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世仪(上)

1

连绵十数日的阴雨天结束了,春日这才姗姗来迟。

万物初醒,天地自然这幅画卷尚有无数留白。

京城姜府亦沉浸在这片留白中,唯有四季常青的爬山虎悄然爬上女子闺阁的小轩窗点缀一二绿意。

熏着辟寒香的闺阁暖意融融,室内静谧一片,摇摇晃晃的烛火将女子俯案看书的身影映在窗上。

"小姐,表小姐来看您了。"门外,丫鬟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宁静。

"知道了,我稍迟一刻便来。你先引表姐去花厅,上六安瓜片。"姜小姐揉揉眉头,极小心地合上书卷,书卷泛着黄,纸张薄弱,是经年的古书,得了这珍本一时入了迷,险些误了与表姐相约的时辰。

2

"世家贵女,才冠京城。"这是京城人对她表姐叶嘉宁的评价。

叶嘉宁出身世家叶氏,家族历经三朝而不倒,其父叶止更是官拜宰相,乃百官之首。嘉宁长姜小姐几岁,早年常随其母来姜家做客,日子久了两人自然熟络起来。

其生母与姜小姐生母郭氏是同族,未出阁时便是无话不谈的姐妹,嫁人后也没断了来往,连着她们小辈也亲密几分。

而且叶嘉宁才艺卓绝,姜小姐亦甚爱读书,兴趣相投之下,她与叶嘉宁成了闺中好友。

姜小姐对镜细细整理妆容,细长的柳叶眉扫入鬓边,双目似一泓清水,清澈透亮,面容娟然如拭,清丽无双。

姜小姐优雅起身,挂在鹅黄裙边的环佩一声未响,贴身丫鬟南竹上前,熟练地抚平裙上每一处褶皱。

"走吧。"姜小姐淡声吩咐道,仪态端庄,步履盈盈,不紧不慢地走向花厅,途中,裙边环佩仍是未响一声。

3

"世仪,你总算来了。"座上女子见她行至,搁下冒着热气的茶盏,绝丽眉目瞬间溢出喜色,映的满堂生华彩。

"表姐今日来得早,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日光透过窗棂,姜世仪端详着表姐叶嘉宁的眉目,其容色殊异,倾国倾城,整个人往那一站,纵使世间留白无数,她在便成风景,叶嘉宁不愧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虽然姜世仪身为女子,每每瞧见表姐,也会被惊艳到。

女子爱美之心古来有之,没有女子不希望自己生的更好看些,对于这样一副好相貌她是有点羡慕的。

但,也只是一点点羡慕罢了。

女子立身于世间本就艰难,若仅因容貌不及旁人就妄自菲薄,岂能不教人瞧轻了去。

世间人各有各的活法,她自有她的长处,何需与人相较?

4

"世仪表妹,你这是又看了什么圣贤书入了迷?"嘉宁眉眼弯弯,调笑道:"都说桃李满天下的姜太傅满腹经纶,德才兼备,姜家二子才华横溢,大公子更是在去年蟾宫折桂,真真是家学渊源。表妹秉承家风刻苦好学,未必不可期,指不定姜家要出个女状元了。"

世仪谦逊道:"表姐莫要促狭,我不过得了一本古书,心生好奇,翻阅一二罢了,况且不过一本杂书,万万当不得圣贤二字。"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不打趣你了。前几日,我听闻你的事."嘉宁不再调笑她,忽而低声道"我不放心,偷偷派人打听过那位洛公子,与旁人说的不差,出身不显,但是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品行端正,没打听到什么腌臜事,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这才放下心来,来与你说道。"

世仪听得此言,脸庞浮现出一抹红晕,回答:"多谢,表姐费心了。"随着世仪一天天的长大,前些日子,她的婚事被提上日子,而这位洛公子是丞相叶止推荐的门生,品行端正,聪慧过人,颇得太傅青眼,太傅有意为她订一门亲事,奈何太傅夫人不乐意,一来舍不得女儿,二来有些瞧不上这位洛公子门第,此事便暂且搁置了。

嘉宁瞅了瞅表妹情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莫怪我多事,我与家中表姐妹不亲近,这么多年下来,合计是把你当亲妹妹瞧的,姨父欣赏那人才学不重门第,姨母近日担忧你的婚事未订,我家里有些能耐可以为你帮衬一把,也算是做姐姐的心意。"

世仪柔和地笑:"姐姐的心意,世仪自是领会。"顿了顿,转了话头"说起来,姐姐的亲事要提上日子了,妹妹我先给姐姐道声喜。"

提起此事,嘉宁脸上露出愁色,沉默很久。

"姐姐这是怎么了,有何难言之隐,你我姐妹多年,姐姐若不嫌妹妹愚笨,不妨说出来,替姐姐参考一番"世仪关切道。

"母亲去后,父亲他,去年取消了那门亲事。"嘉宁娓娓道来,"这门婚事是母亲生前与徐家订下,未下聘书,只口头约定,父亲当初不答应,拗不过母亲,所以..."

