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远航

张其瑞赤裸着上身,站在浴室洗手台前,往下巴上抹剃须泡沫。才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正在往下滴水。他眼袋有点青,因为前一夜没睡好。

前半夜忙着处理公司文件,后半夜则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大概因为昨天才见过顾湘的缘故,梦里全是和她有关的片段。什么考试啦,春游啦,比赛啦,都是高中时候的往事了,琐碎又平常,很多他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不是做梦,还真记不起来。

他们两个高中三年算不上多熟,要不是因为有刘静云和孙东平在中间牵线搭桥,以他们俩的性格,估计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交集才是。

谁又能想到,八年之后,也是因为刘静云和孙东平,他和顾湘又再度被牵扯到了一起。

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张其瑞回过神来,把水关小了点,开始专心刮胡子。

房间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张其瑞走过去按下了免提。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张其瑞吗?你好,我是顾湘。”

张其瑞立刻擦了一把脸,拿过手机放在耳边,声音低沉地说:“我是张其瑞。”

顾湘似乎在室外,话音里可以听到嘈杂的汽车声。她的声音礼貌中带着点忐忑,“打搅了,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你在哪?”

“在你住的酒店街对面。”顾湘望了一下马路对面的酒店,“是百灵南路的连横旅馆吗?”

“是这里。”张其瑞说,“你先进来,去一楼餐厅里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找你。”

他很快吹干了头发,换了一身衣服,走下楼去。

现在差不多是吃午饭的时间了,餐厅里有不少人。不过要找到顾湘也是件很容易的事。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穿着简朴,披着直发,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和这间装饰华丽高雅的餐厅是那么格格不入。

张其瑞径直走过去,坐在顾湘的对面。

顾湘冲他微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没关系。你吃了吗?”

顾湘摇了摇头,而后忙补充道:“这里东西好贵……”

张其瑞不禁莞尔,“这是我家的酒店,当然是我请你吃饭。”

他把经理招过来。

“今天都有什么特色菜?”

经理说:“今天的厨师推荐菜是川菜。”

顾湘轻微地撇了一下嘴。她吃不得辣。

张其瑞目光自她脸上一转,吩咐经理:“就上昨天的粤菜吧。”

经理点头退下。

顾湘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张其瑞说:“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是吃得辣的。”

顾湘说:“监狱里的菜口味淡,吃了五年,出来后,一吃辣就拉肚子。”

她说这话,十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一次旅行。

张其瑞心里抽了一下。他本能地不喜欢顾湘的这种口气。

顾湘脸色白净,嘴唇一贯地缺少血色,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仿佛一个旋涡吸引着人的视线。

张其瑞记得她以前双目清亮,浅浅的,就像山间的小溪,一下就看得到底。她的人也是,简单纯净,质朴素雅。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算计。

他们总叫她小白菜,她好脾气,从来不生气。后来孙东平会疼爱地叫她小笨,她总是笑得非常快乐且满足。

服务生把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海鲜粥、龙虾伊面、烧卖,还有这样那样的小点心。顾湘目不暇接,暗暗惊叹。这些东西她只听说过,这回还是头一次见到。

“看又看不饱,动筷子吧。”张其瑞把水晶虾饺的蒸笼往她那里推了一下,“我家店里的厨子手艺都不错。现在是中午,还可以请你吃龙虾。”

顾湘提着筷子,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张其瑞也没再多说,自己端起粥喝了起来。顾湘这次来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和张其瑞说的,现在弄得也开不了口,只好先吃东西。

这粤菜果真如张其瑞所说,做得十分可口。顾湘难得胃口大开,吃了不少龙虾,半碗伊面,一碗海鲜粥,又吃了一块甜糕。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完了饭,碗筷撤了下去,换上一壶普洱茶。

张其瑞给顾湘倒上茶,“暖胃消食的,你尝尝。”

“谢谢。”顾湘接过来,抿了一口,品了品,“很香。”

热茶腾着氤氲白雾,张其瑞的脸在这层雾气后显得有点虚幻。镜片忠实地掩盖着他眼底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深沉不可捉摸。

“你来找我,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顾湘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说:“我想好了,我同你走。”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有着掷地有声的效果。这是一个女子决心告别过去的阴影,抬头挺胸,带着梦想去开拓未来人生的重大决定。

顾湘嘴角带着微笑,脸颊泛着粉红,眼睛明亮,里面仿佛有一蓬小火苗在燃烧。

“你说得很对,我到底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我想能走到哪步,便走到哪步,尽人事,听天命。以前觉得,人这辈子求个温饱就够了。可是昨夜梦到了以前,觉得自己曾那么努力过,吃过那么多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才二十六,后半辈子那么长,总得做点什么。”

张其瑞觉得心里一块地方柔软地疼着。他知道,顾湘是把他当做了知心人,和他说的心里话。

“谢谢你,其瑞。”顾湘诚恳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把握的。”

张其瑞端起茶杯,来遮掩他难得的一点羞赧和尴尬。

顾湘又说:“今天一早,李大姐找到我,说你承诺为她办理餐饮执照,是不是?”

张其瑞点头,很爽快地承认了。

顾湘轻笑,她自然也知道张其瑞这么做的本意无非就是赶鸭子上架。这也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果断专横,说一不二。不过她和李大姐都得到了好处,那点自尊心不提也罢。

李大姐帮了顾湘很多忙,是她出狱三年来唯一一个朋友。如此一来,李大姐生计有了保证,顾湘也可以放心地跟张其瑞走了。

张其瑞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就把房子退了,我叫人给你买明天的机票,跟我一路走吧。”

“这么急?”顾湘没料到,“我那间房子,要到月末才到期,不然押金拿不回来。衣服也要收拾,还有一只猫……”

“我叫助理跟你一起去,他会帮你安排的。你的衣服,拿两身替换的就行了,到了上海,再买新的就是。至于猫,动物似乎要检疫后才可以运输的——这样吧,我叫人先帮你照看着,等检疫过了,再运去上海就是。”

张公子倒财大气粗。这种人打小就从来没有愁过钱花,念中学的时候零花钱就已经是四位数。这种人,当然不稀罕这点小钱了。

可是顾湘不是大款,她为难地说:“押金有两百块,现在衣服也贵,上海物价高……”

“你一个月工资四千五,培训期和实习期四千。”张其瑞打断了顾湘的话,“工作满一年后,还会酌情提升,平时还会有客人给的小费。保险、公积金,一样不少,寒暑节假的补助也远比别家丰厚。公司有宿舍,只用交水电费,上班又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张其瑞每多说一个字,顾湘身上的寒毛就多冒起一层。说到最后,顾湘整个人都懵了。若是换成富贵,怕是浑身的毛都奓起来了。

“其瑞……那个……”

“也没特别优待你,你别想多了。”张其瑞一语点中顾湘的心病,“我们酒店待遇好,业内皆知。宿舍要排号,我给你插队了,因为你是我老同学,这点应该的。”

顾湘想了想,的确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对的。

张其瑞补充道:“下个礼拜安排入职,你觉得行吗?”

顾湘说:“我的档案都还在老家。”

张其瑞明白她的意思,“这你不用担心。人事部不会乱说话的。”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张其瑞冷笑,“我是老板,谁敢对我说三道四?”

