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宗师:人虎胎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AGR)

往吉庆巷,寻无妄斋,得见二位先生,知相术,相面相骨更相心,断风水,断运断命断生死。常言道,厄局易解,人心难测,一身异术仁心可敌业火天罚。

1

轰隆隆,黑压压的云层里滚着雷,眼见着是要下大雨了。

“小刘啊,这种天气,路上多危险,前几天广播里还说,路让山上滚落的石头压坏了,还没修好,等不及再送县医院去了,再说你老婆也快生了,只能在卫生所里生了,否则大人小孩都危险!”

整个乡卫生所,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里头传来妻子痛苦的呻吟声,叫小刘的年轻人急得来回踱步,半天没吱声。

连老大夫都急了,又催促道:“你没听明白吗?我说你老婆要生了,要生了,要么你就赶快去村里借辆车来,赶紧送县里去,什么都比在这耗着强。”

正来回踱步的小刘脚下一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发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老大夫的手,“来不及了,在这生,大夫,拜托你了!”

有了他这句话,老大夫沉沉看了他一眼,赶忙回身掀开帘子进了卫生所里。叫小刘的年轻人依旧只能紧张地在门外头来回走,一会儿双手合十在胸前念念有词,求爷爷告菩萨,一会儿伸长了脖子听着里头的动静,终于,“哇”的一声,里头传来了婴儿嘹亮的哭声。

但下一秒,小刘便见卫生所的帘子一掀,老大夫怀里抱着个用干净的白布包裹着的小孩,急匆匆从里头出来。

大夫的脸色惨白惨白,就跟见了鬼一样,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这把年纪的人了,应该是什么都见过了,但还是被吓得抖着双手,一把将那包东西塞进了小刘怀里。

小刘掀开裹布,等看清了里头的东西,当下也被吓得变了脸色,手一抖,差点将这包东西给丢了出去。

但好在他的反应快,迅速将布又包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那老大夫道:“大夫,千万别让我媳妇知道她生了……生了这么个东西。你就跟她说,跟她说……对,你就跟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让我给埋了,怕她伤心,就别看了。”

里头传来产妇虚弱的声音,是在叫唤外头的人。老大夫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想起里头还有个产妇没处理,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下了小刘的话,急匆匆掀开帘子回了里头,只留下小刘一个人抱着个热乎乎的肉团子。

里头的小手小脚时不时撑动着,小刘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最终还是抱紧了怀里那包东西,低着头就往山里走。

没走几段路,小刘便察觉前头站着一人,抬头一看,这黑漆漆的山道上,正站着一老者,面貌慈祥,身穿着道袍,显得仙风道骨。

他见了小刘,只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小刘怀里的那包东西上。

“来啦,老朽已在这候了多时,你这怀里抱着的孩子,生得可爱,可惜四肢粗短,掌厚,还生了一尾,老朽是来带它走的。你将它交给我,从此以后只当没生过这么个孩子,明日我会命人送去薄礼,就算作是补偿,至少能让你将一身旧债还清了。”

2

九宗论道,十年一次,以切磋道法为宗旨,今年天师堂为东道主,自是气势恢弘,礼数周到。

众阁派掌门牛老道算是来得晚的,这牛老道人如其名,比牛还犟,为此又有别名称他为“牛脾气”。因是九宗掌门之中岁数最大的,总把自己看得高了一辈,要是有半点礼数上的怠慢,这牛脾气能追着骂上个几十年。

约莫是怕了这牛脾气,天师堂掌门诸葛清是处处给他颜面的。听闻牛脾气已经到了天师堂地界,诸葛清早早地便已下山迎他。

若是仔细看,便可看到那山梯白阶上,一高一矮两人正齐齐往上走来。其中一人身量高瘦,青色道袍,白色尘拂,两袖清风当得上仙风道骨。另一人身量矮些,穿的是宽松的黑色练功服,脚踩功夫鞋,背着手,黑着脸,看着便不是好相处的。

