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浮尘

顾湘张开眼,富贵那张端庄且淡定的猫脸此刻正对着她。见她醒来,老猫把冰凉凉的鼻子凑了过来,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喵——”

“喵你个头啊。”顾湘把富贵从胸前抓了起来,丢下床去。

大清早的猫压床,难怪会做噩梦。

富贵对这种不温柔待遇已经习以为常,她抖了抖毛,支吾了两声,慢吞吞地磨爪子去了。

作为一只八岁大的老猫,淡定生活才是它一直追求的最高境界。又或许是淡定的、每个礼拜都有罐头吃的生活。

顾湘看了看手机,七点二十。才睡了六个钟头不到。

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是再没了睡意。她披衣下床,去洗脸刷牙。

外面有地铁开过,轰隆声仿佛地震,脚下的地板都颤抖起来。

屋子自然是租来的。好在小城市地价不高,这么一间小小的挨着铁路的老砖房每月只收她两百大洋,水电一切自理。

摆设非常简单。二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里,雕花大木床算是最值钱的家具了,还是房东留下来的。一个帆布简易衣柜,两张旧木桌算是顾湘的工作台,一个杂物柜,剩下的地方用玻璃门隔出一个厨房和一间厕所。

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屋子里,又没有熟人会上门。顾湘总是自嘲,将来出个意外死在这里了,非得等到发臭了才有人知道。

九月中旬了,外面天气还很热,秋老虎的尾巴依旧大肆横扫。砖房里还算凉快,大热天仅开电扇就足够了,这倒给顾湘省下了一笔空调钱。

擦干脸上的水珠,顾湘换下睡衣,扎好头发,从钱包里抽出两块钱,出门买早餐。

巷子里小摊贩多,五毛钱的豆浆、一块钱的煎饼,再加一个鸡蛋。卖豆浆的大妈已经认得了顾湘,时常和她拉拉家常。

“最近生意怎么样?”

“没有暑假的时候好。旅游季节生意才多,每天早早就可以收摊了。”

大妈给她的豆浆里多加了一勺糖,“阿妹你手艺这么好,生意不会差的。”

“托你吉言了。”顾湘笑了笑。

大妈又问:“你是一个人住啊,家里人呢?”

“在老家啦。”顾湘啃了一口煎饼。

“一个人出来挣钱不容易哦。有对象了没?”

“阿姨好心啦!我这么穷,又没读过书,谁会来追我哦。”顾湘笑起来。

身边站着买早点赶着上班的白领,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西服,好奇地望了顾湘一眼。女孩子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姿色。

每天的生活其实很单调。吃过早饭,就开始做事。

顾湘说的生意,就是在晚上的旅游商品市场里卖手工艺品。最开始是批发了东西来卖,都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发圈、手链、耳环什么的,利润微薄,只能赚点糊口的小钱。后来顾湘就干脆自己进了原材料在家里加工。

顾湘的手很巧,又有头脑,专门模仿名牌包做缩微的小钱包。这种小钱包非常受年轻女孩子们的喜欢,十几二十块钱一个,一晚上可以卖出去很多。别家看到这个主意好,于是也学着来做,不过手工都不如顾湘做的细致。

一个小钱包,从裁剪,到缝制粘贴,再到晾干,最少也需要一天时间。顾湘效率也高,一天可以做二十多个,隔天胶水都干了后,就可以拿去卖了。顾湘也就靠着这份小工,在林城维持着生计。

太阳一点一点升到了中天,室内的气温也有点升高。顾湘把手里一个仿GUCCI的小包的拉链缝好,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她鼻尖上浸出了亮晶晶的汗,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老房子采光不好,有点暗。富贵正悄无声息地在阴凉的角落里慢慢走着。天热了她也不大爱出门,毕竟年纪也大了。

顾湘走过去把富贵抱了起来,她还挺沉的。顾湘摸着她的毛,富贵喵喵叫了两声,声音有点哑。

都已经是只老猫了啊。顾湘在心里说。一晃就过去八年了,真快呢。

又有列车进站,老房子再次跟着震动起来,玻璃窗咣当咣当地响。

顾湘去洗手间捧了水泼在脸上,重新打起了精神。有个客人预订了一款小包,她还得赶着做出来。

秋日傍晚黑得比以前稍微早了些。太阳刚西斜,顾湘就带着家当出动了。

一个大蛇皮袋,一辆半新的二手单车。从家里慢悠悠地骑到旅游区步行街,正好赶上开市。

路灯点亮了,小贩们纷纷出动,游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顾湘在这条街上和别人同租了一个摊位,恰好对着路口,隔两个街道就有一间高中学校,放了学的高中女生经常来光顾她的生意。小女孩们喜欢跟风,一个女生买了,一个班的女生都要买。最初也是托了她们的照顾,顾湘的这个生意才坚持了下来。

同摊位的大姐姓李,四十多岁,老公死了,独自抚养着一个女儿。李大姐卖的是手工项链,挂着大大的“韩版最新款式”,其实都是自己在屋子里胡乱串起来的。

“小顾,吃了吗?”李姐嗓门有点大,人挺热情的,“今天家里做了鱼,我带了点来,你尝尝。”

“我真是有福气,”顾湘忙笑道,“李姐好手艺呢!”

其实鱼做得并不怎么样。炸过了头,有点干,而且盐放多了。只是李大姐盛情难却,也是一片好意。

新做好的一批小钱包摆了出来,立刻就有女孩子围过来挑选。这批小包款式都很新,顾湘还特意从家带来了时尚杂志,摆在摊子上做比较。什么品牌,什么样式,一目了然。女孩子们追求时尚流行,十分愿意花这点小钱来图个心理快活。买了小钱包,再顺带买一两条项链,把李大姐的生意也光顾了。

夜色降临,路上的游人越来越多,本地人还少,多是外来的游客,说着各地的方言,连老外都会用蹩脚的中文同商贩们讨价还价。

顾湘今天生意不错,才八点过,东西就卖了一半。照这个速度,今天可以提前收摊了。又有一群年轻小姑娘走了过来,挑拣一番,各买了一个小钱包。等她们走了,顾湘才发现有一个小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摊子下的水洼里了。

顾湘蹲了下去,猫着身子伸长手去捡。这个时候,两双休闲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这是小钱包吗?做得真有意思啊!”是个年轻女人惊喜的声音。

“是吗?你喜欢就买一个吧。”年轻男人无所谓地应答。

顾湘终于抓到了那个小钱包,再慢吞吞地从下面爬出来。

女人娇嗔地说:“你没看出来吗?是模仿名牌皮包做的呢。手可真巧!”

“小姐眼力很好啊,这些都是模仿名牌包做的小钱包呢!”李大姐帮着招呼生意,“小姐买几个吧,很便宜的,你手里这个才要五十呢!”

“五十?”男人微微惊讶,“不就是个小包嘛。”

小气鬼。顾湘心想。她终于从摊子底下钻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出了一身汗。摊子对面站着一对金童玉女,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游客。女的身材苗条,胸部挺丰满的,一头波浪卷发,大眼红唇,衣着时髦。男的高挑修长,宽肩膀,皮肤白皙,穿着浅蓝的衬衫。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包在翻看。

顾湘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先生,不贵啦。这些都是纯手工的,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工人费就得多少了。小姐,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今年新款的香奈儿,你可真是好眼光。这边还有LV的新款。”

“做得还真像呢!”女生摇着男人的胳膊,“你觉得呢?”

“都差不多吧。”男人哪里看得出个究竟,“你喜欢就买好了。”

顾湘见好,立刻赶鸭子上架,“这边DIOR的和CHLOE的不如各要一个,以后换着用也好。我看二位同我有缘,给你们打个八折,三个包我只收你们一百二十元!小姐您看多划算!”

男人听着,不禁转过头来扫了顾湘一眼,一愣,随即又看了她一下。

顾湘以为他还嫌贵,立刻殷切地说:“要不就凑个整数,一百怎么样?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要赔本了。二位是外地来的客人,咱们这也是交朋友不是?”

