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旧卷之暴君阿肆

1

永嘉二十七年,帝姬常肆携太上皇诏书兵困帝都,废常亦帝位,其后岑璧一同被贬为庶人,流放陵州。造谣者、叛乱者一律抄家斩首,血腥之气围绕帝都三日不曾散开,常肆就在一片血色之中面不改色地登基即位,改年号太狩。这是华国史上第二位女君主。

帝姬常肆本是先帝第四位孩子,论身份地位长幼顺序都不该是她继位,但她人如其名,行事向来张扬放肆,她的在位史也是华国史上难得的血腥暴力,一经翻开,笔笔皆是血色。

天下人惶惶不安,已经预感到这定是位暴君了,但云子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暴君上位以来第一次开刀的地方就是太史院,他本在史库中检阅,匆匆被人叫了过去。

太史院中跪了一地官员,正中坐了位身着玄衣的女子,如墨的一双眼,锋利的两道眉,玄衣上用银线绣了大片大片的龙纹。他堪堪跪倒在地,视线所及之处,看得到她衣上那龙爪锋利异常,仿佛耀武扬威地挑衅他。

“你就是新任太史丞——云子矜。”女帝开口,清冷的一把嗓音,如深山之中的寒泉。

她将前些日子云子矜写的纪事扔到他面前,问:“这是云卿写的吗?”

那书页翻开,一行字落入他眼中——“今帝即位之始,前废帝常亦携妻离宫,粗服布衣,孑然伶仃,此去常有去国离乡之飘零,又怀鸿雁哀鸣之悲苦。巍巍皇城,容万民之地,不容庶民弱妇。”

那自然是他写的,他毫不畏惧地答:“是微臣。”

“哦。”常肆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声,“烧了吧,朕看着厌烦。”

听闻此言,云子矜抢过地上的书籍,急急说道:“陛下虽为九五至尊,可也无权干涉太史院的笔录。”他看着常肆不以为意的表情,又强调道:“数以四国之广,立朝之久,从无君王开此先例。”

常肆挑了挑眉,表情变得有意思起来,她好像笑了一下,语气轻慢,“天广地阔,年深日久,无人敢做,朕,就做不得了吗?”

云子矜早就听闻新帝肆意妄为,却也不承想如此狂妄,可他看着她,眼中毫无惧意,道:

“陛下非要如此,臣亦无法,但臣不能让史书在我手中被改,唯有血溅三尺,以明君志,若君不曾醒,天下文人,哪怕死一百个,死一千个,也总有仗义执笔之人,书是非曲直,言天下公道。万望帝心明了,臣甘愿做那赴死的第一人。”

说罢他就一头往柱子上撞,堪堪撞破额头就被一群同僚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一堆人跪了一地,哭号遍天,求皇帝赎罪。

常肆揉了揉额头,顺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用剑锋抬起了云子矜的下巴,看着他,冷笑道:“年纪轻轻,一身文人的烂毛病。”

说罢转身收剑入鞘,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云卿这么喜欢编排朕,索性这太史丞也别做了,调到朕身边做个起居郎,我倒要看看,是云卿的骨头硬,还是朕的刀剑硬。”

“陛下,这不合……”年老的太史令大呼出声,常肆停下脚步,微微转头,侧脸处下颌角线条分明,眼中尽是寒冰,太史令悠悠接了后面的话,“这不合规矩呀?”

“规矩?”常肆轻笑了一声,“朕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朕的话,就是规矩。”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余下太史院一众人唏嘘哀哉,更多的,纷纷向云子矜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从太史丞到起居郎,人生的大起大落还不止于此,他以后要陪伴的,是那位专权跋扈的暴君。

2

但云子矜不惧,第二日一早,他顶着额上未拆的纱布,就去寝殿外候着常肆了。这日天朗气清,殿门打开,常肆从中走出,她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依旧是玄青色的朝服,风骤起,长袍广袖被风扬起,倒有几分洒脱滋味。

“君子死,而冠不免。”他走上去,道,“陛下,您的发髻乱了。”

“乱便乱,朕是天子,谁敢说朕。”常肆不以为意。

“陛下是天子,更应以身作则,率先垂范。”

常肆没有理他。

云子矜跟在后面,又道:“今日钟声已经响罢,陛下才起,有些迟了。”

常肆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他,道:“云卿,你规矩这么多,内子不曾厌烦你吗?”

