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流年

张家的书房,向来是全家最安静的地方。大门一关,窗帘拉上,人声喧哗都被隔绝在外面,屋子里静悄悄地,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其瑞倒了两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孙东平一杯。刘静云手里的则是香槟。

冰块在杯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相比之下,屋里的三个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刘静云的脸上带着勉强的犹豫之色。孙东平冲她温柔地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这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总是细心而温柔,这点并没有变。

“我们两个聊聊,你出去外面走走吧。”

很明显地爱护,刘静云没有拒绝。她冲张其瑞抱歉地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背影窈窕,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一室芳香。

张其瑞坐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叉着,杯子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经恢复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其瑞先开了口。

“上个礼拜。”孙东平语气平和地回答,“本来,是想另外找个比较合适的场合再见你的。却被我姑妈拉过来,并不知道是你家。后来觉得中途退场太不礼貌了。”

这话,张其瑞相信。大家那么多年兄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来个这么刺激的重逢仪式。

孙东平的面容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涩,换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当年只穿夹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着手工西装,连脑后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

张其瑞问:“什么时候的事?”

孙东平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顿,低声道:“确定关系的话,五年多了。”

张其瑞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我们也好几年没怎么联系了,连你要结婚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孙东平皱了一下眉头,他也不是听不出来话里的讽刺。

“这件事,我要说声抱歉的。”

张其瑞摇了摇头,笑了笑,“说什么呢?我和刘静云,高二的时候就分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从此男婚女嫁,早就各不相干了。”

孙东平也灌了一口酒,“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可不是吗?”张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着的仿古水晶吊灯,尾音扬起的话里似乎带着点讽刺。“当初听人说你们俩在英国好上了,我还以为是谣言。不过现在想来,也不奇怪,你原本也喜欢过她的。”

孙东平觉得手脚都不自在。但是关于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的。

“我在英国和她碰上,彼此都很意外。最开始,大家是老同学,又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学习生活上彼此帮助,时常有来往。后来……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我是认真的。”

张其瑞的眉毛细微地颤了一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不屑。偏偏他还是很了解孙东平的。这个人或许会插科打诨,或许会潇洒不羁,但是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他就是真的认真的。

因为他以前也亲眼看到过孙东平对另外一个女孩子,那么认真过。

张其瑞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个话题,“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专门回来帮家里做事的。听说你也是?”

“管酒店。”张其瑞点了点头,“她呢?和你一起?”

“静云她读的是英国文学。她已经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下个礼拜就去上班了。”

张其瑞浅笑道:“知书达理又漂亮,这样的媳妇,你妈挺喜欢的吧?”

孙东平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来,“是,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了。”

“什么时候办酒席?”

孙东平举到嘴边的酒杯顿了一下,“还没定。刚回国,太忙了。”

“是吗?”张其瑞瞟了他一眼,“别耽搁了。她都跟了你五年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孙东平的手抖了一下。这句简单随意的话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他什么不为人知的伤处。张其瑞有点不解,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多问。

两个男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梨花木茶几,却像隔着整片海洋一样遥远。曾经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经被时间冲得越来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里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个女人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孙东平问:“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出国、读书、毕业,和你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你早回来一年。对了,去年华跃十五周年校庆,回去了一趟,老师们都问到了你,挺想念你的。”

孙东平抬头看向张其瑞,“十五周年?这么快?”

“我们俩高中毕业都八年了,你日子过糊涂了?”

孙东平垂下眼帘,浓眉轻微皱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八年了。”一个字比一个字重,这几个字就像要凿刻在心上一样。

张其瑞悠闲地靠在沙发里,又抿了一口酒,“静云她爸,刘老师,现在都是校长了。哦对了,你见过家长了的,应该知道的。”

孙东平眼里一黯,过了片刻,才问:“同学们都来了吗?”

张其瑞盯着他,淡淡地说:“来的也不多,二十多个吧。”

孙东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终于问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吗?”

张其瑞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说顾湘?”

孙东平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一下泛起了白色。

张其瑞忽然倾过身来,扶住了他握着杯子的手,“当心点,酒要撒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张其瑞坐了回去,极其自然地说:“我没有她的消息。我听阿敬说,你也一直在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如果有心理医生看到了,肯定会大叫着“你撒谎”。可惜孙东平完全沉浸在慌乱之中,根本无暇去研究张其瑞的眉毛。

孙东平声音低沉,充满了失落,“我一直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听说她减刑一年,提前出来,那时我要考试,就托阿敬去接她,可是没接到。阿敬跟我说,她外婆的房子租出去了,她爸爸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她还是不想见我……”

话语尾音很空洞,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永远填补不满的黑洞。

张其瑞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找她,静云知道吗?”

“知道的,”孙东平镇定地回答,“我和顾湘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她也支持我去找顾湘。”

找到了,做什么呢?

张其瑞没问出口。他再度举起了杯子,却发现里面没了酒。他失望地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门上传来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怔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对话都是一场大梦。

张其瑞清了清喉咙,高声道:“进来。”

一个服务员谨慎地从门外探了进来,“那个,打搅了。张总,您母亲找您,说有客人要告辞了,请您和她一起送一下。”

“知道了,我这就出去。”

孙东平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张其瑞拉开了门。

刘静云站在夜色里,珍珠色的裙子折射着柔软的光芒,月色和庭院里的灯光烘托着她的秀丽的面容。她的视线同张其瑞的对上,两个人的目光都有点闪烁,然后不约而同地转移开去。

孙东平挽着未婚妻,向主人一家道过谢,上了车。刘静云低着头,侧面轮廓优美清秀,睫毛纤长,微微颤抖着。

张其瑞神色肃然,摆了摆手,“一对贤伉俪有空常来走动。”

孙东平冲他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尾灯的亮光不久就消失在马路拐角处。

客人都已经全部送走,工人也要明天早上才来收拾残局,喧嚣了大半夜的院子霎时变得冷冷清清。

夜已经很深了,秋风吹着头顶的树叶,带来阵阵凉意。路灯发出昏沉沉的光芒,邻居家的房子也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张其瑞没有急着回家。他靠墙站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深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白雾。

刘静云以前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惊讶得跟什么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气鼓鼓的,模样可爱极了。记得开学第一次见她,她也是生着气瞪圆了眼睛。

明明大家都一样大,就她总是一脸老沉,一板一眼地代替老师发号施令,成天忙得团团转,什么事都要管。别人占她便宜,她却只知道红着脸。他想牵她的手,她从来不肯……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声的哭喊,“我是喜欢他!我没错!我只是喜欢他!你不要把我送走……”

可她还是走了,并且真的一去不返。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张其瑞回过神来。他松开手,烟头掉落在地上,转眼就被碾在脚下。

孙东平敲了敲书房的门,没回音。他无奈地一笑。

拧开了门,里面一阵黑压压的气息扑面而来,冲得他差点倒退一步。

沙发上一床被子裹作一个大蛹,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屋子里乱糟糟的,各类英法文笔记散落得满地都是,稿纸也是铺了一地。孙东平摇摇头,往里迈了一步,咔嚓一声,一支圆珠笔应声断成两截。

孙东平走到沙发前,俯下身去,费了一番劲才把被子拉开,露出刘静云的脸来。

刘静云还睡得迷迷糊糊,头发乱得像麻线一样。被吵醒了,不满意地哼了哼。

孙东平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睡得红扑扑的脸,“老婆,你又通宵啦?”

“不要吵……”刘静云像只虫子一样在被子里蠕动,妄图再钻回去。不过孙东平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又把她拽了出来,“七点半了,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你今天不是要开会的吗?”

“开会”两个字让刘静云终于清醒了一些,开始缓慢地往外爬,“啊?这么快就七点半了?”

“你昨天又几点才睡的?我睡下去的时候看到这里灯还是亮着。”

刘静云眯着眼睛,伸出五个指头,“五点半。”

“你才睡了两个小时?”孙东平心疼又生气,拧了拧她的脸,“你怎么老这么乱来啊?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讨厌。”刘静云把他推开,“才刚上班,当然要努力啦。我才不要人家说我被你养。”

“我养你又怎么了?”孙东平气得牙痒,扑过去又捏未婚妻的脸,捏完了又心疼,赶紧亲一亲来弥补。

刘静云笑着高声叫:“流氓!变态!”

