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欢,你吃慢些。”

少年垂着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大欢将那马料咀嚼干净了,又从一旁搬来一个小木凳,坐着开始复习前些天学过的字。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记性对汉字饶有兴趣的他,今天却打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兴致。

少年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过了会儿,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烦躁,便犯了脾气,把那枝条丢到一旁儿。

大欢一惊,抬了头,好奇地望向一旁的少年。

“吓到你了?”

大欢静静地瞧着他,嘴上仍是在咀嚼着马料。

“不好意思哈。”

少年摸了摸鼻尖,“我心情有点儿不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烦躁。”

刈楚半蹲着扯过了小凳,凑近了大欢些,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梳着马儿的毛。

“她让我……她让我叫她阿姐,可我并不比她小,我不服气。但那晚看她为我挨打,我又情不自禁地叫起她阿姐来。”

“可我却不愿做她的阿弟。”

“我要做男子汉,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保护她。”

话语刚歇,少年突然停了手,怔忡地望着地面,抿了抿唇。

“大欢,”他突然抬了眸,十分认真地望着马儿的眼睛,“我从今以后,不会让她受一份苦,遭一份罪。”

“你懂吗,大欢,你懂吗?”

我想保护一个人,你懂吗?

无论大欢多么有灵性,可它终究只是一匹马,一匹无法回答他问题的马。

刈楚却不以为意,又拍了拍马的背,“没关系,你懂不懂都没关系,我懂就好了。”

旋即,少年扬了扬唇角,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明朗的色彩来。

他提了小木凳,刚一脚踏出马圈,又突然折了回来,对着大欢的耳朵,轻声说到:

“对了,大欢,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我不喜欢那个谢公子。”

“一点儿也不喜欢。”

原本阿娆喜欢的东西,他都该去喜欢的。

除了这个谢云辞。

虽然只见了他一面,刈楚就打心底地不喜欢他,在他看来,谢云辞并不像是什么好人。

既然阿娆对他好,那他也会全心全意地去对阿娆好,无论阿娆以后嫁了何人,那都一定是能要入他的眼的。

而那个谢云辞……

若是阿娆跟了他,肯定会吃亏的。

想到这里,少年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乖戾,顷刻之间便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隐隐。

从马圈跑出来后,他第一时间便跑去水池洗手。

“刈楚?”

还在兀自发着呆,只觉后背突然被人轻轻一拍,转过头,恰见芸娘站在背后,对他轻轻一笑。

刈楚连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婆婆,怎么了?”

“方才婆婆招呼着娆姑娘,倒把你给忘了,还没吃饭吧?”

少年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嗯,婆婆,我不饿。”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怎会不饿?”芸娘笑着把他拉进了屋,让他坐在桌前,给少年递了双筷子。

“快吃吧,怕是到了晚上,我们就更没有时间照顾你了。”

“好。”

少年的手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又低下头去扒白米饭。

心里却细细揣摩着,芸娘的那句“晚上没有时间照顾你”的含义。

正在发着呆,一阵幽香突然传来,霎时间就萦满了少年的鼻尖。

这香气的主人,刈楚再熟悉不过了。听见姜娆的脚步声,少年并没有抬头,又拿着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

“你喜欢吃鱼肉?”

少女看起来心情大好,坐在桌子前,也拿了一双筷子,“喜欢吃,便多吃些,正在长身体呢!”

言罢,她又夹了一块又一块的鱼肉给他,直到他的碗上隆起了一个小山丘,刈楚终于止住了她的手。

“阿姐,够了,够吃了。”

什么长身体,她还没有他大呢。

可刈楚却不去反抗她,只要是她说过的话,无论对错,他都不敢去反驳的。

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引得姜娆抬了头,转眼之际,就见七婆婆敲门走了进来。

芸娘连忙站起来:“可是谢公子来了?”

她的声音里,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那七婆婆并未理会芸娘,朝着正襟危坐的姜娆,径直说道:“娆姑娘,六姨说你莫要打扮了。”

姜娆隐隐蹙眉。

“七婆婆,请问这是为何?”

不是约好了她,要一同泛舟吗?

对方的声音又尖又细,如一把刀,直直戳进了少女的心窝。

“谢公子去了连枝姑娘的屋子,说是今晚便留在那里了。”

执着筷子的手一抖,下一秒,那双筷子“啪嗒”一下便落在了桌子上。

刈楚闻声抬头,瞟见少女的面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恍惚。

入夜,罗衾微寒。

姜娆连连翻了好几个身,透过窗户,瞧着挂在枝梢的月亮,只觉那月光皎皎,格外逼眼。

漫天的月光,照得她睡不着。

说好约了她泛舟,为何又独独进了连枝的房间,可是她在那天惹恼了他?

