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之影 影之海 上 第三章

1

她在将近傍晚时分醒来,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入夜之后,持续和妖魔奋战。她每天睡在草丛中,只能靠少得可怜的果实充饥。三天的时间过去了。

她太疲劳了,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倒头就睡,只是仍然无法消除饥饿。只要握着玉珠,似乎不会饿死,但并无法让挽辕饥肠有饱足的感觉,阳子觉得胃里好像养了无数只会啃食自己身体的虫子。

第四天,她终于不想再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希望可以遇见什么——虽然阳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抱着一丝期待连续走了几天,但不得不承认,继续这样走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必须赶快寻找景麒的下落。想要找人,就必须去人多的地方,可是一旦被人发现自己是海客,就会再度被抓起来,发生和之前相同的情况。

先要去找件衣服。只要改变衣着打扮,也许别人不会发现自己是海客。

问题是要去哪里找衣服。

阳子不知道这里使用什么货币,但她身无分文,不可能买衣服,于是,剩下的方法就很有限。除了用剑威胁他人抢劫以外,就只能偷窃了。

虽然她早就注意到衣着的问题,但她没有勇气偷窃,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了四天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

阳子必须活下去,况且并不是要杀人,把尸体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继续犹豫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阳子躲在粗大的树干后,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看似穷苦人家的房子聚集在山谷中,太阳高挂在天空,远处的农田中有不少人影。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应该正在农田里干活。

她下定决心后,慢慢走出树林,走向村庄内最靠近树林的那栋房子。房子没有围墙,周围有好几块不大的农田。黑瓦屋顶,白色土墙有一半已经剥落。墙上有看似窗户的空洞,并没有装玻璃,只有像百叶窗般的木窗板,但都敞开着。阳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后,靠近那栋房子。虽然她现在看到任何妖怪都不会发抖,但此刻不得不咬紧牙关,因为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

她从窗户悄悄向内张望,看到里面泥土地的房间内有一个炉灶和一张桌子,似乎是厨房兼饭厅。屋内没有人影,她竖起耳朵,也没有听到动静。

她沿着墙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水井旁有一道木门,用手一拉,木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阳子屏住呼吸,看向屋内,终于确认屋内没有人。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走进屋内。

泥土地房间差不多三坪大,虽然很简陋,但有「家」的味道。四周是墙壁,有家具、有生活用品,光是这些东西,就让她想家想到快要哭出来。

她看到这个房间内只有几个架子,于是继续走进唯一的一道门。轻轻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卧室。房间的两个角落各放了一张睡床,看起来比之前在牢房内的稍微好一点,除此以外,还有柜子、小桌,另外有一个大木箱。这个家似乎只有这两个房间。

她确认窗户敞开后,走进房间内,关上了门。她先检查了柜子,确认里面没什么东西,才打开木箱的盖子。

里面放了很多布料,但并没有衣服。她巡视房间,找不到其他放衣服的家具,她猜想一定在这堆布料中,就从上到下开始翻找。

她把整个箱子里的东西部清空了,发现里面只有几个放了杂物的小盒子,还有床单、薄被,和阳子根本穿不下的儿童衣物。

不可能没有衣服。她再度打量房间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阳子跳了起来,心跳加速。她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但觉得很遥远,似乎不可能在门外的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走到窗边。

——不要进来。

隔壁房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阳子愣住了,呆立在箱子前散乱的布堆中。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拿剑柄,但停下了手。

她为了生存而进屋偷窃,因为失风恼羞成怒。拔剑威胁对方固然简单,但如果对方不感到害怕,就必须挥剑攻击对方。她无法对人类挥剑。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阳子在这场为了生存的赌局中落败了。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女人走进卧室,像痉挛般地发着抖,杵在那里。刚迈人中年的女人个子很高大。

阳子并不想逃,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渐渐平静。一旦被抓,就会被送去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如果一切因此结束,就终于可以忘记饥饿和疲劳。

女人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她脚下的那堆布,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家没有值得偷的东西。」

阳子等待着女人发出叫喊。

「……还是你在找衣服?你想要衣服吗?」

阳子手足无措,只是默然不语。女人似乎认为她的态度是表示肯定的意思,便走进了卧室。

「衣服在这里。」

她走过阳子身旁,走向睡床。她在睡床前跪了下来,卷起床上的被子后,打开下方的抽屉。

「那个箱子里都是一些不用的东西,像是死去的孩子生前的衣服。」

她在说话的同时打开抽屉,从里面把衣服拿了出来。

「你想要什么衣服?虽然这里只有我的衣服而已。」

女人回头看着阳子,阳子张大了眼睛。女人看到她没有回答,摊开了手上的衣服。

「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些衣服都太老气了吧?」

「……为什么?」

阳子轻声问道。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叫喊?她为什么没有逃走?

「为什么?」

女人回头看着她,但阳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女人略微紧张的脸上露出笑容,继续找衣服。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有海客逃走了。」

阳子没有说话,女人苦笑起来。

「这里有很多人脑袋僵硬,说什么海客会让国家毁灭、会发生不好的事,甚至把蚀的现象也说成是海客引起的,简直笑死人了。」

说完,她从上到下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妖魔……」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喔,原来是被妖魔攻击。最近有很多妖魔出没,你居然平安无事。」

女人说完,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吧,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阳子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我去给你准备吃的,你用热水洗个澡,然后再来考虑要穿什么。」

女人急忙走回隔壁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回头看着仍然呆立在那里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蹲了下去。

「真可怜。」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掌拍了拍阳子的背。

「真可怜,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阳子压抑在内心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呜咽冲破了喉咙,她像胎儿般缩成一团,放声大哭。

