙东平缓过一阵酒劲,清醒了过来。他胃有点疼,手紧按着腹部。

“醒了?”刘静云瞟了他一眼,“明明胃不好,还这样使劲喝酒。”

孙东平讨好地笑,“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难免要多喝几杯。”

刘静云打着方向盘,半晌没出声,忽然突兀地说:“张其瑞没来,大概是避着我们吧?”

孙东平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吧……他的心思,谁摸得准?”

刘静云把车速又放慢了些,“那个,我前阵子见过他一面。”

孙东平诧异地转头看她。他不知道这事,而且,事先他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看出来。

“我们稍微谈了谈。”刘静云语气十分平和,“也就说了一下彼此近况什么的。过去的事也聊了一下,但是都很冷静理智。其实我后来想,觉得挺好笑的。干吗那么尴尬?当年也没山盟海誓过,如今矫情个什么劲啊!”

刘静云秀美的侧面被车外的路灯烘托得分外柔和,让孙东平一下就想到了十多年前初次在校园里见到她那阵惊艳。满教室半大的孩子,只有她发育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皮肤洁白如玉,头发乌黑浓密,窈窕的身段,弯弯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他那时候心跳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她一盆冷水泼到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骂,“孙东平,你要是个男人,就像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

想到这里,孙东平忽然开了口,“静云。”

“嗯?”

“我们结婚吧。”

刘静云惊讶地转头看孙东平。车速缓了下来,慢慢停靠在街边的临时停车带上。

刘静云过了那阵震撼期,稍微平静了点,问:“你是认真的?”

孙东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愕了。可是随即而来的是脑子里的一片清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回国后这段时间里的不安为的是什么。

是的,结婚。他觉得是时候把这事提到议程上来了。

他对刘静云说:“我们都订婚了,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刘静云还在震惊期,她皱着眉说:“我知道的。可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先找到她,和她把话说清楚,再结婚的吗?”

孙东平愣了一下,他没忘这事,不过他以为刘静云不会主动提起这事。

没错,他和刘静云当年开始交往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一定要找到顾湘。没说清楚的说清楚,欠了的还回去。他那时对刘静云说,我爱上了你,那我就欠她一句再见。等我和她说清楚了,我就和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

只是顾湘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找不到人,又何来道别一说呢?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顾湘的意思就是想同他断个干净。成长的环境让她的心思非常敏感,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但是她的主动退让却并没有让孙东平感觉松一口气。他反而觉得他和顾湘的那段情,像一块巨石一样,日夜压在心头,让他越加透不过气。也只有和刘静云在一起时,他才可以稍微放松片刻,忘记那段过去。

孙东平转过头去凝视着刘静云的眼睛,“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我觉得,那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不打算找她了?”刘静云似乎明白了一些,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点欣喜。毕竟未婚夫肯彻底抛弃过去和她继续生活,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

孙东平点了点头,“她躲着我,你也知道。我觉得,她或许还觉得我是个麻烦。看到我,就等于看到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摆在眼前。我当然是不放心她,不知道她现在生活怎么样。但她也是成年人了,如果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们……还是尊重她的好。”

刘静云听完了,撇了撇嘴,笑道:“听起来还是有点勉强。你还是想见她。”

孙东平也笑了,“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们十年或者这辈子都找不到她,难道我们就此不结婚了?”

“啊,也许我们可以相约来世。”刘静云挤了挤眼睛,“拿着玫瑰花在百年后的东方明珠下见面,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孙东平呵呵笑,“我比较喜欢天安门。”

“你就贫吧!”刘静云笑着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再度发动了车。

孙东平看着车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因为节日将近,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了彩灯。满城的灯火无人看,居然显得这么寂寥。

“我说,”孙东平漫不经心地开口,“将来咱们生了儿子,就起名叫富贵吧?”

“什么?”刘静云差点把方向盘打到街边绿化带上去,“你再说一次?”

孙东平嘿嘿笑,“你不觉得这名字其实挺好的?孙富贵?唉,你这什么表情,专心开车,孙太太!”

刘静云开车撞电线杆的心都有了。

孙东平大笑起来,“好拉,好啦,开玩笑的!你生的,你起名字,全听你的,好不好?孙太太!”

