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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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宁!”暴雨声中,昭言再一次自梦中惊醒。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的太极殿顷刻灯火通明,榻上人的身影映在墙壁上显得高大而孤寂。

“陛下可是魇着了?”总管太监怀安匆匆上前服侍,担忧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近花甲的天子。陛下近年来处理朝政越发力不从心,陛下又素来贤明,白日处理不完,晚间便接着处理,到底,还是得劝着陛下些。怀安想着陛下以往的性子,不觉叹息,只怕是难啊。

先帝昏庸无能,前朝权臣专权祸乱朝纲,后宫宠妃残害皇嗣,勾结宦官残杀宫嫔。在这种情况下,终日拥红偎翠,不思朝政,昏庸了一辈子的先帝终于在宠妃殿内一命呜呼。彼时当今天子昭言方十岁,初初荣登九五,便要面对先帝留下的烂摊子。

然而不过数年,天子杀权臣,除宦官,重塑朝纲,独掌大权。历经数十年宵衣旰食,苦心经营,终换得大齐万里河山,海清河晏,盛世太平。如此明君,可比圣人,实乃百姓之福。

只是再强大的人也终究会老去,如今天子年近花甲,形容已不复当年俊美,曾经挺拔的身躯更是佝偻了下来。苍老的男人住在这太极殿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的感官一天天迟钝,久到他的眼珠一天天浑浊,久到……仿佛自本朝以来,这里从来只住过他一个人。

老太监躬着身子,迟迟没有听见陛下吩咐,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心下思及陛下刚才那一声唤,烧着地龙的宫殿里,直觉全身冷汗下来了,莫不是听岔了,陛下怎么会梦见那人?

昭言沉默良久,缓缓问道:“怀安,现在是什么时辰?”

“子时刚过,陛下可是要进安神汤11">“呵,这都第几道方子了。”天子淡淡道,老太监怀安焦急正要请罪,正待上前来,“罢了,呈上来吧,左不过是……心病难医。”昭言微微地笑起来,仿佛带着无比的轻松愉悦,只在最后四个字稍稍停顿,似缱绻万分,又似刻骨仇恨,惊得老太监遍体生凉。

怀安流着冷汗呈上汤药,昭言望着汤药氤氲热气,他本就模糊的视线越发瞧不清了,他怔怔地望着,想起多年前也有这样一碗散发热气的汤药,在夜里,曾一点一点地暖着他的心,他的思绪渐渐飘得很远,他听见自己慢慢地说:“怀安,皇后怎么没来?”

昭言做了数十年的圣明天子,几乎把心力都投进大齐煌煌江山,向来不近女色,因此后宫仅寥寥数人,以皇后姜氏最得圣心,陛下甚少入后宫,一去便有十之八九至长乐宫见皇后娘娘,是以齐人皆道帝后情深,大齐之幸。

怀安舒了口气,露出笑意道:“娘娘白日来瞧过陛下,只是陛下夜间忙于朝政,御书房休息时,素来不喜旁人打扰,饶是如此,娘娘与陛下鹣鲽情深,命奴才早早备着些汤水侍奉陛下,皇后娘娘还亲自制了些安神香料,望陛下保重龙体。”

昭言却摇摇头,“不对不对,她可没这么温良贤淑,当初朕就差点被她骗了,指不定她背地里恨不得朕早死呢。”

昭言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淡淡道:“可惜,她先死了。”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呢。一道惊雷劈过庭前树木,巍巍大殿,不知何时,天子面容已苍白如雪。

2

昭言乃先帝原配皇后嫡子,只可惜先皇后因宠妃陷害,含恨而去,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深宫熬着,被宠妃磋磨着,万般辛苦地长大,当了天子也没赶上好时候,先帝快活了一辈子,自个儿倒是两眼一闭,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可怜昭言初登基那几年,尽是给先帝收拾烂摊子,一晃数十年过去,倒也治理成了如今盛世太平的景象。