云子矜好像终于被问住了,半晌答了一句,“臣尚未婚配。”

常肆挑了挑眉,顺口道:“那云卿若有看上的人,尽可告诉朕,朕为你赐婚。”

云子矜一听就急了,“如此怎可,婚嫁之事需两情相悦,陛下怎可以权……”

常肆上朝本就时间匆忙,一听他要长篇大论就头疼,一边示意宫人加快脚步一边扔给他四个字,“当朕没说。”

当下无言,随从的宫人低着头忍不住偷笑。

3

九州四国,这么些年来虽没有形成乱世局面,却总不免征战不断。从前西祁在林弃手下吃了不少亏,近年来得出了个风头正盛的闻人钰,曾率兵五次奇袭华国,五次皆胜,趁着军心振奋,西祁又企图挑起战争。

今日朝堂之上说的就是这事。

“打了几十年了,打来打去也没分出胜负。”云子矜听见常肆小声地嘟囔,一转眼却又见她换上一副庄重的表情,问道:“那依众卿看,此事如何打算?”

这一句话下去朝堂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开始发言,什么华国无名将,怕是无人能与那西祁小将军争锋,又是什么和亲求和养精蓄锐的,总之都是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常肆不耐烦地听了半晌,突然站起来制止了他们,“众卿之言朕已明白,然议和结亲之法绝不可取,西祁狼子野心,今日若退这一步,他日必得陇望蜀,肆无忌惮。”

“众卿可有请战者。”那些个迂腐老臣却又不作声了。

常肆笑了笑,道:“朕昨日彻夜未眠,思及此战,确如众卿所言无将可战,于是朕决定,”她顿了一顿,朝臣屏息以待,她吐出四个字,“御驾亲征。”

此话一说,朝堂又炸开了锅,跪的跪,怒的怒,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尚书令,他严词进言,说国基未稳,天子不可离朝,更说战场凶险,君王女儿之身,不可前去。可常肆一句也没听进去。

烈性子的尚书令脱了乌纱帽就要往柱子上撞,大臣们七手八脚地去拉他,简直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云子矜记录的笔停了一停,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

常肆被他们气得笑了,也顾不得礼仪就冲下朝堂,她用手拍了拍柱子,道:“朕看这柱子硬得很,还有不怕死的尽管往上面撞,一个一个地排队来,谁都别拦着,都撞干净了,朕的耳朵还能清净几天。”

众臣目瞪口呆,云尚书也忘记了寻死,她继续骂道:“这就是我华国的栋梁之臣,枉自读了多年圣贤书,朕不过去边城一趟,就寻死觅活。说什么国基未稳,西山行宫里不还有太上皇坐镇?就算朕不幸战死沙场,这天下换个皇帝,难道你们就无力扶持吗?”

“可而今边城告急,无人可战,亡国破家的罪名你们谁担得起,你们愿意苟且偷生,朕还不愿担这懦弱的罪名。”

一番慷慨陈词,朝堂鸦雀无声,常肆下了定论,“朕意已决,无需再劝。”

说罢她环视着朝臣,冷冷开口,“此后朝堂议政,就事论事,若有不满,尽可直言,再有以生死、辞官为谏者,且去。”

大意就是,你可以说我,但我不一定听,但你要寻死觅活,辞官威胁,慢走不送。

这场君臣之战,常肆完胜,那天她心情特别好,朝臣们脸色铁青,意识到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还有个别被常肆的气势所折服,五体投地,年迈的太史令两日之间目睹了两场死谏,默默吐了一口鲜血。

那天晚上明月高悬,正在批奏折的常肆突然回头问云子矜:“这是云卿家的传统吗?”