2

「总之,先换上这件衣服吧?」

女人站在屏风后,递给她一件白色衣服。

「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吧?那就先换睡衣。」

阳于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人安慰哭成泪人儿的阳子,为她煮加了红豆的甜粥,又在大盆子里装了热水,让她洗了澡。

折磨了她很长时间的饥饿终于消失,她用热水洗了身体,穿上干净的睡衣后,似乎终于重新做回了人类。

「真的很感谢你。」

阳子从刚才洗澡的屏风后方走了出来,再度对女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

阳子刚才打算偷她的东西。

阳子正视女人时,发现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女人的一对碧眼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先喝点热的,喝了这个之后,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对了,那个……不好意思,那把剑先交给我收好,看了心里毛毛的。」

「好……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我叫中嶋阳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不一样,大家都叫我达姐。」

她在说话时,把茶杯递给阳子,阳子接过茶杯时问:

「达姐?怎么写?」

女人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达姐」两个字。

「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阳子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达姐,你认识名叫景麒的人吗?」

「景麒?我不认识——你要找人吗?」

「对。」

「他是哪里人?巧国的人?」

「我只知道他是这里的人。」

达姐苦笑起来。

「光靠这个线索很难找到,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个国家的哪一带。」

阳子低下了头。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我想也是。」

达姐说完,放下了茶杯。

「这里有十二个国家,这里是十二个国家中位于东南方位的国家,名叫巧国。」

阳子点了点头。

「太阳升起的方位是东方?」

「对,这里位在巧国的东方,地名叫五曾。从这里往北走十天左右,有一座高山,越过那座山,就是庆国。」

阳子看着达姐在桌上写的字。

「从这里一直往东走的海岸一带叫配浪,沿着大路一直走,差不多要五天时间。」

原本完全不了解的状况终于渐渐有了眉目,她终于觉得自己身处某个世界。

「巧国有多大?」

达姐为难地偏着头。

「你问我有多大,也不好回答。对了,从巧国的最东端走到最西端,要三个月。」

「……这么久?」

阳子瞪大眼睛。虽然她无法正确衡量一天可以走多少路程,但至少知道是超乎自己想像的距离。

「那当然啊,毕竟也是一个国家啊。从南走到北,应该也差不多。去邻国要越过山或是海,所以要花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然后有十二个国家……」

「对。」

阳子闭上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没来由地把这里想像成小人国的世界。在这么大的地方,要怎么找一个人?除了知道景麒这个名字以外,没有任何线索,光是在这个世界走一圈,就要花四年时间。

「你刚才说的那个叫景麒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只知道他应该是这里的人,是他带我来这里。」

「带你来这里?」

「对。」

「喔,原来还有这种事。」

达姐露出感叹的表情。

「这种情况很少见吗?」

「是我孤陋寡闻吧。」

达姐苦笑着说。

「我对海客也不是很了解,而且也很少有机会见到。」

「……是吗?」

「是啊——他应该不是普通人吧,因为他可以做我们这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应该是神明、仙人或是妖人……」

阳子惊讶地看着达姐,达姐露出笑容。

「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去你们的世界,或是把人带来这里。既然不是普通人,那不是神仙,就是妖魔啊。」

「我知道有妖魔……还有神明和仙人吗?」

「有啊,虽然我们无缘接触上面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很少会下来凡间。」

「上面?」

「就是天上啊,虽然也有些仙人住在凡间,但君王和州侯都住在天上。」

阳子偏着头纳闷,达姐露出苦笑。

「每个州都有一个领主,这里是淳州,所以称淳侯。由王任命,治理整个淳州。州侯不是普通人,长生不老,具有神力。总之,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景麒也是这种人吗?」

「不知道。」达姐继续露出苦笑。「至于仙人,就是那些国家的高官,还有王宫里的人,就连在王宫打杂的人都是仙人。人类无法去天上,王宫在天上,所以在王宫的人都是仙人。君王是神,仙人由君王任命,除此以外,也有靠自己的力量得道成仙的人,这些人通常都抛弃了尘世。反正这些人和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当然也不可能遇到。」

阳子把达姐的话记在脑海中。如今听到的任何知识都很重要。

「海里有海龙王,治理海底世界,但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童话故事。果真有龙国的话,那里的人应该也不是普通人。除此以外,听说有些妖魔也可以变成人形,所以称为妖人。大部分只是和人类很像而已,但也有的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达姐说完,拿起陶瓷瓶,为阳子加了凉茶。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属于妖魔的国家,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人和妖魔毕竟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生物。」

阳子低下了头。虽然增加了很多知识,但状况好像比之前更不明朗。

景麒不是人类,那他到底是谁?骠骑、芥瑚和那些奇妙的怪兽应该是妖魔吧?所以,景麒也是妖人吗?

「请问……有没有名叫骠骑、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

达姐露出纳闷的表情。

「……没听说过这些妖魔,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还有宾满。」

达姐显得有点惊讶。

「宾满吗?那是战场和军队里的妖魔,听说没有身体,眼睛是红色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阳子忍不住抖了一下。由此可见,冗佑是属于名叫宾满的妖魔,而且,目前正附依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出实情,达姐一定会害怕,所以阳子只是摇了摇头。

「……还有蛊雕。」

「蛊雕。」

达姐挪了一下身体,写下了「蛊雕」两个字。

「那是有角的鸟,很凶猛,会吃人。蛊雕怎么了?」

「我被蛊雕攻击。」

「怎么会有这种事?在哪里?」

「在那个世界……我被蛊雕攻击,所以逃来这里。蛊雕好像是来找我或是景麒的……景麒说,逃来这里才能得救。」

「有这种事喔。」

达姐轻声说道,阳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望着达姐。

「很奇怪吗?」

「很奇怪,即使妖魔出现在山上,对这里的人来说,也是大事情。妖魔通常不会出现在人类生活的地方。」

「是……这样吗?」

阳子张大了眼睛,达姐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有妖魔出没,很危险,所以日落之后,就不再外出了。如果遇到像蛊雕那样凶猛的妖魔就惨了,但是啊——」

达姐皱起了眉头。

「妖魔和猛兽差不多,不会特别去追某一个人,更何况特地跑去那个世界。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阳子,你恐怕遭遇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

「是吗?」

「只是我不太清楚。最近妖魔越来越多,感觉不太对劲。」

听到达姐不安的声音,阳子也不安起来。她原本以为在这里,山上忧妖魔,和妖魔会攻击人类是稀松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入什么状况?