想起初登基那会儿的腥风血雨,当年经历过的老人至今仍记忆犹新,那会儿先帝刚驾崩,留下三位顾命大臣,陛下尚且年幼,朝政不由自己做主,饱受辖制。陛下为了掌控朝政,笼络大臣,迎娶了丞相之女叶嘉宁为后。

叶氏女,容甚殊,性敏慧,少时便有才名,丞相曾言吾女若不为女儿身,可为栋梁之才。叶嘉宁到了及笄之年,提亲的人蜂拥而至,叶家的门槛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立后诏书下达,叶家势力如日中天,才消停会儿,恭贺之人络绎不绝,新换的门槛又遭殃了。

昭言记得刚成婚那天,满宫张灯结彩,一派天家富贵,那时他在太极殿成婚,红绸满地逶迤,殿内灯火如昼,道不尽的吉祥话,奏不完的丝竹声,他只觉吵闹,心中烦闷喝多了酒,挥退众人,独自进入殿内。

红烛高烧,他的皇后,凤冠霞帔端坐在喜床上,饮过合卺酒,昭言以金称挑开盖头,朦胧双眼看不真切,他正待凑近了瞧,那人却先抬起头来,凤冠下,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叫人道一声世间风月不过如此,那时他竟觉得殿内淡淡的鸢尾花香比酒香更醉人。

即使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即使他的记忆力已经开始混乱,他也记得那双明丽的眼睛,恍若蕴着星辰大海,总叫人心神不由自主。

他与她对视,她的脸上不见新嫁娘的羞涩,反而带着探究,她上前见礼,娴静婉约,只听她轻声道“陛下。”

声音沉静如水,却惊昭言心神一颤,缓缓伸出了手。

3

昭言起先对这位政治联姻的皇后的印象来自于京城所传“世家贵女,才冠京城”,叶氏一族历经三朝而不倒,枝繁叶茂,门生遍布天下,她的父亲叶止身为丞相更是顾命大臣之一,奉先帝遗命辅佐朝政。世家煊赫,高门嫡女,一朝为后。

昭言原先想着他的皇后若是如新婚那般娴静,他与她这样暂时相敬如宾一段时日也不是不可,总不过政治夫妻,大权尚未在手,还需徐徐图之。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月,叶皇后在他默许下,便掌控宫闱,清除阴弊,手腕过人,挟叶家之势处置了自前朝就依先帝宠幸手握权柄的宦官,自此满宫无敢不服。

昭言听得内侍所报,惊讶之余也多了几分忌惮,叶家之势已大到如此地步了,他倒是小觑了这位皇后,不过倒也是好事,如今后宫无宦官掣肘,前朝也该腾出手了。

他与嘉宁少年夫妻,嘉宁文采卓绝,长于棋艺,昭言虽忌惮叶相,却能偶尔与她对弈一二,有时还会谈及几句朝政,嘉宁心思玲珑,他肯说,她便微笑着静静地听,从来不主动追问,守礼得很,他有时也会问问她,她便借古喻今说上一二,鞭辟入里,叫人耳目一新,也挑不出错处。

嘉宁棋艺甚好,他虽精通棋术,却也不得不承认到底差她几分。每次弈棋,嘉宁总会不着痕迹地让他几次,否则只怕他输得一败涂地。

饶是如此,嘉宁也会赢他几次,昭言无奈,叫她手下留情些,莫要杀他太狠,有失颜面。

因幼年宠妃苛待,昭言落下夜晚看书头疼的毛病,嘉宁无论白天处理宫务多忙,晚上总会亲自端来安神汤,在他彻夜批改奏章时,劝阻保重龙体,他不听,便不语陪他至天明。

如此相处,倒也琴瑟和鸣,没过多久,阿宁便怀孕了,十月后在明光宫生下了他们的长女明静,孩子一出生,他欢喜得不知所措,抱着孩子手都不知道哪里放,惹得阿宁只笑他,“陛下做了父亲,倒是更像小孩子了呢。”

他搂过阿宁的肩膀,蹭着她的发丝,模仿她往日语气道:“朕做了孩子,也得多劳烦皇后照顾了,凤体违和,不可不可。”阿宁气得推开他,直说他小气,他回身拥紧了她,岁月静好。

昭言如今年纪越发大了,人老了,就会想起以前的事,回忆得最多的还是这段最美的日子,仿佛不断想起,就能逃避之后所有背离与痛苦。

他和她,怎么走到最后地步的呢?

