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堂。

苏六姨一身大红色衫子,正坐中堂之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小指微挑着,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那猫儿的白毛。

见着姜娆低着头走了进来,女人微微眯起眼。

每当苏六姨眯起眼时,她的眼尾总会轻轻往上挑起,旁人都说,她这是典型的狐狸眼。

她年轻时,定一位是极媚的绝色美人。

“妈妈。”

姜娆朝那苏六姨欠了欠身子,微含着胸,轻轻唤了声。

下一秒,她就听到苏六姨的一声嗤笑:“哟,原来在我们姜大头牌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妈妈。”

右手捻了一捧猫食,捧在手心里,往那猫儿的下巴下面探去。

“妈妈说笑了。”

她自是知道苏六姨怪她没有好生招待谢公子,便直接开口道,“女儿来时,路上遇见了一桩急事,不小心耽搁了一会儿,今日女儿便是来请罪的。”

言罢,她偏过头,朝着堂后的两名男子颔了首,“两位小哥,阿娆来亲自领罚了。”

“领罚,”苏六姨将怀中的猫儿放到脚边,缓缓站直了身子,“大壮二壮的手劲,岂是你这娇贵的身子骨能承受的住的?”

她身旁的两个后生,一个叫大壮,一个叫二壮,都是苏六姨用来教育不守规矩的姑娘的。若是倚君阁内有人犯了错,她会被先拖到后院生生挨上十大板子,随后关上三天的小黑屋。

等到那姑娘出来,若是她还没当场咽气,怕是也半死不活了。

所以,倚君阁内的姑娘大多都规规矩矩的,从来都不敢犯事。

而六姨疼姜娆,也是倚君阁人尽皆知的事。

姜娆却不迟疑,直接上前了一步:“谢妈妈关怀,女儿受得住。”

“你如何受得住?”苏六姨反问道,旋即又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她身前。

她轻挑着眉,素白的手指捻住了姜娆的下巴,指腹在她娇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我的好女儿,你这么矜贵的身子,怎么叫妈妈忍下心来罚你,你说是与不是?”

姜娆低垂着眼,没有吱声。

见她不语,六姨又道:“于是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误了与谢公子的约,是与不是?”

她仍是没有说话,任凭对方捏着她的下巴。

六姨的手劲更重了些,捏得她的下巴终于泛竻红,见着她白皙的下巴处染起一圈红晕,苏六姨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的声音又冷了三分:“所以,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收下了那个孩子,是与不是?”

听见苏六姨的这句话,姜娆的眸光闪了闪,却还是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瞧着她咬着唇的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苏六姨不由得“啧”了一声,兀地松了手,叹道:

“罢了,七日后,谢公子约了你去泛湖,这回莫再误了。”

六姨终究是狠不下心来罚她的。

听闻六姨让了步,姜娆连忙朝她欠了欠身子,苏六姨转手扶住她的胳膊,又添道,“不过那孩子,你那里是定然留不得的。”

姜娆的眸光一闪。

“那孩子,我瞧了,生得十分讨喜,日后长开了必然是一大头牌。”

苏六姨正说着,仿佛能看见那孩子日后的容姿。

姜娆将眸光放缓了,轻声道:“可那孩子,我也瞧了,倚君阁是关不住他的。”

“如何关不住?”六姨一怔,旋即冷笑,“纵然他清高不屈,但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六姨的手段之下仍保持铮铮铁骨。”

那孩子——

姜娆垂了眼:

“那孩子,不一样的。”

她没来由得回道,方一出声,就怔忡在那里。

哪里不一样?

她也不知道刈楚有哪里不一样,却还是下意识地出了声,引得苏六姨的眉头一蹙。

“阿娆,你是铁了心,要与妈妈作对?”

语气之中,颇有不满之意。

她连忙回道:“女儿自是不敢的,只是那孩子性子太烈,若是让他伤到了贵人,那便不好了。”

正说着,她抬起了右手,向苏六姨展示了她虎口处的那一处伤疤。

六姨一惊:“怎得咬得这么重,会不会留下疤!”

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姑娘,身上哪能容下一丝一毫的疤痕?

“无碍的,”姜娆收回了手,“女儿已敷了妈妈先前给的除疤药,妈妈不用担心了。”

“那便好。”

苏六姨舒了一口气,姜娆又继续穷追不舍,替刈楚求着情。

“妈妈,女儿看那孩子与我十分有眼缘,恰好女儿的院里没了喂马小厮,妈妈就让那孩子留在女儿院里吧。”

“女儿会好生看管住他,不叫他乱闹事的。”

“若是妈妈再雇一个养马厮给女儿,每月又会破费些银两,那孩子不要工钱,只需管一日三餐便行了。”

“妈妈,就让他留下嘛!”