达姐似乎想要激励不由得陷入沉思中的阳子,用开朗的声音说:

「这么复杂的事,我们想也没用。对了,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阳子抬起头,看着达姐的,摇了摇头。

「……我只能去找景麒。」

阳子心里很清楚,即使景麒他们是妖魔,也不会伤害她。

「会花很长时间,不可能轻易找到。」

「……我知道。」

「但首先得过日子吧?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如果被邻居发现,又会把你送去县府。虽然我可以谎称你是我亲戚家的小孩,只是不可能长时间瞒下去。」

「……我不能给你添这种麻烦。」

「往南走,有一个叫河西的地方,我母亲住在那里。」

阳子看着达姐,达姐笑了笑。

「她在那里开旅店,我母亲即使得知真相,也不可能把你送去县府,她会雇你在那里工作——你有工作的意愿吗?」

「有。」

阳子立刻点头回答。寻找景麒应该很困难,所以首先必须找一个生活的地方,如果可以,她不希望继续过那种每到夜晚就必须和妖魔作战,食不果腹、露宿野外的生活。

达姐笑着点了点头。

「真了不起,但工作不会很辛苦,在那里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很亲切,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天可以出发吗?」

「没问题。」

「太好了。」达姐笑着说:「那就晚安喽。今晚好好休息,如果明天起床之后,觉得立刻上路太累了,也可以先在这里多住几天。」

阳子这次没有点头,而是深深鞠了一躬。

3

这张睡床睡起来的感觉有点像在榻榻米上铺一层薄被,入睡后的阳子在深夜醒了过来。

她看向房间另一个角落的睡床,发现达姐睡得很熟。她坐了起来,抱着双腿,干净的睡衣摩擦着干净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

鸦雀无声的深夜,关上木窗板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在厚实的屋顶和厚墙的保护下,小动物发出的动静并不会影响睡眠,连室内的空气都很温和混浊,她深深体会到这才是人类睡觉的地方。

阳子下了床,走向饭厅,拿出放在柜子里的剑。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经养成了深夜起床的习惯,如今,她不握着剑柄,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抱着用达姐给她的新布巾包起的剑,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说走路去达姐的母亲经营旅店的河西要三天时间,只要去那里,阳子就可以在这个世界找到安身之处。

她之前不曾有过工作经验,但内心的期待更胜于不安。不知道达姐的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道在那里工作的同事又是怎样的人。

在一栋房子内睡觉,早晨起床后,工作一天,晚上又睡在同一栋房子内。一旦开始工作,应该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无暇思考其他事。或许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的家里,也找不到景麒的下落,但如今她蟹得似乎都无所谓了。

阳子为终于找到落脚处感到安心,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抵在额头的布巾内发出清澈的声音。

阳子慌忙看着剑,发现包着宝剑的布巾发出微光。她战战兢兢地打开布巾,发现剑身像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发出淡淡的光芒,剑刀上有淡淡细小的影子。

她让迷蒙的双眼努力聚焦,影子终于变成了实像,如同电影般出现在阳子面前的,正是她自己的房间。虽然很真实,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但绝对不是现实,因为她持续听到好像在洞窟内产生回音的水声。

剑刃上出现的是母亲的身影。母亲在阳子的房间内走来走去。

母亲在房间内徘徊,打开抽屉,摸着架子上的东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打开五斗柜的抽屉时,门打开了,父亲出现在门口。

「喂,要洗澡了。」

阳子可以清楚听到父亲的声音。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继续检查抽屉。

「……去洗吧,水已经放好了。」

「要换的干净衣服呢?」

「你自己拿啊。」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咄咄逼人,父亲也毫不掩饰声音中的不耐烦。

「即使你整天在这里磨蹭,也没有用啊。」

「我并不是在这里磨蹭,我有事。要换的干净衣服你自己拿就好了。」

父亲低声说:

「阳子离家出走了,即使你整天坐在这里哭哭啼啼,她也不会回来。」

(离家出走?)

「她不是离家出走。」

「她离家出走了。不是有奇怪的男人去学校找她吗?还有其他的同伙,不是把学校的窗户都打破了吗?一定是阳子偷偷摸摸和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交往。」

「阳子不是这样的孩子。」

「你只是没有察觉而已,阳子的头发应该也是去染的吧?」

「不是。」

「儿女加入不良帮派后离家出走的事听多了,过一阵子对离家出走感到厌倦,自然就会回家了。」

「阳子不是这样的孩子,我没这样教她。」

母亲瞪着父亲,父亲也瞪着母亲。

「每个父母都这么说。闯进学校的那个男人也染了头发,阳子八成整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爸爸,你错了……)

「你不要说得这么过分!」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你知道什么?整天只知道工作、工作,把孩子的事统统推到我身上!」

