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死回生

出高阙,过阴山,至光禄塞,这是汉朝深入草原的最后一道关隘。明天,便要正式进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备足食物饮水。虽然走得不算快,但连日跋涉,终也有些劳累,所以众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围灰蒙蒙的,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拼命挣扎,可就像一只身陷蛛网的小虫,身上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蛛丝,怎么挣也挣不脱,反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声来,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是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个梦……

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种感觉……他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

见鬼了!怎么可能?

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或许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顶。

还没接触那石镜,就开始被妖法影响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躺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穿越茫茫大漠,终于来到单于庭。

虽然设想了无数遍,但在真正到达之前,苏武还从未想过,这片土地竟会是这个样子:

一片浓绿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一条巨大的毛茸茸的绿色毡毯,而这绿毯之上,又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纷呈,风一吹,花草便随风缓缓起伏,沙沙作响,美不胜收。

一条极宽的天蓝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绿毯上点缀着的一条蓝色的缎带,几群牛羊悠闲地散布在河边饮水吃草。

大河的边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余座穹庐,一些牧人在帐篷间穿梭往来,说说笑笑,步履轻松,几个胡妇在自家帐篷边给牛羊挤奶或缝补衣物,还有些孩子在帐篷间跑来跑去,大笑大闹地玩乐戏耍。那种景象看得人心旷神怡,竟能一时忘了世间一切烦恼。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顶帐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华丽壮观。

张胜指着那金帐道:“大人你看,那应该就是单于金帐了。”

苏武看着眼前这片辽阔丰美的草原,喃喃地道:“这些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好日子不过,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无宁日,这是图个什么呢?”

且鞮侯单于是一个须髯浓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头长发披散着,两侧各编一条辫子垂在耳边,头戴一顶镶红宝石的黄金王冠,身穿一袭深紫色织锦袷袍,腰间黄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形貌怪异的蛮夷之君。只是现在这位单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国书中那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诚惶诚恐,相反,神色中甚为傲慢。对这次汉朝致送的厚礼,只是看了一眼礼单,略略颔首,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苏武不由得微有些隐忧。或许就在这段时间,单于已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个恭顺谦卑的晚辈了。

要是这样的话,不论是重启和议,还是寻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镜,只怕都要比预计的困难了。

傍晚,单于按惯例设宴款待汉使。宴席就设在草原上,热热闹闹有两百多人。从服色上看,显然都是匈奴的贵族。

篝火、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点燃来熏赶蚊虫的艾蒿的香味,席间还有各种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但苏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他注意到,单于的态度始终十分冷淡。

且鞮侯单于身穿便装,懒洋洋地坐在一方绘着虎豹熊罴纹样的皮垫上,眼睛盯着场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乳酪盆里的小刀。和他说话,答起来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苏武向在场的匈奴贵族看去。

谁会是那个盗走石镜的叛国逆贼呢?这两百多名切肉大啖、披发左衽的野蛮人,在他看来样子都差不多,没有哪个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说张胜认识卫律,转头向张胜看去。发现张胜也正在观察与会众人。忽然,张胜的目光停在对面稍远处的一席人。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一群胡人正围坐着听一人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当中那人是谁?张胜看出什么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这时,坐在上手的单于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自语,但声音却足以让使团众人听到。张胜目光倏地一跳,立刻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转到单于身上。只见单于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对身旁一位管事模样的匈奴人又重复了那句话。

苏武低声道:“他说什么?”

张胜道:“他说:‘我们开年酿酒的酒糵,好像快没了吧?’”

苏武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张胜还没回答,单于瞟了一眼汉朝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张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道:“他说:‘汉朝的东西,数两样最好:一个是酒,一个是女人。可就这两样,我们不会自造。如今既无公主和亲,又无酒糵相赠,真不知汉朝的诚意在哪里。’”

苏武忍无可忍地道:“太过分了!难道是汉朝要求着他们议和?论美酒,本就该子婿敬献给长辈。谈和亲,当年乌维单于许以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至今未能履约。他们的诚意又在哪里?张副使,你直接对他说!”

张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译,忽然有人冷笑一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那话一说出来,正在喧闹的众胡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都向声音所来之处望去。

苏武也循声望去,声音正来自刚才围坐说笑的那群胡人中间,此时众胡人已分了开来,只见一个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头戴一顶鹰形金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只一双手放在光亮处,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宝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玉韘,那双手骨节有力,指形修长,一望便知是那种既能执笔又能握刀的手。

苏武低声问张胜:“他说什么?”

“我说,”不等张胜翻译,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汉语道,“论道理,把女人献出去的国家,就该知趣点。不要在这种事上小气,否则会误大事的。”说这话时,那人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把宝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转动,匕首上的宝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什么?”苏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胜在旁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人,镇静。”

苏武怒视着那张阴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会儿,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道:“敢问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贵国单于?”

那戴鹰冠的胡人冷笑一声,转向且鞮侯单于,用胡语问了一句什么。

单于点点头,答了一句话。

苏武向张胜望去,却见张胜全身一震,隔了一会儿,才道:“单于说:‘丁零王所说的一切话,都可以代表我。’”

什么?

丁零王?!

卫律?!

那个夜焚柏梁盗镜出逃的叛贼?