“诸葛老弟,人可都到齐了?”牛脾气虽上了岁数,但不愧是众阁派掌门,一身铁拳硬功夫,这山阶高百尺,也未见他大喘气。

“算上牛掌门,约莫可算到齐了。”青色道袍的老者徐徐笑道,“九宗来了八宗,阴阳道一贯没人,谈起九宗时,故而总在末流,这一点,牛掌门是老前辈,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也是,阴阳道称得上佼佼者的陈家,早在百年前就被灭了门,从此以后,便没哪个敢自称阴阳世家了。”

牛脾气先是点了点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我怎么听闻,年轻一辈的,方家还算不错,阴阳斋姓叶的不是也颇有名气,老一辈没人了,年轻一辈也没人了?”

诸葛清也不答,牛脾气自己略一思索,便又想通了,自问自答道:“罢了,修阴阳道的,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本就难打交道得很,没什么好切磋的,不来倒也干净。”

二人正踏上最后一阶,忽见前方有两人被几个手执长棍的小道拦了去路。

其中一人双手插着兜闲闲地侧身站在那,好像事不关己似的,生得倒是俊朗,眉目之间温润闲散,倒有几分无拘无束的潇洒恣意,只不紧不慢地站在后头,看着自己的同伴与那几个小道争论不休,时不时不痛不痒地喊几句“加油”。

再看另一人,身量略比刚才那人矮了一些,但也算挺拔的,虽是个男子,却生了张雌雄莫辨的娃娃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几个说不通道理的小道士给气到了,气得翻了个大白眼,差点就要上手。

牛脾气本还有闲情逸致打量着那二人,待看清了那被气得险些要动手的人的模样,上一秒还在诸葛清面前摆着老前辈的谱,下一秒,这黑脸牛脾气便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把年纪的人了,竟是屁颠屁颠地撇下诸葛清几个,快步迎了上去,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表情激动,差点喜极而泣,“师叔祖,师叔祖,邱师叔祖,您怎么来了!”

边上突然冲出个黑脸老头,吓了邱引好大一跳,又看黑脸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哭鼻子,邱引很是为难,边上的李秋白好心地开口提醒了一句:“众阁派牛掌门。”

“哦牛掌门,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时半会被他吓到了!”邱引昂首挺胸,轻咳了两声,装腔作势地拍了拍牛脾气的肩膀道:“小牛啊,你怎么晒得这么黑了,我差点没认出你。”

“弟子打小便生得黑。”牛脾气边抹眼泪,边规规矩矩答道。

“呃……”邱引着实被噎了一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对牛脾气是有些印象的,提起牛脾气的名字邱引就怕,这厮是最古板的,最爱讲规矩,要是多相处半刻,能让他烦死。

此突发状况,倒是让那几个先前拦了李秋白和邱引去路的小道士懵了,皆是不知所措。

反倒是同牛脾气一道上山的诸葛清若有所思地缓缓眯起了眼,然后笑着解了围。

“原来是众阁派的老前辈,此前坊间传言出现了无畏境的高手,我等一直未能当真,心思前辈早已是遁世的高人,怎会轻易现世。莫说我天师堂这些个看山门的小弟子了,就是诸葛清只怕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说罢,诸葛清板起脸呵斥那几个不识好歹的小道士,“还不快退下!”

“今日邱师叔祖在,必当是上座,弟子定寸步不离侍奉左右。”

牛脾气那句“寸步不离”,着实令邱引打了个抖,正寻思着怎么推脱呢,忽见那天师堂掌门诸葛清客客气气地作了个“请”的姿势,待目光落在邱引身边的李秋白身上时,那诸葛清故作不经意地又问了句:“不知这位是?”

