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之影 影之海 上 第二章

1

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沙滩。

阳子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倒在海岸旁。

海浪冲刷的沙滩离阳子倒地的位置有一小段距离,但浪潮汹涌,浪花溅到了阳子的脸上,她也因此醒了过来。

阳子抬起头,一阵大浪打来,沿着沙滩淹过来的海水冲湿了倒在地上的阳子的脚尖。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冷,所以继续躺在那里,任凭海浪冲刷她的脚尖。

浓浓的海水味飘来。阳子在茫然中觉得海水味很像血腥味,仿佛在人体内流动的是海水,所以,只要竖起耳朵,就可以听到体内的海浪声。

一道大浪再度打来,海水冲到了阳子膝盖处,海水夹带的沙子滑过膝盖,她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

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发现冲刷脚尖后流回大海的海水带着红色。她看向海面,发现是一片灰色的大海和灰色的天空,完全没有红色。

海浪再度打来,流回大海的海水还是红色。她寻找着红色的来源,不禁张大了眼睛。

「……啊!」

原来红色来自自己的脚。海浪冲刷过的脚尖和小腿,都不断渗出红色。

她慌忙用双手撑起身体,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通红,就连制服也变成了深红色。

阳子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

——是血。

全身被溅到的血染得一片通红,双手几乎变成了黑色,轻轻握起双手,发现双手变得很黏,轻轻触摸后,发现脸上和头发也都黏乎乎的。

当阳子发出尖叫时,又有一道大浪打来。

海浪冲刷了坐在海滩上的阳子周围。混浊的灰色海水流回大海时,带着一抹红色。

阳子掬起冲上岸的海水,洗了洗双手,从指尖滴落的水完全变成了血液的颜色。

海浪每次打来,她都掬水洗手,但是洗了一次又一次,双手还是无法恢复原有的白皙。水位不知不觉已经淹至坐在海滩上的阳子的腰部,红色不断渗入海水中,周围的水面也染成一片红色,而且,红色的范围越来越大,在这片只有灰色的风景中,红色被衬托得格外鲜艳。

这时,阳子猛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变化。她把红色的手伸到眼前。

指尖变长了。

尖而锐利的指尖差不多有手指的第一个关节那么长。

「……为什么?」

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发现了更多的变化。她的手背上有无数道裂痕。

「这是什么……」

啪啦。一小片红色的碎片掉落,被风吹到了海上。

那一小片碎片剥落后,出现了一小撮红色的毛。那一小片地方,长满了浓密的短毛。

「不会吧……」

她轻轻搓了几下,掉落无数碎片,出现了更多红毛。只要她稍微动一下,脚上和脸上就都有碎片掉落,浑身出现了很多红色的毛。

制服被汹涌的海浪不断冲刷,很快就破了。制服下也出现了红色的毛,海水冲洗着她身上的毛,红色渗入海中,放眼望去,周围已经染成了一片红色。

指甲尖如凶器,浑身长满红毛——自己宛如变成了野兽。

「——不可能!」

她嘶叫的声音也破了音。

——为什么会这样?

破烂的制服剥落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臂扭曲成奇妙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像是狗或猫的前肢。

——溅到身上的血。

——绝对是因为刚才溅到身上的血造成的。

妖怪的血溅到自己身上,所以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

——我也会、变成妖怪。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我不要。

「我不要!」

她大声叫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阳子只听到汹涌的海浪声,和一头野兽的咆哮声。

——阳子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中。

她一呼吸,立刻感到全身疼痛,胸口特别痛。

她立刻把双手拿到眼前,微微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尖爪和红毛都不见了。

「……」

她发出无声的叹息。回想着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回想着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记忆突然苏醒。她慌忙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僵硬,难以动弹。

她缓缓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了起来。她持续深呼吸时,疼痛也渐渐消失。当她坐起来时,许多松叶从她身上掉落。

——松树。

那的确像是松树的叶子。她巡视周围,发现是一片松林,抬头一看,看到树枝折断处还很新。她判断自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她的右手仍然紧紧握着剑柄。她佩服自己竟然没有松手,然后检查自己的身体,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受伤。虽然有无数微小的擦伤痕迹,但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伤口,而且,身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阳子小心翼翼地摸向背后,抽出因塞在裙子腰带中而没有遗失的剑鞘,把剑放了回去。

海浪阵阵,淡淡的白色雾霭飘来,弥漫着黎明前的空气。

「所以我才会作那个梦……」

她回想起溅到身上那些恶心的血、和怪兽对战的经过与海浪的声音。

「……糟透了。」

阳子嘀咕着,巡视着周围。

周围是海边常见的松树林。黎明前的海边。自己既没有死,也没有身负重伤——这是阳子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

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附近应该没有敌人,而且——也没有战友。

刚才从映照在海面上的月影窜出来时,月亮高挂在天空。现在是黎明时分。自己独自躺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代表和景麒他们走失了。

——迷路的时候要留在原地。

阳子小声地自言自语。

景麒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我,一定会带着其他人来找我。如果轻易走动,反而会彼此都找不到对方。

她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握着剑鞘上的玉珠,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了。

太奇妙了。她忍不住想。

她不由得再度打量玉珠,看起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浓密的青色石头发出像是玻璃的光泽。青色的翡翠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心里这么想着,再度用力握紧玉珠,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阳子闭上眼睛时,可能睡着了片刻。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四周洒满微光,一片清晨的景象。

「太久了……」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自己丢在这里这么久?景麒呢?芥瑚呢?骠骑呢?

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冗佑。」

她猜想冗佑应该仍然附在自己身上,但出声叫了之后,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也完全感受不到冗佑的存在。之前也是,除了舞剑的时候以外,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所以无法判断冗佑是否也和自己走失了。

「你在吗?景麒他们去了哪里?」

无论她问了多少次,都听不到任何回答。

她开始感到不安。也许景麒他们想要找自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想起坠落前听到的惨叫声,留下来阻挡敌人的骠骑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

她越来越不安,硬撑着浑身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周围是一片松树林,右侧就是树林的尽头,去那里应该不至于会有危险吧?

