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旧卷之敌将

1

西祁有个小世子,算命的说他天生桀骜,一身反骨,是个煞星,将来要害得西祁国破家亡。

话说完当天闻人钰就一脚掀翻了他的摊位,咧着一口白牙问他,“那你有没有算到,我亡国灭家之前,会先撕烂你的嘴啊。”

算命小老头抱头鼠窜,“小人只是说有个世子,又没说是哪个世子。”

“哦。”闻人钰面无表情,“故弄玄虚,继续打。”

西祁世子很多,小世子也很多,可一身反骨的,只有闻人钰,关内侯家的混世魔王,生气起来,是连太子都敢揍的角色。

不过人们也觉得,闻人钰揍太子也是应该的,毕竟当今皇后与太子,全仰仗着关内侯一家。

这不,连十五岁的混世魔王,也终于提枪上了战场,十五岁的关内侯世子闻人钰,自小长在皇城之中,虽然体型高挑,日日习武,可混在一堆被风沙磨砺的将士里,终归像个禁不住风吹雨打的小白脸。

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关内侯的世子,长得细皮嫩肉,说话娘们唧唧,哪里是来打仗的,倒像是来绣花的,被他听见了,二话没说扑上去就和那个将士打了起来。

体量悬殊,对方不敢伤了他,只能死死将他压住。

然而闻人钰不服输,一嘴咬在他手臂上,趁他吃痛奋起反抗,拳拳到肉,激得那将士不得不出手,双方打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一片,最后是陆清明上来制止了他们。

他呵斥道,“闻人世子是来绣花的,那你们看,我是不是也是来绣花的。”

军师陆清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论起纵横捭阖决胜千里,西祁军营中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故而大家都垂下了头去,只听他继续道,“你们是军士,不是莽夫,为这三两句打成这个样子,拖下去一人杖责二十军棍。”

闻人钰不服,挣扎着要反抗,陆清明神色一冷,道,“小世子三十。”

出师不利,小世子捂着屁股在营帐生闷气。

关内侯下了战场匆匆跑过去,看她这个样子,一脸欲哭无泪地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女儿家呀。”

鼻青脸肿的小世子不闹了,沉默了许久,道,“父亲忘了,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阿钰,是你的儿子。”

关内侯叹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的儿子呀,是闻人家所需要的能上战场,能握兵权的关内侯世子。

2

南华与西祁年年征战,关内侯闻人骁此生最恨的,就是南华林氏家族。

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然而其中四个儿子都死在林家人手中。

五年前四子闻人越战死沙场,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太子前去吊唁之时,不慎掉入院内池水中,是他的一对龙凤胎跳下去救了皇太子,被人捞上来时,却只活了一个。

他赶过去时,看到下人跪了一地,皇太子在那里哭哭啼啼,“四表哥去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五表哥也……”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面黑衣小童的凶狠目光吓住不敢出声了。

下人颤颤巍巍地跟在关内侯身后道,“不知道活着的是公子还是小姐。”

他是个糙人,只知道征战打仗,这对龙凤胎生下来夫人就早逝了,他就一起当作男孩子养了,是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分得清谁是谁。

皇太子还在哭哭啼啼,那黑衣小童终于忍无可忍冲了上去揪住太子的领子,“我就是你五表哥,别哭了,就算四哥没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后来皇后到来,开口问的也是,“大哥,暄儿说,霜儿没了?”

她看着静默在一旁的黑衣小童,许久才开口安慰道,“好在阿钰还在,闻人家不至于绝了后,你的衣钵也还有人继承。”

说罢皇后拉着皇太子一同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大哥一家的恩情,我们母子誓死都会记得。”

皇后带着太子走的时候,还在跟太子说,要一辈子记得闻人家的恩情,一辈子记得五表哥的恩情。

整个西祁都知道,闻人家的荣光,都建立在关内侯赫赫战功之上,闻人清从世家女到皇后,西林暄从皇子到太子,这些都是关内侯府一条一条人命换来的,哪一天关内侯倒了,皇后也就倒了,太子也就倒了。