“讨厌!”刘静云低声笑骂一句,一脸醉人的幸福和甜蜜。

***

圣诞将近了,一连晴了两天,温度回升了好几度。酒店大阳台上种了几株盆栽的腊梅,鹅黄殷红的,开得十分热闹。每当风起时,就有阵阵清幽的芳香飘散于空气之中,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严寒,都以为春天已经来临了。

公司年会的高峰还没过去,又有国际医学会议在酒店里举行,酒店被会议举办方包了三层。

顾湘他们负责伺候的潘恺希先生参加的就是这个会议。潘少的活动也繁忙起来,白天开会,晚上会女友,最高记录一天见了五个女朋友,真是让顾湘他们大开眼界。

有一次,时间安排出了问题,女友A约会完毕,碰到了上门找潘少的女友C。二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抓脸扯头发,闹得鸡飞蛋打,直到朱清亲自出面来劝架。

这时候潘少自知理亏,爽快地赔了酒店损失,还买了点心给服务员们赔礼道谢。

女孩子们自然十分开心。朱清看着满桌精美的糕点,又看看部门里男生不屑的嘴脸,说道:“光吃醋有什么用?多学着点啊!”

“朱姐,您可千万别劝他们学啊。”女孩子忙笑道,“如果天下男人都像潘少那样,让我们女人怎么活?”

朱清冷笑,“都像他那样多情,是个男人都可以做到。像他那样有钱并且愿意一掷千金,这可就难了。”

小姑娘们闷声笑了好久。

因为国际医学会议的原因,酒店里的外国客人比往常多了许多。顾湘因为外语较好,时常被叫去跑腿,有时候一天忙下来,脚都肿得穿不下鞋子。

钱老先生都看在眼里,十分感慨。

“都说上海不易居,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赚口吃饭的钱的确不容易。我有一个女儿,两个孙女,我是舍不得她们吃这苦的。女孩子就该娇生惯养,然后嫁个好丈夫,到夫家继续享福。什么工作创业,同男人在外面打拼,吹风淋雨的,这份苦不该是女孩子们去吃的。”

顾湘笑,一边帮他熟练地按摩浮肿的腿部,“做您孙女真幸福。”

“你家老人呢?”钱老爷子问。

顾湘轻叹,“我是女孩,爷爷家不待见我,很多年都没见了。外公去世早,外婆把我养大,她前几年也去世了。”

钱老爷子轻轻地“啊”了一声。顾湘没有提她的父母,他也没继续问下去。一个年轻女孩子独自出来闯社会,自然有她说不出来的苦。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谁会出来漂泊呢?

钱老爷子就对朱清说过,顾湘是他最喜欢的服务员,体贴细心,耐性极其好,又会法语,帮他念诗念报。

老人家四个儿女,九个孙辈,却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他不肯住儿子给他买的别墅而住酒店,也就是为了图这点热闹。顾湘每天花在他这里的时间也最多,护士都说,顾小姐来的这段日子,老先生精神都比往常好了。

顾湘帮老人念孙子写来的信,孩子的母语是法语,中文写得歪歪扭扭,“亲爱的爷爷,你好吗?今年圣诞节,爸爸会带我们去瑞士滑雪。我非常高兴,但是安妮不想去,她有了一个男朋友……爸爸说如果我考试能拿两个满分,就给我买新的游戏机。妈妈说你不能回来和我们过圣诞节,真是太遗憾了。想念你……”

“圣诞节?”老人家十分不屑,“华夏子孙,过什么洋鬼子的节日?”

顾湘问:“您真的不回法国去?”

“我的家在这里,回法国去做什么?媳妇也嫌我讨厌。”

顾湘暗自吐了吐舌头,不打算过多地问客人的私事。

门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顾湘忙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同部门的一个女孩子。女生焦急地低声说:“飞香阁那里出了点事,你得去看看!”

顾湘同钱老先生打了招呼,跟着那个女孩子走了出去。

“到底怎么了?”

女生气急败坏道:“还能是什么?金主来了呗!结果捉奸在床,现在正在闹着呢。”

话音未落,飞香阁的门就打开了,激烈的争吵声立刻传遍整层楼。男人愤怒的吼声和女人惊恐的哭泣声中,器物破碎声非常刺耳。

顾湘加急几步跑了过去。

飞香阁里乱作一团。苏小姐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口拉拉扯扯。那男人怒发冲冠,满脸通红,嘴里骂骂咧咧。苏小姐则哭得梨花带雨,一脸哀怨,抱着那男人的大腿,任他踢打,死活不放手。

顾湘越过他们两个看到屋里的情况:一个男人正歪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是血,他的手捂着头,鲜红的血正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糟糕!”顾湘立刻对那个女生说,“你立刻去找朱姐和医生,这里我来!”