说得有道理。势比人强,才占据话语权。

顾湘微微一笑,“那以后请多指教。”

既然张其瑞早就有安排,那接下来的事,就办理得有条不紊了。

他派给顾湘的助理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姓于,一直在张其瑞手下做事,他人虽然年轻,但是精明灵活,做事利索,人也机警圆滑。

顾湘把自己的情况和小于说了,他立刻打包票说没问题。也不知道他怎么和房东说的,老太太那么抠门的人,居然点头同意提前退房,押金也如数返还。

富贵被小于抱走,去打疫苗了。老猫估计以为自己要被送给别人了,气急败坏,狠狠挠了小于一顿。小于忍疼含泪,顾湘听他念着“回去要向张总要医疗费”云云,也挺过意不去的。

行李还没收拾好,机票就已经送到了,是明天中午的飞机。

小于说:“你和张总同一班飞机,明天张总会过来接你一起去机场,午饭就在飞机上吃。对了,最近安检很严格,化妆品什么的液态物体,记得托运。”

其实顾湘用来擦脸的不过一瓶大宝面霜。大街上各种高档化妆品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她觉得都还没有这几块钱的面霜好用。

在林城的最后一夜,过得十分安静,同往常九百多个夜晚一样。隔壁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对门的大哥大姐电视声音始终开得那么大,走廊尽头那家人的小孩的小提琴拉得犹如杀鸡杀鸭一般。窗外一轮圆圆的月亮,光华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没有富贵在身边,顾湘也觉得有点孤单。她一边听着对门的电视声,一边收拾行礼。

听说上海已经进入秋天了,衣服得多带几件。她念旧,现在都还保留着高中时候的衣服。反正身材没什么变化,那衣服也是万年流行的素色T恤。她穿的次数也少,现在看起来,还是半新的。

还是孙东平送她的呢。

顾湘叹了口气。

当年的旧物,除了以前的衣服,还有以前的马克杯、手链、笔记和一只老猫。

算起来也不多,那是因为她经历过一场离散。

出狱一个礼拜后,父亲才上门来看她。他也老了,面容瘦削,两眼混浊,头发白了大半,也没去染。背佝偻着,穿着褪了色的蓝夹克和灰裤子,活脱脱一个老工人的形象。他的肾不好,提前退休了,跟继母一起做点烟酒批发的生意。弟弟没考上大学,跟人合开网吧,平时很少回家。

父亲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他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一下女儿,惭愧和惋惜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懂。

“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林姨总念叨着,等你出来了,全家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的。”

顾湘分得清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她说:“阿姨的心意,我领了。贸然打搅你们也不好。邻居见了也会说三道四的。”

父亲脸色越加灰败,“小湘,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

“怎么会呢?”顾湘苦笑一下,“你是我爸。”

父亲还带来了一点东西,都是店里的货。什么旺旺大礼包、曲奇饼干等一堆华而不实的零食,还有一条洋烟。

“你说你要出去打工。外面做什么事都凭关系,你……你又有前科。这烟拿去送人走关系吧。”父亲十分沮丧,“我不是一个好爸爸,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你也不容易。我和你林姨说好了,以后有你弟弟给我们养老,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父亲又弓着背,慢慢走了。顾湘去送他,看他瘦弱的背影在秋风中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她突然悲从心中来,两眼满是泪水。

早上醒来,枕头果真湿了一片。顾湘去浴室照镜子,两眼红肿,一看就知道哭过。

她怎么会突然梦到父亲呢?

心里隐隐不安,打了电话回去。

接电话的是林姨。她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一听顾湘自报家门,立刻反射性地问:“你又出什么事了?”

总把她当上门讨债鬼。

顾湘也懒得同她计较,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有一阵子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想问问大家都还好吗?”

林淑雯始终揣着戒心,“不好啊,生意不好做,你爸爸身体不好,你弟弟又不争气。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支撑一个门面,这日子难过啊。所以我说啊,你在外面也只有靠你自己了。家里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顾湘啼笑皆非,“阿姨,我就要去上海工作了,同学介绍的。我就是想和爸爸说一声。”

林淑雯愣了一下,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有了变化,“同学介绍了工作?赚钱吗?哎呀小湘,我就和你爸爸说过,你是最能干的。等你在上海站稳了脚,可要多照顾一下我们啊。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顾敏总是你亲弟弟不是……”

一直说到挂电话都没听林淑雯提起父亲的情况。不过没消息就等于好消息,想必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点半,张其瑞准时上门接人。

小于提着顾湘的行李先下楼了,留两人在屋里。

收拾过后的屋子显得井井有条,顾湘带走的不多,剩下的大半都要被房东扔掉。

“毕竟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呢。”顾湘有点舍不得。

张其瑞耐心极好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同这间屋子道别。他前一夜似乎也没睡好,脸色有点疲倦,只是看上去冷峻里带了点柔和,多了几分人情味。

房子又轰隆隆地震荡了起来,窗玻璃哐啷响。

张其瑞有点不解,顾湘解释给他听,“附近有地铁站,这是列车进站了。”

“听得很清楚。”张其瑞说。

顾湘一笑,“睡觉时听着,就像自己正在火车上一样。”

顾湘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拎起随身的小包,转身对张其瑞说:“我们出发吧。”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有个司机,小于坐前排,顾湘和张其瑞坐后座。

车缓缓开动,驶出小区,开过狭窄的街道,终于离开了那片顾湘生活了三年的熟悉的地方。当车奔驰在平坦的机场高速路上的时候,顾湘这才把视线收了回来。从此以后,眼前就是这样的陌生路了。

四十分钟后,他们的车到达了机场。

机场是现代化建筑,顶棚高,内部空间宽敞,行人如织。顾湘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乡巴佬,到了这里只有发呆的份。

这还是顾湘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怎么办手续,她完全不知道。张其瑞带着她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一路都走的是贵宾通道。顾湘浑然不觉,只当本来就该如此。直到进了候机厅,才发觉这个地方铺着地毯,沙发柔软,茶几上摆着花,还有漂亮的服务员端茶倒水,同电视里看到的候机厅相去甚远,这才起了疑心。

张其瑞漫不经心地解释给她听,“登机入口有好几个而已。”

顾湘知道没这么简单,不过她也没什么发言权,便把话吞进肚子里,继续老实看书去。

等到上了飞机,顾湘坐在张其瑞旁边,才纳闷怎么一直没看到小于。

张其瑞淡淡地说:“他是经济舱的票,坐在后面去了。”

“那我们这里是……”

“头等舱。”张其瑞说,低头继续看杂志。

顾湘觉得头皮有点发麻。第一次乘飞机就坐头等舱,简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给她上顶级法国大餐一样,让她一时消化不良。

可是张其瑞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淡定模样,显然并不觉得头等舱有何不妥。他一边一目十行地扫着专业杂志,一边留神旁边的顾湘。

顾湘头一次坐飞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原来坐椅后面有电视屏幕,还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调整,还可以听音乐。窗户小小的,有块遮光板。

这时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通知乘客们飞机即将起飞,要大家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

顾湘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关上。她看了看张其瑞,只见他关好了手机,然后扣上了安全带。顾湘有样学样,可是在座位两边摸了一阵,只摸到一边的带子。

“奇怪……”顾湘盯着带子发愣。

身旁传来啪的一声,张其瑞合上杂志,伸手一捞就从座位下把另外一边的安全带抽了出来,然后半个身子俯过去,从顾湘手里把她手里的带子夺了过来。只听咔嗒一声,扣上了,然后扯紧,把带子固定在顾湘的腰上。

其间过程中,顾湘一直屏住呼吸,心跳剧烈,脸烧了起来。

张其瑞动作熟练敏捷,扣好带子就收回了手。顾湘一脸窘迫之色,他仿佛全然没有看到,自己照旧翻开那本杂志看了起来。

好半天,顾湘才喃喃一声,“谢谢。”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表示听见了。

飞机慢慢滑行上了跑道,停歇片刻,随着发动机声音轰然响起,速度急速加快,向前冲去。

顾湘只觉得血压一下上升,手心满是汗,浑身如一张弓一样绷紧起来。轰隆声中,忽然身体一沉,只见窗外的地面灯开始变小,跑道、草地、栏杆,还有机场的房屋,全都越来越小,可以尽收眼底。

等到顾湘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农田房屋的时候,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飞机飞行得很平稳,她只感觉到耳朵不大舒服。中学物理知识还没忘完,她知道这是气压变化引起的。

到这个时候,顾湘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以为抓着的扶手却是张其瑞的手腕。张其瑞的视线还停留在另一只手里的杂志上,这只手就这么伸着任由她紧抓着,姿态自然。

顾湘一惊,赶紧松开了手。

“我……那个……”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合上杂志,收回了手,揉了揉手腕。

顾湘的脸又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手劲挺大的,以前和孙东平打闹的时候,他被打疼了,就开玩笑地叫她是代战公主,力大无穷。

只是以前打疼了孙东平,她还可以去揉一揉,现在抓痛了张其瑞,她可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满口没声价地道歉了。