那鹰冠胡人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随之进入了光亮处。

苏武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引出这场天大风波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宽额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双鸷鹰般犀利的眼睛,颧骨很高,下巴结实,唇上蓄着浓密的髭须,左颊有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长长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还使这张脸多了几分强悍和坚忍的味道。

苏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张胜,张胜微一点头,低声道:“是他。”

苏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想象里,一个鼠窃狗盗、卖国求荣的叛贼,总该是一脸的卑怯阴郁。而眼前这人,面对故国来使,眼里不但没有丝毫降将的心虚畏缩,相反充满了敌意和挑衅。

苏武心里一紧,隐隐感到眼前这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原来是卫骑郎,”苏武强压住内心的厌恶,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岂敢,钦使大人同喜。”卫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苏武一眼,用一种极其刻薄的声音道,“听说大人原来是在上林苑养马的吧?如今奉钦命,持节旄,出使异域,真是风光无限哪。”

苏武淡淡一笑,道:“武虽不才,尚知忠义。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辈,素食朝廷俸禄,而一旦背叛,对故国的攻击竟比敌人还不遗余力,也不知所图者何,算是做给自己的新主子看吗?”

“恰恰相反,”卫律居然毫不动气,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场,给故主提个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异域。”

苏武一愣,不明所以。

卫律走到单于面前,拿起那份礼单,念道:“‘锦绣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钦使大人,你不觉得,这点东西拿出来,有损陛下的颜面吗?”

苏武怒道:“丁零王,请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律道:“足下现在官居中郎将是吧?”

苏武道:“怎么了?”

卫律点点头,道:“嗯,没怎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与汉约为昆弟之国,你们皇帝拿区区八百斛谷米就想打发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连一个使节都不如?”

苏武一时竟被他的狡辩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旁边的张胜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单于自己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错辈分了。”

砰的一声,且鞮侯单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来一拂袖向穹庐走去。

苏武一愕,这才明白,原来他也是懂汉话的。此前他与使团众人交谈,总是一脸木然,等通译译完后,才爱答不理地回上一两句,原来是有意摆架子。

“这位就是张副使吧?”卫律转向张胜,慢条斯理地道,“听说张大人精通胡俗,那么想必大人也知道,在这个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轻、力量和勇气,而不是辈分。所谓贵壮健,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以辈分年齿自矜,是没有人会买账的。另外,有一件事你们要明白,我们单于娶你们公主,不是因为单于喜欢为汉家子婿,而是因为贵国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这个辈分的。如果贵国太后年轻貌美,敝上也会有兴趣的,我们伟大的冒顿单于当年不是向贵国的吕太后提过亲吗?敝邦倒不在乎寡妇再醮,可惜吕后年老色衰,发苍齿堕,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谢了,否则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啊。哈……”

苏武怒道:“住口!卫律,你、你无耻!你说出这种话来,自思对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吗?!”

“祖宗先人?”卫律歪着头看着苏武,道,“呵呵,这可是我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话。足下不是平陵侯苏建之子吗?我还以为你很清楚呢。”

苏武一愣,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清楚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父亲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长水校尉时,我是他手下的‘长水胡骑’之一。大人认为,我该怎么说话,才能对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这个举国声讨的叛国贼,原来本就是胡人?!

卫律斜睨着苏武,眼中写满了嘲弄:“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后别摆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脸来。记住,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国。如果一定要说背叛,只能说我投效汉朝的那段时间是背叛!”

“不管怎样,”苏武调整着混乱的思绪,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禄,汉何负于你?而竟……”

“汉何负于我?”卫律忽然将手中的宝石匕首嚓地往一只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团众人扫视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钦使大人,你怎么知道,”卫律的声音冷得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冰窟里蹦出来的,“那个朝廷没有负我?!”

宴席结束回来,苏武吐了。

刚才那些匈奴贵族轮番向他敬酒,卫律一直坐在那里斜眼看着,眼里带着恶意的笑容。他明知道,这些人是得了卫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话,但张胜曾告诉过他,这里的习俗是酒到必干,否则会被视为对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来他酒量还可以,但从没经历过这种以一敌百的阵势,喝到后来,只觉得舌头都麻木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躺在毡毯上,口中发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难受,而头脑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帐中悬着的那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羊油灯,混乱的心绪中,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卫律自己倒没上来趁火打劫!

对了,那逆贼今天从头到尾就没喝过一滴酒!

他不会喝酒?还是……酒里有毒?

……嗐,想哪儿去了!

不能再想了,头晕……睡了吧……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笼罩了他……

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噩梦?

这是哪里?!

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挤缩得他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虫子。

太闷了!

不,他要透一口气!

他拼命挣扎,要挣出一道呼吸的缝隙来……

没用,手脚不知何故都动不了,那力量还在无情地增大,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他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声。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苏武睁开双眼,张胜焦虑的脸出现在面前。

“大人,怎么了?”张胜道,“被魇住了吗?”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好像是的。”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心慌得厉害。刚才梦里那股巨大的压力,那样真实,那样强大。不知道要是张胜晚来一会儿,他是否真会被那梦中的力量扼死?

张胜发现苏武的表情有些异样,道:“怎么了大人?”

“刚才,好像……”苏武道,“有些不对劲。”

张胜道:“哦?怎么了?”

苏武道:“那个梦……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总是做同样的怪梦。”

张胜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们留宿光禄塞那天。”

张胜点点头,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阴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大人。单于庭有座圣山,听说风景不错。”

张胜所说的“圣山”,是单于庭一带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顶,清风徐来,带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山顶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画,张胜站在岩画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张副使,”苏武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岩画粗陋稚拙,画着一个女子指着一条狗,边上还有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笔画漫漶不清,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一路行来,从阴山开始,他们就常看到这类东西,当地人说,那是上古巫师作法留下的。这些胡人粗鄙无文,绘画雕塑之事,再怎么做,比起中原也差远了,何况还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时的遗留。

“想不到原来出处在这里!”张胜感叹道。

苏武道:“什么出自这里?”