手里揪着被角,她的心绪迟迟难安。姜娆并不是在意谢云辞对连枝突如其来的独宠,而是在谢云辞的宠爱里,她能否分得一杯羹。

若是让她与连枝一同为谢家妾,姜娆也是愿意的。

重活了一世,她的心境已大不如从前了,只要在这乱世之中能好好活着,只要能锦衣玉食地活着,她便已经很知足了,哪管什么男欢女爱、卿卿我我?

不知不觉地,她低低叹了口气。

“阿姐?”

屏风那边终于出声了。

刈楚在屏风后,已听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已久,却一直屏息凝神,直到听见姜娆的那声轻叹,只觉心下一紧,便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阿姐,可是睡不着?”

“嗯。”

她没有骗那孩子,如实地暗自点头。

“阿姐,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便会好受一些,”少年在那头轻轻地说道,末了,又补上一句,“阿姐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他会帮她把烦恼吞咽,再一并烂入心底。

那头静默了阵,片刻后,终于传来一阵清淡之声。

“阿楚,睡吧。”

少年眸色一沉,却还是言语轻缓,朝着屏风那头温柔道:“好,阿姐,我睡了。你也要早些睡。”

“嗯。”

姜娆将被子往上拉了些,直到盖在了鼻息之下,用被子捂着嘴,轻轻地叹息一声。

一个人独自忧心就够了,她又怎么能忍心再多传递一份苦恼给他人?

就这样,她一直辗转到了天亮,听见几声鸡叫,便径直跳下了床。

透过黄铜镜,她看见了自己极其憔悴的面色,便忍不住勾了唇,自嘲性地嗤笑了一声。

却不知,屏风那头的少年也是一夜未睡,他听着姜娆的翻身声,知道她心绪难宁,便生生陪了她一整夜。

为了不让她瞧出他同样憔悴的面色,刈楚便缩在屏风后,假装还没醒来。

少女刚端了小盆欲出门打水,一手推了门扉,只一脚,便猝不及防地撞了门后之人满怀。

“哎呦!”

一阵娇俏之声传来,姜娆抬了眼,下一秒眉心紧蹙。

连枝?

她来做什么?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她拧着眉,望着门外之人,清冷出声:“不知连枝姑娘找我有何事?”

粉衫子的姑娘揉了揉胳膊,听见了姜娆的话,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

“有何事?妹妹不过是想娆姐姐了,恰巧路过,便前来拜访了,万分唐突,还望娆姐姐莫怪。”

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叫得好生亲昵。姜娆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于是姜娆便道:“我还未梳妆,你过会儿再来罢。”

“哎——”

连枝一下子抓住了正欲抽身的姜娆的袖子,微微歪着头,轻笑道:“姐姐这是要赶妹妹走咯?”

“没有,”她的眉心蹙得更紧了,“连枝姑娘,你还是叫我娆姑娘吧。”

别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膈应地她有些难受。

“好,”连枝连忙应了声,突然又轻“哟”了一声,捂着嘴道,“娆姑娘,你的面色怎么这么差!”

“可是生病了?”

“没有。”

“那……可是昨晚没睡好?”

“……没有。”

姜娆低下头,打掉了对方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终是缓缓,“连枝姑娘,若无其他事——”

“我也没有其他事,就是来看看娆姑娘。”

不等她说完,连枝突然勾了唇,莲足轻迈之际已徐徐踏过了门槛。

她的气色看起来相当不错,甚至还带了几分嚣张的气焰。

“娆姑娘。”连枝突然轻启了红唇,手中绕着一方粉色帕子,涟涟眼波流转之间,嬉笑着唤了声她的名儿。

她这一声娆姑娘唤得轻柔,引得姜娆顿了首,顷刻间便望了过来。

“娆姑娘啊,”连枝凑到她的耳边,扑哧一下用帕子掩了嘴,丝丝娇媚入耳,缕缕不绝。

“昨晚,怕是担忧坏了吧?”

姜娆一怔,眸光微动,转而轻轻落到了身前女人的一袭粉衫之上。

见着对方不语,连枝更是得意了,笃定了她昨晚的彻夜难免,瞧着姜娆有些憔悴的面色,忍不住“啧”了一声。

芊芊玉指抬了女人的下巴,露出她细长莹白的颈。

“娆姑娘,虽然有六姨给你在背后撑腰,可又能怎么样呢?”

“六姨要捧红你,可栓不住男人的心,又能怎么办呢?”

“娆姑娘,我劝你呀,不要再在谢公子身上下其他心思,趁着还没开过.苞,再重新找个好人家吧。”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地“咯咯”直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姜娆光洁的下巴,一双眸望入对方眼中,企图读到一丝一毫的退缩。

“对了,”连枝突然缩回了手,“我听闻,东城的苗老,现在在指名道姓地问妈妈要你呢!虽说那苗老是老了些,不过苗家的富贵哟,那可是一辈子都享不完的——”

她还未说完,却见屏风后突然闪出来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只见他双目微敛,眼中眸光晦涩,从身后兀地抽出一条长带子,步步朝连枝逼来。

“不许你,诋毁我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