顾湘已经觉得自己的笑容够灿烂,语气也够真切的了,可是那个男人却始终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顾湘不免有点尴尬,只好转向旁边的美女,说:“小姐,虽然别的摊子也有卖这种小包的,可是你仔细看,我家的包做工可比别家好很多,不褪色,不脱线,拉链也很好用。你看这里,可以放纸币也可以放硬币,多实用啊……”

蒋安琦本来还有几分兴致,可是见张其瑞脸色越来越难看,很识趣地摇了摇头。钱不是问题,就怕他以为她没品位喜欢这种劣质的小玩意儿,在人前丢了份。

“算了,咱们不买了。”她拉了拉张其瑞的手,“我们走吧?”

“什么?”张其瑞似乎有点如梦初醒,这才把视线从顾湘的身上移开来。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敏锐的。蒋安琦这才注意到了卖东西的老板娘,多打量了她一眼。

二十多岁的女人,苍白且清瘦,容貌普通,衣着普通。怎么看都不是张其瑞喜欢的类型。蒋安琦放下心来,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顾湘眼见一桩大好的生意要泡汤,急忙挽救,“小姐,三个八十如何?这价钱走到哪里都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去别的地方问问。”

蒋安琦抱歉地笑笑,拉着张其瑞走开。

“小姐……”

“算了,小顾,生意还有的是。”李大姐在旁边劝了劝。

张其瑞有点走神,被女伴拉着走了几步,听到李大姐这么一说,又回头望了顾湘一眼,那视线带着疑惑和惊讶。顾湘见此,怔了一下,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这人你认识吗?”李大姐凑过来问。

顾湘想了想,摇头,“不认识啊。长这么帅,即使见过就忘不了的吧。”

“可看你的眼神挺奇怪的呢。”

顾湘笑笑,“大概没见过这样降价的。”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回到先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包上。这是个布包,打湿还不打紧,就是弄脏了不好洗。顾湘怪心疼地擦着水,心想又有二十块钱泡汤了。

到了晚上十点多,今天带来的货果真不负期望地卖完了。顾湘请李大姐吃了一碗凉粉,然后收拾好摊子,踩着单车回了家。

小区里还挺热闹的。在葡萄藤下话家常的妇女们还没散去,谈恋爱的年轻人也都还躲在阴影里说着情话。月色那么好,秋夜的风清凉舒爽,正是花好月圆时。

顾湘骑车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小青年低声对女友说:“不许看别人,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眉毛轻颤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缥缈又苦涩的笑意。

张其瑞进了旅馆房间的门,脱了鞋,立刻去浴室放洗澡水。南方潮湿,没有走多久就出一身汗,这对于有轻微洁癖的他来说,并不怎么好受。

蒋安琦跟在他身后,体贴地拧了一块湿毛巾递过去,“擦擦吧,一头的汗。”

张其瑞接过毛巾,冲她笑了笑。

蒋安琦靠在浴室门口,看着张其瑞擦脸,试水温,解开上衣,开始解衣服。女孩子眼睛开始冒绿光。

“你……你回自己房间吧。”张其瑞看到她还在,停了下来,“明天还有行程,早点休息。”

蒋安琦失望地咬着下唇,试探着问:“其瑞哥,你没关系吧?从夜市回来一路都没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有的事。”张其瑞淡然道,“只是这天太热了,不怎么习惯。”

蒋安琦盯着他看,这个男人有心事。

张其瑞是怎么样的男人,认识他三年的蒋安琦最清楚不过。这个男人看着斯文儒雅,脾气也很好,但是城府却是相当深,从来不显山露水,说话做事,一丝不苟,旁人从来抓不着他半点纰漏。此刻虽然他嘴里说着不认识,但是一连串动作里的焦躁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别想东想西的了。”张其瑞似乎知道蒋安琦的心思,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早点回去休息了,明天要早起,赶旅游班车呢。”

蒋安琦撒娇,靠着门不肯走,“真是累死了。要不我们提前回家吧?妈妈从加拿大回来了,总是念着想见见你。”

张其瑞依旧淡淡地笑着,“我还没玩够呢,难得一个假。一回去就要被我爸抓去做事,又没得休息了。好了,回去吧,我要洗澡了。”

蒋安琦见他还是不同意,不免赌起了气,转身就走。张其瑞也没劝亦没拦,假装不知道,送了她出门,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蒋安琦等着他拉住自己道歉,却只等来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她鲜少受过这样的对待,气得跺脚甩手。可张其瑞就是这种看着温柔,其实心肠硬而冷的人,气也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回自己的房去。

浴室里的水声还哗哗地响个不停。张其瑞脱了腕表搁在洗漱台上,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紧锁着。

有点像……那个人,但未必就是她。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些年也没有半点她的消息。高中同学聚会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提到她,连老师都不肯提她的名字。毕竟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始终是学校的丑闻。而且她也算是落难了,但以前人确实挺好的,同学们都喜欢她。所以这时候背后说她闲话,未免也有些不厚道。

而且这里离家乡隔得挺远的,她没道理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谋生。

张其瑞困惑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了想,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国际长途反应慢些,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响起声音。没人接,转到留言箱,熟悉的声音一遍英文一遍中文地说着,要对方留下口信。张其瑞捏着手机掂量了一下,挂断了。

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第二天,顾湘再度被富贵压胸而醒。只是这次她做的噩梦是漫天都在下钞票,人人都去捡,可只有她看得着却捡不着,到手的都是废纸。

会做这样的梦,自然是因为穷疯了的缘故。白天做工到一半,房东登门来收房租,通知下个月起要加租金了。

“对门王太婆的房子都收四百了,我只给你加五十块,已经算很照顾的啦。我这也是没办法,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咯!”天下的房东都认为自己比房客还穷。

顾湘本来想说人家王老太太的房子又大又新,还包水电。可是既然她租不起王家的房子,也就不要嫌弃这家的房子贵了。

傍晚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很阴了,等到了旅游街把摊子摆出来,天上就落起了雨。

南方秋天的雨,比起夏天的暴雨可是丝毫不逊色。先是黄豆大的一阵急先锋,打得路人奔走逃窜,然后转成中雨,淅淅沥沥地慢条斯理地落着。地上湿漉漉的,水槽哗哗响。

旅游区统一的货摊都有遮雨棚,顾湘她们倒不用担心淋成落汤鸡。可是下雨天客人少,生意比往常要难做一倍。既然没什么客人,顾湘便一边同李大姐闲拉家常,一边帮着她串项链珠子。

“钱真是不好赚啊,来得难,花得快。生活费、女儿学费,一下就去了一半,万一再生个病什么的,就全完了。”李大姐连连摇头,“小顾啊,你听我说一句。你大姐我这把年纪是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你还年轻,早点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有人照顾。即便要吃苦,两人也比一个人挨着要好。”

顾湘低着头笑,眼里暗沉沉地没有光芒,嘴里却应着,“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有客人走到摊子前。李大姐抬头看,惊讶了一下,立刻推了推顾湘。

顾湘转过头去,见是昨天那个男人,还是一副清高斯文的派头,显然平日里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只是人太小气了,白白可惜了这副俊逸的容貌。

来者是客,顾湘放下手里的东西,笑脸相迎,“先生您好。您是昨天那位吧?还是想买小钱包送女朋友吗?”

张其瑞没看钱包,而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面孔慢慢重叠。丰润点,白皙点,稚嫩点,精神焕发点,那就是当年那个人了。

“顾湘?”