「即使这样,我还是知道,因为我是父亲。」

「父亲?在哪里?」

「律子!」

「只要去公司上班,把钱拿回来就算是父亲?即使女儿失踪了,也没有向公司请假,没有任何积极的作为,这种人也算是父亲吗?你说她就是这种孩子?你根本不了解阳子,不要胡说八道!」

父亲在生气之前,先感到惊讶。

「你冷静一点,傻瓜。」

「我很冷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过。阳子正面临巨大的考验,我怎么可以不坚强?」

「你不是有你该做的事吗?既然很冷静,等做完该做的事之后,再来操心她。」

「……帮你拿换洗衣服就是我该做的事吗?是比担心孩子更优先、更了不起的事吗?你这个人只想到自己,太自私了!」

气得满脸通红的父亲没有说话,母亲看着他。

「你说她就是这种孩子?她一直很乖,即使是你对她提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要求,她也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很温顺坦诚,从来没有让我们操心。她无论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因为她对这个家并没有不满。」

父亲闷不吭声,把头转到一旁。

「阳子的书包还留在学校,她的大衣也还在,这样怎么可能是离家出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唯一的可能。」

「那又怎么样?」

母亲张大眼睛。

「怎么样?」

父亲一脸不悦地回答:

「即使她被卷入意外,你又能怎么样?不是已经报警了吗?我们在这里惊慌失措,阳子就会回来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还是要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示?这么做,阳子就会回来吗?我老实告诉你——」

「别说了。」

「如果阳子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入什么意外,她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

「你别说了!」

「你看新闻不是就知道了吗?发生类似的事,有人活着回来吗!所以我才对你说,她是离家出走!」

母亲痛哭失声,父亲看了一眼,气鼓鼓地走出了房间。

(爸爸、妈妈……)

阳子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剑刃上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张开眼睛,视野变得十分清澈,幻影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把剑。阳子无力地放下失去了光芒的剑。

她泪流不止。

4

「……我没有死。」

虽然依眼前的状况,也许死了更轻松,但阳子目前还活着。

「我没有、离家出走……」

自己多么想回家,自己有多么想念父母和温暖的家。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反驳爸爸……」

阳子把额头靠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真傻……」

明明不知道刚才所看到的是真是假,而且不一定是真实的事。

阳子坐了起来,擦了擦眼泪,用布巾包好剑。刚才看到的一切,似乎是这把剑产生的幻影。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她凭直觉认为,那都是真的。

她难过不已,站了起来,打开后门,在黑夜中旁徨。

满天星斗,但阳子看不到她认识的星座。她原本就对鉴赏星座没有兴趣,所以也许只是她无法分辨天上的那些星座而已。

她坐在水井旁,冰冷的石头和冷冷的夜风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那个声音刺耳又令人讨厌。

「回不去了。」

阳子缓缓转头看向身后,苍猿的脑袋从用石头建得很牢固的水井边缘采出来,好像被砍断后,摆在石头上。没有身体的头颅在石头上发笑。

「你还不死心吗?你回不去了。你想回去吗?想见你妈妈?不管你怎么想,也回不去了。」

阳子伸手摸索,但宝剑不在身边。

「所以我才对你说,干脆自己割喉,这样可以一了百了,所有的眷恋和痛苦,统统都会结束。」

「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回去,即使会等很久,我也一定会回去。」

猴子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随你的便——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我不想听。」

阳子站了起来。

「你真的不听吗?那个女人……」

「达姐……」

阳子转过头,猴子对着她龇牙咧嘴。

「我劝你不要相信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想像的大善人,幸好她没有在你的饭里下毒。」

「你别胡说八道。」

「反正她不是想杀了你、抢走你的财物,就是把你拿去卖钱,你竟然还对她心存感激,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你别乱说。」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还搞不清楚吗?这里没有你的朋友,即使你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你活着反而会碍事。」

阳子瞪着猴子,猴子嘎嘎嘎地对着她笑。

「所以我才说啊,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猴子大笑之后,露出凶恶的表情。

「听我的准没错,动手吧。」

「什么……」

「杀了那个女人,把她的钱带走逃命。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该这么做。」

「你够了没有!」

猴子嘎嘎嘎地发出一阵狂笑,随即消失无踪。就像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只听到刺耳的笑声渐渐远去。

——难以相信。

她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妖怪说的话。

翌日早晨,阳子被摇醒。

张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房间内,一个高大的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醒了吗?我想你应该很累,但还是先起床吃饭吧。」

「……对不起。」

阳子慌忙起身,从达姐的表情来看,自己应该已经睡了很久。

「你不必道歉,怎么样?今天可以上路吗?还是改到明天?」

「我没问题。」

阳子坐起后回答,达姐笑了笑,然后指着自己的睡床说:

「衣服在那里,你知道怎么穿吗?」

「应该……」

「如果不知道怎么穿再叫我。」

达姐说完,走去隔壁房间。阳子下了床,拿起她为自己准备的衣服。

绑在腰上的裙子长及脚踝,还有一件好像短和服的衬衫,外面是一件短上衣。第一次穿的衣服让阳子感觉很不自在,穿的时候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量,穿完之后,走去隔壁房间,发现早餐已经放在桌上。

「哎呀,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达姐把装了汤的大碗放在桌上时说。

「但颜色太素了,如果把年轻时的衣服留下来就好了。」

「……别这么说,谢谢你。」

「我穿的话太花俏了,原本就打算要送人——来吃饭吧,多吃点,因为接下来这几天要走很多路。」

「好。」

阳子点头后鞠了一躬,坐在桌子旁。当她拿起筷子时,猛然想起昨天晚上猴子说的话,但完全没有真实感。

——她是好人。

达姐窝藏自己这件事若是被人知道,一定会遭到处罚,但她真的很照顾自己。如果怀疑她的好心,必定会遭天谴。

5

中午过后,她们从达姐家出发。

从达姐家到河西是一趟出乎意料的快乐旅程。刚上路时,每次遇到人,阳子都会心惊胆跳,但或许是因为听了达姐的建议,用草根染了头发的关系,没有人怀疑阳子的身分,所以她反而开始期待沿途遇到各种不同的人。