孙东平奸笑,“我就是变态,流氓也救不了你!”

刘静云一愣,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这么一闹,可是彻底清醒过来了。随即肚子咕噜响,饿了。

“赶快收拾一下,我去买早饭。”孙东平把她推进卧室,自己则下楼去买早点。

他们住的花园小区位于市东区,周围有商业中心、学校和公园,每平方米卖到两万多近三万。这么好的房子当然不是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负担得起的。这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公寓是孙东平的父亲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

小区的早晨很热闹,早起的老年人正在锻炼身体,录音机里轰隆一声“站如一棵松”,震得孙东平耳朵疼。早起上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尖叫着从身边跑过,名贵的轿车缓缓行驶在小区的路上。

到底还是国内热闹些。孙东平闭着眼睛享受着秋日明媚的阳光,听着人们用他熟悉的语言在交谈,在欢笑。

告别了阴雨连绵的英国,回到温暖的祖国,看来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

食铺的老板已经认得了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先生,还是照老样子,三根油条,两份豆浆,一份不加糖,一份加三勺糖?”

孙东平想到刘静云那游魂般的样子,补充了一句,“今天再加两个茶叶蛋吧。”

“好的,一共八块钱。”老板熟练地包好食物,交到孙东平手上。

老板娘看着孙东平的背影,羡慕地对丈夫说:“这个男的可真好,这么帅,又有钱,还每天来帮老婆买早饭。这么好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老板酸酸地说:“我见过他太太,年轻又漂亮,像个明星似的。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嘛!”

“死老头!”老板娘笑着拧了丈夫一把,转头继续算账去了。

孙东平把油条切好放盘子里,茶叶蛋剥干净了,再把豆浆倒进碗里,然后全部端到餐桌上。他心里数着时间,过了十秒,刘静云就像闻着了肉香的小动物一样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还好,洗过了澡,换了衣服,除了头发凌乱加黑眼圈外,看着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

“啊!茶叶蛋!”刘静云欢呼一声,开动起来。

孙东平倒不忙着吃,他拿了一把梳子,走过去给未婚妻梳头发。

“我说,你这个翻译稿子到底要弄到什么时候?你这半个月每天都睡不到五个小时,人怎么扛得住?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刘静云喝了一口豆浆,把嘴里的油条咽了下去,“我和你同一年的,我成了黄脸婆,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伙子,半斤八两!”

孙东平说:“你自己说说,你这么卖命干什么?又不缺钱,也不缺男人!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他说到气处,下手重了,刘静云哎哟叫疼,使劲踩他一脚,“谋杀我呢?”

孙东平丢下梳子跳了开去,“你都慢性自杀了,还用本尊动手?”

刘静云扑哧一声笑了。她腻歪歪地蹭了过去,搂着孙东平的脖子。

“好啦,老公,人家知道你疼我!这个礼拜交了稿子,总编准我两天假,我给你洗手做羹汤。”

孙东平搂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感受着她美好的线条,嘴里却讥讽道:“你唐门毕业的吧,做的那东西能吃吗?国防部生化武器研究科该请你去做研究员的,有了你,我们就不再惧怕美国了……”

话没说完就被刘静云追着打。

孙东平忙叫:“要迟到了!你开会要迟到了!”

刘静云一口气喝完了豆浆,把碗掼在桌子上,喝道:“回来跟你算账!”

孙东平笑得痞兮兮的,“老婆慈悲为怀。”

刘静云进了书房一趟,出来时怀里满满抱着书本和稿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看上去恢复了她都市白领的形象。

孙东平以前每天都开车送刘静云去地铁站。倒也不是不能直接送她到公司,但是刘静云强烈反对,觉得那辆奔驰太招摇。自己一个新职员,弄得和同事格格不入并不好。但是孙东平不忍心她每天来回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上个礼拜就借了公司一辆别克,这下再坚持送到公司,刘静云也不反对了。

车开上环城路,刘静云坐在后座里,一边看着手稿,一边翻着书。他们出版社最近在做一批法国建筑类的学术书籍,她的法语不好不坏,专业词汇却懂得不多,所以到头来还得恶补法语,忙得焦头烂额,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可用。

车开到出版社楼下,刘静云抱着文件下了车。

孙东平从窗里探出头来,“中午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刘静云摇摇头,“法国那边来了人,中午肯定有工作餐的。”

孙东平有点失望,“那我下班来接你。你也悠着点,别太累了。”

刘静云嫣然一笑,凑过去在未婚夫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知道啦,老公!”

孙东平傻笑,把车开走了,刘静云在后面冲他挥了挥手。

车开过十字路口,孙东平才摸了摸脸,“这丫头,吃了油条不擦嘴巴。”

孙东平回国,也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拜托他回来接替公司。孙家商场的规模已是当年的十倍不止,除了连锁超市外,大型购物商厦在本市就有两家。管理这么庞大的企业,对于毕业后工作还不到两年的孙东平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

他停好车,搭乘电梯,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一楼。

特助徐杨已经在老地方等他了,手里还拿着文件。见孙东平出现,便快步迎了过去。

孙东平一看到这个女人,头皮就有点发麻。

“九点零八分,你迟到了八分钟。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我现在就可以告你谋杀。”徐杨冷冷地宣判,“领带还没打好?头发也是乱的,空着手的?昨天下班前请你看的那份国庆促销企划你签字了吗?可千万别用来垫汤锅了。王总的电话你回复了吗?还有……”

一边听她念叨,孙东平一边打着领带,后颈使劲冒着凉气。

徐杨是学法律出身,干过四年民事诉讼律师,专打清官难断的家务案。于是练就一张铁嘴,说话流利,字句清晰有条理,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人家是事实胜过雄辩,到她这里,从来都是雄辩击败事实。听说客服部一直将她供为女神敬仰,香火不断。

徐杨的父亲是孙爷爷战友的遗孤,和孙东平的父亲一道长大。徐杨六岁的时候,徐氏夫妇出了车祸,母亲当场死亡,父亲在医院里拖了五天,还是没能挺过来。孙家当年既然收留了她父亲,自然也乐意收留她,于是她就做了孙东平的干姐姐。

这姑娘打小就甚得孙父喜爱,高中的时候就跟着孙父领略商场风云,加上本来性格刚硬,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培养成了一位铁娘子。孙东平小时候在外面横行霸道,把别家的孩子的头打破了,回家后谁都不怕,就怕这干姐姐收拾他。徐杨个子娇小,但是手劲大,又专捏人痛处,总能把孙东平追得满院子跑。

积威已久,弄得孙东平长大了也一如既往地畏惧徐杨,看到她就像犯人见到典狱长。孙父半退休,把公司交给儿子的同时,也把儿子交给了干女儿管教,觉得这样的安排最放心。徐杨知道义父的打算,二话不说,就辞了律师事务所的高薪工作,回公司来帮忙打点。

孙东平当然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二世祖,只是在国外待久了,生活习惯难免懒散一点。他回国本来想着自己做少东家,自主权多多,好过在美国给人打工。但是在公司大会上一看到徐杨的身影,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就有种飞奔去机场,逃回美国的冲动。

真是的,也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穿得一身黑,没嫁人,也没谈对象,成天就埋在公事里,像个什么样啊。

“我嫁不嫁人和你没关系。”徐杨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吓得孙东平一大跳。

“姐……”心里话都能知道?

“公司里要叫我徐小姐。”徐杨瞪了孙东平一眼。

当然是小姐,他可没这胆量称呼徐杨为大姐。

孙东平叹气,“是,徐小姐,您的话训完了,我们可以开始巡场了吗?”