“嗯?”云子矜没反应得过来。

“一言不合就撞墙啊。”常肆答疑,语气三分疑惑七分调笑。

云子矜脸慢慢红了,羞愧得无地自容,是了,今日撞柱的尚书令姓云,是他的亲爹。

4

第二日一早,云子矜去候着常肆,又看到推门而出的她眼下乌黑,忍不住关切地问道:“陛下昨夜又彻夜未眠,可是因为边境战事?”

常肆侧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吟起了诗,“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那声音悠悠的,直往云子矜心里钻,常肆直勾勾地看着他,继续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心脏默默爬上云子矜的耳朵,爬上他的脸颊,常肆别过脸去,笑道:“几个时辰之内,朕就看见云卿红了两次脸,还真是奇观啊。”

“两日之后,你同朕一起去边境吧。”

这是云子矜第一次来到华国边境,连日征战,军队士气都有些低沉,又看到常肆是个女君主,更是提不起兴趣,常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连几日去城墙上观战。西祁的军队多装备精良,为首的黑衣小将最为骁勇,尤其是那百步穿杨的箭术,令人叹为观止。

回营之后常肆赞不绝口,云子矜听得多了,回了她一句,“陛下此行,莫不是特意来看闻人钰的。”

常肆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云卿这话问得有意思,听上去有些酸啊,莫不是——”常肆拖长了语气,说道:“吃醋了。”

云子矜哑口无言。

第二日她却非要披挂上阵,说要会会那闻人小将,她不让云子矜跟随,说云子矜是文臣,帮不上什么忙。可云子矜还是悄悄跟在了后面,战场上太过混乱,他紧紧地盯住常肆,生怕她出什么事情。

然而就是一瞬间,闻人钰的长箭破风而来,人仰马翻,云子矜拼了命挤过去,接住了倒下的常肆,常肆看见他有些惊讶,她迅速地脱掉了显眼的披风,在一片混乱中拉着他逃离了战场。

华国的皇帝在战场上不见踪影,可明明所有人都看见,闻人钰长箭射中了她的要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将自己折腾没了命,这几乎是华国上下都认定了的,边城狂风肆虐,风雨欲来。

传闻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悠闲地躺在边城小医馆中养病,她确实中了闻人钰的箭,但是那箭却没中要害,常肆的护心镜甚至没有一丝刮痕,但她仍恬不知耻将云子矜当作粗使丫鬟使唤。

那天云子矜照常给她喂药,她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盛满了笑意,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在身边吗?”

“你长得好看,我若是个寻常女子,就愿意嫁云卿这样美丽又贤惠的男子。”说完她自己反而笑了起来。

她说话从来都是这样,真假与玩笑分不清,云子矜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重击了一下。

他竭力忍住慌乱,转移了话题,问道:“我们都待在这医馆十多天了,外面已经乱翻了天,陛下为什么还不回去?”

常肆的目光又变得冰冷,她勾了勾嘴角,“总要给他们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给谁……”那个“谁”字还没有说完,就有人挥着长刀破门而入,云子矜下意识地挡在常肆身前,然而那个人率先倒在了地上。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些。”常肆披着黑衣缓缓坐了起来,医馆外成百的杀手虎视眈眈,而医馆上上下下,甚至周围,那些看似普通的百姓也都拿出了武器,将常肆死死围住。云子矜认出了其中一个,那是皇城禁卫,这是一场局。

这绝对算得上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拼杀,而被护卫用血墙挡住的常肆还淡然地喝着药,甚至没有皱一丝眉,她千里迢迢赶来边城,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的三哥,太上皇,乃至先帝,常氏几代帝王,几乎半数时间都花在了与世家大族争权之上,而她从一上台就没有任何想要向他们妥协的态度。士族想要一个更听话的君王,她就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这些蛀虫永远只会躲在暗处使阴招,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同他们耗,只能用这样一场假死的局,逼他们明刀明枪地交战。她想,纵然计谋拙劣,也总有上当的蠢货,有就够了。