张胜道:“那个关于‘犬戎’的传说。”

犬戎?苏武一怔。朝廷这两年的宣战诏书里倒是常提到这个词,他听了从来也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蔑称而已,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张胜解释道:“相传古帝高辛氏时,后宫有一妇人得了耳疾,从耳中取出了一个蚕茧大的物体,化为一条神犬,带走了公主,生儿育女,成为蛮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时被称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伦不类。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蛮夷之人知道什么中原古帝?若照了这说法,胡汉岂不本是一家?这么多年还打什么呢?”

张胜摇摇头道:“以前确实没人当回事。这两年朝廷大兴尊儒之风,一些老儒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典,考证说匈奴确实跟一位中原古帝有关,只是年代久远,说法混乱。有的说是高辛氏,有的说是夏后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苏武被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震惊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后?”

张胜凝神看了那岩画一会儿,道:“看这岩画,那说法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大人请看,画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不正是传说中从耳中取出蚕茧的妇人吗?这狗不但画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还画了一圈发散的光线,那应当是象征其神圣。画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画了道横线,那是表示宰割后献祭给神明。对了,此山既称圣山,也许就是因为所绘是他们的起源传说吧。”

苏武皱了皱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认是犬的后代?不嫌难听吗?”

张胜不屑地一撇嘴道:“蛮夷之人,愚顽无知。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娶嫂子,什么禽兽之事做不出来?”

“哈!”一声冷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卫律站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脸上满是讥嘲之色,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两个傻瓜胡言乱语,居然也能扯得兴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错,继续啊。”

苏武怒道:“卫律!你……”

张胜讥刺道:“足下两地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见多识广,远胜我等。我们适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敢请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律摆摆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道,“张大人精于夷务,见多识广,岂是我等‘愚顽无知’的蛮夷之人能望其项背?不过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位大人考证了半天,好像连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吗?!”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细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么?

卫律慢条斯理地道:“狗尾上翘,狼尾下垂,你们所说的这条‘狗’,耳竖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还以此为据,在这里大发宏论,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张胜不由得一惊,那岩画还真如卫律说的样子。狼与狗本就区别不大,习惯上只注意它们毛色和叫声的不同,而这岩画是用利器在岩壁上凿刻而成,又没有染色,画又不会发出声来,加上先入为主的“犬戎”之说,自然当它是狗了。

卫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实嘛,只要多读几本书,真相也不难发现。中原史家虽然录事多有偏颇,但多少总会留点蛛丝马迹。《国语》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不就是说征服了两个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吗?匈奴敬重狼,东胡饲养鹿,匈奴辖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为神明的比比皆是,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不屑了解罢了。几个半吊子酸儒闭目塞听,以讹传讹,还弄出个什么‘犬戎’的笑话来,真是浅薄可笑!”

苏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样是禽兽之后,很光彩吗?”

卫律倏地转身,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闪即逝,随即转为轻蔑。

“小心你说的话,钦使大人。”卫律眯起眼睛,冲着苏武慢慢摇动着一根手指,“你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么狼吗?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吗?这个族裔远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

原来真的有声音,正是这来自外界的喧闹声救了他!

他没有去细听那喧闹声到底是什么,他在回忆那个梦境。因为这次是中途惊醒,梦中的情形异常清晰。他闭上眼睛,抓住那残余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这梦境,他好像……真的经历过!

在过去……

不,不是在前几次的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有那样怪异的经历?

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觉又悄然远去了。

不,这一次他一定要弄个清楚!他摇摇头,静下心来,轻轻将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拾起,如抱起一团无形无质的混沌之气,不去细看,不去触摸,只是慢慢体悟那个浑然的整体,一点一点地感受……

渐渐地,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个封闭了很久的角落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欣喜,他知道,这次他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来!”张胜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帐,“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显露出来的真相迅速退缩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里。

苏武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远处是匆匆的脚步声,混乱的马蹄声,无数匈奴人的吆喝呼喊声,金铁交击声,乱作一团。

“出什么事了?”苏武一下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佩刀,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张胜没有回答,直接扑向帐篷角落,打开那里的一个衣箱,疯狂地翻拣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帮笨蛋!”

苏武眼中的张胜,从来都是好整以暇,指挥若定,从未见他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不由得暗暗心惊,道:“张副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脸色苍白,翻拣衣物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喃喃地道:“我说准备还不够,再等等。偏要动手!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费一张好弩!”

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快步走到张胜身边,道:“张副使,你、你们杀人了?”

张胜道:“不是我,是他们。我找了几个内线,让他们……唉,来不及说了。”说话间已从箱底翻出两套胡服,扔了一套给苏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们立刻就走,马就在帐外……”

苏武一惊,没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张胜的手,道:“等等,你先说清楚,什么内线?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张胜道:“我认识这里一个人,叫虞常,是卫律身边的千夫长,愿意帮我们联络一批人刺杀卫律。”

“刺杀卫律?!”苏武愕然道,“你疯了?谁叫你去杀他了?!”

张胜看了苏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个极之离奇的怪物:“大人,你以为陛下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武道:“不是为了……找回那面石镜吗?”

“石镜?”张胜冷笑一声,道,“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一面镜子?”

苏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道:“不为石镜?那是为了什么?”

张胜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贼的命!”

苏武道:“胡说!真要杀他,陛下怎么没给我这样的密令?你在自作聪明……”

“不是我自作聪明,”张胜又是一声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聪明了。那逆贼当年为什么要叛逃?叛逃时又为什么要偷走那面石镜?整个宫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苏武瞠目道:“你、你说什么?”