4

明静出生后,朝中局势已不同往昔,在帮助昭言平定叛乱坐稳皇位后,叶家权势煊赫,叶氏女贵为中宫,后宫专宠,叶相为众臣之首,隐隐权倾朝野。此番叶后未诞下皇子,叶家好些人一阵惋惜。

登基初期,为平衡各方势力,迎娶皇后两月后,他便纳了镇国大将军之女周妫为如妃,户部侍郎之女温佩为婕妤,镇南侯之女他的表妹陆晚乔为昭仪。

昭言平日里除了皇后宫中,偶尔也会去妃嫔宫殿,只是他与阿宁情意日渐深厚,后来去的越发少了。

如今叶相虽无篡位之心,但有贪权之实,长此以往下去,叶相手下若有不臣之心,常年撺掇,难免叶相不会生出异心。

朝堂上,叶止再一次和大将军因粮饷之事冲突,拒不相让,只因户部尚书为叶止的门生,叶止要牢牢握住这个钱袋子,绝不让旁人染指。镇国将军想要插手,叶止第一个不答应。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镇国大将军是武将更是被言官口诛笔伐气得要动手,昭言放下把玩的黑玉棋子,冷笑一声拍案,“放肆,诸位这是将朝堂当作菜市场了,文武百官,成何体统!”

丞相上前跪下,“陛下,镇国大将军出言不逊,藐视君上,请陛下治罪。”话音刚落,身后乌泱泱的跪了一片官员高呼:“请陛下治罪。”

昭言冷眼瞧着丞相,“爱卿这是要逼朕?”

“老臣不敢,老臣奉先帝遗旨辅佐陛下,不能看着大将军殿前失仪,一时忠言逆耳,请陛下恕罪。”叶相一副忠心模样,怎么看都像他这个皇帝错怪忠臣。

昭言按捺脾气,温润道:“丞相一片忠心自是无疑,父皇的眼光向来不会错的,如今皇后有孕,于国有功,丞相可莫要行此大礼。”说罢亲自扶起丞相,又道,“此事,朕会给众卿家一个交代,退朝。”不顾身后砰砰磕头声,拂袖转身进了后宫。

昭言行至太极宫,终是叹息一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早先布的棋到底要下完,前朝的人手该动动了。

隔天,圣旨下达,一道是镇国大将军殿前失仪,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两月;另一道是因皇后有喜,需保重凤体静心修养,特封如妃为如贵妃代掌宫权,温婕妤进娴妃,陆昭仪封德妃辅助宫务。

皇帝开始频频驾临贵妃宫中,后宫的风向变了,贵妃圣眷日浓,往来恭贺之人络绎不绝。

皇后宫中倒落了个清净,只有娴妃温佩来此走动频繁,常带些自己做的药膳侍奉皇后,娴妃素来谨小慎微,从不谄媚人,也不得罪人,可谁让她爹是丞相一条船上的呢,进宫的女子早已与家族利益休戚相关。

对此,叶相颇为不满,正要进宫面圣,接到了明光宫的信,生生阻住了脚步。

5

经过了此事,叶相一党消停了不少,朝堂倒也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皇后怀胎已有六月,身子重了,不便照顾明静。

明静长得很好,小姑娘脸庞红彤彤的,一双黑曜石般眸子像极了她的母亲,熠熠生辉,昭言把这孩子当掌上明珠宠着,甚至带进了太极宫亲自教导。

他夺了皇后宫权,宠爱宫妃,皇后并未不满,反而宽慰:“臣妾行动不便,有了妹妹们替臣妾分忧,自然是好事。”昭言听了,待明静越发宠爱。

也下了恩旨,令太傅夫人携女进宫看望皇后,太傅之女姜世仪是皇后闺中密友,也是其表妹,出身清贵,性子最是温柔,有她陪伴也能让嘉宁孕中抒怀。

而同时,如贵妃也怀上了孩子。皇帝大喜,珍宝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长春宫,同时下旨封赏镇国大将军五百户食邑,镇国将军之子做兵部侍郎。

