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娆手上未停,边用手蘸着药粉,边哄他道:“快了快了,再忍忍。”

再忍忍。

刈楚的手都快把枕头边儿抠烂了,阖着眼,咬着牙,强忍着不吭一声。

终于,姜娆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药瓶子放下了,又低下脸,查看了他的伤势后,才将瓶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所幸你这都是皮外伤,再敷几次药便没事了。”

她将药瓶子收好了,安慰他道。

床上的少年眸光闪了闪,突然出了声:“阿姐。”

“嗯?”

她扭过头,见他终于抬了眼,清朗开口,“那你的伤……”

他是皮外伤,而她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骨子里。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整颗心骤然一缩,面上也浮现出一片羞愧来。

“你莫担心,”她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为了不叫他自责,姜娆故作轻缓一笑,“我这伤也不碍事的,多泡泡热水澡便会把皮下的淤青消了。”

言罢,她便望向刈楚。他显然是不信的,眼中写满了质疑。

“你别不信呀,”她拉过了一旁的小凳儿,坐在床前,“我是要给妈妈接客的,她又怎么会叫打住二壮伤了我?”

当她说到那句“接客”时,少年的眸光突然一颤,登时将目光停落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裳上面。

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待她发觉少年的异样时,刈楚已经扭过头去,又兀地坐起了身子,将衣服穿好了。

低下头系紧了衣带,他垂着眼,径直下了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见他的眉心又轻轻蹙起,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困了。”他抿了抿唇瓣儿,淡淡答道。

“那你准备睡在哪儿?”

“……”

刈楚沉吟了几秒:“马圈。”

闻言,姜娆又一下子笑出声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袖摆,抿着嘴笑道:“你以为,我叫你喂马,就是让你和大欢成天处在一块儿?”

他低眉顺眼地听着,没有出声。

见着少年呆呆地杵着,她顿时觉得他十分好玩,便继续打趣道:“我是让你来喂马,不是让你认马做主子的,窝在马圈里睡觉,被外人听了,只当我苛待你了。”

“不会,”他的声音微沉,“阿姐不会苛待我。”

“嗳,你这个榆木脑袋!”

见他抓不住重点,姜娆又好气又好笑,转眼便哼道,“那你若想去和大欢睡觉,便去罢!我不拦着你!”

刈楚的表情顿了几秒,睫毛忽地扇了扇,又要继续往外走去。

她急了,忙不迭上前一把捉住他,两眼微瞪:“你着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我不是孩子,”他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我比阿姐大,我是实岁十五,阿姐是虚岁十五,按道理来说——”

“好好好,”姜娆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你比我大,那别跑去马圈睡觉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羞。”

她话音刚落,少年的面色突然变了变,又紧闭着唇不说话了。

待姜娆东扯西扯终于把他扯回来时,他却陡然开口,小小的一声,却恰好落进了她的耳里。

“我……知羞。”

姜娆一怔,转过头时,正见他别开了脸。

微垂了眼帘,兀自思量了阵儿,她意识到,自己虽然打心眼里将他当成个孩子,可如今两人的生理年龄摆在那里,也难怪他如此羞涩。

轻悠悠地叹了口气,她抬了眼瞧着面前忸怩的少年,一时间竟犯了难。

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其实是重活了一回的,真实年龄是要比你大的。

见她不说话,刈楚也不说话,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你过来,”片刻,她终于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你说,你羞什么?”

他抬了头,但看见她那件素白的衣衫和若隐若现的身线时,又慌忙垂了眼。

这一次,她察觉到了刈楚眼中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当看见自己的衣裳时,骤然明白了一切。

没来由得,她的面色也微微一红。

她耐下性子解释道:“这是妈妈给每位姑娘送的,这倚君阁的姑娘每至晚上,便会穿成这般,入睡时,也会穿这种衣裳入睡。”

是她一时大意了。

要怪就怪,她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个孩子。

而且她萱草苑,向来都不许有陌生男子踏入,每到夜晚,就只有她和芸娘二人在萱草苑内,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穿成这样。

想到这里,她的脸也红了开来。

“我、我这就去换。”

她竟然还犯了结巴。

刈楚看着她匆匆转入了屏风之后,没过多久,又看见她穿着一袭淡粉色衣裳走了出来。

“是我错了。”

她的声音轻缓,却在突然间变得有些羞赧。

“没、没事。”

少年连忙回道,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慌张,“阿姐,没事的。”

这句话说出声来,倒像是他在安慰她一般。

姜娆不由得心下一软,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缓缓。

-

终于,那孩子同意了,在她的屋里睡下。

她睡床上,他隔着屏风,睡在地板上。

虽然是睡在地板上,但总也比睡在马圈里要好上许多,只不过他们歇下时已经很晚了,方一阖眼没多久,她就听见了公鸡打鸣之声。

紧接着,姜娆听见屏风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便睁眼下了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骨节轻轻敲了敲屏风。

“可是醒了?”