所以他不能倒,闻人家不能倒。

在角落里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孩站了许久,对他说,“父亲不要再哭了。”

他徒然一激灵,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孩子,“你不是阿钰,你是霜儿。”

他的儿女他怎么会认不出来,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可他就是分得出,这是闻人霜,不是闻人钰。

闻人霜却坚定地看着他,“从今以后,我做父亲的儿子,闻人家的担子我会替您挑起来的,太子表弟我也会替您护着他的。”

“傻姑娘,”他摸着她的头,“一寸山河一寸血呀,当闻人家的儿子,那是要上战场的。”

“我不怕。”她攥起了拳头。

“好。”他抱起他的小女儿,热泪盈眶,“虎父无犬子,我闻人家都是英雄儿女,等爹打完了仗,太子坐稳了王位,你再做回闻人家的女儿。”

然而什么时候能打完仗,没有谁知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好好一个女儿,长成混世魔王的样子。

3

闻人钰好了之后,关内侯让她跟着军师陆清明学战术,然而三十军棍之仇犹在,闻人钰不想搭理那个冷血书生,但不妨陆清明派人一箱一箱地将兵书搬到她面前。

她坐不住,读不了几页就去摸鱼打鸟,被陆清明逮到又是一顿罚,就这么与陆清明斗智斗勇了三四年,她从一个小小少年长成百战百胜的青年将领,锋芒毕露。

这期间闻人钰领兵奇袭南华边境,五场奇袭五连胜,霎时间声名大振。

陆清明看着那猢狲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张狂得不得了,恨不得做个紧箍咒安在他头上告诉他,今日成就固然有几分他的天才,但更主要的,是对手太弱。

南华换了新皇帝,前些年还有几场硬仗要打,近两年来,实在过于软弱,打赢他们,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过他运气着实有些好,那软弱君王当了两年,换了个女君。

女君御驾亲征,结果闻人钰在乱军之中一箭射过去,那女君就应声倒了,他与闻人钰带先行部队趁机追了过去,一路穷山恶水,回过神才知道中了埋伏。

平生第一次败仗,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陆清明想,那小子心高气傲一定不好受吧,然而他走过去,还是忍不住刺激他,“你的箭,射歪了。”

百步穿杨的闻人钰第一次把箭射歪,那一箭避过了女君的要害,绝对要不了她的命。

可闻人钰不以为意,他笑了笑,一句话把陆清明噎得说不出话,他说,“色令智昏,我看那女皇帝长得好看,手抖了抖。”

这是他们被困在峡谷里的第七天,将士们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那一箭她是故意射歪的,不是色令智昏,而是她动了恻隐之心。

南华连女子都能做皇帝,可西祁的世子不能是一个女人,那一箭,是她想为天下女子留一个希望。

只是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也是没有想到的,月光清幽,她看着身旁的军师,突发奇想地问道,“陆军师你成婚了吗?”

陆清明还想着刚才他的话,冷笑道,“怎么,小世子担心回不去,自己还尚未成亲呢?”

“我玉树临风,我要是死了,西祁的小姑娘都得为我哭倒一大片,我担心什么?”那小世子眉飞色舞,贱兮兮的,“我倒是比较担心军师您呐,您一把年纪了,尚未婚配,这么一死连个惦记你的人都没有,岂不可惜。”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冷笑,“劳烦世子惦记,在下孤家寡人惯了,不可惜。”

“如若军师不嫌弃我。”小小少年喘了好大一口气,继续道,“我有一个表妹,如若我们活着出去,我将你引荐给她呀,我表妹吧,实属人间极品,性格与我一样活泼好动,生得呢,”他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与我一样俊俏。”

“呵,真是好不要脸。”峡谷外杀声震天,陆清明站了起来,“活是一定会活着出去的,只是你那与你一样活泼好动的表妹且又俊俏的表妹在下怕是无福消受了。”