张胜道:“当年在长水营中,他的骑射功夫第一。进宫为郎,又特许可出入天禄、石渠二阁。宫中机要密件、珠宝珍玩不计其数,以他的身手,什么偷不到?为什么偏偏是那面石镜?就为了打击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献媚?那干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镜,是因为他喜欢李夫人!”

苏武脑子里嗡的一声,道:“什么?你、你说卫律他……”

“对!他喜欢李夫人,喜欢这个世上陛下最喜欢的女人!”张胜大声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

苏武道:“怎、怎么会……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张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难道除了养马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吗?你不知道李夫人进宫前原是舞伎吗?你不知道卫律曾两次救过夫人,差点连命都丢了吗?你不知道夫人难产而死,卫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差点杀了太医令吗?柏梁火起,石镜被盗,稍知内情者谁不是立时猜出是他干的?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

苏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惊讶于张胜突然之间态度大变,而是张胜说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有、有这种事?”

张胜道:“你要么是假清高,要么是真笨蛋!就算你苏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听宫闱秘辛,外头的事也不闻不问吗?为什么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为北上,封锁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三里一岗,五里一哨,严加盘查?为什么陛下不顾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导致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为什么这几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悬赏招募使节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杀他!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就为了一面破镜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协助一个笨蛋来杀一个疯子!”

苏武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要……杀他?!可、可陛下从未跟我明言啊。”

张胜恨恨地道:“这种事能明言吗?一个做臣子的,居然敢和当今天子争一个女人!说出去很光彩吗?”

一句话,让苏武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觉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错了,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

“这么大的事,你……”他想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然而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难道还有资格问这话吗?

“……可、可是,要杀卫律,”他吃力地道,“谈何容易?他在这里位高权重,一旦遇刺,匈奴人岂会不知与我们有关?你贸然行事,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全身而退?”

张胜不耐烦地道:“我们商量好了,兵分两路,虞常他们刺杀卫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缑王就是浑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亲舅父都在汉,所以一直有心归汉,想立奇功以明志。这些天机会来了,单于出猎,把精兵都带走了,单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们以大阏氏为人质,谁敢轻举妄动?”

“什么?你们还打算……劫持单于的母亲?!”苏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事情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范围,“那现在呢?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了?”

张胜一跺脚道:“暗杀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帮笨蛋,连几个死士都不会选!选了个怕死鬼在里面,连夜去通风报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贵族子弟先发制人……唉!只怕不久就会追查到我们身上!快走吧,我们现在趁乱改装潜行,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原来如此。

苏武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可笑。

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务,他千里迢迢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了。

那他算是来干什么的呢?

不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苏武道,“匈奴铁骑追上我们,用得了多少时间?!就算走得了我们两个,那使团其他人呢?我是不聪明,可还不至于笨到那个份上!眼下这种情势,一走了之岂不正落人口实,给匈奴以启衅开战的理由?”

张胜烦躁地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苏武摇摇头,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

张胜脸色一变,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苏武道:“我要干什么你还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难道非要到丧尽自己的尊严、也侮辱了我们国家的时候再死吗?”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低了下来,道:“是我连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说大人与此事无关,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说不知道……”

“不知道?”苏武忍无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这么大的事,我说不知道谁信?你松手!趁着我现在还有死的自由……”

张胜不松手:“只要事情没到绝境,就还有一丝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苏武怒道:“真到了绝境还来得及吗?!这种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给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给我松手!”

张胜只得向帐外叫道:“来人!快来人!”常惠、徐圣等使团属吏闻声而入,见状大吃一惊,忙七手八脚地抱住苏武。

苏武道:“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国家,我不能受辱!松手!”

张胜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是啊,活着多好,”正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随着话语,卫律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进营帐。

“都在这儿了,”卫律扫视了帐中众人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很好。”

哐的一声,卫律把一张空弩扔到张胜脚下,指着弩机上的刻字道:“‘尚——方——造’!这世上好像只有一个尚方吧。张副使,你能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到匈奴来吗?”

张胜退后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卫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张胜,你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买的,还能叫死士?好了,废话少说。我想,你们心里也有数,这种事若放在汉朝,若是一班匈奴使节里有人涉嫌谋杀一位诸侯王、绑架你们太后,你们皇帝能让他活着回去?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们单于刚刚闻讯已紧急赶回来了,得知你们的图谋,他很愤怒;好消息是,经过在下极力劝说,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面解释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们的表现让单于满意,也许能获得赦免——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张胜嗫嚅着道:“不、不,事情跟我们没……”

“不,丁零王。”苏武缓缓地道,“我永远不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说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举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刀锋深深地刺进了肉体,有一股热流溅在手上。

卫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急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来人!快!召巫医……快召大巫……骑我的马去……”

卫律后半句是用胡语对他的侍卫说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词,苏武听得明明白白,发音居然和汉语一样。

他心里一阵厌恶,只想大喊:不要让那些肮脏的巫术碰我!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阵空前的剧痛迅速袭来,卫律的吼叫声和营帐内的混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极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种宁静无比的状态。没有疼痛,没有烦忧,他感到身心脱离了世间所有的束缚,轻松而安详。

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平静地看着底下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现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体,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这就是死亡吗?

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胡巫终于来了,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以黑纱蒙面的人,腰系一条五色彩带,头发上斜插着三根鸟羽。

胡巫一进营帐,帐中所有匈奴人包括卫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显然,这胡巫在此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胡巫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指探了探那尸体的鼻息,又拿起尸体的一只手搭脉。卫律问了那胡巫几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那尸身伤处周围的衣物。卫律忙命人在帐中添几盏灯,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

卫律焦急地对那胡巫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恳求。胡巫先是摇头,后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犹豫了一下,复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头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尸体鼻下,仔细看着,忽然目光一动,站起来快速地指挥众人做事:在尸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大坑,运来干燥的白羊粪,在坑中生起火来。那胡巫小心地调节坑中的火势,将干羊粪盖上,让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来几根结实的木条,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尸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这胡巫在干什么?