徐杨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瞪弟弟一眼,带头朝着一楼名牌专柜区走去。

孙东平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忽然一个人影从他视线角落里晃过。

孙东平浑身一震,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不远处DIOR专柜前,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低头看化妆品。瘦削羸弱的腰身,半长过肩的头发,和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就这么重叠在了一起。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瞬间化成嗡嗡巨响,孙东平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都要跳出来了。他就像是被定住一样站在那里,无法移动半步。

女子站直,侧过头来和店员说话,眼睛细长,塌鼻子,皮肤粗黑,是一副东南亚人的长相。

魔法消失,周围的声音回来了,身体可以动了,心跳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刚才的一切那么短暂,就像是一场梦。

孙东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种深深的遗憾。他再多看了那个女子几眼。她比这个女人要高些,也没这个女人瘦得这么离谱。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如果过得不好,没准还没有这个女人看着健康吧……

“还磨蹭什么?”徐杨催促道。

孙东平回过神来,“是,这就来了。”

脚步迟缓了一下,还是步步沉重地跟了上去。

繁忙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孙东平婉拒了徐杨的饭局,去见几个旧友。

流浪者酒吧开在城北风月繁华之处,却是闹中取静,嵌在河后的居民房里,门口除了一张牌子,什么都没有,不是熟人,极少知道这里是个酒吧。

上门的自然都是熟客,且以都市金领居多。这里环境幽雅舒适,安静清幽,来往客人都是高雅斯文的人。都说物以类聚,流浪者酒吧也就成了城里高品位小资消费场所的代名词。

孙东平回国不久,一路走来,被沿途闹哄哄的酒吧炸了个晕头转向,进了流浪者,耳朵里只有轻轻流水和曼妙的钢琴旋律,他浑身霎时放松,真觉得舒畅自在。

光线幽暗的角落里,几个朋友正朝他们两个招手。一帮子人都是和孙东平家世相当的人家的子弟,一个学音乐,两个和孙东平一样读的MBA,还有一个是学法律,富家却并不纨绔,所以一直比较合得来。

才刚坐下,就有兄弟半开玩笑道:“四哥今天出来,同嫂子报备过了吧?别回去一进家门,就要跪电脑主板。”

孙东平偕未婚妻归国一事,大家都知道。在座的其他几个都是单身汉,自然要把孙东平拎出来调笑一番。

孙东平点了一支烟,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我能出来,当然是得了她御批的。本来是要带她一起来的,她昨天加班,今天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屋里有人就是不同了。”田世文啧啧有声,“以前四哥多生猛的人啊,如今猛虎也被驯成小猫了。晚上出来都要老婆盖章批准,等再过两年,家里添了小的,估计就要把我们兄弟抛在脑后了。”

“东平,这样也好。”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朋友说,“年少的时候玩玩也就罢了。早点安定下来,经营好家庭,才是正事。”

孙东平戏谑地一笑,“家俊哥,你理论总是一套一套的。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把徐杨这母老虎娶回去,将我从大山下解放出来?”

林家俊斯文地说:“东平,这可不是我的错。你自己问你姐去。她硬是不肯嫁,我又不能把她抢来做新娘。”

孙东平不无恶劣地坏笑,“她那么闷骚的人,也许就是天天等着你去抢她做媳妇儿呢!”

“老四不行了。”友人连连摇头,“以后十一月十一,又少了一个人和我们一起过节。”

孙东平哈哈笑,“你四哥我本来就是一个专情的好苗子,新世纪新好男人,女人心中最完美的情人和丈夫……”

“适可而止吧!”田世文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后面的话给截了。

林家俊看着他们闹着,眼角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也来了?真是巧得不幸。

林家俊本来打算不去打招呼的,可是田世文显然没有像他这样多长一点心眼。他也看到了那个人,张口就喊:“那不是三哥吗,他也来了?”

孙东平转过头去,看到张其瑞略微僵硬的身影。

林家俊狠狠瞪了田世文这个白痴一眼。田世文恍然大悟,抓了抓脑袋。

张其瑞也是被人叫了一声后,才看到孙东平他们的。他这个时候再装作没看见悄悄离开已经晚了,后悔的心思也只是在脑海里一晃而过,脸上尴尬的表情瞬间就被抹去,换上了温和的笑,姿态随意自然,仿佛刚才的千回百转都不曾存在过。

林家俊全都看在眼里,暗暗赞叹,这人脸皮功夫做得是越来越滴水不漏了。

张其瑞用恰到好处的熟悉热络语气打招呼,“大家都在啊。老四,你也在啊。”

孙东平和气地笑着站起来,“难得碰上,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面对面。在张其瑞的眼里,平静之中有着十分明显的生疏和隔离,那笑容虽然完美,却也有着很明显的勉强。

“不用了。”张其瑞略微不自在地摇了摇头,“我妈等着我回去。你们玩得愉快。”

他转身走了,留下来的人冷冷地坐着,先前欢乐沸腾的气氛都被张其瑞一盆冷水浇灭了。

孙东平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长长吐了出来。烟雾缭绕里,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阴翳。

“也是我先对不起他。”孙东平开口说。

他是当事人,他主动开口,挽救了众人于尴尬中。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林家俊摇了摇头,“算了,过去的事了。”

孙东平说:“我当初决定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会这样的。是我和静云把事情搞复杂的。”

“其瑞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可还是很尴尬。”孙东平十分无奈,“我能怎么办?我想保留友情,我也想维持爱情。但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大家都不做声,只有小八实在耐不住好奇,问道:“你和嫂子是怎么好上的?”

田世文忙拍了他脑袋一下。小八委屈地摸了摸脑袋,可还是不死心,又问:“三哥和静云姐那都是高中时候的事了。小孩子谈恋爱算得了什么真?即使有什么,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再怎么,兄弟总比女人重要嘛……”

田世文恨不能掐死这傻小子。

孙东平反倒笑了,带着几分冷意,又有些莫名的怨气,“屁事?”

他把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语气却淡得像叹息,“真的进了心里了,就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了。”

聚会不欢而散。孙东平喝了点酒,林家俊便主动送他回去。

“你走了八年了,热地皮早冷了。听话,哥送你回去,省得回头再去交警那里接你。”

孙东平喝白酒从来不上头,偏偏洋酒不怎么行,今天有点闷气,多喝了几口,头的确晕,便上了林家俊的奔驰。

林家俊比孙东平大五岁,和徐杨同年,又在同一所大学念书。他和徐杨做了三年情侣,那阵子也是孙家常客。他性格沉稳,细心谦和,甚得孙父的喜爱和倚重。若不是徐杨后来忙工作不肯结婚,两人的孩子现在都可以打酱油了。孙东平把他当大哥,很多心里话也会对他说,十分信任他。

林家俊是除了孙家人外,唯一一个清楚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的外人。孙家人信任他,肯把家丑告诉他,也是为了让他去安慰快要崩溃了的孙东平。

十八岁的孩子,法律上是成人了,心灵却还是稚嫩的。发生那么大的事,没有精神崩溃已是不错了。那阵子孙东平被反锁在家里,天天都想逃出去,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家里人把他屋里所有硬的尖的东西都搬走了,孙东平就绝食。徐杨手腕强硬,给孙东平打麻醉针,剂量轻微,让他神智迷糊就行了,然后把东西填进他的嘴里。后来孙东平吃什么都吐,连徐杨都哭了,这才终于把林家俊请了来。

林家俊跟孙东平说了很久的话,从男人的立场来和他交谈,讲道理,鼓劲,要让这个孩子重新站起来。也是他帮孙东平往狱里给顾湘打去第一通电话,递去第一封信的。

林家俊想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车窗外,路灯在飞速地倒退,后座的孙东平已经睡着了。年轻有为的男人看起来人生似乎没有阴影,前途一片光明。那是因为,有人替他背负了黑暗。

那个叫顾湘的女孩子,林家俊从来没见过,不过想必是个水晶心肝的人。

因为她如他所愿,果真什么消息都没有回。

***

他跑得很急,接到消息后,他一刻不停立刻打的奔了过去。那片居民区地形又那么复杂,他似乎怎么跑都跑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但是他一定要去,他一定要去阻止!

小楼下,阳光亮得晃眼。楼上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她在大叫:“不要打我外婆!”