树林外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紧贴着发白的泥土。

前方就是断崖,断崖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海。昨晚看到的海也是黑色的,但她以为是黑夜的关系,如今天已经亮了,仍然是漆黑一片,代表大海本身的颜色很深。

阳子情不自禁地走向悬崖。

悬崖很高,感觉像是从百货公司的屋顶往下看。阳子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大海良久。

不是因为高度的关系,而是因为脚下的那片大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大海是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她看着延伸到水面下的悬崖,发现水并没有颜色,而是极其清澈。

那是一片超乎想像的深海,似乎是因为水太清澈,所以盘踞在深海中的黑暗一览无遗,她俯瞰着光也无法照到的海底深处。

这片深海的深处有点点光亮,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像砂粒般的点点微光亮着,或是聚集在一起,形成淡淡的光斑。

——像星星一样。

阳子感到一阵晕眩,坐在悬崖上。

那正是宇宙的景观,以前在照片上看过的星星、星团和星云,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脚下。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突然涌现这个念头,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物涌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这里是阳子未知的世界,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她被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要。

「这不会是真的吧……」

这里是哪里?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危险还是安全?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

「……冗佑?」

阳子闭上眼睛叫了一声。

「冗佑!拜托你回答我!」

身体内只听到宛如海浪般的声音,附身在自己身上的怪兽没有应答。

「你不在吗?谁来救我!」

已经过了一整晚,妈妈在家一定很担心,爸爸现在一定怒不可遏。

「……我要回家。」

当她小声嘀咕时,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要回家……」

泪水一旦流下来,就再也无法克制了。阳子抱着双腿,低下了头,放声大哭起来。

阳子哭得额头有点发烫,才终于抬起头。尽情哭泣后,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她缓缓张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宛如宇宙般的大海。

「……太奇妙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俯视星空,清澈的漆黑中繁星满天,星云在水中缓缓旋转。

「太奇妙、太美了……」

她发现自己终于平静下来。

阳子茫然地注视水中的星星。

2

太阳越过天顶之前,阳子都在那里看着大海。

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地方?

来这里之前,曾经经过月影,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想要抓住月影,就像想要抓住夕阳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景麒和他身边奇怪的野兽。阳子的世界中没有这种怪兽,那绝对是这个世界的动物——她意识到了这件事。

景麒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他说很危险,说要保护我,却把我丢在这里。

景麒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敌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为什么眼前发生的一切和梦境完全一样——况且,为什么我会持续作那些梦?

一旦开始思考,就越想越不清楚,思考仿佛走进了迷宫。自从遇见景麒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充满疑问,几乎都是阳子难以理解的事。

她不由得痛恨起景麒。

他突然出现在阳子面前,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如果没有遇见景麒,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杀生,即使杀的是怪兽。

虽然谈不上是想念景麒,只是眼前除了景麒以外,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可景麒却不来接她。难道是那场战斗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想要来,也来不了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阳子更加觉得自己面临了重大的困境。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阳子并没有做什么,全都是景麒惹出来的祸。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遭到怪兽的攻击,也是景麒的错。

在教师办公室时,不是有一个声音说:「似乎被跟踪了」吗?景麒说那是「敌人」,但应该不是阳子的敌人,阳子从来不曾与怪兽为敌。

景麒说,阳子是他的主人。阳子觉得这件事是一切的原因,因为阳子是景麒的主人,所以才会遭到景麒的敌人的攻击。为了抵挡敌人的攻击,她不得不舞剑,也不得不来到这种地方。

但是,阳子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当过任何人的主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别人的主人,所以,不是景麒误会了,就是他一厢情愿这么想。

景麒曾经说,「终于找到」了阳子。他一定是在找他的主人,然后犯下了重大的错误。

「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保护我。」

阳子小声地咒骂。

「这一切,全都是你惹出来的祸。」

影子渐渐拉长,阳子终于站了起来。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即使一直坐在这里咒骂景麒,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阳子巡视四周,无论走去哪一个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悬崖。她无可奈何地走回刚才的松树林。虽然她没有穿大衣,却并不觉得冷,这里似乎比阳子原本住的地方气候更加宜人。

这片并不大的树林好像曾经经历一场台风,到处都是折断的树枝。穿越树林,是一大片沼泽地。

「……」

仔细观察后,发现那里并不是沼泽,而是泥土流入的农田。

整片水面的某些地方露出整修得笔直的田埂,低矮的绿色植物从泥土中探出头,被吹得东倒西歪。

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泥海,远处有一些房屋形成了小村落,村落的后方是险峻的山峦。

这里完全没有电线杆或是铁柱之类的东西,远处的村落也没有电线,建筑物的屋顶上也没有天线。

房子都是黑色瓦屋顶,泛黄的土墙,村落周围种着低矮的树木,但几乎都倒了。

这里并没有她原先以为会看到的异常风景或是奇怪的房子,内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感觉稍有不同,但很像日本随处可见的田园风光,所以她有点小小的失望。

安下心后,阳子仔细观察周围,发现离松树林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但轮廓的感觉不像是妖怪,而且他们好像在农田里工作。

「太好了……」

她忍不住脱口说道。最初看到那片大海时,她不由得乱了方寸,但眼前的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异常。除了这里似乎没有电力以外,看起来很像是日本的某个村庄。

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去向远处的那些人问路。虽然她对和陌生人说话感到害怕,但她一个人无法离开这里。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但当务之急,必须向他人求助。

她激励着心生害怕的自己,在嘴里喃喃自语:

「我先说明情况,再问有没有看到景麒他们。」

这是阳子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她终于找到可以走路的田埂,走向正在农田里干活的人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发现他们不是日本人。

她看到褐发的女人和红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氛围和景麒很神似。

也许是因为五官和体形完全不像白人,只有头发的颜色比较奇怪的关系。除了这一点,他们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和日本的和服稍有不同,男人都留着长发,绑了起来,除此以外,并没有特别的异常。他们手拿像是铲子的东西,正在铲除田埂。

其中一个男人抬起头,看到阳子后,戳了戳其他人。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听起来不像是奇怪的声音。那里总共有八个男人和女人,都看向阳子,阳子向他们微微欠了欠身,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黑发男人立刻爬上田埂。

「……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到他说的是日语,阳子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眼前的状况似乎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糟糕。

「悬崖那里。」

其他人也都停下手,看着阳子和男人。

「悬崖那里……你老家在哪里?」

阳子原本想要回答「东京」,但随即闭嘴。原本她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把自己遭遇的事告诉他们就好,只是即使说了实话,他们会相信吗?

阳子正在犹豫,那个男人又继续问她:

「你身上的打扮很奇怪,该不会是从海上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阳子点了点头。男人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惊人了。」

男人脸上露出冷笑,阳子难以理解他的态度。他露出警戒的眼神打量着阳子,视线停留在阳子的右手上。

「你手上拿的东西太吓人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上的剑。

「这是……别人送我的。」

「谁送你的?」

「一个叫景麒的人。」

男人立刻走到阳子身旁,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拿太重了——交给我,我来帮你拿。」

男人的眼神令阳子感到有点害怕,他的语气不像是关心,于是,她把剑抱在胸前,摇了摇头。

「……没关系,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配浪。既然有事请教别人,怎么可以亮出这么危险的东西?把手上的东西给我。」