“是。”顾湘含笑回答,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错愕不已,“你……怎么会……”

张其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果真是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你是……”顾湘丈二摸不到头脑,“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是张其瑞。”男人说,担心她不记得了,又补充了一句,“华跃高中,一班,我们三年同学。你或许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坐在……”

“你总是坐在第四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顾湘浅浅一笑,“我记起来了。张其瑞,你做了两年班长,三年级换成了我做,你改为担任学习委员。张其瑞。”

她把这三个字反复加重又念了一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肯定。她的笑轻飘飘的,仿佛微风一不小心就能吹走,正和她的往事形成鲜明的对比。

雨落在塑料棚子上啪啪作响。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顾湘则躲在屋檐下。身后是家米粉店,生意清淡,所以老板也不介意两个人站在自家门口。

他们两个人都有点恍惚,一时相对无言。张其瑞今天穿着白衬衫,在夜色里有点显眼,清俊的容貌加上斯文的气质,也惹得路过的女孩子总是回头望。顾湘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衣角,雨滴飘进来打湿了她额角的头发。

“你……出来多久了?”张其瑞开口问。

“三年多了。”顾湘如实地回答,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大家都是老同学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啊。

张其瑞看了看地上那一排被滴水冲刷出来的小凹坑,又看了看顾湘。她比高中那时候瘦很多,脸色不好,即使在笑着,眼睛里也始终带着一股惶惶不安之色。

这是在经历过很多风霜的人的脸上才看得到的神情。而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而已。

“我昨天只觉得你有点像,但是不敢贸然相认。”张其瑞神情还是一贯的清冷,“你怎么想到来这里做生意的?”

顾湘微微耸了一下肩膀,“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也是漫无目的的。这里环境好,人也单纯,物价也低……昨天让你见笑了。”

张其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顾湘指的是什么。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点难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那个分毫必争的小摊贩与当年那个受同学爱戴的班长显然已经无法重合在一起。张其瑞早就知道她会变化很大,可是亲眼看到了,还是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张其瑞努力地把语气放轻松了些,“你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

“是呀。外婆不在了之后,我把家里老房子租了出去,就出来闯荡了。”和张其瑞比起来,顾湘的声音倒显得洒脱许多,“你应该知道,我虽然有高中文凭,但是……所以不好找工作,所以,就这样了。”

张其瑞换了一只手撑伞,“生意好吗?”

顾湘笑了笑,“最开始挺苦的,不过现在已经挺好的了。卖这种小东西,利润挺丰厚的,我都还有余钱给自己上了医疗保险……”

她说着抬起头来,却看到张其瑞紧锁着的眉头,一怔,话就没了尾音。觉得有些尴尬和羞愧。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拿出来炫耀的。真丢人。

“那么……”张其瑞斟酌着,问,“你出来的事,孙东平知道吗?”

顾湘听到这个名字,心情比自己以往预计的要平静很多,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浅浅地笑了笑,“没有。”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和他……挺久没联络了。所以……其实没必要嘛。”

说完了,又笑了两声。可惜无人回应。

雨又渐渐下大了,耳边只听得到哗啦啦的雨声。顾湘和张其瑞面对面站着,一个屋檐下,一个屋檐外,雨珠穿成线,在两人之间拉起了一道水晶帘子,看过去,彼此的容貌都有点模糊不清。

熟悉的张其瑞应该是个清高冷漠、瘦瘦高高的优等生,熟悉的顾湘也该是个随和亲切又有威信的班长。两人都感觉此刻对面站着的仿佛是个陌生人。

往事尘封得太久了。八年前,甚至还要更早。现在重新开始拾掇,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而且总是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伤疤,始终没有愈合,轻轻一碰还会疼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年少的激情就如指间的流沙,顾湘觉得,自己现在正是两手空空。

***

顾湘踩着单车穿过狭窄的巷子,拐进了自家所在的小院子。中午才下过雨,石板地面有点滑,她下车时差点摔一跤。邻居家的大黄狗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小湘回来啦?”邻居黄婶出门倒垃圾,同她打招呼,“快开学了吧?听说你考上了华跃?”

顾湘腼腆地点了点头。

黄婶羡慕地说:“我们小湘就是能干啊,华跃可是省重点高中呢。你外婆肯定高兴坏了吧?我家志超有你一半出息,我都要乐得烧高香了!”

顾湘脸红了,“阿姨,志超其实也挺不错的,他体育很好啊。”

正说着,门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黑皮肤,板寸头。他一边掀帘子一边嚷嚷:“妈,我的球鞋你怎么还没洗啊?我明天踢球要穿的……小湘?”

张志超看到了顾湘,一下站住,说话声音放轻了几分,“回来啦?吃了晚饭没?”

顾湘不大自在,避开了他的目光,“还没。外婆还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女孩子三步并作两步,翩翩像蝴蝶一般,一下就消失在了楼梯口。张志超还有点恋恋不舍地望着,不肯转回头去。

“得啦!”黄婶没好气地训斥儿子,“瞧你那样!”

顾湘走到门口,还没推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怎么会呢?她可是我的女儿,我还能害了她不成?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嘛。”

男人粗着嗓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爸爸。

外婆气呼呼地说:“你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你让她跟你住,无非是想图她妈留给她的那点钱!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钱是小湘的,和你没关系。”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顾建国嚷嚷着,“我现在这份工作做得好好的,不缺钱用。我要小湘跟我住,只是为了她上学方便嘛。你看她如今考上了华跃,从这里到学校快两个小时,住校的话,又是一大笔支出。她妈妈留给她的那几个钱够用才怪!”

外婆拍桌子,气道:“这不用你操心,我还没死,我还有一份退休工资呢!”

“那你也不想想她的大学学费怎么办!”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顾湘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又苦又辣的。楼道里很闷热,她一头一脸的汗,狼狈且沮丧。她知道虽然爸爸的话不动听,但也句句在理。所以外婆也没了回音。

她掏出钥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开门。

顾建国转过头去,看到女儿推开门走了进来。大半年没见,女孩子长高了一截,却不见长肉,清汤挂面的头发扎在脑袋后,弓着背,面容沉静。

他不免有点失望。顾湘的母亲当年可是附近数一数二的美女,女儿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妈妈的美貌。原本想着从女儿身上找点亡妻的影子的,这下也什么都不用指望了。

“你回来了?也好,我正和你外婆商量你的事,你也来听听吧。”顾建国招呼女儿。

顾湘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很快再婚,她基本上是由外婆带大的,和父亲自然不亲近。

“下礼拜你就要开学了吧?华跃离这里很远,你也是知道的,要你走读,这显然不现实。可是如果寄宿,每个学期就是一大笔钱,学校食堂也不便宜。咱们家经济条件你也清楚,不是吗?”

顾湘坐在旧沙发里,手搁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安静地听爸爸说教。

“所以我决定了,接你过去跟我住。” 顾建国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把家里客厅清理出来了,你就去住那里。”外婆要插话,被顾建国一个手势制止住,“你是我的女儿,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钱了。不过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帮着做家务,辅导你弟弟学习。从我那儿到你学校只需要十多分钟,你就当省下来的一个小时做短工好了……”

“有你这么做爹的吗?”外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什么食宿,什么做工?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养她天经地义,居然还这么斤斤计较!”

顾建国不甘示弱地回击道:“那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小林她是我媳妇,顾敏是我儿子。咱们家情况复杂,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照顾小湘你要说我,我这回要照顾她了,你又不满意。妈,你说我该怎么做?你说啊!”

“好了!”顾湘黑着脸站了起来,挡在父亲和外婆中间,“都别说了。爸,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想,明天给你答复,行不?”

顾建国把对前任丈母娘的怒火咽了下去,也站了起来,“你好生掂量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后爹,更不是坏人。要出头,也只有把书读好,学业才是最关键的。你爸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是给你个落脚的地方总是可以做到的。”说着,也没同外婆打招呼,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顾湘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她老实承认,爸爸走了,她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在了很多。

她去厕所里洗脸,外婆跟了过来,问她:“你是打算去你爸那里住了?他们家那么小个地方,后妈又难缠,加上你就四个人,怎么住?睡客厅,亏他想得出来。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睡在人来人往的客厅里,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顾湘拧着帕子,说:“其实学校老师和我说过,学校有奖学金,那数目交一个学期的住宿费还是够的。所以只要我好好学习,也只用在爸爸那里暂时住一个学期而已。”

外婆唉声叹气,“真是家贫万事哀。”

顾湘笑,“不要这么悲观嘛。学校免了学费,这不就是很好的事吗!”