他往上冲,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不要!顾湘,不要——”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捂着胸滚落了下来,眼前一片血红。

孙东平在黑暗里惊醒过来。

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额头汗湿。他觉得手脚冰凉,脸颊却滚烫。

床上只有自己,刘静云应该又是在书房里加班,然后就睡在那边了。他身上的睡衣应该也是她换的,床头还贴心地放着一杯水,胃药摆在旁边。

孙东平坐了起来,拧亮了台灯,吞下药片,然后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他的喉咙里那股火烧的感觉略有消退。这时他才觉得原来背上的汗水把床单都打湿了。

刚才把他惊醒过来的噩梦,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漂浮在黑暗里。但是他却很清楚自己刚才梦到了什么。

那是过去。

也只有过去,才会屡次让他从梦中醒过来。有时候是一身汗水,有时候则是满脸的泪。

那条路有时候漫长得没有尽头,白日耀眼,微风和煦,他们也总是不知疲倦地奔跑。他感觉幸福得就像快要飞起来一样。

但是有时候那条路则被黑暗笼罩着,树荫犹如鬼魅。有什么东西总是追逐在他们身后,黑暗里似是有东西潜伏着,伺机扑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那时候他就紧拉着她的手狂奔,疯了一般想逃离这里。但是身后的女孩子却越跑越慢,渐渐脱力。一个不留神,手就从他的手里滑落。他惊慌地回头,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黑暗吞噬。

然后自然是惊醒过来,再无睡意,睁着眼睛到天明。

以前他惊醒的时候,刘静云会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但是他从来都说不出口。刘静云是个非常聪明贴心的人,她心里明白,便不再追问。以后他再从梦里惊醒,她只会温柔地帮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这是他心里的负担,他一个人背负就够了,也真的不用再拖累别人下水。

孙东平去浴室里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去书房。现在是凌晨三点了,刘静云也已经结束加班,在书房的床上睡下了。

他轻轻走过去,帮她拢了拢被角。未婚妻睡颜柔美,小巧的鼻尖带着几分孩子气。

他把空调设成“睡眠”状态,然后悄悄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第二天是星期四,对于上班族来说,是一个星期里最黑暗的日子。刘静云到了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热,就被领导一通电话叫去,说印刷厂里出了问题,要她赶紧去看看。她只好带上助理小赵,打的去市郊的印刷厂。

车开到一半,天上就落起了雨。汽车雨刷徒劳地运作着,玻璃上的水瞬间就又模糊了视线。

红灯亮了,司机踩下了刹车,车子突然猛地一震,原来是后面的车撞了上来。出租车司机气得直骂娘,顾不得这么大的雨就开门跳出去,和后面的司机理论起来。好在撞得不严重,坐在后座的刘静云和小赵都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只是这么一来,车是没法搭乘了,这路段被这场小车祸弄得堵塞住了。刘静云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路边找个地方躲雨,等雨小了再叫辆车。

这边是近郊,马路边商铺很少,只有拐角一家旅馆有个宽大的屋檐。屋檐下已站了不少躲雨的路人,大家都衣衫半湿,将这里挤得满满的。

旅馆的工作人员推门出来,却并不是赶人,“各位先生小姐,外面雨大,请大家进来躲雨。”

众人纷纷道谢,走进旅馆大堂。这是一家经济型旅馆,小巧别致,到处透露着一股安宁舒适之意,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小赵抽了抽鼻子,打了一个喷嚏。秋天的雨很凉,她本来身子就比较虚,似乎是有点感冒了。

刘静云拉着她去了洗手间。这年头,稍微好点的洗手间都有干手机。刘静云把小赵的脑袋按在机器下,呼呼地吹了好一阵,这才放开她。

小赵抓着乱蓬蓬的头发,可怜兮兮地说:“刘姐,你看着怪柔弱的,原来也是大力怪。”

“可不是吗?”刘静云自己也去吹了吹头发,“我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小时候我爸工作忙,总是加班带学生,我妈身体又不好,咱家没儿子,很多活都得我来做。”

“刘姐小时候生活不好?”

“那倒也不是。我爸当年是中学老师,我妈是音乐老师,收入还算不错的。”

小赵又兴致勃勃地问:“英国怎么样?留学好玩不?”

刘静云从包里拿出梳子梳头,“哪里有那工夫玩?下了课就得去餐馆打工,端盘子,帮人看孩子,遛狗,做过不少事。法国离英国那么近,我还一直没去过巴黎。”

“你先生不是挺有钱的吗?”

“他呀,”刘静云笑着摇了摇头,“他家是有钱,可是读书要靠的是打工,没好到哪里去呢。”

甚至还要更糟糕,刘静云心里想。

孙东平当年几乎是被孙家流放到英国来的。孙母把儿子带过来,往学校一丢,给了点钱,然后就和丈夫去加拿大了。那点钱交了学费和半年房租后也没剩多少。孙东平那种大少爷,花起钱来心里也没个谱,钱包很快就见底了。为此,后来真是吃了不少的苦。

那时候要是没遇见刘静云,那家伙恐怕早就饿死了吧?刘静云叹了一口气。

两人在洗手间里拾掇整齐,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上,几个酒店员工正站在一处,似乎商讨着什么。

刘静云低头走过他们,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工作要做得细致全面,不要留下纰漏,一会儿叫马经理再检查一遍……”

她不禁站住,扭头看了一眼。

张其瑞站在员工之中,雪白衬衫,深灰色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如水,英俊如斯。

刘静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张其瑞。她上次在宴会上见到张其瑞只是个意外。虽然事后她也想着什么时候抽空私下见一面,再好好聊一下。有很多话,他们当年没机会说。

张其瑞感觉到了那股视线,转头就看到了刘静云,嘴里说的话不由一顿。

刘静云冲他点头笑了一下。

张其瑞回头看了跟班一眼,员工们纷纷散去,小赵也赶紧走了开来。

“好巧。”张其瑞算是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他和刘静云这两次碰面,都真的好巧。

刘静云局促地浅笑,忍不住低下头,摸了摸耳垂。张其瑞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紧。

这个小动作还是那么熟悉。当年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低着头,摸了摸耳垂。那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慌,触电般的感觉是两个人都陌生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还没亲吻,就神魂颠倒。

过去的无数片段倒带一样在两人的脑海里飞速地播放着,那么多零碎的事,似乎没一样值得留念的,可是这么些年来,就是怎么都忘不掉。

“我路过,躲雨。”刘静云话说得不怎么流利,当年学生辩论会上口若莲花把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个女孩,居然也有今天,“那个……要去印刷厂里走一趟,结果遇上汽车追尾。这大雨天的……你是……”

“这是我家的旅馆,我定期巡视,今天刚好轮到这家店。”

啊,原来如此。记得他家以前就是开酒店的,似乎不是叫这个名字,大概后来改了吧。

张其瑞像是能读心术似的,说:“六年前改的。我爸出了车祸,算命的说了一通,就改了酒店名字。”

“叔叔没事吧?”

“早就没事了。”

“阿姨呢?”

“还是老样子。最近加入一个什么插花协会,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两人就像最地道的老同学一样,一问一答,谈论着彼此的近况。轻松的语调里充满了关怀,原本的拘束也随之慢慢化解开来。

“听说你在出版社工作,怎么样,出国这么久,回来还习惯吗?”

“都挺好的,老板也不苛刻。”刘静云说,“不过我始终有颗教书育人的心,考虑回学校。”

“学校不错,环境单纯,又有两个长假。”张其瑞赞同。

“你家生意也发展得不错呢。”刘静云说。

赞美恭维的词说完,冷场了。两人心中真正想谈的,却是都没勇气开口。

当年的事,其实就像一个缝合得中规中矩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了,拆了线,只留一条疤痕。只要不碰撞就不会痛。但是遮掩伤疤的袖子突然被拉了起来,伤疤暴露在阳光之下,大家都看到了,总免不了回想起当年受伤时的疼痛。

“其实没什么。”张其瑞小声地说。

刘静云轻颤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

“嗯……”她说,“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和孙东平的关系变得这么尴尬。”

“怎么是你的错?”张其瑞说,“我和他几年没联络,本来交情就很淡了。”

“那,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刘静云大着胆子问,“总该有对象了吧?”