峡谷外是来接应他们的军士,闻人钰少年轻狂,做事情不问后果。

他早料有这一日,一路上都做了标记,又留了锦囊让驻守的官兵在紧急之下来寻他们,而今是援兵到了。

一路杀出去的时候,闻人钰护在他身侧,感概道,“军师你居然还留了一手,真是不厚道啊。”

“个个都是你这样的莽夫,这西祁的天下早就不要了。”

“嘿嘿,”少年人不恼,“以后我一定跟着陆大哥好好学兵法。”

从军师到陆大哥了,陆清明在心中腹诽,一根筋的东西,真是好哄骗。

4

这场战虽然胜了,但是西祁耗损极大,况且那原本应该埋骨的女君死而复生,极大地鼓舞了南华的士气,再耗下去已无益处,最终双方商量议和。

议和那日,就有官员叽叽咕咕,说闻人钰的箭术怎么退到这个地步,那南华女君看上去精神振奋得很,不料议和结束,那女君还特意叫住了闻人钰,同他说希望再见一面。

闻人钰昂着头,大言不惭,说再见之日定是踏平南华国山河之时,可女君不恼,反而对他很是欣赏。

又有官员唧唧歪歪了,说他们关系不寻常,可怜那洋洋得意的蠢材,还不知道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呢?

陆清明去提醒他,言过于行人必毁之。

那厮回他一句,莫欺少年狂。

真是朽木不可雕,气得陆清明那天连庆功宴也没有去参加,这场战争虽然没有大获全胜,却终归是停了。

战争结束也是一种胜利,陆清明在后山找了个地方泡温泉,想着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却不料那小混蛋竟跟着追了过来。

应该是喝多了酒,满地嚷嚷着找陆大哥,他听见了没理他,谁知那厮眼疾手快的,老远就看到了他,提着酒壶冲过来,大喊道,“陆大哥,快来喝酒啊。”

一边喊一边冲过来,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扑过来死死压住了陆清明,陆清明的脸黑了。

闻人钰却搞不清楚状况,冲他傻笑,“陆大哥怎么不穿衣服?”

他靠他靠得那样近,彼此之间呼吸交缠,仿若战场上短兵相接,陆清明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如战鼓一般,雷声震动。

闻人钰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人畜无害地看着他,道,“陆大哥生得这般好看,真叫人喜欢。”

陆清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一脚将他踢开了。

再看他时,已心烦意乱。

5

第二日,闻人钰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一起班师回朝,果真有一大票女子来送他,闻人钰生得俊俏,又会讨女子喜欢,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不亦乐乎。

他走的时候,边城女儿家哭得肝肠寸断,他倒好,骑在马上挥舞着那些女子送的手绢,高高兴兴地喊,“各位姐姐别伤心啊,等我长大了就娶你们,都娶都娶,哈哈哈。”

关内侯捂住了脸,不忍直视,陆清明更是一张脸青了又青,他对闻人钰说,“你既没有那个心思,就不要去撩拨人家。”

免得搅乱了一池春水,转头却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闻人钰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着玩的话,哪里会有人当真。”

原来是说着玩的话,陆清明一张脸黑得像包公,他别过头去,似乎极其不愿再看闻人钰一眼。

倒是关内侯发现了端倪,夜里悄悄问闻人钰,觉得陆军师怎么样。

“陆军师他,”闻人钰歪着头思考,“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还不错。”

陆清明今年二十有八,正是青年得志呢,关内侯很欣慰,摸着闻人钰的头说,“也不能一辈子做男儿装,仗打完了,回去之后爹向陛下请旨恢复你的身份,再为你寻一个无双的儿郎。”

关内侯笑了,“我觉得陆军师就很不错。”

闻人钰也笑了,她觉得陆大哥确实很不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将军配军师,天作之和啊。

只有陆清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十三岁参军,从军一十五载,曾立志战乱不平,不以为家。

可战争真正结束那一天,他做了个梦,做了个春梦,梦中是闻人钰那小混蛋湿漉漉的双眼,含羞带怯。

他竟被一个男人撩拨得动了心,可那人浑然不觉,还在莺莺燕燕中逍遥得很,他瞧着他,怒火中烧,不瞧他,又心乱如麻。

6

闻人钰特别高兴,她骑着马儿哼着歌,转过还去调戏了陆清明几句,问他,“我的表妹陆大哥考虑得怎么样啊?”