张其瑞听顾湘把那几句道歉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也没了耐心,“都说没关系了。第一次坐飞机,紧张是难免的。你先存着点精力吧,一会儿还有得你受的。”

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湘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张其瑞说完话,眼里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狡猾,像是出了什么鬼点子的孩子。趁着顾湘还在回味,他立刻又把杂志翻了开来,继续看那页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完的文章。

顾湘在惶惶不安中坐了半个小时,只觉得一切都很正常。飞机到了一定高度就没再上升,耳朵里的不舒服也开始适应了。

空姐挨个发放午饭和饮料。到底是飞机饮食,头等舱的饭也只是能吃而已。张其瑞把蔬菜和水果吃了,咖啡就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把饭菜推开。

顾湘那头吃咖喱鸡饭吃得正津津有味,看到这一幕,暗自摇头。真是有钱人的派头。十一年前初见他就如此,怕是要把这习惯保留到老了。

记得以前他们几个一同去学校食堂吃饭,顾湘和刘静云打来饭菜吃得十分自然,孙东平虽然抱怨厨子油放少了盐放多了,但是也能吃下肚子。唯独张其瑞张公子,用筷子尖把饭菜拨来拨去,都快要拨出花来了,却把筷子一放,说光是看就看饱了。

记得那时候真是把刘静云气个半死,直骂他是纨绔子弟,糟蹋粮食,老天都要惩罚他。没想后来没多久,他们俩的事就东窗事发了……

想到这里,顾湘也没了胃口。深深的愧疚感就像铅块一样沉在她的胃里,碗里的饭菜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机身突然猛地一降,身体一下失重。

顾湘慌了神,脑子里瞬间闪过“飞机失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可是没等她抓住什么东西,飞机又平稳了,然后又是短时间的上升。上升了几秒钟,又是一个颠簸,再一个颠簸。顾湘觉得自己不是坐在飞机上,倒像搭乘的是拖拉机。

广播里空姐温柔淡定的声音在叫乘客门系好安全带,飞机因为遇到气流而有点颠簸。

顾湘看旁边的人依旧老神在在地看着杂志,到口的话没问出来。

“没事的。”张其瑞忽然出声,“这点颠簸是正常的,一下就过去了。你看看书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说着,从前座的物品袋里随便抽出了一本书,丢到顾湘的膝盖上。

顾湘羞愧难当,红着脸好生坐着。过了一阵,飞机果真渐渐平稳,颠簸似乎是彻底过去了。空姐们开始来回走动,收取客人吃剩的午饭。

真是丢人。

顾湘轻轻擦了一下鼻尖的汗。

张其瑞丢过来的是英文财经杂志,顾湘虽然看得懂,但是只觉得枯燥无聊。她昨夜没睡好,今天又奔波了半天,终于觉得疲惫了。现在机舱里开着空调,太阳照在身上十分温暖,她眼皮开始打架,没有过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张其瑞放下那本始终没有翻过一页的杂志,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

终于消停了?真够折腾的。

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去,轻手轻脚地把顾湘的椅子放倒,然后向空姐要来一张薄毯,盖在顾湘身上。

女孩子睡着了,脸上不再有那种卑微谨慎的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放松。顾湘皮肤白皙,被窗外云层之上的阳光照着,一张脸光滑柔嫩,晶莹如玉。

她当年也是美过的,张其瑞心想。

在她和孙东平在一起的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她也是美丽过的。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只是这光芒已经熄灭了八年,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将其点亮。

顾湘是被张其瑞摇醒的。她懵懂地张开眼,发现乘客们都站起来在取行李。她往窗外望,外面就是水泥地和机场车,再远一点,还停着一架南方航空的飞机。

“到了?”

张其瑞有点想笑,“你这一觉可睡得真沉。”

顾湘急忙想站起来,却忘了腰上还扣着安全带。她被带子一勒,又跌回了座位里。

张其瑞终于轻笑了出来。顾湘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张其瑞过去拍开了她的手,一手扯带子,一手拉扣,喀喇一声,安全带解开了。

“记着方法,别忘了。”张其瑞拿起西装外套挽在胳膊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顾湘急忙抓着手提袋跟了过去。

出了飞机,还一直没有见到小于。他们在出口等了一下,才看到小于跟着经济舱的乘客一起走了过来。

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她坐的头等舱,倒是要小于坐经济舱。小于却满不在乎,大概是给张公子奴役惯了。

三人取了托运的行李,往出口走去。张其瑞走前面,顾湘和小于走后面。

小于问顾湘:“顾小姐一路上还习惯吧?没有晕机?”

“没有。睡了一觉,飞机着陆了才醒过来。”

小于笑道:“看得出来。”

顾湘没明白。

小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然后大步追着老板而去。

顾湘百思不解,伸手摸了摸后脑,摸到的是一团睡乱了的头发。

她恍然大悟。

可是刚才她和张其瑞两人在出口人来人往处站了那么久,那个家伙硬是没有提醒自己一句!

顾湘扶着脑袋唉声叹气。

“顾湘?”张其瑞远远喊了她一声。

“这就来!”顾湘苦笑,拖着行李追了上去。

***

上海,繁华的大都会。这里有历史的沉淀,也有现代文明的飞扬。一路从车窗望出去,高楼林立,蓝天白云镶嵌其中,街边店铺云集,行人衣着光鲜,踩着明快的步骤来去匆匆。

顾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现代都市生活过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过来。

人们总是那么忙碌,天气这么好,也没有谁为此停留片刻。

张其瑞指给顾湘看,“这条路过去就是外滩了。”

原来是那么有名的地方。

“酒店离这边很近,你以后有空就可以过来玩玩。河对面是陆家嘴,可以看到东方明珠。”

顾湘说:“以前总是在电视里看到,还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看。”

张其瑞笑了笑,“上海又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都说上海不易居。”

“别想那么多。等住下来了,你自己体会吧。”

车一路开到海边,驶进了一处地下停车场。顾湘只看清这栋楼在周围一片高楼中并不是很醒目,大概二三十层,修得别具风格,古朴庄重之中带着现代的气息。

下了车,一行人进了电梯。

顾湘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来的第一天就上班吗?

“我回来有点事。”张其瑞说,“叫你在停车场等也不好,再说也要带你去见个人。以后她就是你的上司。”

顾湘觉得有点意外。她身上还穿着旧衣服,头发也有点乱,这副模样怎么好去见上司。不过张其瑞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这点。他等电梯到了,径直走了出去。小于很礼貌地让顾湘先行一步,然后一直走在她旁边。

这里是酒店高层,全部打通了用来做办公室,清一色大理石地砖、包金玻璃,富丽堂皇。来来往往的员工都穿着深色套装,看上去个个干练又优雅。

张其瑞一出电梯,前台小姐就立刻起身,叫道:“张总,您回来了?”

张其瑞点了点头,“莫经理在吗?”

“莫经理在楼下试菜。新来的意大利厨师今天来上班,主管经理们都凑热闹去了。”

“那请她忙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玻璃门打开,一个容貌标致的年轻女子匆匆走了出来,见到张其瑞就催命似的叫道:“张总,上周销售部交给你的申请,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给个回复了。销售部的小王来我这里哭了好几回了。”

张其瑞一直处变不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知道了,我这就去处理。小于,你带着顾小姐先等我一下。”

那个年轻女子好奇地看了顾湘一眼,眼神带着点考究。张其瑞跟着她走了,她还回头又望了一眼。

前台小姐笑嘻嘻地问:“于助理,你们才回来啊?带了什么东西吗?”

小于笑道:“买了点当地的糕点,回头给你。对了,何秘剪了头发了?”

“呀!昨天的事,你不在真可惜。客服部的王总监把他女儿带来了,小姑娘可淘气了,吃了口香糖后摁在了何秘书的头发上,把何秘书气了个够戗。”前台小姐八卦得十分带劲,“我们都说王总监那是故意的,要知道前阵子……”

小于使了一个眼色,咳了一声。

前台小姐急忙住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顾湘,小声地问小于:“那位是……”

小于敷衍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我先带客人去休息室。你别八卦着忘了去找莫经理上来!”