“哦,李秋白,无妄斋的主人,你之前不是见过,他啊,他是我的小跟班。”邱引的反应也快,好不容易占了一回李秋白的便宜,更是小人得志,作威作福使唤李秋白道:“小跟班,快,快扶着我。”

邱引这话,也不知诸葛清那老狐狸是信了还是没信。

要知,邱引如今是仅存的四大宗师之一,虽只是四大宗师之中的末流,可修为也在他们之上。众阁派那帮只知武道的莽夫,若非出了个无畏境的高手,又何至于在九宗之中处处被礼让三分。只是四大宗师之中余下的三人,包括榜首容辞在内,早已是死的死,灭的灭……

邱引一面忍受着黑脸牛脾气在自己边上唠唠叨叨,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分明若有所思的诸葛清,心里不免有些不安,小声问走在自己边上若无其事的李秋白道:“那老狐狸半天没说话,咱们是不是露出马脚了?哎,我就说今天不宜出门,咋碰上了这个牛脾气!”

“还是找幼鱼要紧。”李秋白似笑非笑地抬起嘴角,连看都没多看那诸葛清一眼。

“也是,要不我直接让那诸葛老道把小鱼儿交出来不就得了!”

“他既使了些手段,才将幼鱼引上了门,你以为,他会轻易承认幼鱼在自己手上?”

李秋白看邱引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智障,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若是反倒被人家倒打一耙就不好了,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3

天师堂依山而建,地势复杂,林幼鱼知道,自己是赶上了九宗论道这样的大日子,诸葛清那老狐狸见未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又唯恐在九宗论道这样的大日子出漏子,便想将她困于天师堂,择日再处置。

两个小道士领命,在林幼鱼背后推推搡搡,前方是潮湿阴暗的台阶,黑漆漆,只知不断往地底下延伸,但却并不能看清底下到底是什么。

林幼鱼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时未能看清脚下的路,阶梯踩空,所幸剩下台阶并不多,林幼鱼膝盖着地,双掌撑着,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那两个小道士也被吓了一跳,又听到底下传来低低的喘息声,这才回过神来,大约越是理亏越是声势浩大,两人提高了嗓门呵斥道:“这里机关重重,一不小心就要你的命,你最好老实点,别乱跑,出了事,连我们都救不了你!”

机关重重……

林幼鱼略微动了动手掌,掌心传来刺痛,知道是自己先前擦破了皮,她只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便一声不吭地站起了身,略微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浮尘,然后二话不说地……跑。

后头两个小道士听到了底下传来往深处跑去的脚步声,愣了愣,互相呆滞地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二人拔腿便往里头追去,可还没追几步,便听得前方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林幼鱼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脚下一阵颤动,人也瞬间随着坠了下去。

“她她她是不是掉到下面去了?你,你去看看!”

“我不去,我听师兄说,底下关着东西,会吃人,要去,要去你去……”

两个小道士互相推诿着,就是谁也不肯追下去,二人推推搡搡半天,最终是齐齐拔腿落跑。

林幼鱼顺势下坠的势头一顿,只听胳膊处一声闷响,是错了位,四周静悄悄的,透着一股难闻的腥味,在林幼鱼坠下的一瞬间,终于有了响动,是从林幼鱼正前方传来的,像是沉重的金属摩擦拖拽发出的声响。

“什么人!”

林幼鱼警惕地低喝出声,然后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迅速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去,直到后背抵靠上了坚硬而又冰冷刺骨的岩壁,退无可退。只这么一番动作,林幼鱼捂着已经错位的胳膊,早已是一身的冷汗淋漓。

视线好像已经勉强适应了黑暗,林幼鱼低喘着气,抬起头来,隐隐约约看到黑暗中缓缓走出的庞然大物,粗厚的四肢,庞大的身躯,垂在身后的尾巴,像是,一只老虎!

林幼鱼的呼吸一紧,当下只能垂下未受伤的那只手,忽地在地上摸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石,她浑身的每一处地方都陷入了戒备,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那朝她靠近的庞然大物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停在了中途,拴住它的是粗厚的铁链,铁链早已绷直……林幼鱼顺着视线往上,待看清了那庞然大物的模样时,竟然是愣住了……

那东西四肢粗厚,藏着利爪,身量庞大,是一只成年的虎身。可它,它却长了一张脸,一张人脸。

就在林幼鱼处于极度的惊愕和戒备中之时,对面那庞然大物忽然伏低了身子,四肢弯曲,将自己的头低靠在两个前肢之中,摆出的……是一副示好而又小心翼翼的姿态,“你也被关起来了?”