张其瑞说:“目前没有。”

“哦。”刘静云听得出来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

两人又陷入微妙的冷场之中。

“外面的雨好像已经小了。”张其瑞打破沉默,“这样吧,我叫司机送你去厂里好了。”

“不用麻烦了。”刘静云忙摆手,“那厂子偏远,我和同事打的过去就行了。”

“既然偏远,我自然更不放心了。有司机送也安全点。”张其瑞语气坚持,不容反对,立刻就吩咐助理叫司机开车过来。

刘静云叹了口气,她了解张其瑞的性格,看着温柔斯文的人,其实最是刚强独断。他决定的事,旁人反对是没用的。

张其瑞说,“有空大家出来坐坐。”

刘静云点了点头。

张家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刘静云拉着小赵同张其瑞道过谢,上了车。

张其瑞冲她们挥了一下手,目送车远去。他孤单的身影站立在街边,渐渐融入背后一片灰色中去,再也看不清楚。

刘静云似乎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鼻梁,眼睛有点酸。

张其瑞送走了刘静云,转头跟助理要了一把伞,说去附近走走。

这附近往东是写字楼区,往西有大学和中学。这个点,上班的上班了,上学的上学了,路上没什么行人。

他沿着行人道往西走。也没想去哪里,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出来走走,透透气。

初中那阵,一帮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学抽烟,还是孙东平那小子从他爸那里摸来一盒红塔山。第一次抽,大家都呛着了,咳得厉害。咳完了,又彼此嘲笑。

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一起抽烟,一起偷偷看黄片的交情呢?如今碰了面,笑容都是不真诚的。

靠近大学,生活气息就浓了许多。街边都是各种小店,卖衣服的、卖吃的、卖书的。没课的学生都在网吧里打游戏,两个女孩子从老板手里接过奶茶,转身看到张其瑞,立刻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起来。

张其瑞撑着伞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对面。

那里有个小花园,大树参天。树下有个女孩子在摆摊。好像卖的是女生的项链耳环一类的小东西,时间还早,又下雨,摊位前冷清得很。张其瑞在这边站了半个小时,那女生没有一桩生意。

忽然一辆车开到路边停了来,那个女孩看到了车,吓了一大跳,立刻把地摊一卷,往身上一背,撒腿就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喂!站住!”城管在后面大喊大叫,不过也是做做样子。见那个女孩子跑远了,他也转身上了车,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走了。

张其瑞皱起了眉毛,想起了什么。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

“喂,陆哥,是我……哪里,你忙,我不好打搅才是。是这样的,我曾托付你帮忙照顾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

顾湘喜笑颜开地数着钱,数了一遍还不够,还要数第二遍。

对面客人高声喊:“老板,再加三串烤里脊,多放点辣!”

“来了!”顾湘立刻应了一声,一手把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一手熟练地抓了三串里脊放在烤架上,然后抹油,抹酱,翻转,撒佐料和辣椒。

她如今做起来,比开始的时候要熟练得多了,火候也比先前要掌握得好。客人多的时候,再也不会手忙脚乱的。她家的肉比别家的肉要多,除了烧烤还有火锅菜,附近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和加班回家的白领都喜欢来这里吃了夜宵再走。

中秋过后,天也是越来越冷了。顾湘原来那个小钱包的生意已经不做了。女孩子追赶潮流不过一阵风,过去后,钱包就再卖不了那个价了。她和李姐商量了一下,各出了一点钱,定做了一辆手推的餐车,做点路边小吃。本来顾湘还想去办个餐饮执照的,却被李大姐嘲笑了一番,说办执照的钱都够她们两个吃半年的了,顾湘这才死了心。

过去的经历让她对违法这一概念特别敏感,所以免不了特别注重食物的分量和卫生情况。也正由于这两点,倒让客人越来越多了。

又有两个中学生背着书包走到摊前坐下,点了火锅菜。顾湘利索地把菜放进锅里,然后又把烤好的里脊送到先前那位客人的桌子上。

“老板娘给的肉真多哦。”客人笑道,“我下次带朋友过来吃啊。”

“谢谢您照顾生意了!”顾湘乐滋滋地鞠躬道谢,又赶紧回了餐车边。今天李大姐的女儿病了,所以没有来,她一个人应付生意有点忙。

油快用完了,明天记得补充。最近蘑菇涨价了,用的时候记得少放点。那家的豆芽总是发得很老,下次要换一家进货才是。

“老板娘,结账!”

“来了!”顾湘把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走过去,“你这两份里脊一份鱿鱼,两份荤的火锅菜……一共是十六块。”

那个小青年掏出十五块,丢给顾湘,“老顾客啦,便宜我一块钱啦!”

“这可不行。”顾湘板起了脸,“我这也是小本生意,赚的就是你这一块钱。大家谋生都不容易,这点便宜就不要占了!”

小青年打算赖账,“可我身上就十五块钱了,你说怎么吧?要不,我脱下裤子放你这里抵押着?”

邻桌两个中学男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湘脸色难看极了,忽然转成一个灿烂的笑容,“没钱啊,那就没办法啦。看帅哥你是熟客,这一块钱就算了,下次再来啊。”

小青年痞兮兮地站起来,打了一个饱嗝,“这还差不多。”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顾湘在他身后冷笑。吃吧,次次都少给钱,老娘次次都往你碗里吐口痰,看你吃得欢!

风把顾湘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配上她脸上的阴笑,看上去本人就犹如魔女一般。

“老板,我要一份火锅菜。”

“来了。”顾湘反射性应道,脸上立刻换成了招牌笑容,转过身去,随即一愣。

张其瑞嘴角微弯,眼里带着一丝玩味,“我要木耳、莲藕、粉条、豆腐皮和海带丝,放香菜,不要加辣。”

顾湘嘴巴张得老大,“啊?”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我带够了钱。”

顾湘终于反应过来。是真人,不是她的幻觉。

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看来上次的碰面还不是最糟糕的。

“你这是又来旅游还是出差?”顾湘强笑了一下,赶紧往锅里丢菜,她也不记得张其瑞点了什么菜了,干脆把每样菜都往锅里丢了一份。

张其瑞穿着黑色的风衣,从头到脚都干净整洁,和这小摊子格格不入。他却丝毫不嫌弃,挑了个离餐车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有点事过来。我去你原来摆摊的地方,却没找到你,后来问了人,才知道你换了地方了。”

“哦,那边生意不好做了,就换了。放不放醋?”

“放一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行,收入其实还不错的。”当然比不过你了,“而且卖小吃,技术含量低,没那么操心。”

菜煮好了,端上了桌。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张其瑞长这么大,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路边摊吧。这人也是怪,旋转餐厅里的法国大餐吃腻了,所以来路边改善口味吗?

张其瑞自己从筒里挑了一双卫生筷,撇开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顾湘在旁边搓着手,像是等着美食家评论的烹饪大赛厨师。

张其瑞咽下了菜,抬起头来,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吃的。”

顾湘反倒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别站着,你也坐吧。”张其瑞指了指对面的小凳子,顾湘想了想,也干脆地坐了下来。

她问张其瑞:“这次来,要待多久呢?”

“还不清楚。”张其瑞咬了一口莲藕。火候掌握得不错,是他喜欢的脆脆的口感。

顾湘坐着不做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两个人差异那么大,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当年的高中生活。可是那段过去又是顾湘她最不想提起的。

张其瑞也没多言,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火锅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举止斯文优雅,即使蹲在路边吃小摊,也是光鲜的帅哥一名。旁边一个出来吃夜宵的女生早就两眼放绿光,手机对着他按了N次快门了。

张其瑞收拾清爽,抬头看顾湘。顾湘比起两个月前似乎瘦了些。这么冷的天,穿着一件深蓝色外套,显得更单薄。脸上还是那股惶惶不安的神色,刚才看她对那个小痞子阴森森冷笑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很有活力的,怎么一面对他,就像死刑犯一样。

犯人……张其瑞忙把这个词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因为顾湘,他也跟着犯了忌讳。

“你没事吧?”顾湘关切地问。她觉得张其瑞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张其瑞看着眼前这个朴素近乎寒酸的女孩,忽然想起那场晚宴。西装革履的孙东平挽着珠光宝气的刘静云,游走在名流之间。他们是一对年轻而高雅的情侣,有着美丽的外表、良好的修养、广大的未来和雄厚的资本。

孙东平把自己的未婚妻介绍给长辈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前女友,正穿着旧衣在街边摆摊?