这个国家有点像古代的中国,国民却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人。虽然五官都是东方人,但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五花八门。

从像白人一样的皮肤,到像黑人一样的黑皮肤都有,眼睛的颜色也有从黑色到浅蓝色等不同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更是千差万别,甚至有偏紫色的红发,或是带着蓝色的白发,更有人的头发好像挑染过一样,只有其中一部分的颜色不同。

阳子起初感到很奇妙,但很快就习惯了。习惯之后,就对这些变化乐在其中,只是她沿途都没有看到像景麒那样有一头完美金发的人。

这里的人衣着也很像中国古代,男人都穿上衣和偏短的长裤,女人几乎都穿长裙,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一身东方装扮,但说不清楚是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风格衣服的过客,达姐告诉她,那些人是走街谋生的江湖艺人。

阳子只要迈开双脚走路就好,达姐会告诉她走哪条路,从三餐到住宿都由达姐负责张罗。阳子身无分文,当然都由达姐支付。

「……真的很对不起。」

阳子走在路上时说,达姐豪爽地笑了起来。

「我这个人爱管闲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办法报答你。」

「别这么说。我好久没见到我妈了,托你的福,这次可以去见她。」

听到达姐这么说,阳子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达姐,你是嫁到五曾吗?」

「不是,我是被分配到那里的。」

「分配?」

达姐点了点头。

「成年之后,官府就会配给农田给我们,让我们自立门户。我分配到的农田刚好在那里。」

「只要成年,每个人都可以领配给吗?」

「是啊,每个人——我丈夫是住在隔壁的老头,但女儿死了之后,我就和他离婚了。」

阳子看着面带笑容的达姐,想起曾经听她说,她的女儿死了。

「……对不起。」

「你不必放在心上,因为我做人太失败了,所以好不容易得到的女儿才会死。」

「不是这样啦。」

「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的,既然上天把孩子收回去,就代表我没有资格照顾那个孩子。总而言之,就是我做人太失败,只是那孩子太可怜了。」

阳子不知如何回应,不置可否地露出微笑,达姐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

「我猜想你妈妈现在也很难过,真希望你可以早日回家。」

阳子点点头。

「……对,但是回得去吗?配浪的长老说,我回不去了。」

「既然能来,就一定能回去。」

阳子眨了眨眼,看到达姐爽朗的笑容,她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希望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啊,要往这里走。」

来到三岔路口时,达姐指向左侧。街道的角落都竖着小石碑,上面写着目的地和距离。这里的距离单位都用「里」,那块石碑上写着「成 五里」。

日本史的教科书上写着,一里等于四公里,但这里的一里更短,最多只有几百公尺,五里的距离并不远。

这里称不上风景秀丽,但散发出一种悠闲的美感。土地起伏多变,所有的山峦都巍峨险峻,远处的高山直耸入云,但山顶并没有积雪,天空看起来特别低。

这里似乎比东京更早迎接了春天的到来,田埂上到处绽满鲜花,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不认识。

这片田园风景中不时可以看到几栋小房子挤在一起建成的众落,达姐告诉她,那叫「村」,是在农田工作的人所住的房子。走了一会儿,又看到比较大的聚落,周围用高墙围起。达姐告诉她,那叫「里」,是附近的人在冬天期间居住的地方。

「冬天和其他季节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吗?」

「因为冬天即使去农田也没办法干活。虽然有人冬天也住在村里,但住在里比较舒服,而且也比较安全。」

「我看到有很厚实的墙壁,是为了防止妖魔攻击吗?」

「妖魔不会轻易攻击人类住的地方,那是为了躲避内乱和野兽。」

「野兽?」

「像是狼啊熊啊,虽然这一带没有这种野兽,但有些地方有老虎和豹。冬天的时候,山上没有猎物,就会来人类生活的地方觅食。」

「冬天期间住的房子是租的吗?」

「这也是成年时配给的,大部分人都会卖掉。也有些人住在村里的时候,把房子租给商人,但大部分人都会卖掉,在冬天期间租房子。」

「是喔……」

这里的城镇都用高高的城墙围了起来,只有一个入口,那里有坚固的大门,门旁站着卫兵,监视出入的过客。

达姐说,平时卫兵只在门旁站岗,但今天特别拦下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盘查,可能是因为配浪有海客逃走,所以才会加强警戒。

走进城门内,里面的房屋密集,纵横交错的道路两旁都是商店。街上有很多游民,有些人在城墙内侧搭起帐篷生活。

「不是每个人都会配给土地吗?为什么会有游民?」

阳子指着墙下问,达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些是从庆国逃过来的,真可怜。」

「逃过来?」

「庆国目前陷入动乱,那些人为了逃避妖魔和战争,所以都聚集在这里。天气渐渐暖和了,恐怕之后会越来越多。」

「原来这里也会有内乱。」

「当然有啊,不光是庆国,北方的戴国也在动乱。听说戴国的情况更严重。」

阳子点着头,觉得相较之下,日本真的是一个和平的国家。这里有战乱,而且治安很差,必须随时照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阳子走在路上时,经常被一看就知道并非善类的男人搭讪,也曾经被看起来就绝非好人、散发出危险味道的男人包围,每次都是达姐骂走那些人,保护了阳子。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都不会在夜晚赶路,城门一到夜晚就会关闭,所以,她们每天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进入下一个城镇。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不是要走将近四个月吗?」