那一百个刺杀的死士被悬在了城门,曝尸三天,挫骨扬灰,顺着他们查到的余党,一同被枭首示众,新帝常肆的名字,闻风丧胆。

5

然而边城那场战争,还是没能胜利,虽然她离开后也设了埋伏,可西祁也不是吃素之辈,常肆带着援军前去,双方仍胶着不下,最终决定议和。

议和结束后,常肆喊住了那闻人钰,道:“将军英才,朕欣赏你得很啦,若有机会,来日再见。”

那小将军微微点头示意,神色傲气得很,“只怕陛下不会愿意再见到我。”

“哦,为何?”常肆挑了挑眉。

“因为再见之日,定是我踏破华国山河之时。”他的目光清亮,然而口出狂言。

气煞我也,连云子矜都觉得这闻人钰说话狂妄,常肆却毫不在意,她看着闻人钰潇洒离去的背影,感叹道:“雏凤清声,钟灵毓秀,只可惜……”

“生错了地方。”云子矜悠悠地接上。

“你这是?”常肆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吃醋了。”

云子矜别扭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在边城时他们相依为命生死与共,他以为他是不一样的,罢了,到底是君心难测。

原本以为打了败仗回来皇帝会消停几天,却没想到她真的是就消停了几天。

皇帝命军器监研制重甲,为战马打造盔甲,更意图在全国范围内大肆征兵,她不过稍稍提了这个意见,在朝堂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是太史令,他是个清廉正直的老臣,平生最是爱惜声名,他只问了常肆一个问题,“天下无战,百姓安乐,何事不可循序渐进,陛下贸然征兵,至怨忿四起,就不怕百年之后史书评你暴虐无道吗?”

“生前哪管身后事。”常肆回他。

“罢了!罢了!”太史令仰天长喝,“为君者一意孤行,那还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干什么。”说罢抓起头上的乌纱帽掷到地上,拂袖而去。

傍晚时分,常肆就收到了太史令递上来辞官的折子,她看着折子笑了一下,道:“每次上朝,这太史令就跟个背景屏风似的,一边咳一边吐血,想必被朕气得不轻。”

“一把年纪了,回乡颐养天年也好。”说罢御笔朱批,在那折子上写了个“允”字。

云子矜已经料想到,太史令看到这个字时定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正要将折子递下去时,有宫人来报,太上皇于西山行宫之中驾崩了,霎时间,常肆握笔的手僵住了,缓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以国礼发丧。”

国丧的钟声好像从天边传来,整整二十七下,常肆看着那个“允”字,自嘲般地笑道:“太史令尚还有家可归,而朕,无枝可依了。”说罢以手覆面,一行清浅的眼泪从指缝滑落。

这是云子矜第一次看见如此脆弱的常肆,他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总是穿黑衣,束发髻,眉梢眼角都冷得像寒冰一样的君王,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岁,她曾经是帝都活泼顽劣的公主,她肆意妄为,可从不暴虐冷血。

6

太史令离乡那天,云子矜去送他,前去的还有许多同僚,他们惋惜太史令的辞官,言语之中也多有对常肆的不满。云子矜一抬头,就看见城楼之上,常肆也远远地目送着太史令,他跑上前去,问常肆为何不出面相送。

常肆笑了笑,“这帮言官牙尖嘴利的,朕去还不一定怎么拐着弯骂朕呢。”

“陛下不是说,生前哪管身后事吗?”

常肆看了他一眼,玩笑道:“朕虽不在乎声名,但是记仇得很,骂朕可以,别让朕听见。”

云子矜叹了一声,“何故非要让太史令离开呢?”