外婆家的屋子,两室一厅,厨房小得只能容一人转身。没有抽油烟机,用的是排风扇,灶台也很陈旧了,每次都要拧个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龙头有点漏,老人家一直舍不得花钱换,于是顾湘就放了个盆子接水,可以用来冲厕所。

家在三楼,在这片居民区里,算是高层了。所以从厨房的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半新的烟囱、木条子钉出来的鸽子笼。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放了学的孩子们爬上屋顶,沿着屋脊排着队走。放鸽子的少年吹着哨子,下班的大人打着单车铃铛从小巷子里穿过。

傍晚的夕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一棵枯树在她的衬托下,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水壶发出刺耳的响声,把顾湘从回忆里唤了回来。她匆匆丢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小钱包,冲去厨房关掉了火。

富贵跟着进来,蹲在门口,在门框上蹭了蹭。顾湘把开水灌进保温瓶里,然后从小冰箱里取出冷冻的肉,丢在水槽里等着解冻。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顾湘昨夜睡觉盖得薄了点,今天早上起来,发觉头重脚轻,直打喷嚏,感冒冲剂吃下去,下午反而还有点发热。她本来也有点发懒,于是给李大姐打了个电话,说今天不去摆摊了。

平白偷得了半日闲,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家里没电视,没电脑,连台收音机都没有,在这日暮时分,屋子里寂静得几乎有点可怕。

吃了晚饭,顾湘没开灯,独自躺在昏暗中出神。富贵跳上床来,在她枕头边趴下,啪嗒啪嗒地舔着毛。

寂静之中,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顾湘吓了一跳。一看来电,是李大姐,估计是来慰问的。顾湘也没多想,立刻接通了。

那边起先是一片嘈杂声,顾湘开口叫了几声:“大姐是吗?喂?信号不好……”

过了片刻,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湘?我是张其瑞。”

顾湘一愣,不自主地坐了起来,“啊?啊!”她结巴了一下,才想到该说什么,“你好!我还以为是李大姐呢。你这是……”

张其瑞的声音很平和,像在叙述一件事实,“我在摊子这里,你朋友说你生病了,我就借她手机给你打个电话,问一声。”

顾湘忙笑道:“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感冒而已。”

那边静了一阵,顾湘还以为是信号断了,然后又听到张其瑞在问李大姐要顾湘家里的地址。顾湘心想不妙,可是来不及阻止,李大姐就已经很爽快地把顾湘的老底卖了个干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过来看看你,很快就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顾湘叫道,“我只是感冒,没有什么事,你不用这么麻烦——”对方挂了电话。

顾湘看着手机,欲哭无泪。她倒不介意招待老同学来坐坐,只是这屋子怎么见得了客?特别还是张其瑞这样的公子哥儿!

这么一急,烧似乎也退了些。顾湘跳下床,拉开了灯,赶紧抢在客人到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

床铺要整理,堆起来的衣服都塞回柜子里,地上的布条线头要收拾,桌子上的杂物也得理清,还有,厨房里堆着的碗得洗了,地板要扫一遍……

就在顾湘刚把垃圾倒出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已经到你家小区门口了,路有点复杂……”张其瑞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有点困惑。

“我过来接你好了!”顾湘立刻说。她还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这位张公子做值日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光荣事迹。

顾湘裹了一件外套,撑着伞匆匆出了门。赶到小区门口,老远就望见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

八年过去了,他比以前高了大半个头,身材结实了很多,金边眼镜换成了无框的。远远看去,男人身材修长匀称,气质出众,跟这个破落的小居民区真有点格格不入。

顾湘朝张其瑞招了招手。他撑着伞慢慢走了过来,雨有点大,他的裤脚都湿了,不过他态度十分悠然,全然不在乎。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么一趟。”顾湘冲他笑笑,“不介意的话,就来家里坐坐吧。”

“打搅了。”张其瑞点了点头,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水果篮子,大概是来的路上顺便买的。

老房子里走廊的灯早就坏了,过道上还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花草什么的杂物。顾湘领着张其瑞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回头提醒他小心脚下。张其瑞刚应了一声,下一秒就踢到了一个花盆。

黑暗里响起一声闷哼。顾湘吓一跳,急忙回头。

“怎么样了?疼吗?对不起,我这里实在是……”

“没事。”张其瑞的声音听起来还好。

顾湘满头大汗,“太抱歉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小心脚下。”

她冲张其瑞招了招手,可是黑暗之中,张其瑞也看不到。顾湘下意识地去拉他,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总是比较热,而且很意外。顾湘吓得不轻,血液纷纷往头上涌,虽然一碰就分开了,但还是觉得像被烫了一下。

黑暗有效地掩盖了这点尴尬。张其瑞什么话也没说。顾湘红着脸,打开了家门,拉亮了灯。

在黑暗里走了这么久,突然看到亮光,张其瑞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顾湘的房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得多,基本上除了必需品外,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不过房间很整洁,所以并不显得多寒酸。

“很抱歉,屋里只有这一张凳子。”顾湘窘迫地把凳子搬了过来,靠着床放着,“家里简陋,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泡茶去。”

张其瑞想叫她不用了,可是顾湘很快就走去厨房了,简直像逃跑一样。

顾湘庆幸自己前几天恰好买了点菊花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茶,但到底是新鲜的。她出门接张其瑞的时候就把水放炉子上烧着,这时水正好开了。她熟练地泡好茶,端了出来。

张其瑞正站在桌子边,低头翻看着那些未完工的小钱包,看上去显得有点好奇。顾湘走过去,他便回过头来,看到了顾湘手里的玻璃茶杯。

“抱歉,家里只有这个。”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其瑞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顾湘手里的杯子。他清俊的脸自从进入这屋子后就一直挂着冷漠和严肃,整个人都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顾湘忽然想起张其瑞以前在高中的时候就有点洁癖,别人用了他的笔,他都要用手绢擦一下。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喝别人的杯子泡的茶呢?

“也是,杯子很烫。我把茶放这里好了。”给自己台阶下,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张其瑞缓缓开口,顾湘忙抬头看他。张其瑞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钱包,“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顾湘点头道,“量也不大,请别人做还要给工钱,不划算,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来。”

张其瑞冷峻的表情有点松动,“难做吗?”

顾湘浅笑起来,“其实就是很简单的缝纫活。”

“我看你手上有伤。”

“啊?”顾湘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原来他刚才看的不是杯子,而是她的手。

张其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都看见了。是因为做这个活吗?”

顾湘不得不把手摊了开来。

修长匀称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从小做活的原因,骨节有些分明,皮肤也并不柔嫩,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细小的伤口。顾湘皮肤白,那些伤口虽然小,但是看起来比较明显。

“这没什么。”顾湘搓了搓手,并不在乎,“因为大都是皮革和粗布,缝起来比较费劲,有时候不小心会扎到手。这些伤一两天就好了。”

张其瑞伸出手,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线条秀气。

“我是陪朋友来度假的。”张其瑞说,“我们还要待上四天,下星期三的飞机回上海。”

“原来你现在在上海工作啊。”顾湘点了点头,“真好,工作一定不错吧?”

“在酒店里工作。”张其瑞看到顾湘困惑的目光,又补充了一下,“我家原来的酒店生意,现在做大了些,又开了连锁旅馆。我就帮着我爸做点事。”

顾湘恍然大悟。她虽然穷困,但是并不孤陋寡闻,她当然知道连锁旅馆是什么意思。

昔日的同窗,今日一个是小摊贩,一个则是富家公子。好在当年张其瑞家的家境就比顾湘好很多,所以如今顾湘也没感到很大的冲击力。

张其瑞又问:“你打算把这份生意一直做下去吗?”

顾湘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现在过日子,基本可以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切只顾眼前,不去考虑将来,也考虑不了将来。她早就没有什么将来可言了。宁静的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孤身一人,也没其他负担。停留也好,漂泊也罢,不会有谁为她牵挂。

这份生意,她做得下去就做下去,做不下去,就换别的继续做。卖花,卖小吃,卖衣服,都可以。小本生意,不用操心得失,生活也过得逍遥自在。

更主要的是,自从经历过那种生活以后,她实在是有点无法融合到人群中去。她胆怯,她多疑,她从心底排斥,于是,只有离群索居的生活才适合她。

只是这么多理由,真不知道怎么对张其瑞讲起。

张其瑞似乎也是知道顾湘一言难尽。他终于端起了茶杯,试了试水温,抿了一口。

顾湘不禁有点惊讶,又有点感动。张其瑞比以前要圆滑世故很多了。

“我去年回国后,还回学校看望过老师们。”张其瑞说,“刘老师已经是校长了。陈老师调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师结了婚,女儿都有五岁了。你还记得那个很讨厌的图书室的张老师吧?”