「是啊。」

「除了走路以外,还有其他旅行的方法吗?」

「可以骑马或是坐马车,但有钱人才花得起那些钱,像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

和阳子了解的世界相比,这里的人都很贫穷,不要说没有汽车,连瓦斯和电力也没有,更没有自来水,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文明落后的关系。从他们的谈话中推测,最大的原因似乎在于这里没有石油和煤炭。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其他国家的事?达姐,你有去过庆国和戴国吗?」

「怎么可能?」达姐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巧国。农民要种田,不能长时间旅行,我是从那些艺人口中得知其他国家的事。」

「艺人?走唱艺人?」

「对,有些艺人在世界各地走唱,他们会表演说书,在说这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时,就会说各国或是其他城镇的事。」

「是喔……」

在阳子以前住的世界,很久以前,电影院也会放新闻片,所以可能就是那种感觉吧。

无论如何,她为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感到高兴。阳子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在不知情时,会感到惶恐不安,但身旁有一个亲切的人一一解说,顿时变得充满乐趣。

有达姐一路保护的旅途一切顺利,原本觉得只有痛苦的世界顿时变成一个有趣的世界。

每天晚上,都有奇妙的幻影出现,每次都很想家,心情沮丧不已;苍猿的出现也会让阳子不安,但这种痛苦的心情并不会持续太久。

早晨起床后去人多的地方,总有很多新鲜事,达姐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只要借助玉珠的力量,一直走路也不会觉得累,更何况知道每天晚上都有地方吃饭,可以在旅店睡觉,她更加心满意足了。

虽然离家很痛苦,但至少现在有一个好心的保护者陪伴在身旁,她对这份天赐的幸运心存感激。

6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阳子觉得有点意犹未尽。第三天来到河西后,发现河边有高楼,这是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看见像都市的地方。

「哇喔……好大。」

阳子走进城门时,忍不住东张西望,达姐笑着说:

「在这一带,恐怕只有乡府的拓丘比河西更大。」

原来乡是比县更大的行政区,至于到底有多大,阳子也搞不清楚,就连达姐也不太清楚。平时办事都去里府,稍微大一点的事去县府,基本上就可以解决问题。

走进城门后,主要道路上的大小商店毗连,和之前经过的里不同,这里的店面很大,也很气派,阳子不由得想起日本的中华街。高大建筑物的窗户上都装了玻璃,让她印象特别深刻。距离傍晚还早,街道上没什么人影,不难想像等到过客涌入的时间,这里必定人声鼎沸、人满为患。

想到要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城镇生活,阳子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虽然只要能够平安过日子,她对住在里也没什么不满,但当然是热闹的地方更理想。

达姐从主要道路转了弯,走向规模小一号的商家林立的区域。虽然有点没落的味道,但还是很热闹,达姐走进其中一栋看起来比较气派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绿色的柱子非常鲜艳。走进大门,一楼是宽敞的食堂,阳子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店内,达姐对前来招呼的男伙计说:

「可以帮我找老板娘吗?就说她女儿达姐来了,她就知道了。」

伙计露出满面笑容,走去后方。达姐看伙计走进去后,请阳子在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

「你先坐这里,点些吃的。这里的菜很好吃。」

「……可以吗?」

这家店比之前去过的任何一家旅店或是食堂更大。

「有什么关系,都是我妈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

但阳子不知道这家店有什么菜,达姐似乎察觉了阳子的想法,叫来伙计后,点了两、三样菜。伙计鞠躬退下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从后方走了出来。

「妈妈。」

达姐站起身,露出满面笑容,老妇人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阳子见状,发现老妇人看起来很和善,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她是这里的老板娘,在这里打工的生活应该不至于暗无天日。

「阳子,你在这里坐一下,我进去和妈妈聊聊。」

「好。」

阳子点了点头,达姐跑向笑容可掬的母亲身旁。母女两人相互拍着背,又说又笑地走进了店内深处。阳子也面带笑容地目送她们离去,把达姐放在那里的行李拉到手边,打量着店内。

目前店内似乎没有女伙计,穿梭在店堂内的全都是男伙计,客人也几乎都是男人,阳子发现其中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看向她的方向,有点坐立难安。

不一会儿,走进来四个男人,在阳子附近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用猥亵的眼神看着她,窃窃私语之后又放声大笑,阳子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看向店内深处,达姐还没有回来。她硬着头皮继续坐在那里,但看到四个男人中的其中一人走了过来,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她无视那个想要向她打招呼的男人,拉住了伙计问:

「请问……达姐去了哪里?」

店员冷冷地指向店内深处,阳子觉得进去看一下应该没问题,就抱着行李走了进去,并没有人阻止她。

她沿着狭小的走廊往里走,发现那里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感觉有点凌乱。她有点心虚地继续悄悄往里走,打开一道雕花漆彩的门,听到用来隐蔽的屏风后方传来达姐的声音:

「你不必那么害怕啦。」

「但是,她不是遭到通缉的海客吗?」

阳子停下了脚步。因为老板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为难,她内心突然感到不安。老板娘果然不愿意雇用海客吗?