阳子忍不住后退。

「别人叫我不能放手。」

「给我。」

男人语气强烈地说道,阳子忍不住感到害怕。她不敢对男人说「不」,只好很不甘愿地把剑递给男人。男人一把抓过剑,仔细地打量。

「还真精致啊,给你这把剑的男人很有钱吧?」

在一旁围观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上前来。

「怎么回事?她是海客吗?」

「是啊,你们看,这东西很惊人吧?」

男人笑着想要拔剑,但不知道为什么,剑无法从剑鞘中抽出来。

「原来只是装饰品——算了,没关系。」

男人笑着把剑插在腰带上,然后突然伸手抓住了阳子的手臂。阳子尖叫起来,但男人粗暴地扭着她的手臂。

「……好痛!放开我!」

「这怎么行?海客都要送去县长那里,这可是规定。」

男人笑着推着阳子。

「走吧,别担心,不会伤害你的。」

男人推着阳子走路,对周围的其他人说:

「谁来帮我,把她带过去。」

——手很痛。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知道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里。阳子感到不安。

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摆脱这个男人。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手脚突然感到冰冷,阳子甩开了男人的手,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向男人的腰,把剑连同剑鞘一起拔了出来。她用力向后跳开。

「……他妈的。」

男人对着阳子咆哮,其他人立刻提醒他:

「小心!那把剑——」

「没关系,那只是装饰品。喂,姑娘,你乖乖地到我这里来。」

阳子摇了摇头。

「……不要。」

「难道你要我一路把你拖过去吗?别虚张声势了,赶快过来。」

「……我不要。」

越来越多人从远处聚集过来。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阳子把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什么!」

「别过来……请别过来。」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阳子环顾所有人,慢慢后退,随即转身跑了起来。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别过来!」

她回头,看到追上来的那些男人,立刻转过身停下来,举起了剑。她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全身的血往下流的声音。

「不要……」

剑指向逼近的男人。

「冗佑,不要!」

——不行。我做不到。

剑的前端在半空中勾勒出漂亮的弧度。

「我不想杀人!」

她大叫着用力闭上眼睛,手臂也立刻停了下来。

同时,她被人用力拉倒。有人骑在她身上,抢走了剑。阳子流下了眼泪,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松了一口气。

「真是不知好歹。」

她粗暴地被人推了一下,但她来不及感到疼痛,就被拉了起来,双手被两个男人扭到身后。

阳子无意抵抗,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拜托冗佑:「不要动。」

「带她去村里,还有这把剑,都一起交给县长。」

阳子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在说话。

3

阳子被一路拉着,走在蜿蜒农田之间的小路上。

十五分钟后,终于来到一个被高墙围起的小镇。

刚才看到的村落只有几栋房子聚集在一起,这里是由将近四公尺高墙围起的小镇周围,四方形的外墙上有一道大门,看起来很坚固的门向内侧敞开着,里面是一道红墙,上面不知道画着什么,墙壁前方放了一张木椅,没有人坐在上面。

阳子被推着走进小镇,绕过红墙,可以看到门前那条路。

这个小镇的风景似曾相识,同时又有极其异样的感觉。

白墙、黑瓦屋顶,和枝叶扶疏的树木,也许是因为建筑物充满东方的感觉,所以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使如此,仍然无法令她产生亲近感,可能是因为整座小镇都完全感受不到人的动静。

进入大门后的宽敞大道分成左右两条小路,路上完全不见人影。所有房子都是平房,面向马路的是一排籼房子一样高的白色围墙。围墙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一侗缺口,在小院子的后方就是房子。

每栋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建筑物的外观和细部不尽相同,却很相似,而且都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

有些房子敞着窗户,用竹棒支撑着向外推开的木质窗板,但敞开的窗户反而更衬托出整个小镇都没有人的动静,无论在街上还是房子内都看不到一条狗,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正前方的宽敞大路只有一百公尺左右,大路尽头是一座广场,还有一栋用鲜艳色彩点缀的白色石造建筑,但鲜艳的色彩显得极度空虚。左右两条小路在大约延伸了三十公尺处后有一个直角的转角,尽头是小镇的外墙,转角处也感受不到任何动静。

放眼望去,并没有特别高的房子,黑色瓦屋顶的后方就是小镇的外墙。视线扫视一下,就可以看到外墙围成纵向很长的细长方形。

简直是一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小镇,应该不到阳子就读的那所高中的一半,外墙却建得特别高。

好像在鱼缸里。阳子突然有这种感觉。这个小镇宛如在大鱼缸的水底沉睡的废墟。

阳子被带到正前方围绕广场而建的那栋建筑物中。

建筑物有点像在中华街看到的房子。红色的梁柱、色彩鲜艳的装饰,却和镇上一样,都散发出空虚的感觉。建筑物内有一条笔直的狭窄长廊,这里也很昏暗,完全不见人影。

把阳子带来此地的几个男人讨论之后,推着阳子往前走,把她关进了一个小房间。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阳子对那个房间的感觉,就是「牢房」两个字。

地上铺满像是屋瓦般的瓷砖,许多地方已经缺损或是出现了裂缝,墙壁是爬满裂痕的土墙,高处有一个装了窗棂的小窗户。房间有一道门,门上也有一扇装了窗棂的窗户,隔着那扇窗户,可以看到站在门前的几个男人。

一张木椅和一张小桌子,还有相当于一张榻榻米大的台子,是房间内所有家具。台子上贴着厚布,似乎就是睡床。

这是哪里?这个小房间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虽然她有满腹的疑问,却不想问看守人。那几个男人似乎也无意和阳子交谈。阳子坐在睡床上低头不语。因为除此以外,她无法做任何事。

过了很久,建筑物内才传来动静。有人走到门前,和原来的看守换班。新来的看守是两个男人,都身穿好像剑道防具般的蓝色皮革盔甲,可能是这里的警卫或是警官之类的。阳子屏住呼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身穿盔甲的男人只是用凶狠的眼神看着阳子,并没有对她说话。

即使是严酷的状况,周遭有状况发生时,至少可以分散注意力,被人置之不理反而会更加惶恐不安。她好几次想要和门外的士兵说话,却还是开不了口。

经过了令人忍不住想要喊叫的漫长时间,太阳已经下山,牢房中漆黑一片后,三个女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白发老妇手持灯火,穿着阳子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中国古代衣服。

终于有人来了,而且进来的不是身高体壮的男人,对方是女人这件事,让阳子松了一口气。

「你们退下吧。」

老妇人对手上拿了很多东西、和她一起走进房间的两个女人说。那两个女人把东西放在地上后,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了牢房。老妇人目送她们离开后,把桌子拉到睡床旁,把像是油灯的烛台放在桌子上,又把一个水桶放在桌上。

「先洗洗脸吧。」

阳子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洗完脸,又洗了手脚。虽然手上沾满了深红色的污垢,但洗了之后,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沉重僵硬,应该是冗佑的关系。因为之前多次做出超越阳子能力的动作,导致她浑身肌肉酸痛。

她尽可能慢条斯理地洗着手脚,水渗进了小伤口。她把在脑后绑成一条的发辫拆开,想要梳头发,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怎么会这样?」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头发。

阳子的头发原本就是红色,尤其发梢好像脱色染过一样——但是,拆开发辫后的头发微微鬈曲,令她惊讶的是头发的颜色!