顾湘点了点头。

“死了。”张其瑞很平淡地说,“癌症。还有教历史的马老师。”

“也死了?”顾湘吃惊地瞪大眼,她还挺喜欢马老师的。

“没,”张其瑞看了顾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现在是教导主任了。”

顾湘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了两秒,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戏弄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立刻抬头看向张其瑞。这个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的玩笑?

顾湘记得高中时候的张其瑞其实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说话很刻薄。顾湘当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寒酸又自卑,班里那帮高干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这个称呼还是张其瑞给她取的呢。

回忆起往昔的时光,顾湘情不自禁地想笑,可是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弯不起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张其瑞掏出名片递了过来,“虽然我隔得远,但在这里有熟人,会照顾你的。”

顾湘接过名片。房里有点暗,她也没急着仔细看。

她笑了笑,“谢谢。日子是有点清苦,不过还是过得去的。我已没什么大志向,也独自一人习惯了。”

她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张其瑞眉头轻皱了一下,没说什么。

“喵——”一只肥肥的三花猫从窗户上钻了进来,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贵!”顾湘懊恼地叫了一声,忙把老猫抱了起来,慌忙找毛巾给它擦脚。

富贵抗议地叫着,在顾湘怀里微弱地挣扎。屋里有陌生人,它不大习惯,爪子伸了出来,尾巴上的毛都奓了起来。

顾湘抱怨道:“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贵,试探着问:“这猫,难道是……是当年你和孙东平一起养的那只吗?”

顾湘像是被突然蜇了一下。她的手松了劲,富贵借机挣脱开来,在她身上蹬了一脚,跳走了,在顾湘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梅花印。

“……真是的……”顾湘低头擦了擦衣服。

刘海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张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内疚。

顾湘就像是还活在八年前的人,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静止的。她显然还是守着残破的过去,顺从于命运,就这样生活下去。后来八年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

想到这里,张其瑞再次很难得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问:“听说那次事件后,孙东平去找过你很多次?”

顾湘依旧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他天天来找我,我都没见他。他应该很难过吧?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后来他就出国了,还给我写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没回。”张其瑞替她说完了。

顾湘笑了一下。张其瑞和孙东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哥们儿,关系那么铁,这些事理所当然是会告诉他的。所以她对张其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的确没有回他的信。”顾湘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一来是不大方便,因为要寄出国去。二来,既然都要断了,那就断干净一点吧。这对大家都好。”

张其瑞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是这样。”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吧?”顾湘吸了一口气,“他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有些重,“在英国念完本科,然后去美国进修了MBA,现在留在美国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情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张其瑞有点不忍地别开了眼。

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谢。”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里面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他还是一直想联络到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的。”顾湘说,“我现在这样,真是没脸见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顾湘语气坚决,定定地注视着张其瑞,“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其瑞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感情被压抑在了心里。

顾湘又打着伞,送张其瑞出门。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小区大门口。

这里偏僻,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顾湘这时候已经冷得够戗,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快回去吧,别把病拖重了。”张其瑞临上车前嘱咐顾湘,“今天打搅你休息了。”

“哪里啊!”顾湘摇了摇头,冲他真诚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出租车开了出去,张其瑞转头从车窗里看着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的她更显得瘦削柔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佝偻着背,那么卑微渺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闷在胸膛里的情绪都发泄出去,却是徒然。

他始终记得顾湘高三那年带领着他们几个优等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情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的确是个受人爱戴的班长,连他都不得不这么承认。

那时候,尽管他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

高中开学,正在一年暑意刚刚有少许消退的时候。但是对于这个位于南部海边的城市来说,八月还是离凉爽的秋天有着遥远的距离。

早上八点的时候,太阳已经把这个城市烘烤得犹如一口大锅炉了。现代化的体育馆里,空调吹着强劲有力的凉风。可是数百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把这里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沸腾的热情完全抵消了冷气的作用。大家依旧满头大汗,燥热不安。

顾湘拿着登记表走进学校礼堂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孙东平。男孩子个头挺高的,剪着板寸头,眉毛很浓,五官分明。那个时候学生们的穿着都还很朴素,可是孙东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妈妈给他从香港带回来的名牌衣服,T恤上印着有非常新潮的英文字,脚上的球鞋也是顾湘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顾湘心想,这大概就是别的同学提起过的富家子弟,都是家里交钱进来的。看起来果真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时候的孙东平正郁闷着呢。堂堂一所高中,这一届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么样。短头发的,戴眼镜的,长青春痘的,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南方的女孩子大都瘦小,黑皮肤,这让已经习惯了高挑白皙的北方姑娘的孙东平十分失望。他读初中的时候倒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漂亮又温柔。可惜他转来南方,不得不和她们分了。

顾湘是免了学费的特优生,她这样的学生自然被分到都是优秀生的一班。老师总是偏爱好学生,所以对顾湘也特别和颜悦色,还告诉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复杂和艰难,希望她打起精神,做好准备,为高考打好一场仗。

老师的关爱让顾湘心情很好,只是这个好心情,也只是持续到回到家为止。

其实该说,是回到父亲的家。

顾建国是水产厂的职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儿顾湘,都挤在单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

两室一厅,夫妻两人睡一间,十四岁的儿子睡一间。剩下的厅,其实也只有六个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张帘子,里面一张弹簧床,一张小桌子,就充当女儿的房间。家里人进进出出,都得从帘子外面过,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说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继母林淑雯也是水产厂的职工,说是卫生员,其实做的不过是包扎伤口,发点感冒药的工作。丈夫的女儿进门这事,她是很不乐意的。家里这么小,对方又是一个大姑娘了,一来生活不方便,二来也相处不来。而且丈夫最开始是提议要让他们自己的儿子睡客厅,把卧室让出来的。林淑雯当时就摔了盘子:你女儿要念重点高中,我儿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顾湘住进来,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顾建国后来当然对妻子妥协了,让顾湘睡客厅。林淑雯虽然不欢迎继女,但也不是坏人,还是很配合地叮嘱儿子平时安静些,不要打搅了姐姐学习。

顾湘是独自去报到的,回到家还早。父母都没下班,只有弟弟顾敏在。

顾湘才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出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屋里自然乌烟瘴气的,果皮纸屑撒得满地都是,十多个男孩女孩挤在屋子里,尖叫、嬉闹,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湘的隔间的帘子自然被拉开了,两个女孩坐在她的床上吃瓜子,把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出门前还收拾得很整齐的桌子现在一片狼藉。书本被扫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又嫌硌着,一脚把本子踢到了床底下。

“你是怎么搞的?”顾敏粗声粗气地冲顾湘嚷嚷,“妈不是要你十一点之前回来给我做饭的吗?你看,现在都十一点半了!你跑哪里去了?回头我告诉爸去!”

顾湘板着脸说:“林姨要你今天在家里好好写作业的。你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写完……”

“关你什么事?”顾敏一脸不屑,“不过是寄住在我家的,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旁观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附和着。

顾湘有一种拿起书包甩上门、奔回外婆家的冲动。即使每天早上早起来一个小时,晚上晚睡一个小时,她也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那种温馨和宁静,是再多的金钱都换不来的,也完全值得她用两个小时的奔波来换。只是两个小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外婆担心,不想让老人家知道她过得不好。

所以她只有忍了下来。

“还不快去做饭!”顾敏重重推了顾湘一把,“多做点,我和我同学都要吃,知道了吗?”

顾湘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走进了厨房。

身后,有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顾敏,你这么对你姐,没关系吗?”

“没事的啦。”顾敏满不在乎地说,“她本来就是来我们家做家务的,就当她是用人啦!”