救他吗?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惫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轻飘飘地升起,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和愉悦……

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里,生前千万往事,突然一起涌进他的脑海。

……他的元儿,刚刚会走路,摇摇摆摆张着小胳膊向他扑来。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说: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忧心忡忡地道:那里远吗?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石渠阁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关注跟商朝有关的典籍……

无数事情,从久远的过去到现在——甚至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细微琐事,顷刻间同时呈现。

那不是一眼瞥见无数片段景象,而是同时看到无数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多么神奇的感觉!在生前,就算回忆,难道不是一件结束才能想另一件吗?

也许人在活着的时候,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间的脚步前进,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时间之上,俯瞰一切吧。

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卫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庐,扫视了汉使团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张胜身上。

“张副使,”卫律慢慢踱到张胜面前,道,“现在轮到我们好好谈一谈了。你今天可给我添了足够多的麻烦!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张胜浑身一颤,后退着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能?哈!”卫律冷笑一声,道,“你不妨试试看!拿你们皇帝来威胁我?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都已经被他杀光了!告诉你,你现在不幸落在了这世上最不怕得罪汉朝皇帝的人的手里,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卫律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里面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以致张胜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卫律手一挥,立刻就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执住张胜押了下去。

张胜这才醒过神来,惊恐地挣扎道:“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大汉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

两名侍卫押着张胜向远处丁零王的营帐走去,张胜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卫律指着使团剩余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亲兵都调过来,加派人手,把这帮汉人全数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丁零王的大帐中,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旁边摆着一把铡马料用的铡刀,显然刚刚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显得异常锋利。

卫律道:“张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经什么都招了,不过,我想要你的亲供。”

几名匈奴侍卫上前架起张胜,将他拖到铡刀旁。

张胜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卫律道:“你是左撇子吗?”

张胜脸上显出惊恐之色,道:“你、你想干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想留着你的舌头答话,又想留着你的手写供词,那就只能打你暂时用不着的那只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说着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刻强拽着张胜的左手放到铡刀下。

张胜拼命挣扎着要往回缩手,却被按着死活动弹不得,急道:“不、不要……”

卫律走过来,轻轻弹了弹闪亮的刀刃,温和地道:“你见过这里铡草料吗?牧人都知道,铡草料的诀窍是,越短越好。‘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长膘’。所以,我们会从手指开始——别怕,很短的,一点一点地来,直到你愿意招供为止。这是一个简单方便的好办法。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愿意招了,也有体质强壮的,能挺到臂肘,总之很有效。哪像你们的廷尉府,大动干戈几天几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好了,你自己决定吧,是现在就招呢,还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张胜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杀了我吧……”

卫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脚也行,或者右脚?随你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着手摸着铡刀刀柄,忽地一紧,作势欲按下。

张胜大叫起来:“不!”

卫律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道:“怎么?”

张胜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我招。”

卫律满意地挥挥手,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道:“不错,你是聪明人。早晚要做选择,晚做不如早做。我见过一些蠢材,非要让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脚又不是指甲,切掉还能长出来!”

侍卫放开张胜,张胜一下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

隧道的那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边飘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亲戚……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他们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站在那里,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宁静。

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里,用一种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做着一个手势。那手势温和而坚定,以致他绝不会弄错其中的含义。

那手势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为什么?

她是什么人?

她要他回哪里去?

这女人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她?

……

一丝喃喃的吟唱声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游出来。那声音飘忽不定,像幽灵一般,一会儿极远,一会儿又极近。仿佛蚊蚋绕耳,细微得难以捉摸,那声音撩拨得他渐渐生出一些焦虑。

他明白,那声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里太累了,放过我吧!

然而那歌声依然执著地存在着,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根细绳,一圈圈套绕在他身上,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卫律耐心地听着,等张胜说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道:“张副使,你真是太聪明了。”

张胜一愕。

卫律道:“你们皇帝给你密旨,叫你暗中监视正使,你便以为你比你们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为自己有权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镜,你找不到,怕无功而返,便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以为杀了我比找出那面镜子更重要,于是冒险一搏杀人放火,对吧?”

张胜战战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为其主,我和大王……并无私人恩怨……”

卫律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该暗杀我,而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你们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给了你这么个‘聪明过头’的能干人——你的小聪明,坏了他的大事了。你以为,他要找我算账,真是为了李夫人?你以为,他是那种会被一点儿女情仇冲昏头脑的人?张胜啊张胜,你错就错在,拿自己那点市井算计,去猜度一个绝世枭雄的心理!”