陆清明不愿回答他,可看着那少年高高兴兴的模样,无端想起一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眼前这一切,少年,青山,阳光好风景,真真都是极好的。

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可一秒,又警觉地睁开,伸手碰了碰闻人钰,“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黑衣少年竖起了耳朵,突然之间大喊道,“防卫,有埋伏。”

山谷之上轰隆隆地滚下了无数的乱石乱箭,两侧都有黑衣人杀过来,这场刺杀来得如此迅猛,显然不像是临时起意,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冲着闻人家两父子来的。

闻人钰也发现了,他冲过去想要救他父亲,可是晚一步,数十个黑衣人朝着他们冲来,关内侯选择挡在了闻人钰面前。

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衣人冲过来,闻人钰赤红了双眼,杀到最后剑都卷了刃,刺杀者无一生还,他满身血污,跪在关内侯身侧,有士兵远远跑过来。

“报,陛下驾崩,三皇子反了,他现在围困帝都,挟持了百官。”

闻人钰撑着剑站了起来,他的眼眶血红,头发上也沾染着血水,他看着陆清明,“陆大哥,你带人为我爹他们收拾遗体。”

“其他人,跟我走。”他吼道,声音都是沙哑的。

陆清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这天都暗沉了几分,黑云如泼墨一般侵袭而来,掩去黑衣少年孤寂的背影,陆清明觉得,他几乎也要摇摇欲坠了。

7

皇城乱作一团,西祁乱成了一团,陆清明跟着一路善后,最后看到了为新帝清君侧的闻人钰。

少年人背脊挺直,黑衣如墨,但那双曾经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凋落了。

他是听别人说的,闻人钰携风雨之势,踏平乱军,一路上他是杀红了眼,最后三皇子挟持太子出来之时他也没有停止,连射三箭,擦着太子的衣角而过,却箭箭落到三皇子身上。

三皇子落荒而逃,闻人钰在血色之中扶持太子登基。

皇后死于宫变,关内侯死于刺杀,新帝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这个关内侯世子。

这些强加给他的枷锁,让他一夜间长大,从无忧无虑的少年将军到手握重兵的护国重臣,就在短短一夜间,陆清明看见这个月白风清的少年变得寡言而深沉。

新帝软弱,又历经谋反,唯一敢依靠的,依旧只有一个闻人家。

当年跟随关内侯的,都受封领赏,仅仅是陆清明,都得了个左相的位置,而闻人钰做了最年轻的关内侯,做了最年轻的太尉,做了最年轻的兵马大将军,一路上扶持着新帝往前走,生杀予夺,可谓铁血无情。

少年权臣,手握重兵,又是个不管不顾的脾气,难免遭人诟病,百官多多少少都有些畏惧,然而也不乏想要拉拢讨好者。

右相递了自家女儿的生辰八字到侯府,静候佳音,谁知等来的是闻人钰一句嘲讽,“一女竟许二夫?可知廉耻否?”

气得右相吹胡子瞪眼,在府中暗暗骂了闻人钰好几天,要说这事儿,也怪右相鸡贼,他有一个女儿,生得是貌美无双,本来是想将女儿嫁给与闻人钰交好的左相陆清明。

右相觉得陆清明这个人,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都挺好,而且与闻人钰交好,这以后也算有靠山了。

于是探了探陆清明的口风,可这厮貌似无娶亲之意,他想着陆清明这一把年纪尚未成婚,莫不是有什么隐疾,便胆大包天地将主意打到了闻人钰头上。

谁料想闻人钰敢这么羞辱他,竟不顾半点同僚之谊,只是岂有此理。

陆清明听闻了此事,深夜造访了关内侯府,竹影扫阶,月穿潭底,关内侯府寂寂无声,他在后院中找到了闻人钰,问他,“你也到快及冠了,左右要讨一门亲事,何故这样羞辱右相?”