“你……会说话?”林幼鱼依旧未放下戒备,只是远远地盯着对方,只是出口的话,还是难掩惊愕和难以置信。

“我本来就会说话。”那东西保持着这个示好的姿势,似乎反倒是它有些怕林幼鱼,胆量和它的个头并不成正比。

“他们说,是我母亲在怀我的时候,我父亲误挖了个肉团,以为是大补的太岁,就给怀孕的妻子,也就是我母亲吃下了。后来我母亲肚子痛,医生检查出肚子里的胎儿畸形,要打掉。”

“还是天师堂的诸葛天师仁慈,上门对我父亲说,世间无奇不有,有人集灵气炼丹,也有大自然自己产生的丹,我父母误食了丹,才让肚子里的孩子异化。诸葛天师给了他们两条路,或是打胎,或是生下来,由诸葛天师带走。”

林幼鱼握着碎石的手已隐约有些放松,但仍是警惕地打量着对面的人面虎身,又见它的皮毛之上深一块浅一块,竟是伤痕累累,不由得皱了眉,“天师堂的人虐待你了?”

“没有,他们是我的恩人,收留我已经很不错了。”

那人面虎身急忙摇头,似乎是生怕林幼鱼误解,又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那张人脸变得有些沮丧,“反正我的父母本来就没打算要我,他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从诸葛天师这里换一笔钱。天师堂能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诸葛天师还说,古时吴人的图腾也是人面虎身,叫作‘天吴’,猎人常常身披虎皮假扮天吴,因为天吴是吴人的始祖神,所以他还给我起名叫做‘天吴’。”

天吴的话音刚落,它与林幼鱼身下便忽然开始颤动起来,四面八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上方不断有落灰掉下,从天吴无措的神情来看,它似乎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林幼鱼的面色顿时一变,也是恢复戒备和警惕,出声警告了一句:“小心。”

4

天师堂演武场,是天师堂弟子演练阵法之地,依山形地势而造,四周高阔,中谷下陷,高阔处形成天然的看台,视野极好,下陷处四面八方皆是岩壁,又有天罗地网罩着,逃无可逃。

“诸位同仁,今日既是九宗论道,天师堂为东道主,当行抛砖引玉之职。”

诸葛清一身仙风道骨,手持白色尘拂,声如洪钟,“传闻有兽,居昆仑南渊深三百仞,类虎而人面,大凶,天师堂座下弟子数年前在外游历,遇此凶兽,幸而诸弟子修行刻苦,齐心创伏虎阵将此孽畜拿下,今日便由天师堂弟子献丑,演示所创伏虎阵。”

话落,诸葛清尘拂一扫,当下轰隆隆的声音自下方传来,中谷开裂出一线天,裂缝越来越大,竟是缩进了两侧岩体中,再下方,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上升。

“依山势而建,还有机关重重,堪称是鬼斧神工!”

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这倒让没见过世面的邱引颇为好奇,伸长了脖子,又嫌看不清楚下方的情形,将屁股从座上挪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边上的牛脾气老道也跟着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邱引看着都怕,不情不愿地又坐了回来,牛脾气这才又老老实实跟着坐了下来。

只见那下方轰隆一声,地表一颤,紧接着就不再颤动了,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去,顿时全场哗然。

那下方赫然出现了一处武斗台,与山壁石岩浑然一体,四面八方悬着无数铁索,而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竟果真是一只类虎而人面的凶兽!

诸葛清一声令下,八名天师堂弟子纷纷跃入演武场,位居八个方位,稳稳立于半山腰,他们皆手持尘拂,居高临下垂眸下睨,齐齐发声:“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急急如律令!”