朝堂上,顾家与叶家渐成分庭抗礼之势。在皇帝刻意打压,派人分化下,叶氏阵营开始有人倒戈。

6

夏日炎炎,嘉宁怀孕七个月,太极宫多有不便,便搬回了明光宫,温佩将她照顾得很好,庭间摆了冰鉴,清凉怡人,嘉宁孕期并未有太多不适,精神也不错。

今日,碧波亭中,昭言与她对弈。

昭言近日棋艺进步很大,满宫望去只有嘉宁敢赢他,闲来无事,来此寻她切磋一场,也能与她说说话。

嘉宁从容不迫地下了一记黑子,冲出重围,昭言不紧不慢,紧跟其后,一子落下,黑子再次遭困,进退不得。

嘉宁没有接着下了,她掂着棋子,看着昭言的眼睛,轻声道:“陛下就不能缓一缓吗?”

昭言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有些不自在,慢吞吞地说:“时不我待,阿宁棋艺向来不错,朕可不想输得太狼狈。”

她忽然笑了,笑容春花般灿烂,一室葳蕤,昭言看的一怔,嘉宁却已经下了一子,黑子再让一步。

“如此,陛下可欢喜了。”以往,他不想被杀得太难看,请她让棋时,她会这样说。

这一让,原本棋盘上黑子所剩寥寥,白子占据半副棋盘,如今黑子再露颓势,成败几成定局。只需一步,断黑子最后生机,便可定乾坤,分输赢。

昭言捏棋,迟迟没有下,这时太监来报,“贵妃娘娘身体不适,龙胎不稳,请陛下去看。”

昭言闻言随意放下棋子,看了一眼嘉宁,正要说什么,嘉宁道:“陛下快去吧,龙胎重要,来日方长,臣妾等陛下回来。”

只是那一天,昭言没有回来,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们下的最后一局棋。

贵妃性子娇蛮,因着怀胎不适,缠着他不让走,他便留了下来。

昭言让德妃陆晚乔去陪伴皇后,晚乔是他的嫡亲表妹,性子随了他早逝的母后,品行高洁,生性孤傲,向来不爱与人走动,因着血缘,他总会照看几分。皇后聪慧,想来与她也是谈得来的。

他对德妃嘱咐了几句,想着将要做的那些事,吩咐怀安注意明光宫动向,前朝发生任何事,也绝不能惊扰皇后。

7

一个月后,丞相叶止被亲信指控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丞相满朝哗然。指控者正是丞相的亲信,温娴妃之父,户部侍郎温廷山。温廷山跟随丞相多年,掌控丞相把柄不知繁繁,铁证如山。

未待丞相辩驳,左右金吾卫鱼贯而出,捉拿丞相党羽,丞相当场下狱,党羽论罪,盛极一时的叶氏一族顷刻风雨飘摇。

不知怎的,本该被层层封锁的消息传到了明光宫,叶皇后当场难产,险些血崩,历经几个时辰艰难生产,早产生下皇长子。

闻讯急急赶来的皇帝,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轻轻抱过新生的孩子,那孩子早产,生得瘦小,软软的一团,哭声微弱像小猫儿似的,小脸泛青,先天不足的模样,可怜极了。此时天光乍破,他给孩子取名定辰。

8

昭言后怕不已,他得到消息赶到时,皇后已经难产,若不是嬷嬷们以产房不吉,拼死拦着,他只怕早已经冲进去了。

他给孩子取好名字,内侍来报,皇后已经脱离危险。昭言将孩子交给嬷嬷,独自走进了内殿。

皇后生下皇子大出血,屋内点了艾草,也能闻到血腥味,可想凶险形状。昭言心下生了几分退意,复又自嘲一笑,做都做了,何畏人言。他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敢做便没有不敢认的道理,终究要面对她,难免愧疚。

皇后靠在榻上,面白如纸,头发自然披散,垂落双颊,瞧着有些不好了。

昭言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却难免心痛如绞,呼吸为之一窒。

皇后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孩子呢?”