这种异常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她的头发完全成了红色,好像被鲜血染了色,变成了很深很深的红色。之前听人说过「红发」这个字眼,但应该不是这种颜色。自己的头发变成了异常的红色,难以相信有人的头发竟然是这种颜色。

阳子忍不住发抖。因为这实在太像她在自己变成野兽的梦境中,所看到的毛发颜色。

「怎么了?」

老妇人问。她回答说,自己的头发颜色很奇怪,老妇人听了她的回答,微微偏着头说:

「怎么会呢?一点都不奇怪啊。虽然很罕见,但是很漂亮的红色。」

阳子摇了摇头,把手伸进制服的口袋,拿出一面小镜子,确认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了鲜红色,但随即发现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阳子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举起手,战战兢兢地抚摸着头,镜子中的人也用手摸着脸,她知道镜子中的人就是自己,不禁愕然。

——这不是我的脸。

即使扣除因为头发颜色改变,导致整体感觉稍有不同的因素,她仍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脸。这无关美丑,而是自己的脸完全变了,黝黑的脸上有一双碧色的眼睛。

「这不是我。」

阳子惊慌失措地大叫,老妇人露出讶异的脸问:

「你说什么?」

「这不是我!」

4

老妇人从六神无主的阳子手上拿过镜子,镇定自若地看着镜子后,又把小镜子还给阳子。

「镜子好像没有问题。」

「但我不是长这样。」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自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既不是野兽,也不是妖怪,但是——

「那可能是你变了样。」

听到老妇人语带微笑的声音,阳子仰头看着她。

「……为什么?」

阳子问了之后,再度看着镜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取代了自己。

「这个嘛,我就不得而知了。」

老妇人说完,握着阳子的手,用不知道沾了什么汁液的布,敷在她手臂上的小伤口上。

阳子放下了镜子,她决定再也不照镜子。只要不看镜子,就不会在意自己的长相。虽然即使不照镜子,也可以看到头发的颜色,但只要认为自己染了发,就不是太大的问题。虽然她之前并不是很满意自己的长相,只是没有勇气再度直视这种变化。

「虽然我不得而知,但也会发生这种事,等心情慢慢平静后,就能够接受了。」

老妇人说完,把水桶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再把一个大碗端到桌上,碗里装着汤,看起来像是年糕的食物沉在碗底。

「先吃这个吧。吃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阳子摇了摇头。她完全没有心情进食。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

「吃几口,就会发现其实肚子已经饿了。」

阳子默默地摇了摇头。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个像是细高花瓶般的陶瓷瓶为她倒了一杯茶。

「你是从那里来的吧?」

老妇人在发问的同时,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阳子抬眼看着她。

「哪里?」

「就是大海的另一边,你是穿越虚海过来的吧?」

「……虚海是什么?」

「就是悬崖下的那一片海。漆黑一片、空无一物的海。」

原来那叫虚海。阳子在脑海中记住了这两个字。

老妇人在桌上摊了一张纸,把装了砚台的盒子放在桌上,拿起毛笔,交给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顺从地接过毛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中嶋、阳子。」

「原来是日本的名字。」

「……这里是中国吗?」

阳子问,老妇人偏着头回答:

「这里是巧国,正确的名字是巧州国。」

老妇人说完,拿起另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里是淳州府杨郡,卢江乡模县配浪。我是配浪的长老。」

老妇人写的字和日文汉字的细部略微不同,但还是如假包换的汉字。

「这里使用汉字吗?」

「我们当然会使用文字啊,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所以,你刚才说的虚海也有汉字吗?」

「就是虚无的海——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听到阳子的回答,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会说话,也会认字。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以外,还带了什么东西?」

阳子拿出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手帕、梳子、小镜子、学生手册,和坏掉的手表。这是她目前所有的家当。

阳子把这些东西排放在桌子上,老妇人莫名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了衣服的怀里。

「……我会被怎么处置?」

「不知道,这要由上面的人决定。」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阳子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罪人。老妇人再度摇了摇头。

「你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这里规定,所有海客都要送到县长那里。」

「海客?」

「海客就是从海上来的访客,从虚海遥远的东方来的人,都叫海客。听说虚海的遥远东方,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证实过,但既然有海客从那里漂洋过海而来,应该没错吧。」

老妇人说完,看着阳子。

「日本人有时候会被卷进蚀中,漂流到东方的海岸,就像你一样,这些人都叫海客。」

「十?」

「食字旁再加一个虫字。蚀有点像暴风雨,但和暴风雨不同,蚀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之后就会有海客漂洋过海而来。」

说完,老妇人露出为难的微笑。

「只不过大部分都变成了尸体,即使有活下来的海客,也都要交给上面的人。由上面那些大官决定怎么处置。」

「会怎么处置?」

「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处置,自从我祖母的时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活的海客漂到这里,而且那个海客也在被送到县府之前就死了。你没有在海里溺毙,运气太好了。」

「请问……」

「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里?」

「淳州啊,刚才不是写了吗?」

老妇人指着纸上写了地名的位置,阳子打断她说:

「不是啦!」

老妇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阳子说:

「我不知道虚海这种地方,也从来没听说过巧国。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这里到底是哪里?」

老妇人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请你告诉我回去的方法。」

「没有。」

老妇人很干脆地回答,阳子紧紧握着双手。

「没有?」

「任何人都无法穿越虚海,即使有办法来,也没办法回去。从来没有人从这里去那里,也不曾有海客回去过。」

阳子停顿了片刻,才充分理解这句话。

「……回不去?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回不去了。」

「但是,我……」

阳子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有父母,还要去学校上课。我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今天也旷课了,大家一定很担心我。」

老妇人尴尬地移开视线,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但是,我根本不想来这种地方啊!」

「所有的海客都一样。」

「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我什么都没带,却没办法回去!我……」

阳子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放声大哭起来,老妇人不理会她,带走了刚才带来的东西,走出了房间后,传来锁门的声音。牢房内再度只剩下阳子一人,老妇人把烛台也拿走了,牢房内完全没有亮光。

「我想、回家……」

她没有力气继续坐着,在睡床上蜷缩着身体。她放声哭了起来,最后哭累了,昏睡过去。

她一夜无梦。

5

「起来!」

阳子听到声音,随即有人拍她的身体。

她哭累的眼皮很沉重,灯火刺眼。她因为疲劳和饥饿感到浑身无力,但又不想吃东西。

走进牢房叫醒阳子的几个男人,用绳子轻轻绑住她的身体,把她推出牢房外。当她走到建筑物外时,有一辆马车停在广场上。

阳子坐上了两匹马拉的马车,她巡视周围,发现广场上和街角聚集了很多人,纷纷看着她。

原来昨天看到像废墟般的小镇上藏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看起来像东方人,只有头发的颜色不同。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感觉极其奇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夹杂好奇心和嫌恶的表情,阳子觉得自己真像被押解的犯人。