“那你呢,”他反问,“又何故拒绝右相?”

“我心中已经有人了,”他看着他,不知道他能否明白,“我一直在等你那个同你一样活泼好动,又生得俊俏的表妹。”

“同你一样”那四个字他咬得极重,他知道闻人钰没有表妹,不过是想逼他认清自己的心。

闻人钰神色一动,他抬眼盯着他,然而陆清明不能将他看得真切,他身着黑衣,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又隐在夜色中,许久,才开口,“没有表妹了,闻人家除了我,都死绝了。”

他说得很平静,然而蓦然之间,陆清明却觉得很难过,那种难过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压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闻人钰转身离去,忍不住快速走回了房间,将房门死死地闭住,没有表妹了,他从来没有什么表妹。

当年她兴高采烈地以为仗打完了,以为自己可以褪去武装着红妆,还想着父亲为她挑了一个天下无双的好夫君,那么高高兴兴的。

可当她踏着腥风血雨救太子于混乱之中,那个从小就爱哭哭啼啼的表弟看着她,哭喊着,“五表哥,母后没了,叔父也没了,我只有你了五表哥,只有你能保护我了五表哥。”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只能是闻人钰,一天是闻人钰,一辈子就是闻人钰,这是她的宿命,这是当年她五哥舍命救她的代价。

谁也不知道,当年失足掉下去的不是太子,是她,是她失足掉下去不小心拉了太子下水。

如果不是她,五哥不会因为救他们而死,那个时候她就下定决心,替五哥活下去,替五哥将该承担的承担下去。

月白风清,一夜无话。

8

近来将相有些不和,左相和关内侯已经好久不曾说话了,右相嘛,愈发看不顺眼闻人钰了,满朝官员吧,看见太尉都绕着圈走,可见位高而权重,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皇帝软弱,无力左右局面,闻人钰权倾朝野,却又是个愣头青,得罪了不少朝中官员,大家都暗暗骂他只手遮天,独断专行,一个个暗中白眼翻上了天,明里却又毕恭毕敬。

闻人钰一根筋,最是见不得旁人这样两面三刀,是以北方鄞国作乱,他便自请出战,想要躲得远远的,陆清明想一同前去,却被政事绊住了脚。

闻人钰一走,这皇都好像瞬间就热闹了几分,朝堂上议政的声音都大了许多,那些个老臣啊终于舒展筋骨,一个两个春风得意精神抖擞。

右相那个老狐狸终于将女儿嫁出去,嫁的还是当今天子,一家人就把那皇位上的二愣子哄得团团转,而陆清明日日翘首期盼着从北方传来的消息。

说是闻人钰到边境了,到达那天,百姓夹道欢迎,还有许许多多年轻儿郎跟在闻人钰身后说要去投军,要为西祈开疆辟土,要跟着闻人将军闯出一番天地。

英雄气概,壮志豪情,是闻人钰一如既往的张扬风格,可陆清明却皱了眉,临行之前就提醒过他做事不要太张扬,到底还是没有听进去。

九月初,北方接连传来战败消息,右相和一些朝中老臣本就看不惯闻人钰,一日三封弹劾的折子极力递上去,请旨撤军,皇帝是个软骨头,又禁不住枕边吹风,下了撤军的旨意。

圣旨发下去,闻人钰却拒不接旨,立了军令状便径直带精兵深入鄞国腹地,一去便杳无音讯。

消息传来,掀起滔天巨浪,右相指着北方就开始破口大骂,黄毛小儿,定行叛国之举,举国舆论沸腾,百姓皆骂闻人钰背主卖国,是豺狼之辈。

其声嚣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关内侯府门前日日有百姓投来臭鸡蛋与烂菜叶,一众老臣强烈要求通缉闻人钰,抄家斩首,陆清明极力拦了下来,同皇上解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右相反口便问道,“将在外不受君命,将在内就听从君命了吗?他闻人钰,有哪一次将陛下放在眼中过?”