“平安,交给太医调理了,我给他起名定辰。”皇后眉心舒展了一些,停顿片刻,接着道:“留我父亲一命,他年事已高,贪权,却从未想过篡权,通敌叛国更是不可能。叶家其余有罪之人陛下按律处置了罢,总不过咎由自取,还请陛下勿多牵连。”皇后看着他的眼睛,“看在孩子面子上。”

皇帝默然不作答,皇后惨淡一笑:“陛下筹谋这么久,怎么会放虎归山呢?是臣妾想岔了。”皇后忽然起身,虚弱的身子仿佛生出无尽气力。她站起来,敛裙,行礼,动作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带着世家特有的风度,盈盈拜倒。

皇帝来不及阻止,正待开口,只听她坚定而不容拒绝地说:“臣妾有罪,身为皇后未能母仪天下,纵容家族,实为不忠;身为妻子,不能为夫分忧,实为不义;身为人女,不能救父性命实乃不孝,请陛下赐臣妾死罪,同家族赴死,以全臣妾孝心,以慰国家大义。”

“阿宁!”皇帝失态,拉她起来,她刚生完孩子,虚弱不堪,却岿然不动,只重复道:“求陛下赐死。”

“朕答应你,留叶止一命,流放南疆,叶氏全族按律处罚,绝不株连,阿宁快起来。”皇后伸手慢慢推开,跪着继续道:“谢陛下隆恩,还请陛下答应臣妾另一件事。”

“阿宁,你说。”

“臣妾愿从此独守明光宫为陛下祈福,为家族赎罪,再不复出已无力照顾皇子,还望陛下请可靠之人照顾皇子。”

“你不要自己的孩子了?”

皇后不答。

“朕知道你恨朕,无妨,我欠你的。你保叶止,朕答应,你与朕不复相见,朕答应,你恨我恨到孩子都能拱手让人,我也答应。”昭言忽然红了眼窝,“可我不后悔,从不后悔,嘉宁,你知道的。”他一会儿“朕”一会儿“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叶家繁盛,叶相专权,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皇后有子,后宫专宠。如今叶家叶相确无谋反之心,但岂不料日后叶家人贪得无厌,想要的更多。

如今叶家嫡支倒是未做大恶,但叶家不少旁系借叶相之名行贪赃枉法的事,将来他们东窗事发,惩治他们能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止会坐以待毙吗?

叶嘉宁的确聪慧,可也年轻,虽贵为皇后规劝过家族,但叶止刚愎自用,家族长老迂腐又怎会听,到底自毁长城,也算因果得报了。

这道理他懂得,嘉宁也懂的。然而,她是叶家女,叶家可以没落,绝不能败亡。此生唯有保全家族性命,荣华富贵尽成云烟无妨,子孙尚在就有希望。

“臣妾谢陛下隆恩。”对昭言,她到底意难平。

皇帝听见皇后谢恩,强忍住动作,加快步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明光宫寂静下来。许久,有水滴落在地板上,只一瞬便泯灭无声了。

9

皇帝下旨,叶止发配边疆,此生不得回京。叶氏诸人,论罪处置,重者处斩,轻者贬为庶人,叶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门庭冷落,辉煌一时的叶氏自此没落。

温廷山立下大功,一跃补了户部尚书的缺,成了朝廷大员,后宫温佩地位水涨船高,受封温淑妃,陛下接连十日驾临碧水殿,得宠至此,再不复当初谨小慎微。

在此案中同样立功的镇南大将军也受到封赏,同年,贵妃生下皇次子定康,一时风头无两。淑妃与贵妃在后宫可谓春风得意,明光宫几成冷宫。

户部尚书曾在叶家倒台就废后之事上书,被陛下驳回,“皇后有子,且无大过,乃朕结发之妻,绝不能废。”