前台小姐确实忘了还有这事,赶紧去打电话。

小于带着顾湘去了休息室。一路上,顾湘没少被旁人看。她的穿着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也不怪别人对她侧目了。

进了休息室,有个打杂的女生端了两杯咖啡进来。顾湘喝不惯这个洋饮料,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倒了一杯净水。

小于到底机灵,趁这个空当就开始跟顾湘解说起来。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集团下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叫捷瑞大酒店。名字是董事长根据张总和她姐姐的名字起的,张总的姐姐叫张云捷。张总一直觉得这名字难听,平时只管这里叫总店,你以后也这么说吧。”

顾湘记下了。她也觉得这名字挺好玩的。莫非张家还开了一家酒店叫汤姆?

“门口前台那个女孩子姓李,消息最灵通,以后有不清楚都可以去问她。先前找张总的那是总经理秘书何知芳,别看她年轻,是海龟,做事雷厉风行。一会儿张总要你见的是人事部经理莫莉。人挺阴沉的,不过做事公正。”

顾湘不停地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张其瑞的声音,“……这就是我的意思!”

顾湘微微一惊,她听出这话音里的不悦。

门打开了,张其瑞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一个就是何秘书,还有一个是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中年女子身材略微发胖,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皮肤偏黄,化了淡妆,神情严肃。

顾湘他们在门打开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一时也没人说话,顾湘就这么站着让那两个女人上下打量她。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面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都坐下来谈吧。”张其瑞自己倒了一杯水,面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何小姐,这位是人事部莫经理。这是顾湘。”

双方打过招呼。何知芳八面玲珑,笑着对顾湘说:“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彼此关照。”

顾湘心里佩服得很。何知芳是总经理秘书,她是个新来的小蓝领,谁能关照得了谁啊?

莫莉和张其瑞有几分像,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只对顾湘点了点头,转头对张其瑞说:“下个礼拜一有一批新员工培训,如果来得及,就让她这个星期五办理入职手续吧。我也好提前把她的名字报给培训部。”

张其瑞问:“这批新人里有进管家部的吗?”

“有三个。”莫莉说,“你真的决定了?老卫这人最唧唧歪歪,那天半夜十二点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插个人进来,平白占他一个名额。说什么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有得他受的。”

张其瑞冷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是好是坏,做起来才知道。老卫那个名额我会赔给他的,你叫他放心。”

莫莉又看了一眼顾湘。女孩子白净瘦削,神情腼腆沉静,虽然衣着寒酸,但是气度从容,看得出是历练过、经历过风雨的人。

也不是她挑剔,到管家部做VIP套房的服务生,校园里出来的纯情小白兔可远远不行。要会看人眼色,会揣摩客人心思,要伶俐不谄媚,还要沉静不显眼。这个女孩子倒是符合了最后一条,其他的,就看她工作起来怎么样了。

张其瑞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好,人你们也见过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小顾才刚到,行李还在车上。”

莫莉也站了起来,“老卫还等着见你呢。”

“那叫他上来吧。小于,你先带小顾去宿舍,开我的车。顾湘,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缺什么就和小于说。”

顾湘见他忙,匆匆应了下来。张其瑞带着下属先走了。

宿舍离酒店有四站路,坐地铁二十分钟,开车也需要二十分钟。宿舍原本是一所职校的老师宿舍,学校做不下去了,只好把部分房子租出来。酒店接手后,给房子里里外外都整修过,看上去倒像是新修的商业住房。这里离闹市要走个五分钟,出门有超市和菜场,地铁站也不远。地理位置是相当好的。

顾湘被安排在三楼,不高不矮刚刚好。房间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开间都很小,但是足够单身女子住的了。两个房间,一个朝北一个朝南。朝北的那间已经有人住了,朝南的虽然暗了一点,不过房间要大几平方米。

小于指给顾湘看,有电视、电话、空调、洗衣机和网络。床上寝具都是崭新的,标签都还未除。然后又给她一张交通卡和一张本地手机卡,都充好了钱。

小于又说:“已经和那个房间住的女生说过了,她不介意屋里养只猫。”

“啊!”顾湘一时说不出来的感激。

小于笑了笑,“顾小姐要是感激了,就好好做事吧。张总在好多人面前都给你打了包票的,你可不能丢他的脸呢。”

顾湘慎重地点了点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小于说,“我该回公司了。你先安顿下来,出门右手就有超市,缺什么就去买。吃饭的话,可以自己开伙,这附近小饭馆和外卖的也很多。同屋住的这个女生是做大堂前台的,也快回来了。她人不错,你有不懂的就可以问她。后天办理入职手续,我过来接你。”

送走了小于,顾湘一个人慢慢坐在了床上。

实木床,垫着席梦思,十分柔软。举目四望,墙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干净的玻璃窗,厚实的遮光窗帘。地板是烤漆的,光洁整齐。

顾湘到处转着看。客厅的沙发是廉价的,但十分干净。厨房出乎意料地简单,看来室友很少做饭。炊具也不多,吃了没洗的碗丢在水槽里。灶台上积了一层油腻,柜子一摸就一指头的灰。

浴室不大,到处也脏得很,不过装了浴霸。这让顾湘松了口气。她怕冷,特别是这几年流离奔波,身体不好,更是怕冷。以前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每次洗澡都像是在遭罪。

阳台上晾了几件衣服,洗衣机放在角落,一盆快枯死了的花在秋风中摇曳。

顾湘笑着摇了摇头,把花端进了房里,给它浇了点水,然后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晚饭吃的是面条,食材和炊具都是去超市买的。顾湘还动手把家里的卫生做了,那堆积得都快生霉的餐具洗干净了,又拿滚水烫过,放进橱柜里。

晚上新闻联播刚开始不久,室友就回来了。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圆脸圆眼睛,还有几分婴儿肥,皮肤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可爱。

女孩子见屋里有人,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啊呀,什么那么香?”

顾湘笑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烤鸭来,“我看到超市在打折,就买了半只。你还没吃吗?那快去洗个手吧。”

女孩子欢乐地叫了一声,冲去浴室。

她进去后又叫了一声:“你把这里收拾啦?”

顾湘应了一声。

女孩子红着脸出来,去厨房拿筷子,结果又大叫一声:“啊呀!你把这里也收拾啦?呀!我的碗!”

顾湘探过头去,“都在橱柜里呢。”

女孩子回到客厅,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了,“让你见笑了。你一来就麻烦你收拾屋子。”

顾湘笑了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

女孩子自我介绍,“我叫杨露,杨树的杨,露水的露。”

顾湘说:“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

十一年前,她站在高一一班的讲台上,也是这样介绍的自己。那时候她和今天一样寒酸且卑微,还被孙东平撞跌了一跤,膝盖磕得有些疼。心里还想,那个男生真霸道,一点都没礼貌。

十一年了。

杨露活泼,话也多,和顾湘很快就混熟了。她没吃晚饭,顾湘就去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她吃得泪流满面,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顾湘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有这样的人做室友,倒也是好事。

杨露问顾湘进哪个部门,顾湘说是管家部,杨露眼睛都直了。

“全酒店的女生都削尖脑袋想进管家部呢。”杨露跳着脚说,“咱们这管家部和别家的不同,专门伺候VIP套房的客人,工作量小,小费丰厚,工资待遇好。特别是天天都在有钱人里打转,没准就找到了个金龟婿呢!”

顾湘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杨露认真地说,“今年初还嫁出去一个呢。”

“管家部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呢?”