她很想进去拜托老板娘雇用她,但这样会不会太冒失了?可她又不敢再走回店内。

「海客又怎么样?只是误闯到我们这里而已,难道你真的相信会带来凶兆这种迷信吗?」

「……不是这个原因,只是万一被公所知道……」

「只要你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那女孩自己当然不可能说,这么一想,你不觉得反而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吗?她长相不错,年纪也刚好。」

「但是……」

「她的家世也不错,只要稍微教她一下怎么接客,马上就可以接生意了。况且我已经这么让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阳子忍不住偏着头。达姐的语气有点不对劲。虽然她知道不该偷听别人说话,但仍然无法不竖起耳朵。耳朵内响起一个隐约的声音,像海浪般隐约的声音。

「但是海客……」

「没有任何后患,不是很好吗?也不会有兄弟或父母找上门,她根本就像是不存在的人,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她真的想在这里做事?」

「她自己说愿意的,我明白告诉她,这里是旅店,只不过她太笨了,误以为要在这里打杂。」

阳子出神地听着她们的谈话,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达姐口中的「那女孩」应该是指自己,但达姐在提到自己时,完全感受不到之前叫她时的温暖亲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感觉不像是达姐。

「但是——」

「绿色柱子就是妓院的代表,是她自己搞不懂——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阳子张大眼睛,她紧紧抱着手上的行李,等待内心的冲击平静下来。

那只猴子曾经提醒自己,为什么自己不相信那番忠告?

冲击和愤怒让她剧烈心跳,强忍的呼吸灼烧着喉咙,激烈的海浪声震耳欲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紧紧抓住右手上的包裹。

她随后放松下来,转身往回走。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回去,若无其事地穿越店堂,走到外面去。

她快步走到门口后抬头打量那家店,发现横梁、柱子,甚至窗框都是绿色的,她此刻才发现整栋建筑的色彩多么妖艳。她手上还抱着达姐的行李,但她当然无意归还。

这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倚在像是露台的窗前栏杆上望着窗外。女人一身鲜艳的服装,衣衫不整地敞开胸前,一眼就可以猜出她的身分。

阳子忍不住抖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嫌恶感。女人察觉了阳子的视线,低头看着她,露出不屑的笑容,关上了窗户。

7

「小姐。」

听到叫声,阳子慌忙收回原本看着二楼的视线。刚才店里的那四个男人中的一个,正站在她不远处。

「你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

她不由自主地用不耐烦的语气回答,说完就准备离去。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吃饭?」

「我朋友认识这家店的人。」

「那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被卖来这里?」

男人伸手摸她的下巴,阳子立刻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不要碰我。」

「你还真呛辣啊。」

男人笑了起来,用力拉着她的手臂。

「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去喝酒。」

「不要!放开你的手!」

「你真的是被卖来这里的吧?我可以放你一马,假装没看到你逃走,怎么样?」

「我告诉你——」阳子使出浑身的力气甩开了他的手。「我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工作,我不是被卖来这里的。」

阳子说完,转身想要离去,男人再度抓住了她的肩膀。阳子闪躲着逃开了,当男人想要再度伸手抓她之前,她已经握住了剑柄。

人的身姗内有一个海洋,如今,阳了体内的海洋在剧烈翻腾。内心想要痛打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似乎随时会冲破皮肤。

「不要碰我!」

阳子一甩手,松开了包着宝剑的布巾,男人一脸错愕地后退着。

「喂……」

「如果不想受伤,就给我让开。」

男人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她手上的剑,随即好像抽筋般地笑了起来。

「你会用这种东西?」

阳子不发一语地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把剑尖抵住男人的喉咙。

这是自己的尖爪,是上天赐予阳子的锐利武器。

「闪开!赶快回去店里,你朋友不是在等你吗?」

附近有人发出尖叫声,阳子无意多看一眼。虽然她知道在大马路上挥剑必定会引起骚动,但她毫不畏缩。

男人频频打量着剑尖和阳子,步步后退着,随即转身跑回店里,之后响起一道尖叫声。

「抓住她!抓住那个女孩!」

阳子转过头,看到达姐在店门口大叫。阳子内心涌起一种痛苦的感情,和曾经梦见一片红色的东西在海中扩散的情景非常相似。

「她想逃跑!抓住她!」

阳子涌起一股反胃般的厌恶。这股厌恶可能是针对伪装成好人、欺骗了阳子的达姐,也可能是针对轻易上当的自己。

人潮从店内、四周聚集过来,阳子不假思索地举起剑,握着剑柄,把剑身指向众人。是否能够在不杀人的情况下离开,完全取决于冗佑。

此刻的阳子早就横下了心,与其被抓,不如杀人。

——在这个世界,你没有朋友。

阳子一度以为达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她心存感激,也感谢上天赐予的这份好运。正因为当初发自内心地这么想,所以现在愤怒得快要吐出来了。

看到几个男人冲过来,阳子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自己的手脚,她动作自然地排除了挡住去路的阻碍物。

「抓住她!不然我亏大了!」

达姐歇斯底里地大叫着,阳子转头看她。欺骗者和被欺骗者的视线相遇,原本想要喊叫的达姐突然住了嘴,心生畏惧地向后退了两、三步。

阳子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再度举剑对付冲过来的男人。她巧妙地闪过一个人、两个人,用剑刃砍向第三个人。

聚集而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起了一道人墙,阳子看着围观的众多人潮,忍不住轻轻咂了一下嘴。自己真的能够不杀一人,就冲出重围吗?