此事后,温淑妃委婉提出抚养皇长子也被驳回。皇帝下旨命陆德妃暂代抚养之职,如贵妃封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执掌后宫,后宫诸人才算歇了心思。

日子无所谓好不好,也就这样的过。皇帝越来越多地把心思放在政务上,革除弊政,打压士族,平定叛乱,甚少再去后宫,就连温淑妃怀孕也只是吩咐人赏赐,鲜少看望。

太极宫的夜越发深沉,昭言站在窗前,望着皇宫西北方,明光宫与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他自那日后,几乎没有再见过嘉宁,只派人暗中关照,切不可短了她用度,有时晚乔会带着明静去看看她,他静静听女儿絮絮说着母后的琐事,孩子精力旺盛,滔滔不绝有时一听就是一个时辰。他也不嫌吵闹。

就这样吧,他现在还能瞧见她就够了,他不贪心,来日方长,他们的孩子会慢慢长大长成鸢尾花般繁茂,余生漫漫,他们总还在一起。

10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他不愿再回忆后来。

年迈的天子,喝了口安神汤,想就此沉沉睡去,再不去回忆,然而不能如愿。梦里,他看到了后来。

叶相死了,边疆流放路途遥远,叶相半生金堂玉马,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罪,又心怀郁郁,即使昭言无意取他性命,还派人去瞧了,到底没熬过此劫,病死途中。

皇后大悲,白衣茹素,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就连向来亲近的姜小姐也不见了。

那日,他想进明光宫解释,被拦在宫外,终究不忍心,吩咐人看顾好皇后,转身正待离开,听见一女子脆生生喊道:“陛下万安。”

日光灿烂,庭下女子,面容娟然如拭,清丽无比,一身鹅黄素衣,带着少女特有的生机,向他行礼,情状像极了当年新婚的阿宁。

昭言一阵恍惚,认出来这是太傅之女,京中闺秀姜世仪。

“你很好,皇后这段时日多亏你照顾了。”

“臣女应尽之责,愧不敢当陛下谬赞。”进退得体,世家风范。昭言软了声气,微笑道:“姜家有女,风仪无双,太傅将你教得很好,你今年也十六了,也不知京城哪家好儿郎有此福气。若是瞧上了,太傅尽管来找朕求赐婚便是。这恩典,朕必给。”

姜世仪脸上泛起红晕,看他一眼,轻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全凭父母做主。”

“好了,也不调笑你了,你父亲刚从御书房出来,你为照顾皇后,有些日子没回去了,早些看看他吧。”

“是。”

姜小姐走了以后,昭言站在原地,看着寂静的明光宫,一阵怅然。

11

如果说叶相之死,将他与阿宁之间本就所剩不多的情分再次割裂,那么那年夏天的暴雨,则让他们二人彻底决裂。

七月初八,天降暴雨,御花园里的鸢尾花,花骨朵都被打折了,耷拉些脑袋,要掉不掉的样子。

河东传来急讯,黄河有决堤风险,他连夜派人处理此事,忙得脚不沾地,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批阅奏折。

明静那孩子渐渐懂事,年纪虽小倒也晓得趴在他膝盖上给他揉揉头。明静越来越像阿宁,尤其是那双眼睛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孩子这么大了,他想着处理完黄河事就去和阿宁谈谈,也许还有转机。

陆德妃派宫人来报的时候,他还在处理朝政。德妃今日按惯例带着孩子去了明光宫,就在要出门的时候,孩子咳嗽不止,情况当时就不好了。

太医说皇子体弱染了风寒,怕是凶险万分。皇后娘娘如今抱着孩子不撒手,还望陛下去看看。

昭言听闻,丢下朝政赶往久违的明光宫。

一进门,就看见了德妃跪下请罪,陆德妃往日清冷的面目也带了慌张,昭言无暇顾及她,直直冲进殿内。

嘉宁抱着孩子,一遍一遍地哄着,殿内,太医跪倒一片,嘉宁见到有人来了,掀起眼帘,她消瘦了不少,手腕瘦可见骨头,她的目光黑沉沉的,那样陌生,恍若无边黑洞深不见底。

孩子已经没有生息了,软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庭前惊雷霹下,雷声滚滚,嘉宁小心地护住孩子,似怕他受惊。