声势高昂,伴随令至,他们手中尘拂瞬间有如利剑,坚硬无比,又有如无数根尖针,从八个方位齐刷刷往下方冲去,像下雨了一般。

下方的虎身人面凶兽只能东逃西窜,狼狈得如败逃的蝼蚁,而在这天罗地网之下,无数根尘拂上的细丝如尖针入肉,硬生生地将那庞然大物给穿透了,又有八个方位牵扯着,竟让那东西逃无可逃。

与此同时,位处阴影覆盖的凹壁处的林幼鱼,只能捂着自己受伤得不能动弹的那只手,紧咬着唇,眼睁睁看着天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八名天师堂弟子高高在上,好一通气派,惹得上方有人慷慨叫好,说天师堂的伏虎阵果然厉害。

天吴被无数白丝穿体,它的眼神哀伤而又痛苦,一动不敢动,眼底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它浑身都在颤抖着,无论他们如何对待它,天吴皆半点也不敢反抗,这算……哪门子的伏虎阵!

林幼鱼紧咬着唇,她知道此刻对她而言,在这里待着不动是最好的选择,但若是如此视若无睹,她和天师堂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若是这时候李秋白在,他会怎么做?他会怎么做!

就在此时,那八方而来的无数白丝皆“刷”地一下,再次从天吴身上穿体而出,被牵扯在半空的天吴轰然坠下,那八名天师堂弟子交换方位,再次念动口诀,眼见着要再次动手……

“住手!”林幼鱼想也未想,没有更多的时间容得她犹豫了。

上方的人未料到会突然冲出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来,众目睽睽之下,又断然不可在众人面前无视那丫头的安危贸然下手,一时竟让那八名天师堂弟子犹豫了。

林幼鱼捂着自己的手狼狈地挡在了天吴面前,她仰着头,匆匆扫了上方居高临下的天师堂众人一眼。而被她瘦弱的身躯护在后头的天吴,却只是小声地哀求她:“你不要站在这,很疼的,我受得了,你肯定受不了……”

“你当真相信,天师堂收留你是怜悯你?”

“你当真相信,这世上会有哪个父母,承受怀胎十月之苦,就为了换一笔钱把你生下来?”

“你真的相信……一个仁慈的修行者,会为了虚名在这自吹自擂,吹那伏虎阵的厉害?”

5

天吴怔怔地看着林幼鱼,看着她瘦弱的背脊却挺得直直的,看着她眸光明亮不闪不避,好像什么都不怕的模样。

那八名天师堂弟子迅速朝高台之上的诸葛清看去,也不知是得到了什么信号,原本因林幼鱼的出现而乱了心神的八人顿时交换了个眼神,再次甩出尘拂,念动二十一字真言。历史再次重演,无数根白丝俯冲而下,从四面八方横穿而过,将天吴死死地牵制在了半空中。

而后,八人又以食指自其中一根白丝上抚过,白丝如刃,当即指腹见血,只见他们凌空画符,口中起咒道:“以演洞章,次书灵符,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当下一阵狂风气势腾腾,猛烈的罡风像利刃一样,“刷”地将林幼鱼掀起,她被狠狠摔在了岩壁之上。

林幼鱼的面色一变,背脊的剧痛只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摔碎了一般,但这股将她重重掀至岩壁的猛烈力道才刚刚撤去,就在此时,那岩壁之上砂土嗡嗡鼓动着,顿时有尖锐的一端凭空凸起,自她的手脚穿出,洞穿手心,紧锁双足。

事发突然,直到他们朝着林幼鱼动手的这一刻,高台之上诸人才看清被天师堂弟子以术法牵制的另有其人,一时间众人哗然,皆不知林幼鱼是怎么出现在天师堂,又怎么出现在如此危险之地的。