从她张开眼睛到清醒的短暂刹那,她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但这缕希望很快就被粗暴地把她拉起的男人粉碎了。

她来不及整理仪容,更没有机会梳洗,跳进海里时穿的制服发出海水的臭味。

一个男人坐在阳子身旁,马夫拉着缰绳驾着马车。阳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很想泡个澡。她想把身体沉在装满水的浴缸里,用香喷喷的肥皂洗身体,换上新的内衣裤和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醒来之后,吃完母亲准备的早餐去上学。和同学打招呼后,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对了,化学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完,向图书馆借的书也快到期了。昨晚错过了每集必看的连续剧,希望母亲记得录下来。

她越想越觉得空虚,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急忙低下头想要捂住脸,但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所以无法如愿。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不相信这句话,景麒也没有说,无法回去原来的世界。

不可能一直都这样。此刻的她没有换衣服,也无法洗脸,像犯人一样被绑起来,坐在马车上。虽然阳子不像圣人那么善良,但也不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必须受到这种惩罚。

她看着大门在头顶上向后退,用脸颊蹭着肩膀,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坐在她身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胸前抱着一个布袋,淡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请问……要去哪里?」

阳子诚惶诚恐地问,男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你会说话?」

「对……等一下要去哪里?」

「哪里?当然是县府啊,要带你去见县长。」

「之后会怎么处置?会开庭审判之类的吗?」

她始终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罪人。

「在分辨出你是好海客还是坏海客之前,应该会先把你关在某个地方吧。」

听到男人冷漠的回答,阳子忍不住偏着头纳闷。

「好海客和坏海客?」

「对啊,如果你是好海客,就会找一个适当的监护人,让你住在适当的地方。如果是坏海客,那就会关起来,或是判死刑。」

阳子忍不住把身体缩了起来,冷汗流过背脊。

「……死刑?」

「坏海客会导致国家灭亡,如果你是凶兆,就会人头落地。」

「凶兆?」

「海客有时候会带来战乱和灾害,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不赶快处死,国家就会灭亡。」

「要怎么分辨?」

男人脸上露出淡淡的冷笑。

「只要关一阵子就知道了。如果你来之后发生了坏事,就代表你是凶兆。不过——」男人用警戒的眼神看着阳子。「你应该会带来坏事。」

「……怎么会?」

「你出现时的那个蚀——你知道有多少农田被淤泥淹没了吗?配浪今年的收成全都泡汤了。」

阳子闭上了眼睛,终于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被当成罪人,对村民来说,阳子已经是凶兆了。

她深深地感到害怕。死亡很可怕,被处死更加可怕。死在这种异乡,不会有人为她感到惋惜,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流泪,甚至连尸体也无法回家。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阳子无法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前天,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只对母亲说了声:「我去上学了。」这一天应该像往常一样开始,也像往常一样结束,到底在哪一步出了差错?

难道不该上前和那些村民说话?还是应该一直留在悬崖那里?或是不应该和带阳子来这里的那些人走失——或者说,根本不应该跟他们来这里?

但是,阳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景麒说,如果她拒绝,会把她强行带走。况且,被怪兽追赶时,阳子必须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她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陷阱。在看似稀松平常的那天早晨,她已经落入了陷阱,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陷越深,当她觉得不对劲时,已经无法脱身了。

——我必须逃走。

阳子焦急不已,忍不住想要反抗,但她拼命克制。这次不容许有丝毫失败。一旦失败,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必须伺机摆脱眼前的困境。

阳子飞快地思考,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么快的速度思考。

「……还有多久到县府?」

「马车的话,差不多半天吧。」

阳子抬头仰望着天空。头顶上是一片宛如台风过后的蔚蓝天空,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机会逃跑。虽然她不知道县府是什么地方,但一定比在马车上更难逃脱。

「我的东西呢?」

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海客身上的东西都要上交,这是规定。」

「剑也是?」

男人露出更讶异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产生了警戒心。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在背后轻轻握着手。

「因为抓住我的那个男人似乎很想要那把剑,我猜想会不会被他偷了。」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无聊,他交上来了。」

「是吗?虽然那是装饰品,但很昂贵。」

男人看着阳子的脸,然后打开腿上的布袋。布袋内反射出明亮的光,阳子看到了宝剑。

「这是装饰品吗?」

「对。」

阳子看到宝剑就在身边,暗自松了一口气,注视着男人。男人握着剑柄。阳子在内心祈祷,希望不要被他拔出来。在农田里遇见的男人拔不出来,景麒说,这是阳子专属的剑,所以,她猜想除了自己以外,别人拔不出这把剑,却没有把握。

男人用力一拔,但剑柄牢牢黏着剑鞘。

「哼,原来真的只是装饰品。」

「请你还给我。」

阳子央求,男人脸上露出冷笑说:

「规定要上交,而且若是你的人头落地,就根本用不到吧?就算想要欣赏,也没命欣赏了。」

阳子咬着嘴唇。如果没有绳子绑着,就可以夺回宝剑,她期待冗佑会出手救她,但即使她用尽力气,绳子也没有被扯断,可见自己并没有因此变得力大无比。

她四处张望,想要割断绳子、夺回宝剑,这时,她在流逝的风景中,发现了金色的光。

马车正准备驶入山路,阳子在一片整齐地种了不知道什么树木的昏暗树林中,发现了熟悉的金色,忍不住张大了眼睛,同时皮肤感受到冗佑蠕动的动静。

树林中有人。她看到了一头金色长发、白净的脸,和像是和服般的长衣。

——景麒。

阳子在心里默念的同时,在脑海中听到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

——台辅。

6

「停车!」

阳子从马车上探出身体大喊。

「景麒!救命!」

男人抓着阳子的肩膀,按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

阳子回头看着男人。

「停下马车,我朋友在那里!」

「这里不可能有你的朋友。」

「真的有!景麒在那里!拜托你停车!」

马车放慢了速度。

回头一看,金色的光已经远离,但是,她的确看到那里有一个人,旁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头戴深色的布巾,好像死神一样,而且,身后还跟着几只怪兽。

「景麒!」

阳子探出身体大叫着,男人用力把她的肩膀拉回来,她跌坐在马车上。当她再度抬头时,金光已经不见了。她仍然可以看到景麒刚才出现的位置,但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景麒!」

「别胡闹了。」

男人粗暴地把阳子拉了回来。

「哪里有什么人?别想用这种诡计骗人,我不会上当的。」

「真的有人!」

「吵死了!」

男人大声咆哮,阳子吓得瑟缩起来。她坐在马车上,心有不甘地看向刚才的方向,那里已经不见人影。

——为什么?