这个问题常肆倒是沉吟了许久,“华国外无重兵,内多权臣。先辈们多受掣肘,半生心血往往花在了平衡君臣权势之间,而朕与他们不一样,朕不是谁的棋子,也不受任何人胁迫,朕会是最锋利的刀剑,为华国剔除腐肉,灌溉鲜血。”

云子矜仍有不解,“那为何不如太史令所言循序渐进呢?”

她的目光好像跨越山海,无限的留念,最后只化作一句,“朕怕,来不及。”

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意思,直到多年之后想起今天这一幕,仍觉怅然。

太史令辞官之后,常肆提了云子矜做新任太史令。云子矜时年二十有五,生得俊俏,尚未婚配,素来又与女帝走得近,不免有人说他是靠裙带关系上位,云子矜跟着常肆学得脸皮厚,倒是无所谓,但是他父亲也几番提醒他不要和女帝过于亲近。

不过这传言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女帝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

女帝救了一个人,女帝救了西祁的罪臣——闻人钰。

那个她曾经盛赞为雏凤清声、钟灵毓秀的西祁小将,是西祁关内侯的世子,与西祁新君为表兄弟,可他不仅是女扮男装,竟然还妄图弑君,女帝不惜敌对西祁救了她一条命,现在她就养在皇宫之中。

华国女帝和敌国的女将军,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说书先生还绘声绘色地编成了一段掺杂着国仇家恨的禁断之恋。常肆向来心大,可朝中大臣胡子都气得翘起了,联名上书请求女帝送走或处决闻人钰,可被常肆几句话就驳了回来。

实在无法,大司马直接就在朝上问了:“陛下一昧偏袒那西祁女子,莫不真的如传言所说同她契如金兰?”

他说得委婉,但大家都听懂了,常肆笑了笑,“大司马现在连朕的私事也要管了。”

大司马振振有词,“陛下的私事就是国事,老臣们顾念陛下身为女子,从不曾过问陛下婚嫁之事,可陛下如今行事越发荒唐,我们却是不得不管了。”

常肆却没有反驳她,而是一脸疑惑地问道:“众卿是都认为朕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了?”

“成家才能立业,陛下早该结亲了。”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第一次遇到这么听劝的常肆,大家都表示受宠若惊并十分顺从。

“那朕还要多仰仗诸位了。”她十分乖顺,转头就问大司马:“朕听闻大司马家嫡公子玉树临风,才高八斗,朕心甚悦,可为皇夫否?”

想必大司马低估了常肆的脸皮,没承想她玩这一招釜底抽薪,一时却不知作何言语。

常肆逼问:“大司马不言,是觉得朕配不上令公子?”

大司马诚惶诚恐,“不敢。”

倒是有不怕死的,答常肆:“陛下选婿,臣以为更合适的是太……”

那个“太”字一说完,常肆就打断了他,“大将军,莫不是也想举荐自家公子?”

“朕也考虑到了,为君者自然要泽被苍生,你家公子朕觉得也甚好。”

大将军的脸瞬间白了,底下云子矜也苍白了一张脸。

常肆却恍若未觉,继续道:“从前的君王四方选秀充盈后宫,朕不愿如此劳民伤财,幸得众卿体谅,愿结秦晋之好,为示恩宠,不厚此薄彼,礼部今日就下去将适龄之人整理出名单,交予朕,散朝吧。”

这次朝会,大司马是被人抬着下去的。

据说回府之后,大司马卧床了两天,刚缓过来就被太监送来的一纸婚书气得又昏了过去,可怜他苦苦养大的嫡公子呀,被那暴君看上,断送了一生的前途。

7

云子矜去找常肆的时候她正在看礼部拟定的名单。

云子矜问她:“陛下可知大司马的嫡公子叫什么名字?”

“白……”她看了眼名单。

云子矜打断了她,“您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却要他做你皇夫。”

“您是真的打算广招后宫吗?”

“礼部的名单都下来了,你以为朕是闹着玩吗?”

“那在陛下心中。”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臣究竟算什么?”

她的目光没有从那名单上移开,只是轻描谈写地问他:“你可知,君心似海?”