说到最后,她竟然开始撒起娇来,一手挽住苏六姨的胳膊,哄道,“女儿定不会辜负妈妈所望,好生招待谢公子的。”

“莫摇莫摇,晃得我头疼。”

苏六姨揉着太阳穴,“先将那孩子带上来。”

姜娆知道,若她随了谢公子,日后必是谢府的姨娘。她一人得道,整个倚君阁也会跟着沾光。

与此相比,刈楚的价值简直是不值一提。

所以令苏六姨顾忌的,便是那孩子与她处在同一个院子里。

先前姜娆的院子里也有养马厮,不过那些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故而六姨自然不会多顾虑些什么。可如今,萱草苑里却有了一个与她年纪相符的眉清目秀的少年……

六姨转了身,又重新坐了回大堂之上,略一扬手,那少年便被芸娘带了上来。

刈楚被芸娘拉扯着,因为先前对芸娘有了些好感,他也没有做多余的反抗,只是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向正坐在大堂中央的女人,又暗暗咬了咬牙。

只要她稍有什么举动,他便会立马冲上前去拼命抵抗,哪怕拼得两败俱伤。

可就在刚刚,当他在外面时,却听见姜娆叫她“妈妈”。

心头似是被人一扯,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刈楚的心头。

“你,上来。”

苏六姨扬了声,兀自伸出了根葱白的手指,指向了刈楚,“到阿娆身边去。”

他一愣,不明所以地往前迈了两步,只一眼,便迎上姜娆略带关切的眸光。

“刈楚。”

她唤了声,换回少年的轻轻点头。

见着少年不语,姜娆竟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刈楚。”

似是在引诱着他唤出什么来。

少年一怔,旋即脱口而出,“阿——”

陡然间,刈楚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娆”字在舌尖打了转,转而又被他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阿姐。”

这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

刈楚的声音不大不小的,恰恰叫苏六姨听了去。

果不其然,六姨的唇边扬起了一抹诡异的笑,瞧着刈楚,将细眸一挑:“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当真是金童玉女,养眼得很。”

“妈妈说笑了,”姜娆掩了帕子,双眸含笑,拉了拉刈楚,“快,去给妈妈请安。”

他的袖子摇了摇,回头看了一眼姜娆,却不肯迈开一寸步子,唇线也紧合着,一言不发。

姜娆无奈:“妈妈,这孩子就是这种性子,什么事都强拗不得。”

“倒是个有骨气的后生,”六姨眯起一双精细的眼,“但是,你若收下这个孩子,便也开了倚君阁的一处先例——”

“女儿知道,”姜娆提了提裙角,一下子便趴在了一旁的木凳上,“所以妈妈不罚女儿,不足以服众。”

苏六姨眉心微蹙,姜娆身后的芸娘也不由得攥紧了刈楚的袖子,只见六姨悠悠地叹了一声,终是招了招手,“两下,实打实地打。”

此话一出,刈楚恍然抬起来,盯着身侧的少女,眼里升起一团迷蒙的雾气来。

姜娆连忙道:“多谢妈妈。”

双手紧紧抓住木椅的边儿,咬紧了牙关,大壮二壮手里拿着棍子,步步朝她走来。

不过两眼一翻,她在心底里暗暗想到。

“打!”

苏六姨清冷出了声,只见那棍棒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

芸娘只觉手边儿一松,下一秒,就见刈楚如离弦的箭一般猛冲了出去。

“啊——”

一声惨呼,姜媛睁开双眼,抬头正见那少年正死死咬着大壮的手臂,双眼微红。

“刈楚!”

她与芸娘双双喊出声。

座上的苏六姨冷眼瞅着这一幕,哼了一声。

“刈楚,松口!”

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还未拉过刈楚,就见二壮猛地挥了膀子,一棍子敲在少年的背上!

他当即一口血喷了出来。

“刈楚!”

她仓惶抓住了少年的身子,声音里险些有了哭腔,“莫管我,莫管我!”

那孩子微微睁开眼,右手紧一下子攥住她的衣服,原本平静似水的眸中汹涌起万千情绪。

她知道,这孩子是不愿她因为他挨打。

扯了扯嘴角,她不由得笑开,他是极有情义的,也不枉她与六姨作对把他救下。

“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她安慰道,转过头朝着芸娘扬了声,“把他带出去吧。”

“阿姐——”

他拼命地摆着头,可身子哪还有半分力气,一下子被芸娘拖到门外。

他抠着门框,听着中堂内落下的那声重击之声,生平第一次,为他人红了眼眶。

阿姐。

阿姐。

当她走出中堂时,背微微佝偻着,见着少年正抓着门框,焦急地望着他。

刈楚的眼中,溢满了盈盈的泪水,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少女丝毫不顾背后剧烈的痛意,径直上了前,拉住了身旁少年如败絮一般的袖子,“走,刈楚。”

她咬着唇,故作轻缓一笑,一时间,如花的笑靥让他慌了神思。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