李秋白在看到林幼鱼的这一刻,原是对这伏虎阵兴致缺缺,颇有些漫不经心的面容之上,顿时一凝,冷冽了下来。

眼见着李秋白已经坐不住要动手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一向莽撞的邱引加重了力道,按住了李秋白的手,严肃无比地劝了一句:“你在这动手,那些老家伙的眼睛毒得很,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李秋白闻言,微微皱眉,似乎的确是有所犹疑。邱引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又冲着李秋白挤眉弄眼示意道:“他们完蛋了,真的,不信你看,我们家小鱼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李秋白顺着邱引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内场有一瞬的气氛微妙,似乎要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故。

此时此刻,那被无数根白丝穿体悬在半空的天吴,怔怔地抬起头望向被掀至岩壁之上洞穿了手脚的林幼鱼,她的脸色苍白,手心有鲜艳的血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淌。看着正在受着屈辱和痛苦的林幼鱼,天吴竟满脑子都是林幼鱼刚才句句当头棒喝的三问。

“你当真相信,天师堂收留你是怜悯你?”

“你当真相信,这世上会有哪个父母,承受怀胎十月之苦,就为了换一笔钱把你生下来?”

“你真的相信……一个仁慈的修行者,会为了虚名在这自吹自擂,吹那伏虎阵的厉害?”

它无法再看着为了护着它站在自己面前的瘦弱身影,被他人如此欺凌……

忽然,那被八方尘拂编织的天罗地网洞穿躯体悬于半空的庞然大物动了!

天师堂弟子没有想到天吴会反抗,多少年了,从未反抗过的天吴竟然反抗了。它嘶吼出声,发出威风凛凛的虎啸,然后前肢猛然抬起,回身,那无数根尘拂的白丝瞬间被崩断,猛烈的力道连带着手持尘拂的八名天师堂弟子均被掀落,从高高的山壁上被甩了下来。

八人纷纷被掀翻,压制在林幼鱼身上的力道也顿时一撤,林幼鱼自上头坠了下来,有许久……她都只是低着头,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试图想爬起来,却只是满头满脸的冷汗,低喘着气,久久没有成功。

一道沾满血腥味的身躯缓缓地停留在了林幼鱼的面前,林幼鱼察觉到了它的到来,抬起头来,只见早已是伤痕累累的天吴站在了她的面前,此刻正回头看她。

只匆匆看了她一眼,确认了林幼鱼并无大碍,然后便回过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已经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摔下来的天师堂弟子,发出了令人胆颤心惊的吼声。

林幼鱼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得到了鼓舞一般,她缓了一口气,积攒了些力气,抬起头来,看着高高立于演武场之上的诸葛清,看着九宗之人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林幼鱼的身形晃了晃,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

直到此刻,一直挡在林幼鱼面前,防备着天师堂弟子再次突袭的天吴,这才面孔一松,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在林幼鱼面前倒了下来。它伤痕累累,早已是道道深可见骨,刚才那一下挣脱,必是又让伤势加重了,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林幼鱼动作温柔地轻轻抬手,抚了抚天吴背上早已湿淋淋沾着血的毛发,像是在安抚它。

然后,当林幼鱼再抬起头之时,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那八个被掀落在地的天师堂弟子,眼神坚定,而又冷冽,她将自己的衣衫撕了一块布条下来,是边缠着自己受伤的手,边对前方的天师堂弟子说的。

“都在一个场上,这才公平。”

6

都在一个场上,这才公平。

轻飘飘的一句话,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可莫名的,令人心生了一股寒意。

那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天师堂弟子,此时此刻,竟在一个伤痕累累的小丫头面前,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着其中一人要动手,意图先发制敌,林幼鱼只眼锋匆匆一扫,然后便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专注无比,她早已鲜血淋淋的手抬起,凌空画符,口中吟咒:“以演洞章,次书灵符,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尾音出口的刹那,林幼鱼猛然睁开了眼睛,只见凛冽的罡风顿时横扫而出,犹如雷霆万钧之势,将那天师堂弟子一一震飞,紧接着,岩壁之下轰隆隆,砂石滚动,像是有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道要冲出,穿透他们的掌心,肩胛骨,脚骨……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竟比,天师堂所用时,更霸道……”