“所以臣?”他笑得有些苦涩。

“沧海一粟。”却只得这四个冷冰冰的字。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他恍恍惚惚地往宫外走去,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宫人,他神情恍惚,隐约听见有人呵斥那宫人,“走路长点眼睛,撞到人了不打紧,撞翻了陛下的药你还要不要脑袋!”

他一回府,刚推开门就看见了他的父亲,对他呵斥道:“跪下。”

那些鞭子一鞭鞭落到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直到他听见他父亲说:“我云家百年清名,要毁在你这个不肖子身上吗?好好的臣子你不做,是想当以色侍君的面首吗?”

他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今日常肆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问她还记得那时边城中说过的话吗?她说,若她是寻常女子,一定要嫁给云子矜这样的男子。

可就算她不是寻常女子又怎样。

她又怎么知道他不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

可常肆却坚定地说:“雄鹰当搏击长空,朕不能折断你的翅膀。”

“那你呢?你用这样的方式阻断世家子的仕途,天下还有那么多世家子,又该怎么办?”

“朕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装不下他们吗?”又是常肆最惯常的调笑语气。

“那身为常肆的你呢?”云子矜问。

“世上只有一个常肆,她是华国的君王。”

君王勿以小情误大事,可君王也有求不得,他不为自己掉泪,他是为那个禁锢在君王宝座上的常肆掉泪。

8

大概天意如此,一个国家不能总是只有兢兢业业的帝王,所以常肆一上台,成功地补齐了先辈们所没有的缺点,她刚愎自用、专制霸道、好色昏聩,最可怕的是,她无所畏惧,也没有软肋。

年轻的帝王似一面铜墙铁壁,不受任何人牵制,她只听从自己,哪怕自损一千,也愿杀敌八百。

所以当常肆带着朝臣去参观近郊的军营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年轻的君王,早已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是三年前面向全国招收的军队,经过层层筛选,无数艰苦的训练,已经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重骑军,而她不惜得罪西祁也要救下的闻人钰,是这支重骑军最核心的军师。

从前戾帝穷兵黩武也未能完成的事情,她只花了三年时间,以前他们只觉得女皇荒唐暴躁,如今才知晓,她是真正的猛虎,现在只不过刚刚露出獠牙。

常肆带他们参观军队可不是为了展示成果,而是震慑他们,第二日,她就在朝堂上提出了一系列改制,其中最激进的便是推进女学,改选官制。

从前只有世家大族之女可入女学,如今华国女子皆可入内,从前朝廷官员多为世袭,或由世家推选,如今她想废士庶之分,让天下有识之士凭借科考夺取功名。

世家大族终于明白,女帝不是贪念美色,她是釜底抽薪,直接断送了世家子弟的前路,可他们终究日暮西山,无力与年轻帝王争锋了。

一个帝国要改朝换代,势必要有人牺牲,这是常肆坚信的道理,她急需一批新生的力量,成为中流砥柱,守护起她辛苦创立的一切。

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科考后她选出来的第一位状元,亦是此次科考唯一及第的女子,在得知夺魁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边苦李,何故喜之?”

意思是这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好高兴的。

满朝一惊,常肆终于懂了为什么前太史令总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吐血,此刻她也有一口血哽在嗓子口。

那女状元跪了下来,昂首道:“陛下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了,臣虽生于寒门,未必就比那些士族子弟差。”

“那你的意思是?”她压着脾气问。

“与弱者斗,算不得什么英雄,白家嫡公子才高八斗,赢了他,臣才能做这名副其实的女状元。”

白家嫡长子,她的皇夫,费了这么大力气为他们铲平前路,谁料别人不买账,常肆那口鲜血终于吐出来,猝不及防就昏了过去。

朝堂上人仰马翻,好不热闹,云子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匆匆抱着常肆去寻太医。他怀中的,如此沉重,却又如此轻薄,沉重在于他抱着的是整个天下,而轻薄在于,眼前这个人,似乎只有一把骨头的重量。

