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娆的手指蘸着药粉,轻轻点在他背上,不过片刻,他便感受到了从背上传来的巨大的烧灼感。

那药粉,灼得他十分难受。

不经意间,他闷哼了声,下一秒又为自己方才发出的那一声闷哼而羞红了脸。

于是他又佯装轻咳起来,可姜娆却不理他,认认真真地为他敷着药。

手指慢滑。

落于少年裸露的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酥酥.痒痒,柔柔麻麻。

姜娆垂了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以及胎记旁的两道陈年旧疤。

手指蜷了蜷,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年,她的眼中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药敷好了。

少年已经被她折腾得面红耳赤,却不吱一声。

末了,他扯过一旁的被子,欲遮住自己的身子。

“不要盖,”姜娆连忙上前,“刚给你敷的药,不要蹭了去,而且你这样盖着,伤口容易发炎。”

正说着,她又把被子丢到一旁,“就这样,正好。”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伸出了食指,指着姜娆的右手,“那里……”

她垂下眼睑,看见了自己右手虎口处被他咬出的伤痕。

“没关系,我已经在路上把伤口用帕子清理干净了。”

见着少年紧张的面色,姜娆安慰他道。

他却摇摇头:“会,会发炎。”

闻言,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她又打开了小银瓶,边给自己涂药,边扭过头,心血来潮地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名字?”

“你应该是没有名儿的,咱们院的那匹马叫大欢,那你便叫小欢吧,如何?”

“……”

少年沉默了半晌:“我叫刈楚。”

“刈楚,”姜娆兴致勃勃地歪了头,追问道,“哪个刈楚?”

顺势将手心递过去,她让他把名字写在她的手上。

他抿了抿唇,旋即伸出了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刈。

楚。

“刈楚,”姜娆不自觉地出了声,来来回回地念了这那两个字许久。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你的名字,当真是好听极了。”她开口道。

少年却不知她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眼里又弥漫上一层雾气来。

见着他疑惑,姜娆转身取了纸笔,将宣纸铺在床前的桌案上,须臾之间,素白的纸上便落下了一串梅花小楷。

她的字极为素净。

但刈楚却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其中一个字隔离开来。

他的眸中,携着淡淡的探寻,姜娆见了,便解释道:“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讲的是——罢了罢了,你也听不懂。”

刈楚眸中的光亮一暗。

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的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

“我的什么,”姜娆偏过了头,含笑问道,“你是在问,我的名字怎么写么?”

“嗯。”刈楚轻轻点了点头。

转眼,他别扭地将目光移到了床的另一边儿。

余光却忍不住朝案上的素纸上瞟去。

“喏。”只一刻,她便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微微坐直了身子,颇为满意地瞧着纸上的两个大字。

——姜娆。

她边写,边念着自己的名字,床上的少年闻声,终于忍不住挪回了目光。

双眼紧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他也不自觉地随着她慢慢念了起来。

“姜……”

“娆……”

她听着刈楚念着她的名字,只觉得他口齿清晰,声音清澈,每个咬字都令她十分舒服。

于是她便打趣道:“你这副嗓子,不去唱戏倒是可惜了。”

唱戏?刈楚不禁往床里面缩了缩身子。

莫不是要他为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唱戏?

他见过这楼里的姑娘们是如何讨好那些贵人们的。她们往往画着浓浓的妆,穿着光鲜极了的衣服,与众人身前,或高歌,或轻舞。

想到这里,他瞧着姜娆,原本缓和下来的目光又一下凌冽起来。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戒备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伢然。

“你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听着少女无辜的语调,刈楚的眸光稍稍放缓了些。

“我……”

“你怎的了?”

他将眉头皱紧了,半晌,才回复道:“我不要……唱戏。”

她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可能误以为她要把他送去当歌伎。

“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去当歌伎。”

她微微垂着眼,瞧着面前的少年,声音轻缓极了,“既然你入了我萱草苑,便是我姜娆的人,我会好好待你的。”

面前少女的眸中有着最寂静的湖色,话音刚歇,眼中又陡然泛起一片温柔的光彩来。

他宛若看见窗外的月光都通数落入了她的眼,倒映在了她清澈的双眸中。

微光粼粼,染尽月华。

刈楚只觉得,自己好似突然间变成了一条鱼,沉寂在了她如水般的眸光之中。

脑海空空的,只剩下一句话让他顿时魔怔的话。

刈楚,你是我姜娆的人。

还未回过神来,姜娆已经淡淡出了声,一下子拽回他纷飞的思绪。

她瞧着他手边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床单:“莫要再捏那床单子,皱起来不好看。”

“……好。”

他撒了手。

可谁知,下一秒,少女突然俯下身子来,右手指腹指了指他的眉心。

“这里,皱起来也不好看。”

他的目光顿了顿,继而将眉头舒展了,迎上姜娆的目光。

“这样才好,”她满意了,“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喜欢皱眉头。”

方一落声,她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你今年多大了,十三?”

她伸出三个手指头,比出了一个“三”的手势。

刈楚微微垂了眼:“不是。”

“十四?”

“不是。”

姜娆沉吟了片刻,接着又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道:“十二?”

这孩子,竟然那么小吗?