此刻林幼鱼的眼神冷冽,依然一步步朝着那已然一败涂地的天师堂弟子走去,眼底的怒意似还未消。忽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唤她的名字,“幼鱼丫头……”

林幼鱼的身形一颤,猛然回过身来,抬头,见了那站在她面前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容,林幼鱼有一瞬的出神,被乱了心神,“爷爷……”

“幼鱼,不得胡闹。”眼前的爷爷用她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语气,让她不得胡闹。

直到这一刻,林幼鱼犹如硬生生被人在寒冬腊月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了脚,眼底清醒无比,又难过无比,愤怒无比。如果是爷爷,看到伤痕累累的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绝不是让她不许胡闹。

“岂能容你,一而再再而三,欺辱我,欺辱爷爷!”

林幼鱼的眼神一沉,垂在身侧的五指弓起,脚下的地面当即有砂石翻滚,随即凝结成锋利的形状,握入林幼鱼的手中。她不由分说地手持着利刃,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朝着眼前的“林民全”冲了过去。

果不其然,刀刃逼至对方眼前,还未来得及触及分毫,前一秒还活生生站在林幼鱼面前的“林民全”,下一刻,便瞬间像泄气了的皮球似的,身子一软,落地,只余一副皮囊。

林幼鱼见状,一时脱力不及,尖锋一收,身体里的力气像被瞬间抽干了一般,身形一颤,险些跌跪下来。恰在此时,一道身穿白衫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顺势在林幼鱼的后背与后膝处一托,便将早已耗尽了力气的林幼鱼给打横抱了起来。

林幼鱼抬眸的瞬间,眼底轻颤,情绪翻滚异常复杂,想说的话尚未脱口而出,便听到看台高处传来邱引的惊呼声,是没能拦下突然动手进入演武场的李秋白,“哎李秋白!”

眼见着李秋白要堂而皇之将人带走,天师堂一众弟子自是不肯,刚要有所动作,只见李秋白的眼神冷飕飕一扫,竟是异常吓人。邱引会意,自是不能在这时候拖李秋白的后腿的,当即拍案而起,气势汹汹道:“谁敢拦我兄弟去路!”

邱引这一吼,相当有面子,且不说众阁派头一个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便是诸葛清,他们在背地里使了些不干净的手段,他也不愿此事牵扯进宗师级别的邱引,闹到了更复杂的地步,此刻自然也是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

邱引见自己的面子这么好使,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得寸进尺道:“那小脑斧我也要带走,它救我们小鱼儿一次,我这人恩怨分明,肯定得还一次。”

眼见着邱引和李秋白堂而皇之将林幼鱼从天师堂带走,还大摇大摆地将天吴也一并带走,诸葛清就是再不高兴,也必然不会摆在脸上的。

“我早说过,这孩子性子烈,恩怨分明,你使了这么一通卑劣手段,必然是被这孩子恨上了,不将天师堂搅得天翻地覆才怪,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丢尽了天师堂的脸。”

女子的声音传音而来,是只有诸葛清能听到的,那口吻间不乏奚落之意,倒是诸葛清丝毫不恼,反而眯起眼睛笑了,像是在回答女子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谁说今天毫无收获,竹篮打水一场空?”