昭言颤声道:“阿宁。”嘉宁仿佛才回过神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对他笑了笑,笑容虚无缥缈,如同迷雾瞧不真切。

嘉宁回身,把孩子无比温柔地放在榻上,低头一吻,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诀别。

窗外暴雨绵绵,叶嘉宁白衣飞舞,一步一步走到昭言跟前,甚至凑到昭言耳边,近乎情人间呢喃,“陛下,我后悔了。悔不该,一往情深。”

12

皇长子没了,皇帝暴怒,陆德妃照看皇子不利,贬为嫔,同时彻查全宫,陆嫔贴身宫女自尽,死前留下遗书招供皇贵妃以家人性命要挟,迫她劝说陆嫔,皇后雨天身子不适,思子心切,带皇子前去看望可宽慰凤体。致使小皇子受凉,不幸夭折。

皇贵妃被废,禁足长春宫,长春宫宫人尽被刑讯,暴室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就连二皇子也被交给淑妃抚养,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

温淑妃挺着肚子,走过回廊,秋雨连绵,百花凋零,着实没什么景色可看,不免乏味,户部尚书得陛下看中,后宫仅她一个怀孕的高位宫妃,她的位置稳如泰山,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进宫仰人鼻息,谨小慎微的温婕妤了。

周妫娇蛮,仗着家族横行霸道,没少欺凌她,陆晚乔高傲,虽未曾欺凌她,却也对她不屑一顾,向来不假辞色。

还有皇后,她的父亲在叶相手下熬了二十年,就算十二万分努力爬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也不过旁人嘴里“叶家的忠犬”。

她呢,进了宫,依附皇后,同她父亲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她和她的父亲毫不犹豫背叛了叶家,既然攀附丞相能得到利益,攀附皇帝也能得到更大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什么不能做的。

叶家倒了,德妃被贬,贵妃被废,陛下痴情,皇后倒还在位,不过呵。她清秀的脸庞泛起一丝古怪的笑。

13

转眼间,距离那场风波过去了一个月,皇长子夭折后,皇后病了一场,因着皇帝愧疚,重掌宫权,一改往日作风,如同刚进宫那会,甚至更加雷厉风行,处置人手毫不留情。妃嫔求情告到陛下那儿,也是被不轻不重挡了回来。

这天皇后邀请温淑妃明光宫一叙,温佩本想拒绝,她的身子已经很沉重了。皇后这段日子喜怒无常,陛下纵容,后宫没人敢忤逆皇后。

她隐忍着,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先忍忍很快就什么都不怕了,温佩收拾好行头,坐上银丝缎铺成的软轿,向着明光宫去。

皇后一身正红凤服,头戴后冠,簪十二花树钗,绝色容颜高贵万分。皇后搁下正在摆弄的棋盘,朝她微笑道:“妹妹近来可好?”

温淑妃落座,桌前摆三色糕点,色泽极为诱人,“承蒙娘娘照顾,臣妾近来很好。”

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伸手捻过一块紫色的糕点,说道:“这糕点口味甚好,妹妹不妨尝尝。”

温佩取过一块黄色的糕点,夸赞道:“皇后娘娘一片心意,臣妾心领了,这糕点瞧着甚是喜人,只是臣妾怀着身孕,不方便吃太多,这……”

皇后闻言也不恼,只微笑,“温淑妃,你既不能吃,就奉给本宫吧,这不是本宫的心意,是淑妃的心意,本宫收下。”皇后盯着她的眼睛,面目和蔼。

温佩有些下不来台,尴尬地取过碟子,行动笨拙将糕点奉至皇后面前,皇后伸手取过那块黄色的糕点,正是她刚才碰过的,慢条斯理地吃了,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淑妃可信本宫诚意了?”皇后似笑非笑,绝色面容有些咄咄逼人,一双美目更是划过一道精光。也不叫起,长久的躬身行礼,温佩冷汗下来了,沉重的肚子坠得她生疼,熬过去,熬过去。