“张其瑞?”顾湘担忧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不喜欢吃?”

张其瑞的思绪拉了回来。顾湘关切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如高山雪水一般。面对这样的眼光,他觉得他没办法把话说出口。

他没办法告诉她,她挂念的那个男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你英语还记得多少?”张其瑞突然问。

“啊?”顾湘错愕,英语,干吗问这个,“还好。我在狱里一直自修,考了大学六级。”

“那还学了点什么?”

这是考察吗?顾湘歪着脑袋一项项想着,“缝纫,我被分到毛巾场,第一年,天天缝毛巾被子什么的,后来又缝了两年衣服,再后来分配去做饭……也有看书,自学了英语和法语,日语考过了三级。本来还想考二级的,结果提前被放出来了,后来忙着谋生,也就把考试耽搁了。”

“外语这么好,怎么不去找份翻译类的工作。”

顾湘苦笑了一下,“离专业的程度还有很远的距离呢。再说接私活也需要人脉,而且价钱很低,还比不上摆摊。”

“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端过盘子,卖过花,大街上发传单什么的。后来病过一场,工作也没了。邻居一个大妈也是摆摊的,劝我一起做这行,赚的比打工的多。我后来就干起了这行了。”

说完,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一下。像她刚进华跃高中那阵,也是这么笑的。似乎一点没变。

张其瑞看了看她的小摊子。

“愿意跟我走吗?”

顾湘再次张大了嘴。

张其瑞修长的手指交叉着,双手放在膝上。路边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更凸显轮廓的俊秀。无边眼镜下,一双眸子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我想过了,大家同学一场,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我的确觉得你过得不好,一个人飘零,没保障,我又有能力帮你,那就一定要帮。我家经营酒店,你聪明勤快又好学,可以来我这里管家部工作。别急,先听我说完!这不是走后门,你有这个能力做好这份工作的。我们酒店待遇好,薪水也不错,这份工作也有上升前途。你问问你自己,你就真的打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话说完,张其瑞盯着顾湘看。

顾湘低垂着头,张其瑞只看得到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和浅粉色的唇。

顾湘的心里波浪澎湃。

这样的日子,真的一直过下去吗?这也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问自己的。

她也有过抱负,对未来有过无限的憧憬。其实在出狱的时候,也曾鼓起勇气打算好好做一份工作,最好是能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那一纸判书和五年牢狱生涯,就是她脸上一块永远都消不去的痕迹。她被排挤在社会边缘,游魂一样度日,只有自卑感伴随着她与日俱增。

现在的日子的确不愁温饱,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真的能就这样过完吗?

“我……从来没做过……”

“你现在的工作,难道以前也做过吗?”张其瑞张口就驳回了顾湘的话,“你放心,上岗前会有一个月的培训。这份工作需要的就是细心和耐心,还有应变能力。你如果能回到你当年的状态,那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的。你可以先试试,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其他的工作。我会帮助你的。”

“可是,这边的生意,我和李大姐一起做的。”顾湘犹犹豫豫。

“那就把摊子转给她吧,大不了再给点钱。”张其瑞趁热打铁,“这份小生意,两个人分,收入也微薄得很,不如全让给那个大姐算了。”

顾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上海是繁华大都市。或许,你也该换一个环境了。我理解你现在很爱安静,不过你还这么年轻……什么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这种话,不要说给我听。”张其瑞话锋一转,增添一股凌厉,“你若是怪我多事,直接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想带你回上海。”

顾湘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适应上海的生活。”

张其瑞轻笑了一下,“上海有我。”

“我不能依靠老同学一辈子。”顾湘的脸微红。

“所以我给你一个好机会。”张其瑞换了一个姿势坐,“我认识的顾湘,若是给了她机会,她会牢牢把握住的。有上进心,有抱负。顾湘,我邀请你跟我回上海。”

顾湘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没问题。”张其瑞很爽快地说,“我定了后天中午的飞机。这是我的酒店地址和手机,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顾湘接过便条,仔细叠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老板,结账!”有客人喊。

“这就来!”顾湘冲张其瑞抱歉地点了点头,匆匆走过去给客人算钱。

等她拿着结好的钱转过身来,张其瑞已经走了,一张粉红大钞压在碗下。

这天晚上,顾湘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听着窗户外面北风呼啸,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下着一场大雨。屋子里偶尔传来富贵刨猫砂的声音,估计它也睡不着。

隔壁一对小夫妻在吵架,你说我多用了五十块,我说你偷藏了一百元,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顾湘翻了个身,还是了无睡意。

那哗哗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潮水一般,带着热情,将她包围起来。

掌声!是同学们的掌声!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队友们,兴奋得满脸通红,跑过来和她拥抱。她激动得直想哭,甚至大大方方地和男同学拥抱。

底下的同学们站起来高呼:“华跃!华跃!华跃……”

老师们在点头微笑,灯光全都打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顾湘带着队友们走上前,向满场的观众鞠躬致谢。

一年一度的省高中生辩论大赛,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下落下帷幕。华跃继三连冠后,第四次拿下了胜利者的奖杯。而顾湘知道,作为领队,她的名字会就此留在校册上……

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走回后台,同学们围着他们欢呼,连一向冷漠、对她爱理不理的张其瑞似乎也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恭喜。

还有那个人,站在她的身旁,在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滚烫潮湿的手心,显示出他先前有多紧张。他和她都站在人群里,没有交谈,没有互相看一眼,可是十指是牢牢纠缠在一起的。

就如同他们发过的誓: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咣啷——哗啦!

顾湘张开了眼。

看来隔壁的小夫妻已经由吵架发展到了开打,正在屋子里摔东西呢。

对门那户人家打开门大声嚷嚷:“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这是几点了,要吵去楼下吵!”

隔壁静了片刻,男人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管你老子屁事!睡你的觉!”

“神经病!”对门的女的过来拉老公回家,“别管了,回去睡吧。”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壁的小夫妻又吵了几句,然后没了声音,没半晌,就传来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来做起了夫妻功课。

顾湘失笑。她也不是纯情小女生了,也用不着脸红蒙脑袋。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偶尔一个闪电,照射得树影摇曳,宛如鬼魅。富贵跳上了床,缩在被子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黄的光芒。

八年了,她是不是也该重新站起来了呢?

***

华跃作为重点高中,即使连普通的期中考试也都非常隆重。学生们按照学号重新编排了顺序,同一个班的学生都分散开来,和别的年级插班考试。一年级一班的学生,抽签和二年级六班的学生一起考试。

二年六班是出了名的烂班,没有好学生愿意和他们一起考试。哪次和这个班的学生一起考试都会碰上作弊事件,一不小心被牵连了,更是倒霉。

这次一班里,倒霉的就是顾湘。

坐她左右两边的两个男生从考试一开始就没消停过,忙得是不亦乐乎。老师自然看到了,走过来警告了两次。两个男生却老实不了多久又开始对答案。

顾湘答完了所有题目,翻过卷子开始检查。正要动笔改一处错,一个小纸团突然落到桌面上。

十分不幸地,这个举动被监考老师尽收眼底。三个学生被点名站起来,叫出了教室。

顾湘懵了,她这样的学生,是相当惧怕被指责考试作弊的。她苍白着脸一个劲声辩,急得都快要哭出来。

好在老师也并不糊涂。一边是一个一班的好学生,一边是两个六班的差生,再说试卷都不同,这答案怎么传?

二年级的两个男生被记了作弊,顾湘则被放了回来,继续答卷。她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的衣服全都汗湿透了。

两个男生重手重脚地收拾文具,弄得桌子响成一片。监考老师大声训斥了他们几句,他们这才磨蹭着离开了座位。

这场作弊风波并没有就此过去。几天过后,顾湘就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校园暴力。

这天轮到他们组做值日,打扫卫生。几个同学家住得都比较远,扫完地就走了,只留下顾湘一个人去倒垃圾。顾湘倒完垃圾回来,一走进教室,不由站住了。

那两个作弊被抓的二年级男生正在教室里,坐在课桌上。顾湘的书包打开着,课本和文具散了一地。高个的男生笑嘻嘻地拿着顾湘的数学课本,正在乱翻着。

矮个的男生看到了顾湘,拍了拍同伙的肩,“哟!好学生回来了!”

