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库尔纳托夫斯基第一次拜访之后,又过了三个星期。使得叶连娜极为喜欢的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这时已经回到莫斯科,回到普列契斯金卡附近她的大木屋里来了:这屋子有廊柱,每扇窗上饰有白色的竖琴和花束,有阁楼,有仆舍,屋前有花园,有一块宽大的草坪,坪上有一口井,井边有一间狗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历年没有这么早就离开别墅的,可是,这一年,在初秋的第一息凉风吹来之际,她就牙痛起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呢,在他这方面,因为治疗已经完毕,也就开始想念起妻子来,况且,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已到列维尔去看自己的表妹去了;同时,有一个外国家族来到了莫斯科,正在表演什么“优美体操造型”des poses plastiques,《莫斯科新闻》上关于他们的描写,也大大地引起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好奇心。总之,在别墅里再住下去,是诸般不便的,而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话来说,则是和他的“原定计划”的执行根本不能两立。别墅生活的最后两星期,叶连娜觉得分外悠长。库尔纳托夫斯基来过两次,都在星期日;在平时,他是忙不过来的。他本是为叶连娜而来的,可是,多半却和卓娅谈话。卓娅是非常欢喜他的。“Das ist ein Mann!(德语: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当她看着他那微黑的、丈夫气的面孔,听着他那自信的、谦而不卑的谈话的时候,她就不断这么寻思着。在她看来,谁也没有那么美妙无比的声音,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漂亮地说:“我真荣幸”或者“我真高兴极啦”。英沙罗夫没有到斯塔霍夫家来过,可是,叶连娜却按照自己所安排的,在莫斯科河畔的小树林里和他秘密约会过一次。他们只能匆匆忙忙交换很少几句话。舒宾陪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到莫斯科;别尔谢涅夫几日之后也回到了城里。

英沙罗夫正坐在自己房里,第三次地研读着那些从保加利亚“捎来”的书信:他们不放心把书信从邮局寄递。这些信使他大为不安。在东欧,事件发展得异常迅速;俄国军队占领诸公国(即所谓处于土耳其统治下的“多瑙河诸公国”的摩尔达维亚与瓦拉几亚,在历次俄土战争中,均为两军所必争。一八五三年六月,克里木战争前夕,俄国戈尔卡科夫亲王率兵进入两公国,次年退出。),使得所有的人心震动;风暴是在酝酿着了,即将临近的、不可避免的战争的呼吸,已经可以感到。燎原的大火已经开始燃烧了,谁也不能预见它会扩张到什么程度,止于怎样的地方;古昔的忿怨,久怀的希望——所有一切全都开始骚动了。英沙罗夫的心也猛烈地跳着:“他”的希望也快要实现了。“可是,这不是太快了么?不会落空么?”他想着,紧紧地握住拳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呢。可是,由它去吧!我得出发了。”

门外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门突然开了——叶连娜走进房来。

英沙罗夫全身战栗,抢上前去,在她面前跪下来,抱住她的腰,把头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

“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她喘息地说(她是急急忙忙跑上楼来的)。“啊,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她两手抱住他的头,又向四周望了望。“你就住在这儿呀?我一下子就找到你啦。你的房东的女儿引我来的。我们前天到。我本想给你写信,可是,我又想不如我亲自来。我在你这儿只能呆一刻钟。起来,把门关好。”

他站起来,急急把门关好,又回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他说不出话;他因为欢喜而窒息了。她微笑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着怎样幸福的光辉啊!……她感觉害羞了。

“等一等,”她说着,温柔地把手抽了回来,“让我把帽子脱下来吧。”

她解了帽带,把帽子扔到一边,从肩头卸下披肩,理了理头发,于是坐到那个旧的小沙发上。英沙罗夫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好像入了迷。

“坐下,”她说,并不抬起眼睛来望他,只是指向她的身旁。

英沙罗夫坐下来,可不是坐到沙发上,却坐在她的脚前。

“来,给我把手套脱了吧,”她不安地说。她开始感到惶恐。

他开始为她解纽扣,然后,开始脱下一只手套来,可是,在脱到一半的时候,他却把嘴唇狂热地吻在她那纤细的、温柔的、洁白的手腕上了。

叶连娜战抖了,想用另一只手把他挡开,他却也在那另一只手上吻起来。叶连娜把手缩回,他抬起头来,她望了望他的脸,就弯下身——他们的嘴唇就互相接触了……

一瞬间过去了……她挣脱开来,站起身,低低地喃喃道:“不,不,”——于是,急忙走向写字台。

“我是这儿的主妇啦,那么,你就不能有什么秘密瞒我,”她说着,极力装作平静,背对着他站着。“多少文件呀!这都是些什么信?”

英沙罗夫皱了皱眉。

“这些信么?”他说着,站起来。“你可以看。”

叶连娜把信拿在手里翻动起来。

“这么许多,字又写得这么小,可我马上就得回去……让它们去吧!该不是我的情敌写来的吧,呃?……啊,不是用俄文写的呢,”她把那一页页的薄纸翻着,又这样补充说。

英沙罗夫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抚着她的腰身。她急忙转过身来,快活地对她一笑,就偎在他的肩上了。

“这些信是从保加利亚来的,叶连娜;我的朋友们写信给我,召唤我回去。”

“现在?到他们那儿去?”