云子矜的每一步仿佛踏在刀尖上,他要更快一点,更快一点才能在阎王那里为她抢下一点时间。

命运不公,天妒英才,他在三年前知道了这件事情。生不足月的常肆自小体弱,不是什么福寿绵长的命格,边城那次重伤更是让她身受重创,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不承想,这一天这么快到来。

云子矜想起那年帝都城墙上,风烟俱净,山河万里,她却说来不及了。

她这短短的一生,许多事情都来不及了,来不及轰轰烈烈去感受世间的七情六欲,来不及循序渐进地建造一个盛世强国,也来不及为自己树立一个宽和恢弘的清明形象。

他守了常肆三天三夜,形销骨立。第三天半夜的时候,常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云子矜,依旧用她惯常的调笑语气,问道:“不知今夕何夕,云卿怎么仿佛老了许多岁呢?”

云子矜却有些哽咽,答道:“今夕已是太狩六年三月初三,臣也已经到而立之年了。”

常肆笑着说:“云卿这话中有怨气呀,是怪朕耽误你成家立业了吗,那云卿可有心仪之人啊?”

“臣不敢怪罪陛下。”他轻轻地答,“南华帝都常家的第四女,是臣倾慕之人。”

“可惜了。”常肆轻笑着说道,“那女子是个短命之人,不能相伴终生啊。”

窗外月白风清,是极美的夜色,云子矜握住了常肆冰凉的手,坚定地说道:“臣没有那么贪心,不求人间相偕老,唯愿与君共天明。”

“那你最后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9

常肆让他陪同自己前往陵州。顺着水路前往,时值暮春三月,碧水青天,满树花开,他们在陵州见到了常亦夫妇,二人在青山绿水间自由相伴,常肆看了他一眼,眼带笑意。

云子矜想起那年他写的文章,也不免失笑,世人总是愚钝,困于眼前,往往忽视了表象下隐藏的真实。

然而他们前来,却是为了另一个人,常亦不过五岁的独子——

常肆问他:“你可知我是谁?”

“我知道。”

“那你可知我来做什么?”

“我知道。”

“那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愿意。”

云子矜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是否明白这简简单单三个问题,会决定他的一生。可他也明白,无论他的回答是与否,都无法改写自己的命运,这是身为常家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他们回去的时候,常肆的精神已经不大好了,张扬一生的帝王,最后倚靠在他肩上,看着绿水清波,山川秀丽,江中有白鹤点水,冲入碧霄。

这是她费尽一生心血守护的江山,她将手伸向碧空,似乎想触摸那天上的白鹤,可却始终够不到,她只能轻轻地叹道:“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那手渐渐地垂下去,她倚靠着他,忽有风起,岸上的桃花吹落于她发间,来时还花开满树,归去却落英缤纷。

云子矜握住了风中飘落的花瓣,泣不成声,却依旧哽咽着接了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诗,“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从此以后,是非论断都交由后世评说。

女帝常肆逝于太狩六年,时年二十六岁,是华国史上最早逝的君王,她在位短短六年,期间大刀阔斧改革,完成了别人四十年都未必做成的事。有人说她是紫薇星君下凡,拯救华国于危急之中。新帝归位,她也完成了自己应尽的天命,自当归去。

常肆驾崩之后,散尽了六宫,允许他们自行考取功名,而最不被人看好的闻人钰,在常肆逝后几十年,和血吞泪,为幼帝挡住了半生风雨。

许多年后,云子矜编修史书,想起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却始终无法落笔,近情情怯他也有,他想,不知后世如何定义善恶,但史书中若记她,必是铁钩银划的一笔。

女帝常肆者,戾帝四女,谥号怀殇,性情张扬,行事乖张,曾广纳后宫,为建重军又征民为兵,在位期间改选官制,废士庶之分。虽百姓常有怨言,士族多有不满,然华国之强盛,日复一日。遂评帝怀殇虽罪于当代,却功在千秋。

——《华国女史·常肆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