张胜愕然。

卫律挥挥手,道:“罢了,也是他有意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难怪你误会。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秽乱宫闱的淫贼叛臣。哈!多么吸引庸人的肮脏事。先泼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先把你刚才供述的都写出来吧。”

哗啦一声,侍卫将一堆笔墨木牍扔到张胜面前,张胜如见蛇蝎,往后一缩,道:“不,我不能……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卫律道:“你是怕落下证据,毁了你的前程?”说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张胜道,“张胜,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聪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指望留条后路,将来好回去继续你的荣华富贵?动动脑子吧!他叫你监视你们正使,不是因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对于他,我远比你更了解。”说着将一支笔塞到张胜手中,“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办成了,你前脚把东西奉上,后脚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应该感谢我,在这里给了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归降,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张胜的手颤抖着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简牍,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终于还是无比艰难地伸手拿过简牍。

卫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但歌声持续撕扯着他陷于阴阳两界之间的魂魄。他身不由己,离那女人越来越远。

他向那遥远的已经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轰然一声,周围世界所有的真实一下袭来,鼻中闻到一股刺鼻的羊粪燃烧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几根木条,一股热力从木条下不断传来,熏得胸腹间炙热难当。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轻轻叩击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每叩击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缓了一点。他渐渐恢复了呼吸。

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减轻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疼痛感,那剧痛之猛烈,几乎叫他又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开口出声,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点呼吸。他能感觉得到,任何轻微的对伤口的震动或牵扯,都会叫他痛得死去活来。

背后的叩击停止了,吟唱声也停止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睁开眼睛,迷离昏暗的烛光中,一双面纱后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内心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从眼前消失了。

即将燃尽的牛油巨烛被侍从一一换上了新的。室内又亮了几分。

卫律站在张胜身后,满意地看着张胜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伏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卫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这……你这写的是什么?”

张胜道:“汉副中郎将胜,书于天汉元年……”

卫律大声道:“‘天汉元年’?!现在不是太初五年?”

张胜道:“是,今年刚刚改元。”

卫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吗?”

张胜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因、因连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汉’,以、以祈甘雨。”

“天汉,天汉……”卫律喃喃地道,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原来如此!‘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原来是这个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张胜,道,“是你!原来是你!”

“不,不是他。”一个人哗地掀帐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师。

卫律回头:“大巫,你说什么?”

“你要我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大巫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伤势还能苏醒的。”

卫律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大巫点点头道:“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话,他倒有可能是。他是听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势下苏醒过来了。”

卫律皱了皱眉,转向张胜道,“你们正使,听得懂胡语?”

张胜茫然道:“苏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来的路上,还让我教他点日常用语,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后来就索性不白费这力气了。”

大巫道:“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亲’。虽然声音很低,但我绝不会听错。”

张胜失声道:“不可能,他从没学过这个词。”

大巫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胜,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学,他本来就知道!”

大巫回过身时,那黑色的面纱被风带得一扬,张胜这才注意到,这黑衣巫师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师,八成是一位容貌怪异的老者。

卫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张胜道:“你们正使,对巫术感兴趣吗?”

“巫术?”张胜又是一愣,“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反感巫术的人。他向来认定,世上所有巫觇之术都是假的。当初他被贬到南山养马,就是因为他在私下鄙薄方术的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卫律看着大巫,笑道:“一个最厌恶巫术的人,会是‘引路者’?”

大巫平静地道:“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我给他排出的淤血,闻起来有一股亡灵草的味道。”

卫律失声道:“什么?!”

大巫道:“而且从血液的颜色上看,药力已在他体内郁结极深。换句话说,他中毒之时,很可能还是个孩子。谁会跟一个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这样既难得又不致死的药?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罕见的异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并且用药物压制了他的异能。丁零王,我建议你查一查他的过去。”

卫律脱口而出道:“那他还有没有可能复原?”

大巫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结最深之处,大量失血的同时,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施术时,感觉他在死亡之门前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和他的异能有密切关系的东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终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凡巫卜失灵,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对巫术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极其坚定;二是对方的异能比施术者更强大。你就祝祷他属于第二种吧。”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有时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围雾蒙蒙一片,踏不到实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时又好像置身在一个通红的熔炉中,他恐惧地大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焰一点点将自己吞没……

一连几日,就这样在噩梦与清醒之间轮番交替,唯有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始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法消解,没法减缓。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动,交谈。他们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纷纷扰扰中,忽然,一个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声音,穿越重重迷障,进入他耳中,那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直接对着他的心脏说话:“你想死,没人能让你活!你想活,也没人能让你死!”

是那个巫师的声音!那个用歌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巫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救得了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股林间的清泉,浇灌着他煎熬于炎热与昏暗中的心,维持着内心深处一线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远的黑暗中。

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伤势也开始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进来,将穹庐正中顶上那盏羊油灯挑了下来,添了些新油进去,正要挂上去,忽听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头看那病榻上的伤者。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这汉人开口。

“那灯……给我……看看。”那汉人指着他手中那盏羊油灯,轻声道。

虽然那汉人声音微弱,但他的手势,意思再明白不过。胡仆依言将灯递过去。

那汉人勉力支撑着坐起,小心地接过这肮脏破旧的陶灯,双手托着看着。这只是一盏很平常的陶灯,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样,因为用得久了,灯盏熏得发黑,还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时磕掉的。

那汉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丝异常复杂的神色,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将那陶灯还给胡仆。

那胡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这汉人本来就有很多奇怪之处,说他是囚徒吧,从单于到丁零王,都极关心他的伤势,甚至派人送来草药。说他是贵客吧,帐外的看守比那个要犯的都多,而且个个看守都如临大敌,丁零王还几次亲自来秘审,也不知道问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脸恼怒地出来,命人继续严加看守。

胡仆摇摇头,将羊油灯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汉人伤者重新躺下,仰面静静地看着那盏羊油灯。

从地面的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那灯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尽而“死”的时候看到的!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被震得隐隐发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这室内的地上,血透重衣,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是的,他闭着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见这缺角的羊油灯的?!

……他曾经以为的无比可信而坚实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望向穹庐上方。

那一天……

在那个地方……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遥远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边萦绕,那歌曲的语言,他明明从未学过,却自然而然地听懂了,明白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把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突然嵌进了他的脑海?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那胡语……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学过?是谁教他的?