「谁去抓住她!我会重金酬谢。」

达姐跺着脚喊道。

就在这时,人墙的后方传来叫声,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方向,转眼之间,就传来一阵夹杂着惨叫声的喧哗声。

「怎么了?」

「有妓女逃走了。」

「不是,我是说那里。」

人墙开始摇动。

人潮从小路的另一端挤了过来,每个人都惊叫着,争先恐后地跑过来。

「——妖魔。」

阳子的手立刻有了反应。

「有妖魔!」

「是马腹。」

「快逃!」

人墙立刻散开了。

阳子也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奔跑,她看到背后有一只怪兽推倒惨叫的人群,向她直扑而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虎。老虎有一张人脸,脸上有很多红斑。阳子避开逃进周围店家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奔跑。

老虎和阳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阳子只好停下脚步。

她对妖魔拥有人脸感到困惑,但仍然握住剑柄举起剑。她闪躲过如同疾风般扑过来的巨虎,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剑。

鲜血发出呼啸声喷出来,但她发现只要在砍向对方的刹那不把视线移开,就可以避免血溅到身上。

阳子砍中了有着模糊条纹的虎脚,老虎庞大的身躯倒了下来,阳子避开后,拔腿跑了起来。

老虎再度撑起身体追了上来,阳子用剑抵挡,灵巧地闪躲,穿越了小巷。

来到大街上时,发现有很多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正在围观。

「闪开!」

人群听到阳子的叫声,看到追在她身后的怪兽,立刻散开了。

「……怎么回事!」

阳子在人群的后方发现了金色的光。

金色的光出现在人墙后方,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相貌,也没有时间仔细打量,但如今阳子已经知道,这里很少有人是金发。

「景麒!」

她忍不住想去追那个身影,但争先恐后逃窜的人潮很快淹没了金色的光。

「景麒!」

眼前突然一暗,巨虎正跃过阳子的头顶。

妖魔跳落在奔跑的人群上方,人们被巨虎粗壮的前腿踩在脚下,纷纷发出惨叫声。

巨虎挡住了去路,阳子转身逃跑。

——景麒?还是?

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用剑砍向追来的怪兽,趁着混乱,逃离了河西的街头。

8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深夜,苍猿的头出现在干道旁的石碑上。

阳子离开河西后,犹豫了片刻,决定沿着干道前进。

虽然再度展开了孤独的旅程,但她现在手上拿着形同抢来的达姐行李。

里面有达姐的换洗衣服和钱包,只要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便宜的食物,钱包里的钱让她得以维持一段日子的生计。而且,用这些钱,她的良心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安。

「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这个傻姑娘。」

阳子不理睬猴子。她默默地继续往前走,发出蓝色磷光的脑袋一直跟着她。阳子没有正眼看持续发出尖笑的猴子一眼,她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很愚蠢,但现在不想听猴子说话。

比起猴子,她更在意在河西见到的那个金发的人,以及出现在大街上的妖魔。

——妖魔不是很少会出现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吗?

至少达姐曾经说,妖魔很少会出现在人潮聚集的地方。

——而且,妖魔不是不会在白天出现吗?

只有河西的巨虎,外形如狗、攻击马车的妖魔,以及出现在学校的蛊雕这几只妖魔,才在傍晚或是白天出现。

——为什么景麒每次都在场?

她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猴子高亢刺耳的声音:

「所以我说你被骗了嘛。」

阳子对猴子的这句话无法充耳不闻。

「不对!」

「怎么不对?你自己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有问题?」

阳子咬着嘴唇。她决定要相信景麒,因为如果不相信景麒,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希望,但还是无法不产生怀疑。

「你被骗了,你落入了圈套,他设下的圈套。」

「不对。」

「我明白你想要否认的心情,因为果真如此的话,就真的伤脑筋了。」

猴子说完,发出讥笑的声音。

「在蛊雕攻击我时,景麒保护了我,景麒是我的朋友。」

「是吗?你来这里之后,他根本没帮过你吧?你不觉得他只有那次帮了你而已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猴子。猴子说话的语气让她感到纳闷,难道这只猴子连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也知道?

「你说的那次是指?」

「就是在那里,你被蛊雕攻击的那一次啊。」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时候的事?」

猴子尖声笑了起来。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统统都知道,也知道你在怀疑景麒,又想要否认这件事。你当然不愿意相信他陷害了你。」

阳子移开视线,看着昏暗的干道。

「才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

「一定有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你吗——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圈套!想通了吧?」

「先不管在学校的那一次,其他两次,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那一定不是景麒。」

「还有其他人有金头发吗?」

——我不想听。

「冗佑不也认出是景麒了吗?」

猴子为什么知道冗佑的存在?阳子忍不住看向猴子,刚好看到他嘲讽的眼神。

「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知道。」

阳子想起之前听到冗佑叫「台辅」的声音,立刻摇了摇头,但还是无法忘记冗佑在叫这个名字时的惊愕语气。

「——不是,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景麒不是敌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希望如此喽。」

「吵死了!」

阳子大叫着,仰天笑了起来,猴子小声地对她说:

「你有没有想到一个可能?」

「我不想听。」

「……景麒把你送到妖魔面前。」

阳子愣住了,张大眼睛凝视着猴子,猴子撇着嘴回望她。

「……不可能。」

猴子狂笑起来,好像发了疯似的嘎嘎笑个不停。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吗?」

「他根本没有理由要这做。」

「是这样吗?」

猴子笑得脸都歪了。

「景麒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蛊雕攻击我的时候,是他救了我,给了我这把剑,还让冗佑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猴子只是嘎嘎嘎地大笑。

「如果他想杀我,当初不管我就好了啊。」

「搞不好是他引来敌人,然后假装救你呢?」

阳子紧咬着嘴唇。

「但是,只要有冗佑在,我就不可能轻易被杀,如果真想杀我,一定会召回冗佑,或是采取其他的行动啊。」

「搞不好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你。」

「那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接下来你也会连续不断地遭到袭击。」

阳子狠狠瞪着猴子嬉笑的脸,加快了脚步。

「你回不去了。」

猴子在她身后叫着。

「你回不去了,会死在这里。」

「我不要。」

「由不得你啊——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你少啰嗦!」

阳子的叫喊被吸入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