“正因为好,所以才难进啊。招聘都要求的是本科学历,或者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外语要好,耐心要好。有钱人也最难伺候了,忌讳又多,又挑剔,给他们做事是出不得错的。”

顾湘暗自咋舌。她总算明白了张其瑞帮她帮到了什么地步。难怪公司里几个部门领导会不满了。这还没进酒店,等工作起来,闲言碎语估计还会更多。

虽然奔波了一天,可是睡在柔软的床上,顾湘还是辗转不能成眠。

天气还不算很冷,盖着被子,不用开空调,温度刚刚好。顾湘闭着眼睛,一下觉得自己还在飞机上颠簸,一下又觉得自己仍在林城那间老房子里。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地铁列车进站的轰隆声,却已经很轻微很模糊了。

这是她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一夜无梦。

次日天阴,推开窗才发现夜间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原来远处还真有一个地铁站,修的是高架,被高楼遮了一大半,昨天没看见。看来晚上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宿舍楼低,旁边的楼都比他们这栋要高。顾湘顺着往上望,只觉得那些楼高得都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天空中有雨云,细细的雨滴飘进眼睛里,冰凉凉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阴雨的早晨,也是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

顾湘的腿好了后,就回学校上课了,但她一连数日都没有看到孙东平。

孙少爷那日打架被老师训斥了后,生了一肚子气,恰好孙父要去香港谈生意,就把他也带了去。孙东平借口打架受伤请了几天假,其实是在香港玩了个痛快。

孙父和妻子分居两地,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是个粗人,早年不爱读书,后来常年做生意,唯利是图,一直被中医世家出身的妻子瞧不起。好在生了个儿子性格像自己,头脑像妻子,成绩优秀,知书达理,特有贵家子弟的气质。于是宝贝得不得了,只要儿子不杀人放火,他怎么宠都不觉得够。

孙东平吃喝玩乐了几天,终于回了学校。

那天恰好又是顾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学校去晨扫,正拿着垃圾要出门去倒,就见孙东平穿着一身新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来。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学都起哄欢呼起来,像是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

孙东平略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扬扬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冲同学们招手,抛着飞吻。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围了过去,连张其瑞都十分难得地深深地笑了。

“孙东平,你的伤怎么样了?”

“孙东平,我听说那两个人被你揍得都站不起来了。”

“四哥以一敌二,好不威风!”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早读铃声响起,学生们才在刘静云的督促下回到了座位上。

孙东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曾敬拿书拍了拍他,“四哥,玩得怎么样?”

孙东平从包里掏出一本用报纸包起来的书,丢到他怀里。曾敬兴奋地叫起来。

“你小子小声点!”孙东平笑骂道,“回家再看,别在学校里看。当心让老师抓到,又记我头上。”

曾敬抱着书啵啵亲了两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放心,四哥,这就是我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刘缴了去。”

“瞧你那德行!”孙东平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张其瑞,“喏,你要的CD机。”

张其瑞接过来,也没多看就放进了抽屉里,“谢了。香港怎么样?你去了张学友的演唱会了?”

孙东平挑了挑眉毛,“去了。红场可真大。”

“见到真人了?”曾敬立刻问。

“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我爸的秘书给我买的是楼上的票,环境是好,我倒希望是楼下的站席,可以离人近一点。”

“行啊,四哥!”曾敬羡慕道。

讲台上的刘静云往这边瞪了好几眼,几个男生这才装模作样地拿起了课本。

读了两页,曾敬又悄悄地凑过来,压低嗓音问孙东平:“四哥,小白菜从刚才到现在,都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了。”

孙东平看过去,正看到顾湘仓促地转过头。她头埋得低低的,耳朵背都红了。

孙东平轻笑了一声,“看就看吧。”

“四哥为了她打架,你说她会不会自作多情,喜欢上你啊。”

“瞎说什么呢!”孙东平卷起书敲了敲曾敬的头,“谁为了小白菜去打架了。我是为了咱们一班的面子。这个班是我罩着的,别的人休想乱动我们班的人!”

“四哥,你别谦虚了。我们四哥这么帅,又这么英雄无敌,那是个女人都要心动啊。不对,神仙姐姐除外,她是三哥的人,是不是,三哥?”曾敬冲张其瑞挤了挤眼。

张其瑞觉得无聊,没理他。

曾敬又说:“小白菜腿好了回来上课,一来就问了你呢。我说你受伤在家,她当时一脸愧疚得,我看了都心疼。”

孙东平讥笑,“你心疼了,那你就去疼人家呀!”

刘静云多次警告无效,终于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抱着手站在他们课桌前,杏目圆瞪。

两个男生缩了缩脖子,埋头读课文,没再说闲话。

经此一事,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孙东平一人,顾湘也就此名声大噪。

不论孙东平怎么解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确就是为了顾湘才去打架报仇的。男生为了女生打架,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一连好几日,一到下课时间,一班的教室外都会有前来参观的别班的女生。

女孩子们带着好奇和嫉妒心,结伴而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问:“你们班顾湘是哪个?”

同学们并不是很有爱心,于是顾湘总是被很无辜地指认出来。

女生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诧异又轻蔑,“不过如此。”

顾湘觉得十分无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和孙东平更是没关系,干吗要被扯进来?

但是顾湘的解释没人听,也没人相信。孙东平面对谣言也是懒得解释,知道事情真相的几个人也不爱说话,弄得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一日上物理课,孙东平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没睡醒的他当然完全回答不上来。老师十分不悦,也不让他坐下,转手就点了顾湘来回答。

班上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暧昧的笑声。

顾湘拘束地站起来,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课后,老师把孙东平叫出来训话,“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项,上课还敢睡觉?你看看你,成天谈恋爱,成绩退步。你再这样,我们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孙东平嘴上应着“知道了”,等老师一走,他回到教室,径直走到顾湘的课桌前。

“你,跟我来一下!”

嘈杂的教室里立刻静了下来,聊天的和看书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顾湘困惑不安地站了起来。虽然她很不爽孙东平说话的口气,但是也没胆量不跟着过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张其瑞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也跟了过去。

孙东平把人一直带到教学楼背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大树参天,很僻静,即使是下课时间,也很少人来。

孙东平黑着脸把正在这里说情话的一对小情侣赶走了,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顾湘。

“顾湘,我想我为什么叫你来,你也清楚的。”

顾湘心里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孙东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顾湘那条洗褪了色的不合身的牛仔裤。那些传流言的人都瞎了吗?他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寒酸的小白菜吧。

孙东平拉长了脸,说:“最近关于我们两个的流言太多了,对你我的生活学习都有不好的影响。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这股流言打压下去。”

这倒是顾湘求之不得的,她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以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干。”

顾湘心想,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不过她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继续点头。

“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别人误会的举动来。”

话语里的鄙视和侮辱很明显,顾湘一下就火了,“我没有!人可是你自己去打的!”

孙东平没想到自己会被小白菜顶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也是怒上心头。

“你当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谁被欺负了还闷声不吭?”

“我是被欺负了,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打架不是因为我吗?”

孙东平一下被堵住了。他这可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湘胆子也不是很大,顶撞了这两句,把她大部分勇气都用完了,这时候也害怕孙东平翻脸,便连忙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反正我好好读我的书,才不会去缠着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孙东平又拔高了音量。

顾湘见好就收,立刻道:“该上课了。”说完转身,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孙东平给气得七窍生烟。这个小白菜看着蔫蔫的,他才放心大胆去揪她的菜叶子,哪里知道原来里面还带刺,把他扎得生疼。

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顾湘和孙东平也走得更远了。在学校里两人从不交流,面对面经过都当没看见一样。孙东平没有多久又开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随着他的举动转变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无奇的顾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很快,新年就临近了。

班长张其瑞在自习课上宣布了各班级将举行元旦联欢会的通知。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五下午,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大家狂欢。

憋了大半个学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筹划如何举办联欢会。一群人计划了半天,打算把联欢会弄成一个小舞会。各个同学都会带点吃食和饮料来,孙东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级音响借来学校。

空闲时,刘静云和顾湘聊到了元旦舞会,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听说孙东平为了追求二班的小飞燕——就是叶文雪,定做了西服,还在练习交际舞呢!”

顾湘知道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过那个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纤细,脚步轻盈,宛如踩在云彩上一样。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女生会给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的灾难性的变化。

顾湘问:“那联欢会那天,真的要跳舞?”

“当然不是必须的啦。”刘静云说,“你不会跳吗?普通的华尔兹也不会?”

顾湘摇了摇头。她这种书呆子,怎么会去学这个啊。

刘静云立刻站了起来,拉起顾湘,“怎么也得会两步。来!我来教你!”