她觉得看到景麒时,听到的应该是冗佑发出的声音。那一定是景麒,而且还看到了怪兽的身影。原来景麒他们平安无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来救我?

阳子思绪混乱,四处寻找着,希望可以再度找到刚才的金光。

就在这时,刚才的那片树林中传来声音。

阳子看向声音的方向,身旁的男人也把头转向那个方向。

那是婴儿的哭泣声。不知道哪里传来婴儿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喂……」

男人指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叫着始终不发一语地驾着马车的车夫。车夫瞥了阳子他们一眼,用力抓紧缰绳,马加快了速度。

「有小孩子……」

「别管闲事。山里有小孩子的声音,最好别靠近。」

「但是……」

婴儿好像火烧屁股般大哭起来,急迫的声音似乎不容别人忽略。男人从马车上探出身体,想要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车夫厉声说道:

「别理会,听说山里吃人的妖魔会发出婴儿的声音。」

听到「妖魔」这两个字,阳子的背脊紧张起来。

男人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看了看树林,又看了看车夫。车夫一脸严肃地扯着缰绳,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冲上被两侧树林遮蔽的坡道。

有那么一刹那,阳子以为这是景麒为了救援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但她强烈地感受到冗佑的存在,全身因为害怕而紧张,无法感受可能得救的喜悦。

呜啊啊。婴儿的哭声就在附近响起,显然已经越来越靠近。这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哭声,似乎在彼此呼应。不一会儿,四处都响起了哭声,坡道上,婴儿的哭声此起彼落,包围了马车。

「呃……」

男人紧张地左顾右盼。马车疾驰,但哭声越来越近。那不是婴儿,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阳子扭着身体。她的心跳加速,有什么东西充满了她的身体。那不是冗佑的动静,而是自体内发出像海浪般声音的东西。

「帮我把绳子解开!」

男人张大眼睛看了阳子一眼,摇了摇头。

「如果遭到攻击,你有方法可以保护自己吗?」

男人惊慌失措地摇头。

「帮我把绳子解开,然后把剑给我。」

马车周围的声音渐渐缩小了半径。马在坡道上奔驰,车子弹跳了好几下,似乎要把车上的人摔下来。

「快一点!」

阳子大吼一声,男人好像被推了一把,身体动了一下。就在这时,阳子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

当她发现自己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后,才终于明白是马车翻倒了。她等到无法喘息和反胃的感觉过去后,张开眼睛一看,发觉马和马车都倒在地上。

倒在附近的男人甩着头爬了起来,但他紧紧抱着布袋,婴儿的哭声已经来到树林的边缘。

「拜托你!帮找把绳子解开!」

她在叫喊的同时,听到马发出悲痛的嘶叫声。她慌忙转头一看,发现一只黑色大狗正扑向其中一匹马。大狗的下颚很发达,张嘴的时候,整张脸好像裂成了两半。狗的白色鼻子在转眼之间就染红了,两个男人发出惨叫声。

「解开绳子,把剑给我!」

男人似乎已经听不到阳子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紧紧抱着布袋,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挥动着,沿着坡道往下奔跑。

几头黑色怪兽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扑向他的背影。

男人的身影和黑色怪兽的身影交错,怪兽跳到地上,只剩男人呆立在那里。

——不,他并不是呆立在那里,男人的头和一只手已经不见,他的身体在转眼之间就倒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在半空中描绘出轨迹、在周围洒下一片红色血水。马在阳子身后高声嘶鸣。

阳子把身体靠向马车,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惊吓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马车夫。

他抓住阳子被反绑在身后的手,阳子看到他手上拿着小刀。

「快逃,可以趁现在从它们身旁溜过去。」

说完,车夫站了起来。刚才绑住阳子的绳子松开了。

车夫把阳子拉了起来,把她推向坡道下方。那群狗正在坡道上方围着马匹,下方有另一群狗围着倒地的男人。男人掉落在不远处的头颅,正看着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黑色怪兽。

阳子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杀戮场面吓得魂飞魄散,但松绑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不停地捡起手边的石头。

——这种小石头有什么用?

阳子直起身体跑向坡道下方。怪兽群发出嘎滋嘎滋的可怕声音,男人的脚随着这些声音摇晃着。她用眼睛计算着怪兽的数量。一、二……五、六。

阳子慢慢接近兽群。婴儿的哭声已经停止,只听得到啃食骨肉的声音。

这时,一只狗抬起了头,原本白色的鼻子已经染成鲜红。这只狗似乎通知了它的同伙,其他狗也纷纷抬起了头。

——怎么办?

阳子的身体奔跑起来,小石头命中最初飞奔过来的狗的鼻子。狗当然不可能被小石头打倒,只能让它的脚步停顿刹那。

——根本没用。

兽群散开后,只剩下男人支离破碎的身体。

——我会死在这里。

我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吃掉,被它们的下颚和利齿晈开、撕裂,变成肉块,最后连这些肉块也被啃得精光。

阳子在绝望之际,仍然不停地用小石头丢向狗群,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冗佑已经开始行动,阳子无法阻止,只能集中注意力,尽可能不妨碍冗佑的行动,她一心祈祷自己在死之前,不会感觉到疼痛。

阳子奔跑时,双手、双脚和后背,不断感受到撞击和隐隐作痛的感觉。

她回头看向身后,想要寻求救援,看到车夫胡乱挥着小刀奔跑着。他跑向和阳子相反方向的树林,当他拨开草丛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身体拉进了树后。

他为什么会跑去那个方向?阳子不由得心生疑问,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车夫当成了诱饵。他一定打算趁逃跑的阳子遭到攻击时,自己逃进树林中。男人的计谋失败了。他遭到攻击,但阳子也不可能逃过此劫。

阳子手上的石头已经丢完了,离不成人形的男人尸体只剩下三步的距离。

她空着的手打向从右侧扑来的那只狗的鼻子,她感到脚踝被猛然抓住,身体差一点被捞了起来,她身体前倾,幸运地逃开了。背后感受到沉重的冲击,她继续往前冲,顺利地闪避,结果头部冲向男人的尸体。

——不要。

她无法发出惨叫:心脏极度麻痹,只涌起淡淡的嫌恶。

她站了起来,转向背后准备迎战。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的眼神可以吓退那只怪兽,没想到那只狗压低了头,正在伺机进攻,但这种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

阳子右手摸着尸体,在趴在地上的男人肉块下摸索着。

她的眼前浮现出这个男人在转眼之间变成尸体的样子。时间不多了。只要怪兽下定决心,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决定胜负。

她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阳子觉得剑柄飞到自己手上。

——啊……啊啊。

她抓到了救命绳。她想连同剑鞘一起从男人的身体下方拔出来,但只拉出一半,就卡在那里不动了。她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叮咛,剑和剑鞘不能分离,但是……