顾湘抖了抖围裙,系在腰上,开始淘米。她一直紧咬的牙关这时候才稍微松了些。一声叹息。

顾敏的一个朋友突然提议请大家去喝奶茶,一群孩子们呼啦啦地就出门了。顾湘反而松了一口气,赶紧收拾屋子,赶在爸爸和林姨下班前把屋子恢复原样。她倒并不是为顾敏掩饰什么。顾敏纵然有一万个不对,而不收拾屋子,没有做好家务,这就是顾湘的错。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十二点刚到,顾建国就和妻子林淑雯进了家门。厨房传出饭菜的香气,屋子里也干净整洁,他和妻子都很满意。

林淑雯其实并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以前家里一直收拾得不怎么整齐。如今顾湘来了,家里的这个感觉,似乎又有点回到了顾湘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

顾建国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亡妻。

“爸,阿姨,回来啦!”顾湘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还有最后一个汤就可以吃饭了。”

林淑雯左右望了望,“阿敏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弟弟他……去找同学复习功课了。”顾湘放下菜,转身回厨房。

林淑雯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一个德行,“复习功课?得了吧。肯定又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我说,他爸,孩子这就要初三了,九年义务教育最后一年了,他成绩再这样,可是上不了高中的。你想个法子啊!”

顾建国没好气,“我能有什么法子?孩子的学习,不是你在管吗?我对他严厉点,你又不干,我不管他了,你又抱怨。”

“你这说的什么话呢!”林淑雯气呼呼地坐在饭桌边,“你总比我多读几年书,让你给孩子辅导功课难道错了吗?”

“我读那几年书管个屁用!”顾建国叫道,“有用我还在这里做工人?有用我都去教书了!”

“爸,林姨,吃饭吧。”顾湘及时地把汤端上了桌,打断了争吵。

林淑雯一肚子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盆自己喜欢吃的水煮鱼,这才心情好了点。顾湘手艺很好,自从她住了进来,家里伙食质量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女孩子也懂事,知道自己处境尴尬,所以努力做家务,安分老实。

看看人家的女儿,再想想自己的儿子,林淑雯气得饭都吃不下。

顾湘在家里,除了有空的时候做饭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里的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双滚筒,一个是洗衣的,一个用来脱水。那个时候厂里很多人家都已经用上了全自动洗衣机,显然顾家经济的确不宽裕。

顾建国在厂里专门负责筛选海鲜这道工序。海鲜味道特别重,所以他的工作服总是有股浓浓的鱼腥味。这股鱼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样,盘踞在顾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里打扫得再干净,可是身上似乎总有这股味道。

其实整个水产厂的空气里都是这股挥散不去的鱼腥味。破旧的厂房,好几十年历史的宿舍楼,院子里堆放着垃圾,围墙下搭着简易棚屋,住着外来打工的临时工人。顾湘时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们坐在家门口的地上,在一张小板凳上写作业,苍蝇就绕着人飞。

那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她可以安稳地念着高中。

这个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飞速地发展着,高楼一栋接一栋建起来,街道越来越宽,来往的车辆也越来越高级。全国的人才都在往这里涌来,可顾湘却总是有种想逃离的感觉。特别是在她放学回来,又赶着出门去买菜的时候。

顾湘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她考上了大学,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里。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同学们也已经非常熟悉了。一班是优等生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刘,四十多岁,高且瘦,戴着金丝边的眼睛,颇有学者的儒雅风度。听说他是学校里最有名的老师,不过,并不是因为他的书教得最好,而是因为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刘静云和顾湘一个班,是唯一公认的华跃高中的校花。据说她还在市三中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外校的男生下课守在学校门口,就为了看她一眼。开学第一天,一班的教室外面就有不少男生探头探脑,为的也就是一睹华跃校花的风采。

通常漂亮的女生成绩都不好,但是刘静云家教严厉,人也聪明勤奋,是凭真本事考上华跃的,总成绩在班上排第五名。是当之无愧的才貌双全。

顾湘总成绩排第十八。全班五十二个人,老师把前二十归为重点辅导对象,顾湘也算赶上了末班车。她从小到大一直是全班全校第一,也习惯了自己独占鳌头,如今一下差点被打入中流,吃了一惊的同时,也为自己原先的自负而惭愧不已。

班干是在开学第一天由刘老师安排下来的。班长是一个叫张其瑞的高个子男生,听说家世很好,所以人有点高傲,不爱说话,也不理人。张其瑞容貌俊秀,女同学们倒是挺喜欢他的,私下叫他冰山王子。

开学一个月后,老师认为同学们彼此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又进行了一次班干改选。张其瑞还是保留了他的班长一职,刘静云当选学习委员。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顾湘居然当选了英语课代表。

顾湘的英语是她所有科目里最好的一门。中考的时候,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考了满分。开学后的摸底测验,顾湘的总分虽然排名中等,但英语还是维持了满分的优秀成绩。当时全班只有两个同学英语满分。另外一个就是孙东平。

提到孙东平,顾湘免不了叹气,心情真是复杂。

孙东平虽然顽劣,但是自幼被爷爷严厉督促学业,成绩还是挺好的。他初三的时候就拿了数学奥赛二等奖,所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数学课代表。原本对他有偏见的顾湘,也对他改变了一点看法。

孙东平同其他男生一样,最先留意到的就是刘静云。刘静云因为是子弟学生,所以报名那天就由爸爸刘老师代劳。孙东平他们见到刘静云,正是上课的第一天。

刘家籍贯杭州,刘静云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皮肤白皙,杏眼鹅蛋脸,身材窈窕修长。她眉毛生得颇有几分英气,将她同其他娇柔秀气的女孩子区别开来,大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那天孙东平因为贪吃路边摊,拖累得张其瑞和他一起迟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边的,就是在帮父亲刘老师发学生手册的刘静云。刘静云转过头来,为这两个人的迟到而不悦地皱起了眉。

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眼睛圆圆的,生气时瞪着眼睛的模样特别的可爱。当时孙东平和张其瑞都愣了一下,感觉有股电流通过心脏一样。

“是一班的吗?”刘静云问。

“是!”孙东平立刻点头。

“快入座吧。”刘静云没再多看他们,低头又念了一个同学的名字,“顾湘。”

被念到名字的顾湘站了起来,走上去领取学生手册,顺带要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顾湘走向讲台的时候,孙东平和张其瑞也往座位走过去。顾湘满脑子是如何做自我介绍,而孙东平一边走一边回头瞧刘静云,并没有看到顾湘。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孙东平一脚踩在顾湘的脚上,两人撞在一起,顾湘理所当然地被撞跌到地上。

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顾湘跌坐在地上,又疼又觉得尴尬。旁边一个女同学立刻把她扶了起来,给她的衣服拍灰。

“没事吧?”刘静云赶紧走了过来,“摔疼了吗?有没有受伤?”

顾湘连忙说,“就是跌了一下而已。”

刘静云放下心来,转回去对孙东平说:“这位同学,赶紧给顾湘同学道个歉吧。”

同样初中三年都是班长的刘静云,说起话来自然也免不了带着命令的口气。颐指气使惯了的孙东平不由得感到恼怒。打小就呼风唤雨长大,这样被同学命令,自尊心一时吃不消。

但他的怒火自然不是对着小美人的。被他撞的顾湘再度无辜地成了他的怨愤对象。

顾湘比孙东平讲理多了,不等他道歉,就抢先说:“没事,我也在走神。不是这位同学的错!”