高个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站了起来。他把顾湘的课本丢给了同伙,“瞧瞧,不愧是好学生,你看人家笔记都把书写满了!”

那个男生接过书,随便翻了翻,手一抬,刷地一下,就把课本撕成了两半。

“你们要干吗?不要动我的书!”顾湘又惊又怒,也顾不上害怕,拔脚就冲了过去。

男生将撕坏的书丢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顾湘的手腕。高个的男生堵住了顾湘的后路。

“怎么动不得了?老子在教训你!妈的,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的话你都敢不听,你当你是谁啊!操!”

男生猛地揪住了顾湘的头发,把她的头皮扯得生疼。顾湘惊恐地屏住呼吸。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应对。学校都已经走空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帮助她。

大概是她太弱小了,男生们很快失去了继续欺负她的乐趣。顾湘被放开,男生在她身后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跌了一脚,膝盖重重地撞到桌腿上,痛得她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警告你,以后看到我们就走远点!”男生一脚踩在钢笔上,笔应声而断。

顾湘等到他们走了,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又愤恨又害怕,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刚才撞着的膝盖还疼得厉害。她慢慢坐到凳子上,好好地顺了一下气息,这才把散落到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

顾湘为这场无妄之灾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那两个人在顾湘回来前还撕了她不少的书。课本、作业本、笔记本,只有少部分幸免。塑料文具盒是便宜的地摊货,已经被踩得碎裂开来,圆珠笔和钢笔也都摔坏了。

残破的本子收好摆在膝盖上,过了片刻,眼泪滴落在了手背上。

顾湘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真是胆小懦弱。可是面对暴力,她真的无计可施。

她心里愁成了一片,课本粘起来就可以了,作业本和文具又得花零花钱去买。还有,弟弟顾敏做什么事都笨,偏偏在监视顾湘一事上精明得很。如果她换了新的文具,他肯定会立刻发现,然后去告诉继母。林姨没准又要为她的零花钱一事和父亲吵一架。

泪水打湿了作业本,顾湘忙把本子移开。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她还要回去帮林姨做饭。

她抬起头,忽然怔住了。

孙东平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正望着她。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没准先前她掉眼泪的样子都被他看了去了。

想到这里,顾湘只觉得轰地一下,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孙东平却十分淡定,视若无睹地走进了教室,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了他遗忘了的游戏机。也没多看顾湘一眼,又大步走了出去。

从头至尾,就当顾湘不存在一样。

顾湘紧张得要死,等他走远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虽然和孙东平不熟,但是男生一般都不会去搬弄是非,她倒也不担心今天的事会被传得全班都知道。

膝盖疼得厉害,顾湘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向单车棚。她试着骑了一下,发觉根本不行,膝盖一弯就钻心的疼,根本使不上力气。

“喂!”有人在叫她。

顾湘抬起头,看到孙东平推着他那辆崭新漂亮的山地车,站在车棚外。

顾湘有点手足无措。原来他还没走啊。

孙东平停好车,走了过来。他看了看顾湘站立的姿势,重量全放在左脚上,就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打了你?”男生拔高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顾湘窘迫地点了点头。

“一帮狗娘养的!”孙东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数落顾湘,“你也是,刚才怎么不说?居然就那么让他们跑了。”

顾湘不免有点不服气,小声辩解,“你又没问。”

“这还需要问?”孙东平高声道。

顾湘撇了撇嘴,“说了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们打一架?”

“那也总比你被打了闷声不吭的好。”

“说得倒简单。”顾湘忍不住反驳,“他们两个都是小混混,我可得罪不起。你不怕,你去找他们好了。”

孙东平气得恨不能敲敲这个女生的脑袋。他气道:“关我什么事?被欺负的又不是我!”

“那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孙东平语塞。

顾湘抬眼扫了他一下,一双眸子黑漆漆的,车棚外的夕阳在她眼底映出一抹艳艳的红痕。孙东平心下就这么突然地抽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让他自己也诧异。

他斜着眼睛又看了看顾湘的脚,问:“还行吗?自己能回去吗?”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男生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而愤怒。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而且又会察言观色,知道孙东平这么问不过是客套。

她小声说:“我家不远,可以走回去。”

“哦。”孙东平点了点头,便没再理会顾湘,踩着单车走了。

“什么人嘛……”顾湘冲着孙东平离开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

膝盖上撞痛的地方,当天晚上就青了一大块,一动,膝关节就疼。好在天气已经冷了,穿上了裤子,同学们不会看到。

顾湘的继母是卫生所医生,家里不缺药,她向继母要来跌打酒,用棉花蘸了,轻轻揉。父亲看到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好说是在学校里不小心跌的。

她悄悄地用透明胶把课本粘了起来,然后翻出几支旧圆珠笔,换了笔芯,把作业写完了。文具盒是不能再用了,只有等周末再去买一个,就说是外婆送给她的。在这之前,她找来一个原本装药的盒子,暂时充当一下文具盒好了。

拍去书包上的灰,顾湘关了灯,躺在床上。

高中比她想象中的要过得慢得多。

此后一连两天,那两个二年级的男生都没有再来找自己,顾湘渐渐放下心来。只是膝盖一直疼,走路都只能慢慢走。顾湘只好尽量不动,下课了都坐在位子上,一边轻轻揉着伤处。

星期五下午有体育课,今天是考试立定跳远。体育老师宣布了考试规则,就让男女生分开,先练习二十分钟。

学生们一队占据一个沙坑,开始练习起来。立定跳远本来也不是难项,大部分学生都能跳出很好的成绩,一场练习倒成了男生们的比赛。

孙东平从小学起就是体育老师的宠儿,立定跳远对他来说,轻易就可以拿满分。轮到他的时候,只见他轻松一跳,姿态矫健,一下就跃过了满分线。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女同学们特别激动,连连叫好。

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虽然他们还是比较保守传统的一辈,这个年纪也知道爱慕优秀英俊的异性了。孙东平容貌出众,成绩优秀,家世也富裕,一直是女生心中的黑马王子。

接下来轮到张其瑞。这白马王子看着斯斯文文,白衬衫、金丝眼镜,可是体育也十分好,同样一跳,就过了满分线。

张其瑞在掌声中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出沙坑。孙东平和他拍了拍掌。

张其瑞问:“听说你爸又要出国了?这次去哪?”

“新加坡,去谈生意。”孙东平的父亲那时候还在做进出口生意,“回来会经过香港。我要他帮我带最新的游戏机回来,你要不?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好了。”

“我不爱玩那个。”张其瑞说,“不过,你爸能帮带一个好一点的CD机回来吗?刘静云喜欢郭富城,我送了她CD,但是她没办法放来听。”

孙东平笑着捶了捶他胳膊,“行啊,终于行动了?”

“她帮我抄了地理笔记而已。”张其瑞推了推眼镜。

人群里突然响起惊呼声。孙张二人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个女生正狼狈地跌倒在沙坑里,双手抱着右脚膝盖,身体蜷曲着,仿佛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曾敬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四哥,你看,那不是小白菜吗?”