阳子迟疑起来,但随即想到现在没有时间迟疑,她下定决心把剑抽了出来,用剑的前端砍断了绑着玉珠的绳子,把玉珠握在手上。就在这时,狗有了动静。

她的视线捕捉到这一幕,立刻举起右手,挥下白剑。

「啊啊——啊啊啊!」

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成语的呐喊。

她左右开弓,砍向扑来的狗群,然后沿着清出来的缝隙冲了出去。怪兽在身后追赶,她再度砍退它们,全速逃离现场。

7

阳子倚着粗大的树干坐在地上。

她冲下坡道,中途跑进山里,直到跑不动时,才终于在这里停下脚步。

她举起手臂想要擦汗,发现制服沾满了血,变得又湿又重。她皱着眉头,脱下了上衣,用脱下的水手服拭剑,然后把剑的前端拿到眼前。

以前上日本史时,老师曾经说,日本刀最多只能砍几个人而已,因为刀锋会变钝,再加上黏了血脂的关系,所以会变得不够利。原本以为这把剑损伤会很严重,没想到用布轻轻一擦,立刻光亮如新。

「……太奇妙了。」

这把奇妙的剑只有自己能够拔出来。第一次拿在手上时,觉得很沉重,但丢掉剑鞘后,整把剑顿时轻盈无比。

阳子用脱下的衣服包起恢复锐利光芒的剑身,然后抱在手上,慢慢调整呼吸。

她把剑鞘留在那里了,是不是该回去拿?

虽然那个女人叮嘱她,不能让剑和剑鞘分开,是因为剑鞘也有某种意义吗?还是因为剑鞘上有玉珠?

汗水干了之后,就觉得只穿着原本穿在制服内的T恤太冷了,但她不愿意再穿上已经弄脏的上衣。当心情平静后,发现全身酸痛,双手和双脚都伤痕累累。

T恤的袖子上有好几个獠牙咬过的痕迹,下面渗着血,在白色T恤上留下斑驳的红色。裙子被扯破了,裙子下的双腿也有无数伤痕。大部分伤口还流着血,但和那个男人在转眼之间就被獠牙咬死的惨状相比,应该只能算是轻伤。

太奇怪了。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可能只受这点轻伤。她想起在教师办公室,玻璃窗户的玻璃碎裂时,周围的老师都身受重伤,只有她毫发无伤。从怪兽的背上掉落时,明明是从高空坠落,却只有擦伤而已。

虽然她觉得很奇怪,但想到自己连外形也变了,就觉得似乎不需要为这种事烦恼。

阳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叹息般的呼吸几次后,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紧紧握着。她松开紧握的手掌,出现一颗青色玉珠。她再度握紧,感觉到疼痛渐渐消失。

她握着玉珠昏昏沉沉睡了片刻,当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全干了。

「……太奇妙了。」

持续侵蚀身体的疼痛消失了,疲劳也渐渐消失。阳子很庆幸有这颗玉珠,觉得的确不能失去。

一定是因为剑鞘上绑了这颗玉珠,所以女人才会叮咛不能遗失剑鞘。

她从制服上解下领巾,用剑割成细条,再把细条用力拧在一起,串起玉珠后,挂在脖子上,长度刚好。

把珠子挂在脖子上后,她巡视四周。目前身处通往斜坡的树林中,太阳慢慢下山,薄暮开始笼罩枝头。她不确定自己目前的方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冗佑。」

她将意识集中在背后叫了一声,但没有任何应答。

「拜托你说句话嘛。」

还是没有回答。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周围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的声音。冗佑不可能不在,但即使阳子把意识集中在自己身体上,仍然无法感受到冗佑的存在。枝叶摩擦传来的沙沙声,反而更衬托了周围的寂静。

「我连左右都分不清了。」

阳子继续无助地自言自语。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去人多的地方会被抓走,这次再被抓,恐怕小命就不保了吧?如果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逃命,最后会得救吗?还是哪里有一道门,只要找到那道门,打开之后,就可以回家?应该不可能吧。」

暮色急速笼罩了树林,她不知道去哪里找照明,也不知道今晚要睡在哪里。这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有人的地方太危险,无法靠近,但一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徘徊更可怕。

「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至少该告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啊!」

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景麒他们怎么了?刚才是景麒吧?他为什么又走了?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只有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传入耳朵。

「拜托你说几句话嘛……」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我想回家。」

她并不喜欢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但一旦离开那个世界,就不禁因为思念而流下泪水。如果还能回去,她愿意做任何事,回去之后,再也不愿离开。

「我……好想回家。」

她像小孩子般抽抽答答地哭着,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顺利逃了出来。既没有被送去县府,也没有被那些怪兽吃掉,此刻坐在这里,抱着自己的双腿。

这真的只是侥幸吗?

——如果只是怕痛……

她甩着头,努力摆脱脑海中浮现的想法。她害怕继续想下去,一定比任何话语都更有说服力。阳子紧紧抱着自己的腿。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像是老人发出的尖锐声音,笑着说出了阳子努力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的话。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阳子环顾四周,她的右手已经握着剑柄。树林换上了夜晚的面貌,只能勉强分辨树干和地上杂草的高度。

在距离阳子所坐的地方两公尺处的树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杂草丛中,有一对发出淡蓝色磷光的东西正在窥视她。

阳子发现之后,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只猴子,身上的毛皮像鬼火般发出光亮。从高高的杂草中探出头,看向阳子的方向,露出牙龈嘲笑着她。

猴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嘎嘎笑着。

「被吃掉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

阳子从用来包裹的制服中拔出剑。

「……你是谁?」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我就是我啊,你这个蠢姑娘,为什么要逃呢?如果刚才被吃掉,就不必这么痛苦了。」

阳子举起了剑。

「你、是谁?」

「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我,是你的朋友。我好心想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

千万不能轻易相信猴子说的话。冗佑没有紧张的动静,可见并不是敌人,但从猴子奇怪的外表来看,显然不是正常的动物。

「你回不去了。」

听到猴子说得这么干脆,阳子狠狠地瞪着双眼说:

「你给我闭嘴!」

「你回不去了,绝对不可能。况且根本就没有回去的方法——要不要我告诉你更好的事?」

「我不想听。」

「我说了可以告诉你啊。你被骗了。」

猴子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被骗……了?」

阳子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真是个蠢姑娘啊。你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阳子倒吸了一口气。

——圈套。

景麒?景麒的圈套!