“你莫要挑拨离间。”陆清明吼道。

可右相完全不理他,对着天子一拱手,继续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年他从叛贼手中救你,那三支长箭擦着您的衣角而过,他可曾犹豫过半分,依臣所见,他从来不曾顾念陛下的生死。”

高位上意志薄弱的天子动摇了几分。

陆清明回道,“那是因为他的箭术天下闻名,百发百中,弦无虚发。”

“百发百中,弦无虚发。”右相冷笑道,“若当真如此,那南华女君怎么会死而复生?莫不是他与其勾结,手下留情了?”

右相说话甚是阴毒,陆清明忍不住回他,“尔等高坐明堂,看不见边城将士流的血吗,这祁国每一寸土地上,都染着闻人家的鲜血。”

“这就是他叛国的理由吗?”右相逼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是闻人家的天下。”

“何来叛国之说,你有什么证据空口白牙地诬赖人?”

“他拒旨不接,奔走鄞国,这就是证据。”右相言之凿凿,百官附和,天子又犹疑了三分。

陆清明冷笑,天子是这样的天子,朝臣是这样朝臣,百姓又是这样的百姓,他脱了头上乌纱帽,狠狠往地上掷去,“要定闻人将军的罪,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9

当然没能从他尸体上踏过去,不过天子存疑了,又有右相在耳边挑拨,先抄了闻人钰的家,封了关内侯府。

佞臣叛国之说证据确凿,接着又以同谋之名抄了陆清明的家,没找到什么东西,也就作罢了。

陆清明罢了朝,他每日提了扫帚清扫关内侯门前的垃圾,他信闻人钰不会叛国,他徒有一腔热血,不知道那朝堂之中藏污纳垢,等着他的只有无休无止的阴谋与圈套。

早叫他行事不要这么张扬,可他不听,权臣是那么好当的吗?

史上有几个权臣是全身而退的,哪个不是身首异处,满身污水的,可他那样一根筋的东西,不撞破南墙又怎么会回头?

百姓认定了陆清明与闻人钰一丘之貉,每日也不厌其烦往陆清明身上丢臭鸡蛋烂菜叶。

陆清明淡然得很,只密切关注着闻人钰的消息,听说在被押解回城的途中,也不知他为何非要回来,莫不是天真以为能自证清白?

陆清明扫了半个月,百姓的臭鸡蛋也差不多扔完了,那天回去的时候听到酒楼有人在高谈阔论,说叛贼闻人钰带七百轻骑军满身是血地杀回来,背后还跟着鄞国的军队。

还好边城守卫早有防备,将他当场抓住,七百军士被当场击杀,只是没能阻止鄞国军队。

鄞国军队如入无人之境,连破三城,生灵涂炭,但是钦差大臣还是不负众望将这叛贼捉拿回来了。

只是那叛贼好似很不服气,朝着北方发了疯一般喊道,“怎么回事,敌军已经进入包围圈,我设下的布防呢?我的布防呢?”

说完有人啐了一口骂道,“那叛贼还想着包围我们,孰不知我们早已识破他叛国的阴谋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陆清明终于忍不住开口,“他说的敌军是北鄞,北鄞地势广阔,军队分散又无常驻地,一个个打太费劲,他带着轻骑军深入北鄞腹地,目的是诱敌出洞,北鄞胜了多场,自然不惧祁国,这么一起来追杀那七百轻骑军,不正是进入祁军包围圈了吗?”