那个女生的确是顾湘。

她的膝盖上的伤比前两天好了一些,走路已经没什么影响了,所以她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参加考试。她的体育也不差,即使发挥不好,及格应该也是可以达到的。

等轮到她跳的时候,她腿一弯,膝盖就喀喇一声脆响,然后就是闷闷地痛了一下。说是立定跳远,她基本是单脚跳出去的。可是落地的时候本能地要双脚着地,那么大的冲击力,后果可想而知。

顾湘倒在沙坑里,剧烈的疼痛让她必须紧咬着唇才不至于叫出声来。腿疼得就像是断了一样,那痛苦延绵持续,纠结着她每一根神经。

“顾湘?顾湘!”刘静云最先跑过去,把顾湘从沙子里扶了出来。

顾湘一头一脸的汗,唇无血色,疼得说不出话来。

刘静云立刻想到会不会是腿摔断了。她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不轻,一时没了头绪,不自主地扭头去找张其瑞。

“我们过去!”张其瑞拉着孙东平跑了过去,蹲在了顾湘身边。

“让我看看。”孙东平伸出手,抓住顾湘受伤的那条腿的脚踝,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放松一点,我就是帮你检查一下。”

顾湘看清来人是孙东平,苍白的脸不由地又泛起了红晕。那阵剧痛刚过去,她缓过一口气,配合着放松了脚。

女孩子的腿细细长长的,没什么肉,脚踝纤细,似乎不盈一握。孙东平不由地又看了顾湘一眼。

孙母是一名出色的骨科专家,孙东平从小耳濡目染,跟着母亲学过一点基本的知识,至少用来判断伤势还是足够的。

“没断,应该是扭着了。”

话音一落,大家都松了口气。体育老师抹了一把汗。如果学生在他的课上受了伤,他是要扣工资的。

刘静云立刻说:“你们哪个男生帮忙把顾湘背去医务室吧。”

孙东平收回手,起身就要走。

“孙东平!”刘静云毫不客气地点了他的名,“好人做到底。来,帮个手。”

孙东平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刘静云冲他狡猾地笑着。

好心帮忙,倒像捡了一个麻烦,早知道刚才就不出这个风头了。

张其瑞笑着推了孙东平一把,“算了,学雷锋吧。”

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蹲了下来。他语气凶巴巴地冲顾湘嚷嚷,“喏,来吧!”

顾湘硬着头皮靠了过去,手却不好意思搂着孙东平的脖子,只好放在他肩上,十分尴尬。

孙东平不耐烦,“抓紧点,别再摔着了,你可只有两条腿!”

同学们又轰的一声笑了起来,不少女生带着醋意瞪着顾湘。

顾湘的脸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她咬咬牙,一鼓作气爬在孙东平的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男生的背宽厚坚实,强健有力,靠在上面就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安全感。这是久违了的感觉,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后,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顾湘伏在孙东平的背上,鼻子有点发酸。

体育考试不得不推后到下个月再补。医生给顾湘的膝盖上了药,又缠了纱布,然后注意事项说了一大通。孙东平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一个劲打呵欠,挨了刘静云几个白眼。

有伤在身,倒也有点好处,比如顾湘回到了家,家务不用做了。

继母林淑雯虽然很不高兴,但也不能叫受伤的孩子继续去做饭洗衣。顾湘挨了她几记白眼,换来一周的清闲,觉得十分划算。

弟弟顾敏本来打算趁顾湘脚不方便要去捉弄她,被父亲训斥了几句,一气之下跑去同学家里住去了。于是晚上特别清闲,顾湘得以全神贯注地写完作业,还看了一会儿书。

天上掉下来两天假,一下子闲了下来。白天父母去上班,就顾湘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湘正在预习下个礼拜要学的课文。她看了看家里的老钟,十二点整。今天父母厂里加班,中午不回来。难道有客人上门吗?

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静云热情洋溢的笑脸。

“顾湘,我们来看你了!”

学习委员身后还站着班长张其瑞。他冲顾湘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顾湘一愣,刘静云已经走了进来。

“叔叔阿姨不在家吗?”

“他们中午不回来。”顾湘反应过来,立刻请张其瑞也进来,“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过来看我,中午都没休息。”

张其瑞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小小的职工房,石灰墙面,瓷砖铺地,家居都是廉价货。屋子里有股水腥味,混合着一点霉味,并不怎么好闻。

刘静云和张其瑞有点面面相觑。两个环境良好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大概还是第一次走到这样的家里。屋子的简陋让他们有一点不知所措。

“你腿不方便,就别老站着了,快坐下来吧。这边是你的房间吗?”刘静云指着顾敏的房间。

顾湘窘迫地摇了摇头,“不是……这边才是……真不好意思。”

刘静云他们看过去,就见客厅那里拉了一道布帘子,里面看得到一张桌子和一张床。被单是那种很俗气的大红牡丹花的图案,桌子则是老式的木头桌,上面堆放着书本。没有凳子,顾湘平时就是坐在床上的。

刘静云和张其瑞的表情更是有点讪然。他们本来也是一片好意来看望同学的,现在看来倒有点慰问贫苦生的感觉。

后来还是顾湘先笑了,打破了冷场,“家里小,我弟弟要考高中,所以单独住一间。我明年就会申请学校宿舍,住这里也是暂时的。”

刘静云握住她了的手,“那么,你好好养伤。”

“谢谢。”

刘静云又看了看顾湘住的地方,非常诚恳地说:“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顾湘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学校已经免了我学费了,所以负担也不大。”

刘静云忽然脸色一变,一本正经地道:“说起来,我听孙东平说了。你的伤,是二年级六班那两个作弊的男生打的,是不是?”

顾湘没料到她会提到这事,有点无措,“也不是打的……就是推了我一下,我自己跌的。”

“你也是够好欺负的了。”刘静云气道,“这事就该早点告诉我,我叫我爸爸去找他们班主任去。一定要给那两个家伙记大过!你要说了,事情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子。”

顾湘没明白,“怎么了?”

张其瑞终于开口说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孙东平去把那两个人打了。”

顾湘可没想到。那个男生还真的去把人家打了!

“可不是吗?”刘静云头疼得很,“即使我们占理,也不能随便乱打人啊。好在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没有闹到老师那里去。顾湘,你也要保密,知道吗?”

顾湘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

孙东平为她打人了?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说:“别想多了。你是我们一班的同学,一班是孙东平的地盘。别人动了我们班的人,依他的性格,肯定不会罢休的。打一顿都算是轻的了。”

顾湘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刘静云瞪了张其瑞一眼,对顾湘说:“总之,这事你也别声张。我就是想告诉你,孙东平帮你出了这口气了。”她说完,又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递给顾湘,“喏,这苹果也是他掏的钱。不过就是怎么劝,他都不肯一起过来,真是牛脾气。”

张其瑞看了看表,“该走了,下午还要上课。”

“知道了。”刘静云又握了握顾湘的手,“我们都等你回学校噢!”

送走了同学,顾湘提着水果慢慢走到厨房,把那几个苹果洗干净了。红红的沉甸甸的大苹果,似乎是水果摊上卖得最贵的那种,顾湘以前没吃过。

她把苹果放在水果盘里,然后挑了一个最大的,走回去坐在床上。

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得到老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她捧着那个漂亮的苹果看了又看,放在鼻下闻了闻,那股清甜的果香真是美好啊。

顾湘浅浅地笑了一下。

晚上父母回来,看到苹果,自然问了几句。知道是顾湘的同学送来的,林淑雯免不了对丈夫说:“不愧是重点中学的学生,素质就是要比其他学校好很多。我就说了,将来说什么也要让顾敏上个好高中。”

顾建国冷笑,“你当我不想啊,问题是他小子这个成绩,考得上吗?”

“交赞助费不就行了!”林淑雯两眼发光,激动地说,“我都打听清楚了,四中的赞助费只用五万块。你想想,五万块换顾敏上大学……”

“你想得倒美。”丈夫泼她的冷水,“儿子什么资质,你比我更清楚。别以为读了好高中就等于保送大学了?还五万块?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

林淑雯生了气,不肯做晚饭,最后顾湘只好给每人下了一碗面。弟弟顾敏挑食,不肯吃面条,把那盘子苹果全端去了自己的房间,也不问家里其他人是否要吃。

顾湘等到父母都回了房后,才拉开抽屉,拿出先前放起来的大苹果,又闻了闻,这才咬了一口。

一股清甜在嘴里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当顾湘深陷囹圄,孤寂绝望之际,同牢房的女生也给她递过来一个苹果。

普通的红富士,放得有点久了,皮子有些发皱,闻着却更香了。

那女生也只比顾湘大几岁,为了保护弟弟,失手杀死了施暴的继父。她看顾湘终日委靡不振,闷闷不乐,便把自己的苹果分了她一个。

“吃吧,”女生说,“日子苦,所以才要多吃点甜。今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是我男朋友送进来的,他说会等我出去呢!你知道吗?苹果就是爱情果哦!”

顾湘浅浅地一笑。她捧着这个半蔫的苹果,就像捧着自己无望的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