“是的……现在。趁着还来得及,还可能通过的时候。”

突然,她用两手抱住他的颈项。

“你会带我一道儿去的,是吗?”

他把她拥到了胸前。

“啊,我亲爱的姑娘,啊,我的女英雄,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在我,我,一个无家的、孤零零的男人,把你拖着跟我走,那不是罪孽,不是发疯么?……况且,是去怎样的地方啊!”

她掩住他的口。

“嘘……别说啦!……要不,我会生气啦,再也不来看你啦。怎么,咱们不是什么都说妥啦?什么全决定啦?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么?妻子能跟丈夫分开么?”

“妻子们可不上战场呢,”他有些悲伤地微笑着说。

“是的,在她们能够留在后方的时候。可是,我能留在这儿么?”

“叶连娜,你真是个天使!……可是,你想想吧,也许,我不得不离开莫斯科……过两个星期。我再也顾不了我的大学学程,也顾不得完成我的工作了。”

“什么,”叶连娜截断他的话,“你马上就要走么?如果你愿意,我此刻就留在这儿,此刻,现在,就永远跟你一块儿,再也不回家去,好吗?我们马上就动身,好吗?”

英沙罗夫以加倍的热情,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愿上帝惩罚我吧,”他叫道,“如果我做的是有罪的事。从今天起,我们是永远合而为一了!”

“我就留下么?”叶连娜问。

“不,我纯洁的姑娘;不,我的宝贝。今天,你还该回家去,但是要随时准备着。事情不是转眼就能办妥的;我们得周密地筹划一下。我们需要钱,需要一张护照……”

“我有钱,”叶连娜截断他的话,“八十卢布。”

“唔,那不算多,”英沙罗夫沉吟着,“可是,不管多少,都有用。”

“我还能筹一些。我可以借,我可以求妈妈……不,我不高兴跟妈妈要……可是,我可以卖掉我的表……我还有耳环,两只手镯……和花边。”

“钱还不是主要的,叶连娜;护照,你的护照,怎么办呢?”

“是的,怎么办呢?可是,护照是绝对必要的么?”

“绝对。”

叶连娜微微笑了。

“我有个多么奇怪的想法呀!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有个婢女跑掉了。她给捉了回来,结果是饶了她,后来,还在我们家住了很久……可是,大家还是管她叫偷逃的塔季扬娜。那时候,我再也没想到我自己也会像她似的偷跑的呢。”

“叶连娜,你不害羞?”

“为什么?当然,有护照,那就更好。可是,如果不能……”

“我们慢慢地、慢慢地设法吧,稍为等一等,”英沙罗夫说。“只是让我考虑考虑,想一想。我们俩得把什么都全盘商量过。钱,我也有的。”

叶连娜掠了掠落到他额前的头发。

“啊,德米特里!两个人一道儿走,该多么快乐啊!”

“是的,”英沙罗夫说,“可是,那边,当我们到达了以后……”

“怎么样?”叶连娜截断他的话,“两个人一道儿死,不也是快乐的么?啊,不,我们为什么要死呢?我们会活着,我们还年轻。你多大?二十六?”

“二十六。”

“我还只二十。在我们前面,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啊!你不是想逃开我的么?你不要俄国人的爱,你这保加利亚佬!我倒要瞧瞧你现在还能逃到哪儿去!可是,要是那时候我不去找你,我们现在就怎样了呢?”

“叶连娜,你知道是什么在驱使我走开?”

“我知道;你爱,可是你又怕。可是当真,你没有看出我也爱着你的么?”

“我发誓,叶连娜,我一点也没有看出。”

她给了他一个迅速的、猛不提防的亲吻。

“哪,我也爱你这一点。好啦,再见吧。”

“你不能再留一会儿么?”英沙罗夫问。

“不能,我亲爱的。你以为我一个人跑出来容易么?一刻钟老早过啦。”她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明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吧。不,后天。我们会觉得拘束,不痛快,可是那是没有办法的;至少,我们可以见见面。再见。让我走吧。”他最后一次拥抱了她。“哎!瞧,你把我的表链子也弄断了。笨手笨脚的孩子呀!没有关系。这样更好。我可以到库兹涅茨基桥去,把它放在那儿修理。他们要是问我,我就可以说我到库兹涅茨基桥去了。”她握住门把。“啊,我忘了告诉你: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多一半,这一两天就会向我求婚啦。可是,我会回他一个……这个。”她把左手的拇指搁在鼻子尖上,另外的手指临空挥了两挥。“再见吧。回头见。现在,我可认识路啦……可是,你可别耽搁时间啊……”

叶连娜把门开了一道隙缝,听了听,回头看了看英沙罗夫,点了点头,就一闪身溜出去了。

英沙罗夫在那扇关着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也谛听着。下面,通向庭院的门砰然响了一声。于是,他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用手掩住眼睛。这样的情形,在他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我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爱情呢?”他想着。“莫非是一个梦?”

可是,叶连娜在他的寒伧、阴暗的小房间里留下的木樨的幽香,却分明说她的确来过。和这幽香一起,那青春的声音,那轻盈的、青春的脚步声,那年轻的、少女的身体的温暖和蓬勃的朝气,也好像还在空气里荡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