“可是哪有包围圈啊?”有人不懂就问。

陆清明情绪变得激动了,“因为你们不信他了,包围圈自然被撤了,看到的才是他引狼入室。”

“那依你所说,闻人钰没有叛国?”有人动摇了,这时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这是陆清明,他们一伙的。”

此言一罢,又是铺天盖地的骂声,还有人直接将茶杯扔了过来,砸在陆清明额头上鲜血直流,他重复道,“他没有叛国,是你们不信他。”

“是你们不信他,他十五岁就上战场,一家人都死在战场上,可是你们不信他。”

“关内侯一家封侯食邑,是我们用血汗钱养着的,为我们战死,是他应该做的。”有人大吼出声,“滚吧,你们不过一丘之貉。”

他被人推攘到大街上,迎面撞上一辆囚车,却正是关着闻人钰的囚车,那少年低着头,手指捏得发青。

有人从背后扔了片烂菜叶到他头上,他愤恨地一抬起头,恰好看到狼狈的陆清明,那少年凶狠的眼神一下就软了,仿佛藏着无数的委屈,他刚想开口,陆清明就率先说了,“我信你。”

无需多言,我信你。

其实以闻人钰的身手,完全可以逃掉,可是他一定会回来,他的心思那样简单,黑白分明,他想要一个清白。

可是他不会知道,没有清白可言了,陆清明都换好了朝服,等着黎明上朝,大家提审闻人钰,他心想,纵然血溅朝堂,也要为闻人钰挣一条活路。

天还未亮,黑漆漆的,街上却传来异动,他骑马出门,恰好看到满城禁卫在追杀一个人。

“上马。”他喝道。

正在逃跑的闻人钰看到他,翻身上马,居然笑道,“心有灵犀呀陆大哥。”

耳边风声呼啸,无数箭雨落在他们身后,背后帝都慢慢亮起万家灯火,陆清明心中一横,带着他策马奔出了皇城。

“唉,陆大哥,出城干什么?”

他怒道,“出城还能保你一条狗命。”

“你保我?我可是叛贼?”闻人钰声音惊讶。

“你叛了吗?”他问。

“从前没有。”那少年声音喑哑,半晌回答道,“以后就是了。”

他突然双手环住了陆清明的腰,将脸埋在他背后,闷声道,“那是我的表弟啊,闻人家那么多人为他战死,我以为所有人都不信我,他也是要信我的,我等他为我洗刷冤屈,可他赐来一道圣旨,说希望我自裁谢罪。

我有什么罪呢?千里救驾是我的罪?忠贞不二是我的罪?还是通敌叛国是我的罪?呵,后来我想通了,我最大的罪,是没有为他战死。”

陆清明的后背濡湿了一片,他听见闻人钰冷声继续说,“一个死去的功臣才是完美的功臣,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

闻人家为他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所以我选了他赐死的短剑,一路就杀到了他的寝殿,我差一点就将那小畜生的头割下来,我差一点。”

陆清明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听他冷笑了一声,继续道,“我真的好想宰了他,宰了他告慰我死去的父兄。”

“可是,我没能下得了手。”

陆清明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试图安慰他无法平复的心绪,被忠孝礼义熏陶着长大的孩子,又如何做得了弑君杀弟的事情。

他沉吟了好久,最后叹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10

他们逃了一路,快要离开西祁境地时,闻人钰又犹豫了,最后还是化名居住在了边境一个小镇,闻人钰生得俊俏,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左左右右姐姐妹妹又围了个不停,陆清明脸色铁青。

夜间的时候,闻人钰挑着眉问陆清明,“陆大哥,你是不是断袖?”

陆清明没回答,闻人钰继续道,“镇上的人都说,你可是个断袖,觊觎我很久了,每次一见我与其他姑娘一起脸色就黑得像锅炉。”

“呵呵。”陆清明冷笑。

那少年绕到他身边,似笑非笑,“真的不觊觎我吗?真的不是断袖吗?”

“不是。”陆清明终于答了,“都不是。”

“那就好了。”闻人笑了笑,一把将他推倒,“可是我觊觎陆大哥好久了。”

如云的乌发散开,那个人唇红齿白,一双湿漉漉的双眼,陆清明惊道,“你是个女人?”

“陆大哥很失望,”闻人钰笑了,“你喜欢男人?”