女生转身跑开。

顾湘顾不上拉开门口争吵的两个人,疾步冲进屋里,蹲在地上,扶起那个男人。

这人她认识,是她第一天来这里见过的那个阳光男孩。不过他现在可十分狼狈,满身鲜血,脸色惨白。他自己想站起来,结果还没站稳就发晕,急忙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顾湘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然后取来急救包给他包扎。但是玻璃碎片划伤了血管,急救包起不到很大的作用,必须需要医生缝合。

男孩愁眉苦脸地说:“完了,破相了。”

顾湘啼笑皆非,“先生,我还是先带你离开这里吧。”

想走却没那么容易。苏小姐的金主不肯息事宁人,他不依不饶地追了进来,一把揪起男孩的衣领,一拳头就这么挥了过去。

顾湘大惊失色,下意识推了男孩一把,结果却把自己送到了拳头前。牢狱生活锻炼了她这方面的敏锐性,她头一偏,拳头带着风擦着她的脸而过,吓出她一身冷汗来。

苏小姐大呼小叫。顾湘摸了摸被擦得有点疼的脸颊,心脏猛地一阵跳。

男人不解气,再次挥舞着拳头扑了过来。只是这次拳头没有挥到身上就停住了。

潘恺希紧紧抓着中年男人的手腕。他气息有点急促,西装没有扣,似是匆忙赶过来的。

“这位先生,对女士可得手下留情啊。”潘少微笑着,不留神地把对方的手扳了回去。

男人的脸色由红转白,而后发青。他见潘恺希衣着考究,猜他也是客人,倒没继续施暴,只是粗着嗓子说:“你是什么人?这事和你没关系,走开!”

潘恺希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哥都头破血流了,想必也知道教训了。大哥您见好就收,也别把事情闹大的好。这位小姐是知名人士,这事叫记者拍去了,大家脸上都无光。”

男人被说得心动,手放了下来。

顾湘赶紧扶着那个男孩匆匆走了出去。

朱清带着唐桦急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她看到男孩的伤,皱起了眉头,“医生还没来,我们先去值班室。”

“等等,”潘恺希跟了出来,“找医生还不容易?来来,让我看看。”

他捧着美少年的脑袋一看,说:“要缝合。小弟你赚到了。我专门缝合人脑袋,全医院属我技术最好,保证不留痕迹。”

顾湘暗笑,脑科医生,当然懂如何缝合脑袋了。

潘恺希倒也不是吹的。他上好麻药,刷刷缝了两针,包扎好伤口,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干脆。

男孩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处的纱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潘恺希笑眯眯地道:“一般来说不会的。”

男生很紧张地问:“万一不一般呢?”

潘恺希耸了耸肩,“你有可能会有脑震荡,颅内出血,从而引发失明、失忆、幻觉、智力下降、精神失常,严重的还会导致死亡……”

男生一脸惨白,眼看着就要晕厥的样子。

顾湘到底比较厚道,安慰道:“医生说的几率都很小。我看你现在这么精神,不会有事的。”

顾湘拧了一块毛巾,给男孩擦干净了脸。朱清安抚完了飞香阁里的客人赶过来,见人伤得不严重,于是做主给了点钱,叫顾湘把人送出去。

临走,朱清还补充了一句,“先生,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你说是不是?”

男孩脸色灰白,垂头丧气地跟着顾湘走了。

这么一闹,名声受损,酒店也有权利将不受欢迎的客人拒之门外,更别说他这样的伴游男孩了。

潘恺希笑嘻嘻地跟了出来,陪着顾湘他们等电梯。他夸奖顾湘,“你倒有勇气,那个时候还知道拦在他前面。”

顾湘略有点羞赧,“酒店的规矩,一切以客人为重。”

潘恺希盯着她泛红的小脸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也不怕?那一拳头打在你脸上,最轻也是个软组织挫伤。”

顾湘笑起来,“那时候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倒是谢谢潘先生出手相救,又帮这位先生包扎伤口。”

“医者父母心,无须在意。”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顾湘冲潘恺希微微鞠躬,“谢谢您,回头再见。”

潘恺希笑着挥了一下手,眼里满是深沉的笑意。

电梯门合上了,他转身往回走。另外一个电梯恰好在这时打开,伴随着来人走出电梯的是气愤又无奈的招呼。

“恺希啊,我说,你在磨蹭什么啊?”

潘恺希回头看清来人,“啊,你怎么也上来了?”

孙东平没好气,“你不是说上来拿手机的吗?我等你半个小时也不见你下来,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

潘恺希满不在乎地笑,“是出了点小小意外,你哥哥我紧急关头英雄救美,救死扶伤……”

“得啦!牛皮留着对你的女朋友吹吧……”孙东平忽然看到潘恺希袖口上有血迹,“怎么回事?”