顾湘毕竟是少女,说到舞会也不是不动心的。刘静云这么热心教她华尔兹,她也乐得去学就是了。于是那阵子顾湘也过得非常愉快,和刘静云的交情也越来越好。

联欢会那天,学生们午休完了后都尽早赶回了学校。除了一班的学生,居然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也来了。其中就有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孙东平的绯闻女友叶文雪。

叶文雪的父亲是市里的高层官员,她养尊处优地长大,又学音乐,气质比其他同学要高出一大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书香气浓郁的刘静云可以和她一拼高下了。不过刘静云为人爽朗亲和,叶文雪却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视线,仿佛对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个头似的。

孙东平一直心不在焉,看到叶文雪来了,这才来了精神。他笑着走过去,牵着叶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样领着她走进了教室。少年的举动虽然还很稚气,但是在同学们的眼里,已十分充满男人的魅力了

孙东平今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衣服都是定制的。少年的身材还稍显稚嫩单薄,但是从那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个头已经可以看出将来挺拔的身材了。

叶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时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个时候这么穿的学生还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朴素。叶文雪这套衣服还是她家里亲戚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

音乐响起了,是标准的华尔兹。孙东平拉着叶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间,两人熟练地摆好姿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同学们很多都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刘静云对着半空翻了一个白眼,“真够臭美的。”

张其瑞近乎宠爱地说:“好啦,老四本来就爱出风头。走吧,我们也去跳舞。”

班干带头之下,害羞拘束的学生们也渐渐放开了,跳舞的,说笑的,教室里慢慢热闹起来。汽水瓶子打开了,各人带的零食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顾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孙东平正搂着叶文雪纤细的柳腰,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叶文雪洁白的裙子翩翩飞舞,像波浪一样,十分美丽。

那两人一连跳了三支曲子,这才停下来休息。孙东平倒了一杯可乐递给叶文雪,叶文雪嫌恶地摇了摇头。孙东平立刻转头问曾敬:“有矿泉水吗?或者不含糖的饮料。”

“没准备。”曾敬说,“你也没早和我说。”

“算了,叫人去买好了。”叶文雪拂了拂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随手拉过一个经过她的女生,“同学,帮忙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好吗?不用找钱了。”

孙东平转头,愣了一下。被叶文雪拉住的,正是顾湘。

顾湘听清楚了叶文雪的话。她有点惊讶,但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她正觉得无聊,想出去走走,帮同学买瓶水也是顺便的。于是她把钱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就走出了教室。

刘静云看到这幕,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把我们班的学生当用人使唤?”

十分钟后,顾湘回来了,给叶文雪带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还有找零的四块钱。

叶文雪接过了水,对着那四块钱摆了摆手,“不用找给我了。”

顾湘怔了一下,喃喃道:“这钱我不能要。”

叶文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带着稚嫩的风情,“没关系的,就当是跑腿费吧。”

孙东平紧抿着唇站在一旁,冲顾湘使了一个眼色。

顾湘略有不悦,坚决地摇了摇头,“同学友爱,不应该谈钱。这钱请你收回去吧。”

叶文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孙东平说:“她性子还挺倔犟的啊。”

孙东平板着脸冲顾湘下命令,“别多说了,你先把钱拿着!”

顾湘却表现出了难得的倔犟。她神情异常地坚定,“不,这钱要还给叶同学!”

同学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被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吸引了视线。

叶文雪满脸讥讽,把顾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对孙东平说:“你们班的同学性子还真怪啊,有钱都不要的。”

孙东平觉着丢了脸,怒火上升,忍不住对顾湘吼,“要说几遍你才明白啊?这钱给你了,你拿着钱赶紧走开,我们还要跳舞呢!”

顾湘的脸涨得通红,她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无功不受禄,我拿了这钱就是侮辱自己。这钱我不要!”

叶文雪嗤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钱塞进她的手里。

“你干什么啊?”叶文雪大叫起来,使劲把钱往外推。没想顾湘牛脾气上来,也十分倔犟。两个女孩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那四块钱。

争执之中,叶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顾湘的力气没有控制住,手背啪的一声拍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教室里一时间静得落根针都听得到。同学们都惊呆了。

顾湘脑子里嗡地一阵响,背上的汗毛瞬间全立了起来。她刚才打了叶文雪?

叶文雪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发抖,脸色通红。

“好!好!”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冲着孙东平大吵大闹起来,“你都看到了!原来你请我来跳舞,就是要你们班学生欺负我的,是不是?”

“怎么会?”孙东平立刻辩解,“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叶文雪嚷嚷着,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来是什么关系!你们一班合起伙来侮辱我!”

顾湘愧疚万分,苍白着脸匆忙解释,“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骗谁啊?”叶文雪大叫,掉头就往外走去。

“叶同学!”顾湘追了过去。

孙东平赶快一步,一把将顾湘往身后推开,自己追了出去。顾湘没站稳,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围站着她的同学们,大家都没做声,几个女孩子赶紧过来把她扶了起来。

顾湘觉得尴尬非常,又满心愧疚。闹这么一出,的确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刘静云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抬头一笑,“没关系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她语气一转,翻了个白眼,“那叶文雪活该。谁叫她要跑到我们班来耀武扬威,真是讨厌。”

那天,顾湘一直等着孙东平回来,好跟他当面道歉。可是孙东平没再出现,到联欢会结束了,同学都回家了,他也没有回来。

张其瑞拿着孙东平的书包,从顾湘身边经过,停了一步,说:“别等了,他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等星期一再说吧。”

顾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学校。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那么一出。

星期一一大早,叶文雪就和她妈妈来到了学校,让老师将顾湘叫到了办公室里。

叶母见到顾湘,张口就训斥,“是你打了我女儿?你家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上学就是来学校打同学吗?”

能生出这么一个漂亮女儿,叶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养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和女儿很像的,两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现在发起火来,显得更加凶狠,仿佛和顾湘有着什么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顾湘本来就愧疚,被叶母这么一骂,只得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儿打得这么严重吗?”叶母一把拉过叶文雪,把她那边脸转给顾湘看。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确打了叶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没怎么疼,就物理上来讲,对方没道理伤得这么严重。

叶母自顾歇斯底里地骂个不停,“看你文文静静的模样,哪里晓得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坏?一个女孩子,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叶母是文明人,说话不带脏字,但是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得顾湘晕头转向,满脸通红。话语里的憎恨和歧视赤裸裸地摊在顾湘的面前,一定要将顾湘逼迫得无地自容才罢休。

刘老师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劝慰道:“这位家长,这个同学还是孩子,也请留一点情面吧。”

叶母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儿脸上了?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经够给你们情面的了。我要不给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们看看,我家文雪这脸……”

顾湘忍不住小声地辩解道:“那只是意外,我也没用力啊……”

叶母扑过来一把抓住顾湘,使劲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顾湘疼得哎哟叫一声,下意识地挣扎,叶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什么叫没用力?你还狡辩?你还狡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两个老师都没料到叶母会动手,赶紧过来拉人。叶文雪见事情闹大了,不免心虚,也过去劝架。

两个人被分开,叶母跺脚捶胸,呼天抢地,用一种旁人听不大懂的方言还在继续咒骂着。顾湘这边更惨重,袖子卷起来一看,胳膊上红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几个指甲掐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

教导主任直摇头。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顽劣的学生,就怕蛮不讲理的家长。这叶家是市里高官,叶母看着素质也不高,同她讲理是显然讲不通的,只有哄着来。

“叶同学的家长,你放心,这事,我们这位同学会负责的。学校已经决定给她记一次口头警告处分……”

叶母仍然不满,“这种打架的不良学生,你们怎么不开除?口头警告算什么?”

叶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亲,一张脸上却是挂满了冰冷冷的讥笑。

顾湘脸色发青,一声不吭,任由他人说去。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自己长了十张嘴巴,理也不站她这头。栽赃陷害的同学,蛮横无理的家长,息事宁人的老师,比起来,她这个穷学生在华跃这里,历来就是被忽略被牺牲的角色。她早该知道的。

这事并没有谁去宣扬,但是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同学们看顾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带着点无奈和同情。特别是一班的同学,都觉得叶文雪是明摆着仗势欺人,被欺负的还是自己班上一个老实的人挺好的女学生,于是更觉得叶文雪人品差。

但是叶文雪毫不在乎这个。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觉得自己才是赢家。一连几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乌青还一点都没有消退的迹象,她也不避讳给人看到,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说这是一个意外。

顾湘这回是百口莫辩,干脆一句不说,任由他们随便怎么传言。她继续踏踏实实读书考试,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既然同学们不喜欢她,她可不想再失去老师的欢心。

不过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饭,竟然有几个女生请她吃鸡腿喝饮料,理由就是她扇了叶文雪一个耳光。

顾湘啼笑皆非,没要这份沉重的谢礼。她没心思拉帮结派,也没心思和谁一起同仇敌忾。

“笨蛋!”