“不是。”陆清明回答了她,想起那个离开军营的夜晚,她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他,从此之后,无法自拔,他曾厌弃逃避,到最后坦然对之。

不是不觊觎他,也不是断袖之癖,而是只要是他,就好,他曾接受闻人钰是个男子,他想自己会将这种珍重藏在心中。

可如今得知他是女子,除了惊喜,更多却是心疼,闻人家那么沉重的担子她就这么担了下来,却又以一介女流之身,承受了这么多栽赃与迫害。

英俊少年突变娇羞少妇,小镇姑娘的心碎了一地,陆清明也觉得像梦一般,不过他们的平和日子没有过多久,陆清明就发现了不对劲,小镇的人似乎太关注他们。

闻人钰也发现了,发现之后他们立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可是他们的马刚牵出去,万籁俱寂的小镇突然亮起了火把,四周布满了官兵,扑面而来就是一张大网。

闻人钰抽出短剑破开了网,往前冲去,身后小镇居民呼声震天,骂道,“叛国贼,休要跑。”

说罢将火把扔过来,更有甚者骂她,“以为躲在这里我们就认不出来了吗?不男不女的东西,卖国弑君的贼子。”

“什么不男不女,她就是女扮男装。”有人接道。

“女人阴气重,她扮男装上战场,就是想要我们输啊,这是个灾星,灾星呀!”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叛国贼。”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身后追兵越来越多,长箭不停地落在他们身后,陆清明驾着马将闻人钰圈在怀中,说道,“阿钰,前些日子我碰到了南华的间谍,他们说南华女君问你,愿不愿意效忠南华?”

“你什么意思?”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陆清明要提这件事情。

“祁国有这样的国主,又是这样的百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什么叫我一个人?”闻人钰突然惊慌。

陆清明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到她衣服上,他笑着道,“阿钰,愚忠愚孝没有用,一腔热血也没有用,有些人不值得你真心相对。你不要怕背国弃家,活下去,才能杀尽那些负心人。”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却还强撑着继续说,“虽然我也很想带着你亡命天涯,可是,以后的路只有你一个人走了。”

远方的国界线越来越近,陆清明用尽最后力气一刀扎在马儿背上,马儿吃痛疯狂奔跑,他却负荷不住跌落马下,闻人钰回头去看,陆清明的背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箭矢。

“不!”她嘶吼出声,可是马儿奔得太快,陆清明不知什么时候将她的双手与缰绳绑在了一处,她甚至无法掉头回去。

南华边境接应的军士接住了她,闻人钰夺过那士兵手中的弓箭,奋力朝着西祁的方向射过去,吼道,“我必要西祁国破家亡。”

声音撕破长夜,徒添几分凄色。

后来祁国找华国要闻人钰,是女帝常肆一手保下了她,为此不惜撕毁了两国签订的和平条约,闻人钰问她,“生我养我的家国我都能背叛,你如何保证我不背叛你。”

女帝笑得笃定,“朕相信不会有那一天。不是相信你,而是朕相信自己。”她看着她,“良臣也需得跟明君,朕不是西祁那草包,你跟着朕,不会有人敢冤枉你半分。”

她叹了一口气,“只是你须得等一等。”

闻人钰不解,常肆道,“你已有身孕了,就在宫中先养着吧。”

闻人钰不禁低头抚摸住自己的小腹,陆大哥告诉她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好在不是的,异国他乡,她还有一个骨肉至亲啊。

“哦,对了,”常肆突然拿出一个瓷罐给她,道,“陆清明的骨灰,西祁将他挫骨扬灰,朕的人只收集到了这些。”

闻人钰抱住了那瓷罐,热泪滚落,她突然跪了下来,头用力磕向地面,“愿誓死跟随陛下。”

“必不负将军。”常肆将她扶起。

多年后,当闻人钰带着南华的重骑军踏破西祁山河之日时,有人想到,多年前曾有一个算命的说过,西祁的小世子天煞孤星,将来是要害得西祁亡国灭家的,谁成想,一语成谶。

女将闻人钰者,原西祁重臣,遭受陷害,为人所迫,幸得帝怀殇所救,又委以重任,建重骑军,踏破西祁山河,却葬于华国水土。

——《华国女史·闻人钰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