不!不对!那不是学来的……他……本来就会!

……他应该问自己,是何时将它遗忘的……他最后一次听到是在什么时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壳被层层剥落……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接近了……

蓦然间,就像一扇巨门轰然打开,世界翻翻滚滚,在他眼前铺展开去,那里面有无穷多的内容和无限长的时间,仿佛亿万繁花一齐盛开,又同时缤纷下落,兴衰生死,万年须臾,他的脑海几乎因为来不及接纳这庞大无边的内容而涨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单于金帐。

单于皱着眉对卫律道:“丁零王,你确定这值得吗?那些密谍眼线,是我们打算在关键时刻用来刺探汉朝军政动向的。”

卫律道:“大单于,我曾对你说过,‘受命者’的力量超过我们所有的军队。”

单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吗?”

卫律道:“我只能说,现在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他那种伤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但这其间还有许多疑点,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从他的家人查起。”

单于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人跟我说,你盯着他不放,是因为以前他父亲得罪过你,你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

卫律道:“那么单于是否相信?”

单于看了卫律一会儿,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多了,他们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图谋的是什么,只怕会骂你疯了。不过,我祖母是汉朝翁主,那些传说,我多少也听说过,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从我大哥时就开始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卫律道:“这一次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接近真相。单于,我只是需要……”

单于道:“好吧,你可以动用那些密谍。不过,跟你商量个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别杀他好吗?这人是条硬汉子,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归降?”

卫律点头道:“好,我试试。”

卫律再次走进苏武休养的穹庐,看着仆役换完最后一次药,便挥手命人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一坐一卧。卫律看着苏武,略微惊讶地发现后者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卫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汉朝钦使,”苏武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卫律点点头,道,“既然你只认这一个身份,我便问问你这位大汉钦使。数月前,有人企图谋杀单于近臣,劫持大阏氏,单于全权委托我审理此案。请问,我该拿涉谋者怎么办?”

苏武道:“你知道,那件事我并未参与。”

卫律道:“就算你不知情,张胜是你属下,副使有罪,正使难道不该连坐吗?”

苏武道:“既非亲属,又非同谋,何来连坐?”

卫律摆摆手,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这里是匈奴,连坐的定义,不是由汉朝的刀笔小吏说了算。好吧,我再说得明确点,被谋刺的是我,现在主审此案的也是我。我说谁有罪,谁便有罪。你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不过你运气不错,你那一刀,刺出我们单于的兴趣来了。如果你归降,必然能获得重用。我今日的尊荣爵禄,你明日便能拥有。怎么样?”

苏武淡淡地道:“我若愿降,之前又何必自杀。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单于让你主持审案,你明知我不会归降,偏要陷我于罪,再假意劝我归降,我不降,你便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使两国自此刀兵大起,血流成河,以遂你一人之愿。可你确定能实现你的愿望吗?”

卫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武。

“你又怎知不能实现我之所愿?”卫律慢慢地道,“你能预测未来?”

苏武道:“我知道过去,边境四夷,从大宛到南越,凡是杀过汉使的,皆以身死国灭而告终。”

“呵呵,”卫律冷冷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可惜,匈奴不是南越,更不是大宛,如果发生战争,不知到底谁会有灭顶之灾!你知道我本就是个无法无天之徒,过去不足以吓阻我,除非你告诉我未来!”

苏武道:“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卫律,单于待你不薄,你已经背叛了一个国家,难道还想再坑害第二个?”

“我不是圣人,”卫律注视着苏武,一字一句地道,“我很愿意用战争来验证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你有一个机会,来阻止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汉使。”

卫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渐渐变为恼怒。

“很好。”卫律眯起眼睛,咬着牙道,“既然你不是‘受命者’,那么你刚才所说的,就都是放屁!你想做圣人是吧?告诉你,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圣人都是死而成圣的!在关心天下安危之前,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来人,送钦使大人去大窖!”

大窖边上,卫律站着,冷冷地对锁在窖中的囚徒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匈奴没那么多监狱关人,这个地方,匈奴人称之为‘天断’,无法判断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人就关在这里,让上天来审判。五天五夜之后,如果还没死,就认为是上天不让他死,可以无罪释放。死了,就是上天裁定有罪而处死的。不过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汉人,据传汉军有歌曰‘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看来七天才是你们的极限。所以,你将被关在这里七天。这七天里,你随时可以要求停止。外面有人日夜看守,只要你改变主意,他们会立刻释放你。你有七天的时间慢慢考虑,好好想想吧。”

卫律看着几案上那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密报,似乎有些烦躁,站起来踱了两圈,复又坐下,拿起密报再仔细看了一遍。

张胜走进大帐,道:“大王,找属下有什么事?”

卫律瞟了他一眼,道:“快下大雪了,传我命令,加固穹庐,做好准备。”

张胜有些诧异,虽然空气中有些阴冷的感觉,但据他所知,这还没到匈奴下雪的时节。

张胜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你说……要下雪?这、这不太像啊。”

卫律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

张胜一脸疑惑。

张胜走出王帐传令,那些匈奴士卒倒似对丁零王这种命令见惯不怪,无一人质疑,各自奉命行事去了。有的吆喝着将牛羊赶进圈栏,有的急匆匆地加固帐篷。

张胜忍不住拉住其中一人细问,那人笑着道:“别不相信,老兄。我们大王说要下雨下雪什么的,从没错过。跟他久了,你就知道。”

张胜惊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王他……会预知雨雪?”