孙东平忍不住哼了一声,“本来就是嘛。”

刘静云眉头立刻皱起来,严厉地说:“不管怎么说,基本的礼貌也是应该有的。你撞了人就应该道歉。”

同学们和刘老师都注视着他们这几个人。孙东平又恼又羞,自认还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气。管对方是不是美女,他的牛脾气眼看就要爆发。

一只手搭在了孙东平的肩膀上。

张其瑞温和地说:“老四,给人家女孩子道个歉吧。”

他说得很轻柔,可是搭在孙东平肩膀上的手却暗中用力,提醒他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孙东平很快冷静了下来,也知道开学第一天就把同学关系搞糟很不明智。

那个被撞的女生低着头,一副无限委屈的模样,让孙东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甩开张其瑞的手,往教室后排大步走过去。

张其瑞跟着他,匆匆朝刘静云抱歉地一笑,儒雅谦逊。刘静云怔了一怔,胸口像被撞了一下。

顾湘就站在他们旁边,却对这情愫暗涌丝毫没有察觉。她揉着磕疼了的手肘,撇了撇嘴。

孙东平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很显然他给刘静云留下来的第一印象是迟到,第二印象是欺负同学,真是再糟糕不过。

讲台上,顾湘正在做自我介绍,“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她看同学还有困惑,于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顾湘两个大字写得非常漂亮,刘老师都点头微笑。

“土包子。”孙东平小声说。

坐在他旁边的张其瑞笑了笑,看着讲台上的那个女生。一身半旧的蓝格子短袖衬衫,褪色的牛仔裤,他保证那女生还穿着塑料平底凉鞋。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前面的刘海估计还是自己剪的,并不怎么整齐。

女生面容清瘦,一张脸只有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地,算有几分姿色。不过说话声音倒挺动听的,很清澈温润,而且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不像一般南方人。

“得了,”张其瑞安慰孙东平,“为了这么一个小白菜生气不值得。别和女孩子计较了。”

孙东平扫了一眼顾湘,然后把视线转到别处去了。

一班这几个家世不错的男生早就在家长的撮合下结成了朋友,孙东平自然是头。他做事有魄力,讲义气,很有大哥风范。老师们看他和张其瑞成绩好,家世也特殊,对他们拉帮结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学没两天,男生们就给学校里漂亮的女生们排了顺序,还挨个取了外号。

比如刘静云是仙女姐姐,因为她最漂亮,气质又最好,令男生们真是神魂颠倒。然后三班的一个姓张的女生叫小西施,因为她身体似乎不好。七班的班花则叫妲己妹妹,因为是小太妹出身。二班的物理课代表是小飞燕,身材苗条,跳舞很好,在迎新晚会上跳了一支独舞,获得无数少男芳心……

拜开学那天摔跤一事,孙东平他们自然对顾湘有点印象。“小白菜”这个外号就从那时候开始叫起了。

后来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顾湘又得了一个满分。英语老师特意在班上将她表扬了一番。

曾敬凑到了孙东平身边,“四哥,那个顾湘,不就是上个礼拜害你出丑的那个女生?”

孙东平一看那个站起来接受同学掌声和老师表扬的女生,瘦瘦的,一身土气的打扮,可不是那个小白菜吗?

张其瑞笑着拍了孙东平一下,“你以后可有竞争对手了。”

“怎么会?”孙东平不屑,“大老爷们怎么会和一个姑娘家争。瞧她那样,”他压低了声音,“那点奖学金,够她半个学期零花了的吧?还不够我买一双鞋呢!”

“可是她让你在刘静云面前丢了面子啊。”

“去!”孙东平挥手打发曾敬,“女人如衣服,知道什么啊你。”

孙东平承认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是想追求刘静云的。刘静云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漂亮多才,据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他觉得这样有素质的女孩子才真正配得上自己。高中不比初中了,看女人的眼光也要提高了。孙东平认为追求刘静云正是自己有品位的体现。

但是刘静云却对孙东平没有丝毫特殊的想法。孙东平高大俊朗,开朗大方,最会哄老师和女生们开心,可是刘静云对他第一印象定了就改不了,就是认为他是一个纨绔子弟,成绩好,品质差,平时对他说话也是客套疏远,难得给个笑脸。

相比之下,张其瑞留给刘静云的印象就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张其瑞是班长,刘静云是学习委员,两人一个管纪律,一个管学习,平时总是有很多接触。收作业,安排大扫除,组织活动。刘静云是女孩子,有能力却没体力,张其瑞在她身边帮了她不少忙,十分有绅士风度。

这么一个俊秀文雅的翩翩少年做自己的护花使者,刘静云不心动,那简直不可能。她是个少女,心还是柔软的,面上看起来再严肃,脑子里照样全是玫瑰色的幻想。

张其瑞性格内敛,待人客套疏远,天生有种冰冷气质,再加上容貌清俊,无比符合台湾偶像剧和日本漫画里的校园王子形象。那时候《流星花园》还没有拍出来,但《一吻定情》是学生们早就看过了的。女孩子们背地里都说张其瑞是小柏原崇。

华跃校规明文规定严禁学生谈恋爱,一旦发现,就要受处分。但学校里的学生不是成绩非常好的,就是家世雄厚的。前者谈恋爱,老师舍不得处罚;后者谈恋爱,老师又不敢处罚,所以这条校规也不过是个幌子。

但刘静云的父亲就是一班的班主任,平时家教也非常严厉,刘静云还真没这个胆子。张其瑞这人,除了几个死党外,对谁都是那副疏离冷漠的面孔,就算对刘静云要稍微热情点,但也看不出来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所以这两人就这么暧昧着,在同学面前总是无比正经,私下商量班级活动的时候,语气则温和一些。刘静云红着的脸,张其瑞就像没看到一样。

这两人之前的事,孙东平因为离得最近,所以发现得很早。不过他只郁闷了一个晚上就想开了。刘静云的确更配张其瑞,就当这个女人是他们兄弟情谊的考验好了。爽快地通过这个考验的孙东平倒还十分开心,倒过去大力鼓励张其瑞奋勇直追,把神仙姐姐追到手。

下课铃响了起来,沉闷的晚自习终于结束,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往外冲去。顾湘走在最前面。她回家要洗衣服,还要把没做完的功课写完,通常都要忙到快十二点才能上床睡觉。对于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做早饭的她来说,睡眠总是有点不够。

她自己也很无奈。搬来父亲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上下学,省出时间来学习。可是现在一来二去的,她一整天都忙碌疲惫,似乎还不如住在外婆家的好。

一进家门,就看到父母正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看什么节目看得乐呵呵的。

林淑雯看到继女回来了,问也不问就直接吩咐她,“衣服在洗衣机里,才洗了一道,你去洗完吧。碗还在水槽里没洗。”

顾湘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对了,”林淑雯又说,“今天他姨妈来玩,小表妹把衣服弄脏了,我就顺手在你的箱子里找了一件给小姑娘换上了。就是那件粉红色的、有小猫图案的T恤。”

顾湘错愕,“那件是我外婆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就是一件T恤吗?”林淑雯见继女这么一说,立刻不高兴了,“我是看你穿着也小,还不如干脆给亲戚好了。”

“可您怎么也不问一声?”顾湘有点急了。

林淑雯一下就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音,“我又怎么不对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拿你一件衣服怎么就不行了?”

“哎呀!何必呢?”顾建国赶紧拉住妻子。

林淑雯一把将丈夫推开,大骂起来,“我都还没嫌弃你,你倒看我不顺眼起来了!做人这么自私,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简直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林淑雯本来想说“你妈”,但是想到她也不认识顾湘的母亲,二来说死人坏话损阴德,这才临时转口骂到了顾建国头上。

顾建国也想息事宁人,得罪不起老婆,只好冲女儿发火,“好了!学生专心读书就是了,那么讲究穿戴做什么?你林姨持家不容易,你该多体谅尊敬她才是!赶快跟你林姨道歉!”

顾湘脸涨得通红,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一样。她再好的脾气,这个时候也愤怒得快要爆炸。她多想冲上去踹那个女人几脚,或者把书包扔到父亲的脸上。她想大步走出这个家门,再也不回头,再也不回来。

可是外婆衰老忧愁的面容总是在这个时候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不能让外婆担心,不能再给她老人家增添负担了。

如果这个家庭就是将来社会的缩影,那她要从现在开始学会对现实低头。

“对不起,阿姨。”声音平得如同一摊死水。

林淑雯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顾建国见风波过去,松了口气,立刻打发女儿去做家务。

顾湘把洗衣机开动,去厨房洗碗。林淑雯在她搬进来后更加懒了,每天晚上做饭是迫不得已,可是碗却懒得洗,厨房也是从来不收拾。

自己不做也罢,还很挑剔,专门嘱咐过顾湘,洗碗不可以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咱们家穷,能省一点是一点。洗洁精就别用了,还要花水来冲,多浪费。”

顾湘也懒得同她争辩,寄人篱下,没得选择,照着做就是了。

洗衣机开动还不到一分钟,弟弟顾敏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大声嚷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写作业啊!大晚上的洗什么衣服?”