顾湘咬着筷子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正端着盘子站在她身后。她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孙东平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

孙东平粗声粗气地教育她,“我说你,人家愿意请你吃东西,干吗不要?”

顾湘怪无辜地看了看他。孙东平个子本来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脸上表情又那么气势汹汹,仿佛她又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孙东平一下没了脾气。他坐在对面,挠了挠脖子,小声问:“听说你挨了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这话又碰到了顾湘的伤痛处。一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不怕考试失利,怕的是被记过。顾湘这几日夜里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誉危机,这种惶恐不安,恐怕是孙东平这种粗神经的人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孙东平只看着他问完后,对面女生默不作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长长的睫毛带上了一点湿意。

“啊呀!别哭呀!”孙东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以前一贯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个精光,“那个……大家都在看着,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到时候刘静云要来杀了我的。”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把那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叶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没被记过。”

“嗳!就为这事啊!”孙东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跷起脚踩在长凳上,“这是口头警告,又不记入档案的,就是一个口头批评而已。过阵子大家就忘了,老师也不会记得的。”

顾湘忐忑不安地说:“那将来上大学,老师不会告诉来录取的大学老师吗?”

孙东平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这种记过,简直小到不能再小。我打架还正式记过了呢,我都不担心!等下个学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实,老师自然会给我取消的。更何况你这种不留档的处罚了。”

“是这样的啊。”顾湘着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孙东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们这种学生最怕的就是影响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考大学,想着出人头地的学生。”

顾湘被讥讽了,也不恼,她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

“我不会在国内念大学的。”孙东平说,“我妈早就决定好了,等我高中毕业了,就接我去英国读大学。”

顾湘对出国这样的说法并不陌生,不过她也很清楚这种事同她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说:“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就满足了。”

孙东平歪着嘴笑了笑,“像你这种又穷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了,都争着给你这小白菜浇水施肥,要把你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给学校争光。所以说,小白菜,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期末成绩考好点就行了。”

孙东平这话真不怎么中听。不过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励,顾湘便也听了进去,至少还要忍不住反对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这样,不就是一株青青黄黄的小白菜嘛。”孙东平没理会她的抗议,笑着问,“叶家那天是怎么说的?”

顾湘喝了一口汤,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能怎么说?叶文雪的脸,这都还是青的呢。”

“你当时真的那么用力?”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她心里有怨气,说的话也免不了带着点讥讽。

“豌豆公主的故事读过吗?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垫了几十上百张床垫,也能感觉到床垫下的一颗豌豆。叶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这种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没事,人家娇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孙东平拿筷子翻了翻盘子里的菜,兴致寡然。

“你当时把那钱收了不就好了。”

顾湘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真当我是你们的用人啊?”

“你大可以回头再给我。”

“这不一样。”顾湘正色道。

“怎么不一样了?”

“如果照你说的做,那在同学面前,我就是收了这钱了。”顾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只是四块钱,但是你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我?人穷志不穷,我是有尊严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该。”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个。”

再次沟通失败,顾湘没了耐心。说了半天的废话,碗里的菜都凉了,她埋头赶紧吃起来。

孙东平瞅着她盘子里那点素炒冬瓜和油焖茄子,连点肉末都见不着。那碗汤也是,清得都可以当镜子照。只见顾湘夹了几片茄子,放在饭里拌了拌,然后连菜带饭夹了一大块送进嘴里,使劲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还是吃得香。

孙东平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也没想,就把盘子里的一只卤鸡腿夹到顾湘的盘子里。

顾湘惊讶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孙东平说:“我看你碗里连点肉都没有,难怪那么瘦。这鸡腿你拿去吃吧。”

顾湘白皙的脸庞不禁泛起一丝红。孙东平浅笑地看着,还以为她害羞了,没想到顾湘夹着鸡腿又放回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不用了!我不要。”

孙东平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顾湘字字清晰地说,“我又不是吃不饱,不用你再给我吃的。”

说完,她故意做给孙东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饭。

孙东平觉得有点光火。他长这么大,所有人都争着来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顾过他生病的爷爷。如今他看这小白菜可怜,主动给她点好处,她居然当场就给推了回来。

好,你不要是吧?

孙东平不再废话,端起盘子就走开去。顾湘还以为他会骂几句,见他这么干脆地走了,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点纳闷。

只见孙东平带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门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哗啦一声,就把一盘子的菜全部倒进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妈瞪圆了眼睛。

顾湘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后悔惹孙东平生气,她是在心疼那菜。这天杀的糟蹋粮食的公子哥儿,这火暴焦躁的性子,真是讨厌!

孙东平的火还没发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妈的斥责声中扬长而去,径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门口。

话题人物的驾到给午休中的二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叶文雪本来正在和几个女生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电影明星,看到孙东平来了,丢下伙伴跑了过去。她顶着半边青脸,却丝毫不影响她笑得春色烂漫。

孙东平看着十分平静正常,目光落在叶文雪青紫的脸上。

“还疼吗?”

叶文雪自然撒着娇,“当然疼啦,每天洗脸的时候都不敢碰,一见水就疼。”

“不是没破皮吗?怎么会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叶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轻轻擦一下,而且啊,睡觉的时候头都不敢朝这边。还有呢,我这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招来人家看。真是丢死人了!”

孙东平笑意加深了些,眼里沉沉地没有一丝光芒,“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找医生看了吗?”

“看了啊。”叶文雪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这是什么软组织挫伤,很难养的呢。我们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买药,都还没叫那个顾湘赔我医药费呢!唉,我妈也说我这人心软,不爱同别人计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动人的一番演说,孙东平都笑出声来了。

“你妈可真护着你呢。”

“她是我妈啊!”叶文雪得意地说,“其实啊,东平,我妈闹到学校来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妈平时性格最是温柔了,我爸就说我这点最像我妈了。呵呵,当然了,我们母女俩长得也像。我妈当年可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妈,后来还是我爸……”

“知道了。”孙东平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文雪含蓄的自吹。

他觉得有点奇怪,当初他追求叶文雪的时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东西给她,能得一个“好”字就十分难得了。像今天这样长篇大段地演讲,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而且越接触越发现,当初的冷美人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拨去了华丽的外壳,里面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个女生除了漂亮些,和其他女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叶文雪正在得意的风头上,没仔细看孙东平的脸色。她自顾地说:“对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滑冰怎么样?我表哥在天星娱乐城开了一家滑冰场,是真冰。你说你会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娇。孙东平面色平静地问:“你的脸这样,到处跑没问题吗?”

叶文雪满不在乎地道:“没关系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没先前那么青了。”

“我看看。”孙东平说着,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叶文雪一惊,脸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东平……别……同学看着……”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随后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叶文雪一愣,孙东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下巴。

孙东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张湿纸巾,此刻,洁白的纸巾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痕迹,十分显眼。

叶文雪打了一个冷战。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那块青印肯定已经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传来同学们惊讶的呼声。那个呼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蝇般嗡嗡不绝的讨论声。

疑惑、惊讶、鄙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叶文雪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糟糕!

她下意识地抓住孙东平的胳膊,“东平,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孙东平还是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手一扬,就把那张纸巾丢在了地上。

叶文雪头皮发麻。她认识孙东平的时间也不短,她知道这个男生看似性格冲动的,所以越是平静的时候,越是表示他生气。

“这是什么?”孙东平半笑不笑地问,“是颜料,还是什么粉底?我对女人的东西不了解,不过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妈都骗过了吧?”

叶文雪被他这表情吓住了,都快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给那个女生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她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颜色抹在脸上给她看啊?”