“就是刚才有人受伤,顺手帮忙包扎了一下。”潘恺希摆了摆手,“我去换件衣服,你进来坐一下。”

只是今天注定事多。两人才走了两步,朱清匆匆从拐角追了过来。

“潘先生请留步。”

对待女士,潘恺希永远温柔多情。他转过身露出迷人的微笑,对着朱清有点发红的脸说:“朱小姐,今天能帮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用对我说谢谢了。”

朱清对着这句轻佻的话,再是老成,脸色也变了变,才说:“是我们经理,他知道潘先生您刚才帮了忙,想过来向您道谢。”

潘恺希老实不客气地露出失望的表情。他还想再说几句殷勤话,却见有几个工作人员从电梯里走了出来,首当其冲的是个年轻男人,他见过几面,知道这人就是酒店经理。

张其瑞脸上客套的微笑,在和孙东平一照面的时候,僵在了脸上。但是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酒店员工,僵硬不过一瞬之间,便迅速恢复了镇定,从容大方地带着手下职员大步走了过来。

“潘先生,我是代表酒店感谢你刚才的帮助。本酒店管理不善,为您带来困扰,我感到十分抱歉。”

“张经理太客气了。”潘恺希笑呵呵道。他的眼珠在张其瑞和孙东平之间飞速地一转,孙东平虽然也在笑着,但是脸部肌肉显然有点不协调。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明哲地选择了从旋涡中间退出来。

张其瑞这才把视线转向孙东平,“东平,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啊。”

轻松随和的语调让孙东平放松了下来,“是啊,我都忘了这是你家的酒店了。这位是我继父家的大哥……说起来,小时候我们还见过的,你估计是不记得了。”

“啊!”潘恺希先想起来了,“那年我来北京玩的时候,是不是?我记得你带了你朋友来家里玩的。”

张其瑞也回想起来,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就是他啦,张其瑞。”孙东平笑道,“大家变化都挺大的,也才接触了几天,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原来都是熟人。”张其瑞嘴角弯着精致的弧度,然后低头看了看表。

顾湘下楼送客去了,一来一回,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上来。到时候……

“这样如何?”张其瑞爽朗道,“正是午餐时间,如果二位没安排的话,就一起去楼下吃顿饭,怎么样?潘先生,东平,能否赏个脸?”

孙东平迎着张其瑞的视线,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也好。上次曾敬请客,你都没来,本来就该罚你回请才是。”

两个大男人一瞬间似乎泯灭了所有恩仇,谈笑风生,一如从未有过芥蒂。

潘恺希松了口气,“我去换衣服,你们先去点菜吧。”

朱清先一步赶到电梯边,按了下键。

中午是最繁忙的时期,电梯并不是很好等。站在电梯前的三个人,陷入了别扭的沉默之中。两个男人面带微笑而一言不发,让朱清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下意识地多按了几下按钮,似乎希望这样能让电梯快点升上来。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缓缓分开,一对白人夫妇走了出来。张其瑞几乎轻微不觉地松了一口气。他和孙东平立刻自动地把道路让了出来。

老夫妇为人十分和善,连声朝为他们让路的年轻人道谢。

“张总,我就不陪同了。”朱清说,“客房里还需要我善后。”

张其瑞和孙东平走进电梯,吩咐电梯服务生,“二楼。”

隔壁的电梯也在这个时候到达。干净明亮的玻璃电梯,让人一目了然地看清隔壁的电梯里搭乘的是什么人。顾湘清秀的侧面出现在视线里,张其瑞的瞳孔猛地一收缩。

电梯门合上了,开始下沉。顾湘一直直视前方,并没有看这边。

张其瑞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孙东平,但是瞬间又后悔了。

“怎么了?”孙东平敏锐地发觉不对,看了过来。

顾湘搭乘的电梯门打开了,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孙东平的视线角落里只看到一个人影晃过。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两架电梯交错而过的两三秒钟之内,悄无声息,却仿佛打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仗。张其瑞在那一刹那体会到了他十年来都没有体会过的紧迫与慌张。当一切都过去后,当电梯持续平稳下降,而顾湘早已经不见踪影后,他才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如此剧烈。

“没事吧?”孙东平扶着他的肩,“你脸色怎么一下变得很难看。”

“哦……没事。”张其瑞吸了一口气,立刻就恢复了正常,“刚才……胃有点疼。你知道的,忙人最容易得的病。”

孙东平放心下来。到底是发小,虽然感情有隔阂,本质上还是关心对方的。

“是呀,我的胃也不好。国外的药治标不治本,我回国后开了中药在喝着。”孙东平拍了拍张其瑞,“不过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从小就是,用功起来什么都不顾的人……”

“你也一样啊。”张其瑞挑眉一笑,回拍了一下。

孙东平摸了摸被拍痛了的胳膊,低头笑了两声,眼神却一下漂移到了别处。

刚才一晃而过的那个身影,似乎有点眼熟呢。

不过,是错觉吧,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

有时候,他都觉得,那个身影就像幽灵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自己折磨自己,永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