“怎么了?吵着你了?”林淑雯立刻紧张起来。

顾敏叫道:“明明知道我明天要考试的,干吗偏偏这个时候洗衣服啊!”

林淑雯立刻命令顾湘,“把洗衣机关了。衣服都泡了这么久了,手洗就可以了!”

顾湘忍不住说:“这么多衣服要洗很久的,我明天也……”

“好啦!不就是几件衣服吗?”顾建国拉了顾湘一把,“我来帮你洗。阿敏快去复习,明天再考不及格,你就给我小心点!”

学习问题上,林淑雯对儿子也很严厉,所以这时候也很难得地附和着丈夫,督促儿子好好学习。今天丈夫很给她面子,所以她也就没去干涉丈夫帮着继女洗衣服了。

顾湘匆匆洗完碗,走去厕所,就看到父亲蹲在地上,正使劲搓着一条裤子。顾建国不是常做家务的人,动作有些笨拙。顾湘看到他脑后花白的头发,心里不由一酸。

顾建国当年也是身强力壮的人,小时候也把顾湘高高举在头顶过。他们父女如今再生疏,当年也是有过相亲相爱、欢乐无比的时光的。只是那一切都因为顾湘母亲的去世而破灭了。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父亲拨开。

“爸,我来吧。你在厂里辛苦了一天了,晚上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顾建国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女儿熟练地洗起了衣服。顾湘的脸上都是汗,眼睛下一片青影,也是一脸疲惫。

“你……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还好,”顾湘说,“功课都还能跟得上,同学们也友善。”

“听说你们学校里很多有钱的学生?会不会欺负人?”

顾湘一下就想起孙东平那张欠抽的脸,“没有啦。”她口是心非,“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并不怎么来往。”

顾建国点了点头,脸上带了点愧疚之色,声音更小了,“你别生气,你林阿姨就是这个脾气,心直口快,但是并没有恶意……你爸爸我不争气,不会赚钱,她心里有火,难免会冲着你发。你多体谅一下吧,就当爸爸欠你的。”

顾湘听在耳朵里,心里像被割了一刀一样痛。

亲情的沉重,生活的无奈,全都赤裸裸地写在了台面上,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她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话语里的哽咽,“我知道的……”

顾建国左右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十块钱,塞到顾湘的衬衣口袋里。

“这是……”

“嘘——”顾建国小声说,“拿着,去买两件衣服吧。我看你都还穿着两三年前的旧衣服,都小了。进了新学校,也别让同学们瞧不起。”

“可是万一林姨问起……”

“就说是外婆送的。我这钱是打牌赢来的,她不知道。你拿着,买衣服也好,买点吃的也好。爸爸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说着,也不是不觉得愧疚似的。

那几张轻薄的十元钞票揣在顾湘的口袋里,就像砖块一样沉。

***

大门打开,张其瑞发动车开了进去。小区里大树参天,绿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齐。车道两旁都是一栋栋三层的欧美乡村式别墅,样式不一,但大都有着宽大的屋顶和高高的烟囱。

分叉路的尽头,一家人的院子比别家稍微还要大些。此刻穿着制服的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人声喧闹,一派繁忙景象。

车还没停好,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的中年妇人就迎了出来,端庄秀丽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路上还顺利吗?吃了早饭没有?累不累?”

“妈,别急呀。”张其瑞笑着搂过母亲的腰,“我人都回来了,有什么话慢慢问就是。”

张母看着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儿子,自然是越看越开心,嘴里却数落道:“你也是的,陪安琦去旅游,结果听说一直没好脸色。”

张其瑞笑了笑,“安琦找你抱怨了?”

张母声音低了些,“她家和咱们家的交情也有些年了。你就算是对她没意思,也别扫了大人面子。”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南方闷热,我觉得无聊而已。对了,家里这是又要做什么?”

“哦,下午有个聚会。”张母同儿子走进了屋里。

家里到处都是酒店的员工,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客厅和庭院。酒店里的大厨也给请来了几位,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架势还弄得挺大的。”张其瑞四处望了望,“这是要招待谁?我怎么都不知道。”

“和生意没关系。”张母说,“今年姐妹会轮到我主持了,于是,就打算在家里招待那些太太们。”

张其瑞搂了搂母亲,“那你玩得愉快。我先去洗个澡。”

张母在后面喊道:“今天的宴会你可得来!我那些姐妹们都会带自家孩子来的。”

张其瑞觉得好笑,“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了。”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今天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也要来。”

张其瑞啼笑皆非,“不是都说了不要管我这事了吗?”

张母板起了脸,“你是我生的,这点都不能管了?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绝对不能给我丢面子。”

张其瑞后悔得很,早知道就不提前一天回来了。

张母又兴奋地说:“对了,有个事要告诉你。听说孙东平回国了。”

张其瑞上楼梯的脚步顿住了,“他回来了?”

“是呀,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张母兴高采烈地说,“我也是听他姑妈说起的。那个孙阿姨,你还记得吧?她今天告诉我的,说孙东平在美国的工作已经辞了,回家里的公司做事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们当初不是玩得挺好的吗……”

张其瑞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走回房,关上了门,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孙东平的母亲在孙东平十岁的时候就和他父亲离婚了,嫁了一个华侨,移民去了加拿大。后来孙东平出了那事,她强行把儿子接出了国,丢去英国读书。母子俩就此认了帝国主义做父,一去多年不返。

八年了,孙东平终于攒足了勇气,重新回来了吗?

他走进浴室,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外面的喧闹声。脱下的衣服丢进洗漱台下的藤篮里,浴室的大镜子里,年轻的男子身材修长,皮肤光洁紧实,肌肉匀称有力。要是张母看到,肯定又要发出“我的儿子真帅”的感叹了。

的确,他已不再是八九年前那个瘦高纤细的校园王子了。那些青春单纯而天真的岁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临得比较早,五点过天就暗了下来。张家的院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客人自然以女性为主,那些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们都打扮得高雅得体,端着香槟酒,浅笑低语,十分有风度。

侍者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宾客之间,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们赞声不绝。

灯光不是那么璀璨的角落里,总有几个孤单的独身女孩,喝着酒,吃着点心,百无聊赖。整个院子里都是中年大妈,难免是无聊了点。连酒都是甜甜的糖水,年轻女孩子们纷纷在心里抱怨着将自己拉过来的母亲。

女孩子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转过身又去盛了一份寿司。抬头间,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从鲜花和人群间走了过来,男子容貌清俊得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

她心跳登时漏了半拍,然后立刻摇头。一个理性分析的人脑子里居然会冒出这样的词,真是够她觉得惊悚的了。

张其瑞走到母亲身边。正在聊天的太太们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对着他发出赞叹之声。张母被恭维得十分享受。

张其瑞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张母知道他在找谁。

“孙家那孩子已经来了,应该在那边……啊,看到了!东平!东平!”

高高的花架后,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转过身来。熟悉又陌生的容貌,惊讶大过喜悦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张其瑞后,更添了一份不安。

张其瑞冰封般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略微有点苦涩和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还真的回来了。回来勇敢地做个男人?

孙东平表情不甚自然地转头和花架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挽住了孙东平的胳膊。然后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他一道走了过来。

“那是他未婚妻。”张母羡慕地解释给儿子听,“瞧瞧人家……”

她的话在看到儿子脸上突然笼罩住的冰霜而停了下来。张其瑞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嘴角还带着笑,牙关紧咬,整个人就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张母惊愕不解。这时候孙东平已经带着未婚妻走到了跟前。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娴雅柔美,温婉可人,是那种会讨所有婆婆欢心的女生。

孙东平和她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面对着张其瑞。女孩子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胆怯,明显在发抖。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冲张其瑞笑了笑,眼神闪躲飘离,脸色苍白,手则挽紧了未婚夫的胳膊。

“其瑞,”孙东平先开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诚地道,“好久不见了。”

张其瑞深吸了一口气,周身冰冷的气息也随之被压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来啦?我倒不知道你们居然订婚了,东平,”然后视线转向那个女子,“静云。”

刘静云实在是坚持不住,终于低下了头,躲开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