那侍从一耸肩道:“不知道,大王从来不说,也不喜欢人问。有一次左贤王好奇问了,大王当场拉下脸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大雪纷飞。

大巫走进王帐,抖了抖黑袍上厚厚的雪花。

“你还真打算关他七天?”大巫道,“你可要想好了,这种天气,大窖七天,必死无疑。那个窖本来就是捕兽陷坑,野兽掉进去这么多天,也成一个冰坨子了。”

卫律放下正看着的密报,道:“大巫,你算出他会死?”

大巫道:“不,我说了,他的事我算不出来。”

卫律道:“好,如果他是‘受命者’,便不会死;如果不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大巫道:“如果他真是‘受命者’,你这样逼迫他,他还会跟你合作?”

卫律道:“我不逼他他同样不合作。我已经费尽唇舌了,如果他是‘受命者’但又始终不承认,对我来说一样毫无意义!”

大巫摇摇头,叹道:“他是我救活的,早知救活他是为了让你再折磨他到死,当初何必费那个力?”

卫律道:“对了大巫,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在你之前的那位大巫,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之前?”大巫微有些意外,“唔……他法力不错,曾向汉朝军队施术,导致汉军大败……不过巫师诅咒他人成功,自己也必然会受到某种损伤,不是生病,就是命运不济,后来他因病早逝,可能跟这有关。听说汉朝也有些有名的相士卜者,不是很愿意做禳灾的事,说是怕折了自己的福报。想来这种事,在哪里都一样吧。”

卫律点点头,道:“那位大巫……她的丈夫是谁?你们这里有人知道吗?”

大巫笑道:“什么丈夫!他是男巫,而且终身未娶。”

“男巫?”卫律有些意外,道:“那、那在他之前那任呢?是谁?”

大巫道:“是乌尔根·灵珠,听说是个相貌极美的女子,不过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听族中老人说,跟她嫁得不太如意有关。因为她的威望很高,是这百年里法力最高的巫师,所以大家都不肯多谈论,怕议论她的私事会激怒她的灵魂。丁零王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卫律呆了呆,道:“她法力高还会嫁得不好?谁能为难你们这样的人啊?”

大巫道:“巫师也一样有自己的命运,有幸有不幸,这跟法力高下无关。我们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还没到每件具体的事情都能预料防范的程度。况且如果命运因此被完全改变了,不就意味着原来的预测错了吗?”

卫律微微一震,似乎若有所悟,又似乎有些迷茫。

张胜冲进王帐,惊讶地道:“大王,真的下雪了!”

卫律冷冷地道:“怎么,没见过下雪?”

张胜讷讷地道:“是。大王……召我来,有什么事?”

卫律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胜一眼,也不答话,先将大巫送出营帐,回来后复又坐下,继续看着张胜。

张胜一时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把目光转向地上。

“你过来,”卫律拿了笔墨丝帛在几案上摆好,道,“帮我写点东西。”

张胜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走过去,坐下拿起笔,道:“大王要我写什么?”

卫律道:“你给我这样写——哦,字写小一点,就写‘臣胜密奏:今逆律幽彼于大窖,旦夕将死。臣当何如,唯陛下定夺……’。”

张胜听到“臣胜密奏”四个字,手中笔就一抖,听了两句,脸色骤变,掷笔于地,拔出靴中暗藏的一把匕首,向几案对面的卫律刺去,卫律像是早就料到似的,不慌不忙,拔剑迎面一架。

铮的一声响,匕首和剑相交处冒出火花。

“张胜,”卫律道,“你很聪明。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大雪天放鸽。你不知道在这时节鹰隼的眼神格外锐利吗?很不幸,逮住你那只信鸽的,恰好是我的猎鹰。”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懊悔痛恨的神色,手中不停,一阵连续快速的金铁交击之声,片刻之间,二人已过了二三十招。

张胜一反常态,进招又快又狠,一副与敌同归于尽的打法,完全没了过去那种畏首畏尾的情状。

“还真没看出来,你原来也是个狠角色,”卫律好整以暇地击退了张胜的每一次进攻,“前一段时间扮演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真是辛苦你了。不过,知道我的剑术是怎么练出来的吗?是用命练出来的!”当啷一声,张胜手中的匕首被击落在地上,卫律的剑尖已抵在了张胜的咽喉。

一片两寸见方的帛书轻轻飘落在张胜面前,帛书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一封封密报传回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卫律道,“张胜,你只是整件事中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棋子。我在做什么,你们皇帝在做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这件事太大,大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小人物卷进大阴谋,注定会死得很难看。你应该庆幸是死在这边,因为,至少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手中剑向前一送,张胜猛地瞪大了眼睛,还没喊出声来,就被刺穿了咽喉。

一股鲜血喷出,卫律闪身避过,道:“来人,把这人的脑袋砍下来,趁着新鲜送到边境,对那边喊话,就说是胡人卫律送给汉朝皇帝的礼物。”

七天后,大窖。

众人好奇地向地窖中看去,窃窃私语。

只见窖中一人须发凌乱,蜷缩着身子倚墙而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有薄薄一层雪花,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慢慢地,那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抱歉,”苏武勉强微微一笑,虚弱地道,“让你失望了,丁零王。”

众胡人一听他能出声说话,都不由得惊叫起来:“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卫律跳进地窖,一把揪起苏武的衣襟。那身旃裘已然乱得不像样子,毡毛斑驳脱落。

卫律抓起苏武的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那指缝中还残留着几丝羊毛,心里顿时明白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卫律破口大骂道,“放着至高无上的‘受命者’不做,宁可像野兽一样在这里饮雪水,吞羊毛,犯的什么贱!”卫律一松手将他摔到地上,站起来跳上地面,下令道:“把他弄上来,小心点。弄点热马奶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