她扬声问道,声音懒洋洋的,带了些仍未睡醒的倦意。

屏风那头的少年应了声:“嗯。”

听他回复了,姜娆便也不再担心自己会吵到他,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细细地描眉起来。

片刻之后,屏风那头又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阿姐,我可是吵醒你了?”

姜娆描了右眉尾的最后一笔,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莫怕,我早就醒了。”

少年这才放了心,须臾又紧张地问道:“阿姐,我可以出来了吗?”

她回过神来,才知道刈楚是紧张她在换衣服,不由得“噗哧”一笑:“你出来吧。”

末了,又添一句:“只要不嫌弃我没化妆的样子碍眼,就行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刈楚恰好一只脚探了出来。闻言,脚下猛地一滞,一时间走出来也不是,后退回去也不是。

从黄铜镜刚好可以瞧见他,见他犹犹豫豫地,姜娆笑着嗔骂了句:“呆脑袋,出来罢!”

“……好。”

他这才走了出来。

她定睛一看,刈楚正穿着昨天她给他的那件衣裳,因为衣裳有些小,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姜娆也不顾只化了一半的妆,笑眯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半天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他虽还未长开,干净清爽的样子也好看极了,眉眼澄澈,端的是青衫隐隐水迢迢。

也难怪苏六姨买下一个娈童。

见她这么夸他,少年的脸色又是微红,旋即也回了句:“阿姐也好看。”

“你说,我哪里好看。”

她扭过头去,笑着描着自己的左眉。

她知道自己好看,但就是想听他夸赞自己。

刈楚一怔,片刻之后,瞧着黄铜镜里巧笑倩兮的女子,支支吾吾出了声:

“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

“……”

姜娆正描着眉的手一抖。

嘴角一僵,她刚转过头去,正见少年恰好抬起眼,一双星眸映入她的涟涟眼波之中。

“化妆、不化妆,都好看。”

“怎样都好看。”

他轻声细语,见她望来,不禁躲闪开了目光。

姜娆停下描眉的手,也不管左眉只描了一半儿,只笑道:“你这小嘴儿,倒蛮会说话,和抹了蜜一般。”

闻言,刈楚不自然地垂了垂目光,直瞟着她粉白衫子上的一朵杏花,恍恍道:“阿姐,你先画着眉,我出去了。”

“干什么去?”她手上不停,边画眉,边扬声问道。

少年脚下一滞:“喂马。”

他别开了身子,欲推门而去。

“嗳——”

姜娆连忙把他叫住,“你先过来,坐下。”

她站了起来,见他呆愣在门口,边无奈地把少年扯了过来。刈楚任由她扯着,一下子坐在了黄铜镜前的小凳上。

“你这孩子,怎么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

姜娆按着刈楚的双肩,让他坐直了,在少年疑惑的目光中,拿起一把小梳子来。

“你瞧瞧你自己,头发乱糟糟的,不顾收拾便往外乱跑。”

她半垂着眼皮,手指穿过他细密的青丝,突然这孩子闪了闪身子,转过头来就要去抢她手上的梳子。

“阿姐,我自己来。”

他低低说道,趁着姜娆一个不留神,终于把她手上的梳子抢了去。

她知道他又在害羞了,便往后退了两步,瞧着黄铜镜里的少年:“好,你自己来。”

刈楚抓着梳子,通过镜子恰好可以看见身后亭亭玉立着的少女,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拿着梳子的手突然轻颤了下,转眼又故作镇静地朝着自己的头发梳了下去。

咬了咬牙,他稳下心神,不去看她。

“阿姐,我梳好了。”

过了阵,他终于把头发梳整齐了,刚准备站起身,身后的少女突然上前,又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等。”

她一手拉开桌子旁的小屉,兀地取出一条紫色的发带来,低下头把他的头发高高地束起。

“这下好多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姜娆满意地扬了扬唇。瞧着镜子里少女如花般的笑靥,刈楚轻轻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好看吗?”

她迫不及待地开始炫耀自己的“作品”。

刈楚刚动了动唇,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只见姜娆袅袅转了身,两手打开了门。

“芸婆婆,怎么了?”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芸娘怀里的那只雪白的小兔崽。

“娆姑娘,”见着姜娆,芸娘把那兔子往她怀里一放,欢欢喜喜地说,“这是谢公子让人送来的。”

谢云辞?

她的面上还是一派的不动声色,将那兔子抱紧了,边低下头拨弄着雪兔的耳朵,边朝屋内轻轻喊了声:

“阿楚,我镜子旁边有一方落梅帕子,你帮我取过来。”

刈楚低低地“嗯”了声,转眼便将那方帕子取了过来。

当看见从头到尾焕然一新的少年时,芸娘显然惊了惊,旋即立马接过那方落梅帕子,朝姜娆笑道:

“好,我这就去让人给谢公子送去。”

投我以雪兔,报之以方帕。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