温佩慌忙道:“臣妾明白,谢娘娘恩典。”

赶紧取过一块糕点,吃了下去。

皇后眉目舒展,绝色的面容带着喜悦,让温佩起身,温佩坐在位置上,惊魂未定。

皇后眯起美目望着殿外,语声幽幽,“陛下也该到了。我得送他份大礼,淑妃你也会喜欢的。这可是你的心意呢。”

“什么?”温佩感觉到不妙。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身前,周围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她的贴身婢女也被隔绝在外。

“你当这是什么做的,鸢尾花呀,先前我殿里有几株长势喜人,我派人送进温房,这花里面加的遇水就散毒的香粉可不就是淑妃的心意吗?”皇后笑得灿烂,嘴角缓缓渗出鲜血,温佩腹中一阵钝痛,身下一股热流席卷。

她最后听见的是,“你现在不会死,但你会后悔为什么现在不死。”

14

昭言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梦魇,遍地血色中,温佩痛苦挣扎,而他的元后一身红衣躺在地上,面容安详,就像是睡着了,再无生息。

“阿宁——”凄凄不似人声,惊得鸟雀尽投林。

太医检查糕点,皇后是中毒而死,那块众目睽睽之下经过了淑妃之手的糕点成为了铁证。

同时淑妃因毒小产后疯疯癫癫,经过检验与皇后之毒为同一种,只是皇后中此慢性花粉毒素已久,本就活不过半年,此次一次性服食过多方才发作。

淑妃为谋害皇后不惜舍弃腹中龙胎,罪证确凿打入冷宫。户部尚书纵女行凶,谋害国母,满门抄斩。

皇后叶嘉宁被害去世,陛下大恸,追封元后为昭慧皇后,安葬帝陵。

15

阿宁死了很多年。

昭言玩着手上的黑玉棋子,他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她的手上正抓着这个,棋子虽小确有了几道裂纹,她死前在想什么呢?

盼他一世难安,盼他不得好死?

她大概是恨的吧,她最后留下的棋盘是他们最后一次下的棋局。那次是覆灭叶家前夕,阿宁执黑子,他执白子,黑子落败已成定局,白子占半壁江山。他那时下了一子,这盘棋他赢定了,便去了贵妃宫中。

阿宁死前下了最后一步,黑子落下,绝杀,杀敌一千,玉石俱焚,诛心。

温佩毒死了定辰,她带走她的孩子,温佩害她性命,她叫她生不如死,她活着就是罪证确凿,谋害皇后,株连九族。

皇帝笑了笑,温佩活着,他才更恨,对温家斩草除根。阿宁很聪明,也很了解他。叫他亲眼看着她死,心甘情愿被她算计,绝杀一刀,鲜血淋漓。

叶止是温家下得手,温家绝不愿意见到叶止还活着,他们背叛叶家,皇后不倒,叶止活着随时会反扑。他没有插手,等他得知消息已经来不及了,皇帝不能为了一个罪臣之死问罪功臣,如此,他便只当不知。阿宁一死,昭言就必须处置温氏。

阿宁,你还是胜了我半子。

16

殿外大臣齐侯着,等待这位帝国主宰最后的命令。姜皇后陪伴在昭言身边。

昭言已到弥留,奄奄一息,他对姜皇后说:“朕死后,和元后合葬,墓门闭锁,再不进人。你日后便再起一座陵,朕给你这个恩典。”

“陛下!”皇后失态,她嫁给他已经三十多年,专宠三十年,到如今走过了半生。她以为他们独一无二的情分,如今还是输给一个死了多年的女人,怎么甘心。

昭言只说了一句,“你粗通香料,往阿宁宫里去的频繁,怎么就没发现呢?”

姜世仪面上失尽血色,“好了,你想要的朕给了你。朕想要的,你也给了朕罢。喏,阿宁在前面都摆好棋盘等朕了。”

昭言闭上眼睛,黑玉棋子落地,裂痕崩开,直接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