7

綦(qi)江刘家村。

李秋白封了天吴体内的丹气,因而此刻趴在林幼鱼怀里的天吴,虚弱得像一只虎斑猫。除了,长了一张眉清目秀的男孩的脸。

林幼鱼抱着天吴,隔着一条乡间公路站在那,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一栋乡下民宅,透过那扇窗户,恰是主人的卧室,正在月子里的妇人正抱着孩子,温柔地与孩子说着话。

“他们又生了弟弟……”天吴说这话时,显见着是有些沮丧,然后将头埋进了林幼鱼的臂弯里,有些闹脾气,“算了,我不想再看了,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们在带你来之前,见过你的父亲。”林幼鱼轻声安慰天吴道,“当年你父亲误将外丹当作太岁给你母亲吃下不假,但当时你母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当夜便喊肚子疼,甚至来不及送县医院,只能在乡卫生所生产,直到生下了你……”

“你父亲见了你的模样,吓坏了,只匆匆想将你送走,不敢让你母亲见到你,她的身体很不好,怕刺激到她,只能骗她是生下了死胎。”

天吴将脑袋从林幼鱼的臂弯中探出来,仰着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林幼鱼,似乎是等着她说下去,说更多有关它父母的事。

“后来,有道士上门,说世上容不下你这样的,会带走你,好好地收留你,还说要给你父亲一笔钱。但你父亲大约是心中有愧,尽管那些年家中有二老病重,借了不少债,他也不敢收下那笔足以让他偿还清外债的财物,只盼着他们能好好待你。”

说着,林幼鱼指向窗户那头抱着襁褓婴儿的妇人,“你看,那裹着你弟弟的襁褓不是新的,他们说,是当年你妈妈为你准备的,这些年,她总惦记着你,时不时便将这襁褓拿出来看看,现在有了老二,总说是你又回来找她了。”

远远地,传来了小货车靠近的声音,是这家男主人下山赶集回来了,林幼鱼低头看着天吴,冲它弯起眼睛笑了,天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急忙低下了头,垂下了尾巴,催促道:“走吧,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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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幼鱼在天吴的百般催促下,只好带着它回了车上,邱引和李秋白已经在车上等她了,见她这么快又将天吴抱回来了,邱引一脸好奇地回头问了句:“真不进去见见啊?”

天吴是用屁股对着邱引的,甩了甩尾巴,传来了闷闷的声音,颇有些别扭,又有些沮丧,“我知道这世上有人一直爱着我就好了,不见,还是不见了,免得她看到我,还得再伤心一回。”

“行吧,不见就不见吧。”邱引不明白它一只屁点大的猫崽子哪来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便也不再多问,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踩下了油门,“回家咯!”

一时间,车内一阵沉默,只余下邱引有一搭没一搭的口哨声,就连郁郁寡欢的天吴,没过多久就已经开始翻着肚皮呼呼大睡了。

许久,才听得车后座,传来了林幼鱼低低的声音,“李秋白,他们是冲着我去的,对不对?爷爷带着我走南闯北,实则是东躲西藏,最终也是因我而死的……对吗?”

副驾上一手支着头闭着眼睛的李秋白这才懒洋洋地缓缓睁开了眼皮,然后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搪塞了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林幼鱼却半点没有要被搪塞过去的意思,她也不傻,第一次使用九龙阵,这次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她依然使出了天师堂弟子才能使出的术法。

“这些……算天赋吗?可这天赋是好是坏?爷爷不教我本事,你也不教,这些,和我身上拥有的东西,一定有关联吧?”

“哎,小鱼儿,这你可冤枉了李秋白,他可不是什么都没替你做……”邱引一副在线吃瓜的模样,连口哨都不吹了,听到这,还是忍不住插了嘴,被李秋白轻飘飘一瞥,邱引闭了嘴,象征性地又吹起了口哨,耳朵却拉得老长。

林幼鱼缓缓地垂下了眼帘,如此要强的她,罕见地头一回在李秋白面前放低了姿态,认了错,“这次闯天师堂……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怪不得你,是他们做得不地道。”说到这,李秋白再一次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似乎半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在闭目养神之际,似有若无地缓缓勾起了嘴角,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毕竟,我无妄斋的人,不是他们想招惹就能招惹得起的。”

就是林幼鱼不将天师堂搅乱,他李秋白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编者注:本文为《最强宗师》系列第八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关注系列专辑,及时收看更多精彩故事~

(温馨提示,本系列所涉及风水理论、符箓术法、门派分支等均为扯淡,请勿较真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