孙东平话音一落,连教室里几个偷听的同学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叶文雪脸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样,涨得通红。

“这种小伎俩以后别在我面前耍了,假得要死。”孙东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着叶文雪。看上去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少女的确漂亮,现在这惶恐不安的模样,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也十分动人。心肠稍微软一点的,没准就原谅她了呢。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妈家世代都是骨科中医,我多少也学了点皮毛。别的不行,跌打损伤的真假还是看得出来的。”孙东平摇了摇头。这种没脑子的女生,漂亮有什么用?就像块口香糖,甜味尽了后,味同嚼蜡,真没意思。

“撒娇也好,使小性子也好,我都不介意。只是,我最讨厌被人骗了。”

叶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传到了顾湘的耳朵里,还是刘静云来说的。

刘静云把这事当成一则笑话来讲,“我就说她那张脸青得蹊跷。你那天不过是轻拍了一下,她没道理变猪头啊?原来是她自己弄的!她也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猪。”

旁边一个女同学也笑道:“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装的了,都知道她这人虚伪又恶毒。顾湘,你赶紧去和老师反应,说叶文雪冤枉你。”

顾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女同学不服气,“不能让他们二班的人觉得我们一班好欺负。”

刘静云这次却同意顾湘的话,“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总不能叫老师认错吧?”

顾湘不禁冲刘静云露出笑容来,到底是她聪慧,善解人意。

学生到底只是学生,老师的权威是不可挑战的。这次事件,老师也是屈服于家长的逼迫。顾湘毕竟的确和叶文雪起了冲突,叶文雪的脸是青是红,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这个时候去找老师叫屈,除了让老师为难,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顾湘从父亲和继母那里学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她也总是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离开掌控,她就可以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这天恰好又是顾湘他们小组做值日。她和两个女生负责教室外的班级保洁区。天气凉了,又是东风天,树叶落了一地。三个女生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湿叶子扫净。顾湘和一个女生一起拖着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场在学校球场旁边,是个一米多高的池子,学生们得走上台阶才能把垃圾倒进去。顾湘和这个女生都瘦弱,力气不足。两个女生正气喘吁吁地提着垃圾筐爬台阶,忽然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个女生手里夺过了竹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台阶,哗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个底朝天。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孙东平倒完垃圾,转过身来,把垃圾筐递回去。

他口气还大得很,“我说,看你们那架势,天黑了都倒不完这垃圾。你们组男生都死绝啦?这种体力活都让你们两个女生来做?”

顾湘不免为自己组的同学辩解,“值日是轮流的,今天轮到了我们两个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干吗诅咒别人啊?”

“切。”孙东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个女生十分机灵,一看就知道孙东平有话对顾湘说。她立刻找了个借口,拿着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孙东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事不满。他低头看到顾湘黑糊糊的手,说:“走吧,先去洗个手。”

顾湘看了看自己的手,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朝着篮球场旁边的水管走过去。

孙东平拧开了水龙头,先试了一下温度。球场的水龙头哪里会有热水,他只好说:“将就一下吧。”

顾湘苦笑。她从小到大,除了冬天洗澡用热水之外,绝大多数时候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该将就的人应该是孙东平他自己才对。

孙东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块肥皂,丢给顾湘,“指甲缝也洗干净。”

顾湘脸有点发烫。之前曾经有一次她帮老师发试卷,卷子递给一个同学后,听到那个同学和别人笑着说顾湘的指甲很脏。

她当时也是脸红如火烧。毕竟一个女生被人嘲笑指甲脏,是十分丢脸的。可是她平时要做家务,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工厂里帮父亲打点零工。一双劳动的手洗干净了后,也很快就脏了,有什么办法?

这事不知道孙东平是怎么知道的。倒是难得他有心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女生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总是受欺负的小媳妇,看着就让人想狠狠欺负一下,也难怪叶文雪要来找她麻烦了。不过她也算懂事,叶文雪这事,她一个人忍了下来,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有了台阶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挺对不起顾湘的。

“喂,你肚子饿了吗?”

顾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觉得孙东平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

“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邀请,孙东平说起来却像是命令。

顾湘啼笑皆非,“谢啦。我得回家做饭,去不了。”

孙东平的脸挂了下来,“我请吃饭你都不去。”

顾湘没奈何地叹气,“干吗请我啊?替叶文雪向我道歉?”

孙东平还真没想出理由来,他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顾湘轻笑,“你已经替我出了气了,我还该谢谢你呢。”

“我那是为我自己,又不是为你。”

顾湘笑,随他怎么说吧。

孙东平挠了挠后脑,说:“我和叶文雪分手了。”

顾湘觉得挺窘的,她还没和别人交流过感情问题,她也只有挑自己会说的话说。

“那个……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们分开也是正确的。”

孙东平扑哧一声笑出来,充满了揶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刘静云那卫道士传染的吧?连她自己都和张其瑞眉来眼去的呢!”

“她不会!”顾湘立刻为刘静云辩护,“她和我说了,她爸爸就是班主任,她绝对不可以违反校规,不然会连累到刘老师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得啦,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说。”顾湘认真地道,“这事情会很严重的。张其瑞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孙东平哈哈笑,觉得顾湘严肃地瞪着眼睛的模样好玩极了,就像他在北京的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头逗逗它,它就能团团转。

“你还真以为我会做什么啊?傻菜帮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吗?”

“别乱给人起外号。”顾湘闷闷不乐地转头回教室。

孙东平一路跟着她,“你家住哪里?”

“长波水产厂,就在太安路和红旗路交叉口,离这里不远。”

孙东平想了想,他记得那边都是老城区,住着拆迁户和外来打工人员,街道曲折,环境糟糕。他以前路过,去小店买冰棍,就差点被摸了钱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顾湘笑,“我又不是叶文雪那种漂亮女生。我这人一看就没钱,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说了,我下学期申请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瘦削的背影,天已经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瘦。一抹洁白如玉的后颈,细瘦地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在黄昏中说不出的醒目。

孙东平的心里突地抽了一下,嘴已控制不住叫了出来:“等一下!”

顾湘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孙东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顾湘的脖子上。

“外面这么冷,你也注意保暖。”

顾湘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把围巾摘了下来,“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我家围巾多得是,这条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孙东平板着脸把围巾塞回去。

“可是,这太贵重了。”这么软和,不知道是什么高级面料,角落还有一个米老鼠的头像。曾经听他们议论过,说这个是什么迪斯尼限量版。

孙东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给你。”

顾湘皱着眉头,还是固执地把围巾递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东西。”

孙东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顾湘一会儿,那深沉的眼神让顾湘心里一阵发毛。然后他猛地从顾湘手里夺过那条围巾,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上去。

“你干什么?”顾湘吓得大叫,赶紧拉住他。

孙东眼里腾起一股戾气,“怎么?我自己的围巾,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顾湘一头冷汗,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孙东平抬脚又要踩下去,顾湘想到食堂里闹的那次,连忙大叫:“我要了!这围巾我要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孙东平眉毛一扬,瞬间转怒为笑,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湘捡起围巾,仔细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东西,也这么随便糟蹋。”

“少废话!”孙东平拿过围巾再度给顾湘围上,“以后都要戴着,知道吗?”

“哦。”顾湘小声地应着。

“你要不想同学知道,就把围巾翻一面戴,他们就认不出来了。”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说,“瞧,我多为你着想!”

顾湘点了点头。她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围巾非常软和,还带着孙东平的温度和气息。孙东平不像其他男生,他卫生习惯良好,围巾上散发着的都是他用的香皂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孙东平冲着顾湘露出单纯而坦率的笑。光线昏暗,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清泉。

并非刻意的关怀,带着点出自本能的霸道,有点笨拙,却很真诚。那温暖却让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不论是在学校里、在监狱里,还是在社会上流浪,每个寒风来袭的日子里,顾湘都会想起这个傍晚。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快乐的片段实在不多,所以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被她牢牢记住了。

不论她后来与孙东平分别得再久,距离再遥远,她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块温暖的角落。有那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傍晚,有人固执地笨拙地帮她围好围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来。

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多么可爱。

顾湘关上了窗户,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来,打开那个昨天还没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从箱子底找出了那条围巾。

她围在了脖子上。围巾还是那么柔软,颜色也没退,十多年过去了,似乎只有它一点没变。

顾湘笑了笑,面容柔软。

她套上大衣,穿好鞋子,出门买早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