她握着剑柄的手发抖,但想不到该怎么反驳。

「你自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你中了被带来这里,再也无法回去那里的圈套。」

尖锐的声音刺入阳子的耳朵。

「别说了!」

她不顾一切地挥着剑,草屑飞舞,发出沉闷的干涩声音。阳子靠自己的力量胡乱舞动的剑无法命中猴子。

「即使你捂住耳朵,也无法改变事实,正因为你把这东西当成宝贝,整天甩来甩去,所以才会死不了。」

「别说了!」

「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用在更好的地方嘛——就用它割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仰天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闭嘴!」

她伸手挥剑,但猴子已经跳开了,在不远处伸出脖子探头看着她。

「你听我说,如果你杀了我,如果没有了我,你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阳子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好心陪你说话啊。」

阳子咬紧牙关,用力闭上眼睛。

「真可怜啊,居然被带到这种地方。」

「……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想死。」

死亡未免太可怕了。

「悉听尊便,反正我也不希望你死。」

「我该去哪里?」

「去哪里都一样,因为不管是人类还是妖魔,都在追杀你。」

阳子掩面哭了起来。

「趁还能哭的时候尽情哭吧,不久之后,你连眼泪也会干涸。」

猴子又嘎嘎嘎地放声大笑。阳子听到笑声渐渐远去,抬起了头。

「……等一下!」

她不希望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即使是来路不明的对象,也胜过独自一人在这里,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但是,当她抬起头时,刚才的猴子已经不见踪影,漆黑的黑暗中,只听到尖笑声渐渐远去、回荡。

8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这句话重重地沉入胸膛,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阳子一次又一次看着放在腿上的剑。剑身淡淡地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光,坚硬而冰冷地横在腿上。

——如果只是怕痛……

她停止继续思考。然而,即使她甩甩头,摆脱这种想法,不久之后,这个想法却再度回到脑海。

阳子进退维谷,只能注视着剑身。

不一会儿,剑身上发出微弱的光,她睁大了眼睛。

白色的剑身渐渐浮现在黑夜中,她拿在手上端详着。剑身发出锐利光芒,两刀之间差不多有中指那么长,剑刃上跃动着奇妙的颜色,阳子忍不住定睛细看。

她立刻发现剑刃上映照的影子,她以为是自己的脸,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剑刃上的确映照了影子,但那不是阳子的脸。她把剑身拿到面前,仔细端详后,发现是人影。那个人影在走动。

她听到尖锐的水滴声。这种在洞窟内,有水滴滴落水面的声音很熟悉。当她凝神细看时,剑刃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泛着涟漪的水面随着水滴声渐渐平静,影像也越来越清楚。

是一个人。是女人。在某个房间走动。

看到这里,阳子热泪盈眶。

「……妈妈。」

剑刃上出现的是母亲,那是阳子的房间。

白底象牙白图案的壁纸、小碎花图案的窗帘、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绒毛娃娃和书桌上的《漫长冬季》。

母亲在房间内踱步,不时抚摸着房间内的东西。她拿起书,轻轻翻阅几页,打开书桌的抽屉察看,不一会儿,又坐在床上叹息。

(妈妈……)

母亲似乎憔悴了许多,黯淡的脸色令阳子感到心痛。

母亲一定在为阳子担心。离开那个世界已经两天了,阳子向来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也从来没有未告知去处就出门。

母亲抚摸了房间内所有的东西后,坐在床上,拿起放在墙边的绒毛娃娃轻轻拍了拍,然后抚摸着娃娃,无声地哭泣。

「妈妈!」

这一切宛如发生在眼前,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在她发出叫声的同时,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她猛然回过神定睛细看,只看到一把剑,失去了光芒的剑刃上没有任何影子,水滴声也停止了。

「——怎么回事?」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真实。

阳子再度把剑放在眼前,但即使盯着剑刃细看,也看不到影子,更听不到水声……水滴声。

阳子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在梦中也曾经听到的声音。在那个持续作了一个月的梦境中,每次都有尖锐的水滴声。那个梦境变成了现实——所以,刚才看到的幻影是?

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阳子摇了摇头,看到母亲的身影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阳子看向猴子消失的方向。

回不去了。圈套。一旦承认,就会丧失所有的希望。

这不是圈套,刚才景麒没有救阳子,也不是弃阳子不顾,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

——不,刚才并没有看清楚,也许阳子认错了,误以为那是景麒。

「一定就是这样。」

那个人很像景麒,但并不是景麒。这里的人头发颜色五花八门,刚才看到金发,以为是景麒,但其实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相貌。阳子仔细想了一想,发现刚才看到的人似乎比景麒矮了一些。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不是景麒,景麒不可能弃阳子不顾,所以,只要找到景麒,就一定可以回家。

她紧紧握着剑柄时,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爬过背脊。

「冗佑?」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解开上衣,拿起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怎么了?」

明知不会听到回答,但阳子还是问了一句,之后观察四周。她的心跳加速,前方响起拨开草丛的声音。

——有谁过来了。

接着,就听到了低吼声。那是狗发出的威吓声。

——是刚才那些家伙。

是攻击马车的那些狗吗?

无论如何,这里太暗,不利于作战。阳子想到这里,往背后看了一眼,随后轻轻踏出一步,准备前往比较亮的地方,背脊上蠕动的感觉推了她一把,她拔腿跑了起来。就在同时,背后传来巨大的东西拨开草丛冲来的声音。

阳子在黑暗的树林中奔跑。追兵似乎不够灵活,所以虽然奔跑的速度很快,却迟迟无法追上她。

阳子听到追兵时左时右地在树干之间奔跑,还不时听见撞到树干的声音。

她跑向光亮的方向,终于冲出了树林。

那是半山腰一个像平台般突出的地方,周围并没有树木,在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眼下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周围不是平地,她忍不住咂了一下嘴,看向后方,再度充满警戒。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一个高大的影子冲了出来。

怪兽长得很像牛,全身长满长毛,随着呼吸,全身的长毛都竖了起来,用宛如狗吠般的声音低吼着。

阳子既不惊讶,也没有恐惧,虽然心跳加速,呼吸也好像在灼烧喉咙,但她对异形怪兽的恐惧已经渐渐淡薄。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冗佑身上,体内发出海浪般的声音,她气定神闲地想,最好不要有太多血溅到身上。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挂在天空,剑刃在清澈的白光照射下,看起来更加苍白。

白色的剑刃被黑夜染黑,只挥动了三下,巨大的怪兽就倒地不起。阳子走上前给予致命一击时,看到周围树林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红色发光的眼睛。

阳子寻找明亮的地方赶路,不时和发动攻击的妖魔对战。

在漫长的黑夜中数度遭到袭击后,她意识到妖魔果然都是在夜间出没。虽然还不至于连续不断地遭到攻击,但即使借助了玉珠的力量,疲劳还是不断累积。当她在黎明时分来到没有人烟的山路时,即使把剑插在地上代替拐杖走路,步伐还是越来越沉重。

在天亮的同时,妖魔袭击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朝阳出现后,攻击完全停止。阳子很想在路旁倒头大睡,但如果被人类发现就太危险了。她拖着疲惫的手脚,爬进路旁的树林中,在离山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柔软的草丛,立刻抱着剑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