迎着她讶异的目光,刈楚沉默着,上前掰开了她剩下的三根手指头。

“十五?”

这么说来,他与她同岁?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后知后觉于方才自己竟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指头。

手心有些许潮湿的汗,他的指尖开始发热,少年尴尬地将头埋低了。

她却不以为意,声音里夹杂着半分惊喜半分惊讶:“这么说,你与我是同岁。”

许是男孩发育的都比女孩子要慢一些,姜娆如今看刈楚,竟有种看小孩子一般的感觉。

或者说,姜娆多活了一世,心境上是要比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成熟上许多。

可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竟有种莫名的心驰神往。

可能是他太羞涩、太干净,叫人不忍触碰,亦不堪触碰。

听见她与他同岁,刈楚也似是有些惊讶。

“不过,再过几日便是我十六岁生辰了,这么说,我要比你大一些。”

姜娆突然弯了弯唇,“所以,你应该唤我一声‘姐姐’。”

“……”

少年紧闭着唇线,一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快,唤声姐姐给我听听。”

她的眼中突然浮上一抹得逞的笑,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三分。

“不要。”他别扭地移开了头。

“叫嘛叫嘛,”姜娆凑上前,“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叫过我姐姐呢,你若哄我开心了,我便……”

她的眼珠咕噜一转,“我便亲自下厨做好吃的给你吃!”

美食诱惑,面前这个少年一定是抵挡不住的。

果不其然,那孩子咽了咽口水。

“叫呀!”姜娆瞧着面前的少年,越看越欢喜,“你叫我阿姐也行。”

“阿……阿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如蚊鸣一般,却被她尽数地纳入了耳中。

姜娆勾了唇,颇为愉悦地揉了揉他的发顶:“那我日后,便叫你阿楚,如何?”

“嗯。”他没有反抗,点了点头。

“阿楚——阿楚,阿楚。”

姜娆发现了,她每叫一声“阿楚”,少年的头就低上一寸,到了最后,她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通红的耳尖。

他怎么能这么好玩。

“阿楚?”

她玩上劲儿了,也低下头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的:“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莫——唔……”

他有些恼了,猛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抵上她的脸。刈楚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额间有被覆上一处柔软之物,既温热,又透着丝丝冰凉。

“唔,阿姐……”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下来。

姜娆一愣,下一秒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微微喘着气,眼中还挟着淡淡的错愕。

她方才……

少年的耳尖更红了,好似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她方才,亲吻了他的额头。

姜娆站直了身子,瞧着床上的人儿。他的眼中也是一片惊愕,望向她时,眸中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光影来。

眸光暗涌。

他心跳如擂!

“我——”

好几秒,她才出了声,刚往前迈了一步,却听见面前的人儿可怜兮兮的声音。

他的一张小脸惨白,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阿姐,不要……”

他的模样,看起来委屈极了。

似是刚被人玷.污了的黄花大姑娘。

男孩子的那一句“阿姐”叫得软软的,她的心尖儿仿若下一秒便要滴出水来。

见着他这般,姜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你莫怕,我只是……”

只是什么,不小心亲了他一口?

任她上辈子识过多少风流男子的神色,却在这一刻,对眼前这个如水般纯澈的少年慌了神。

见着她的慌张,少年终于敛了心神,咬了咬牙。

“阿姐,我不慌了,你……你也莫慌。”

他的眼神里,还隐隐有着些许不安。

她一怔,旋即缓缓笑开:“好,我不慌。”

姜娆却止不住地在心里笑道,这是什么事儿,两个人竟然还能在倚君阁内,因不经意的接触而慌了心神。

定了神,刈楚这才往外挪了挪,一时间,整个房间又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之中。

她轻咳了两声,声音淡然缥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努力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去,好让大家都忘却方才那一刻的尴尬。

姜娆的脑海里,忍不住还是方才那个画面,她恰时的低头,双唇印上他扬起的额头,落于他眉眼的轻柔之处,须臾,一片温软盈满唇。

这孩子,当真是可口香甜。

“我……”刈楚的眼神恍惚了阵儿,“我不记得了。”

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十五岁了。

睫毛忽闪了阵儿,他又抬了眼,突然问道:“你……是虚岁十五吗?”

“是呀。”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哪知少年的唇边突然扬起一抹浅浅的笑,那笑容小心翼翼的,生怕旁人窥见。

抿了唇,他径直望向她,声音一下子清朗起来:“我是实岁十五。”

所以他应该是要比她大上一些。

姜娆一怔,只得败下阵来:“那以后,你便叫我阿娆罢——不过在旁人面前,你最好叫我阿姐,免得被人听去说了闲话。”

“好。”

刈楚点点头,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

恰在这时,门外的芸娘敲了敲门,旋即走了进来。

见着刈楚躺在床上,她也不避讳,直直开口道:“娆姑娘,六姨说,叫你去中堂一趟。”

“好。”

姜娆站起了身子,似是早就预料到苏六姨会叫她去中堂一般,稍稍抚平了衣裳,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少年。

“你莫要害怕,若是六姨问起你,我会保住你的。”

他抓着枕头边儿的手一僵。

“阿——”

那个“娆”字在嘴边打了个转,而后又被他生生地吞下去,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当着芸娘的面,轻轻唤了句: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