她的生母徐氏出身青州徐家,出嫁后,母亲与娘家关系依然极好,徐家家风良好,为了女儿将来日子稳定,徐氏在世时替女儿嘉宁与侄儿徐家公子徐文煜口头约定婚事,那时双方岁数尚小,也没走过正式官媒流程。

这些年,英宗皇帝昏庸无能,不理朝政,徐家子弟不得重用,家族青黄不接,已经有些没落了。叶家自打叶相崛起,先帝去后,叶相做了顾命大臣,越来越瞧不上徐家,奈何徐氏夫人坚持,这才没有作罢婚事。

直到前几年,徐氏因病过世,无人照顾嘉宁,因着"五不娶"中"丧母长女"这条,以及拉拢世家力量的目的,叶相迎娶了继夫人进门,继夫人对她也不差,日子过得也顺遂。

父亲虽然对徐家这门亲事不满,早年还流露过退亲的意思,母亲去时,拉着父亲的手说盼望我儿一生顺遂,父亲不忍拂逆,承诺必给嘉宁一个锦绣将来,母亲含笑逝去。

继夫人进门,父亲也没退了这门亲事,待嘉宁十五时,提亲的人快将叶家门槛踏破了,无论父亲心里怎么想的,最后他都婉言谢绝了。

哪知道去年宫中除夕宴会后,父亲就在书房念叨什么:"富贵荣华""家族荣耀",过了一个月,亲自找上徐大人,将这门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婚事给取消了,只当做从未发生过。

嘉宁也不大明白父亲在打什么主意。

世仪呷了口茶,劝慰道:"姐姐不必担忧,为人父母者,则为计之深远。叶相大人总不会害了你去,想来也是为了你的锦绣前程,姐姐只管放心。"嘉宁恹恹之色这才好转。

"罢了,你我姐妹许久未见,也该叙叙旧了,来,陪姐姐下盘棋吧"嘉宁不再想那些事情,只专心与姐妹谈天说地,摆弄棋子,寻个乐子,世仪自然相陪,如此一天也就过去了。

5

姜世仪送走叶嘉宁后显得心事重重,正逢太傅处理完公务归家。

自从新皇登基,太傅就忙于为陛下江山殚精竭虑,她常听父亲说起陛下少年英才,胸有谋略,与先帝大不相同,勤于政事,百姓之福什么的。

姜太傅忠心为国,处理公务极其勤快,也颇得陛下信赖。

太傅甫一归家,瞧见小女儿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担心:"世仪,这是怎么了,为父这些日子忙于政务,忽视了你,"太傅伸出手抚过女儿肩膀,手指间生有薄茧,多年执笔所致。"难不成是为前些日子我与你母亲商讨之事?你年岁还小,尚未及笄,无妨的,那事只是与你母亲提了提而已。为父不是迂腐之辈,你的终身大事少不得听听你的意见,世仪放心。"小女儿自小知书达理,他很喜欢,奈何自打新帝登基,他公务就繁忙起来,很少再陪伴女儿了,心中歉疚,女儿婚事上也乐意听从女儿意愿。"

世仪知道父亲苦心,只摇摇头道:"父亲多虑了,今日表姐前来与女儿叙旧,女儿很高兴。"

"哦,叶家小姐,你母亲以前说过她跟徐家那后生有婚约。"太傅想起了嘉宁恍然大悟,复又皱了皱眉,脸色有些古怪"如今我看不成了。"

世仪惊讶,表姐退亲之事父亲也知道了?此事应当极为隐晦,不为人所知才对。

姜太傅脸色奇怪,颇有深意地说道:"叶相的女儿怕是有大造化。"不再多言。

世仪心下电转,已然明悟几分,父亲这个意思,嘉宁表姐的婚事只怕了不得,也不在此事上多询问,只唤人端来早已准备的姜汤,让父亲喝来暖身,父女两个好一顿叙家常。

6

四个月后,圣旨传遍京城,姜世仪终于明白父亲说的表姐的大造化是指什么了,即使听到风声,心中已有准备,仍是免不了几分震惊。

表姐不,现在该叫皇后了,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真是天大的造化。

陛下立后叶氏女,皇后进宫,理应有命妇拜见,她的母亲姜氏也在其中。

这天,姜夫人带上了她一同去明光宫拜谒皇后。

这是表姐成为皇后以来,世仪第一次见到她。

皇后纬衣凤冠,雍容华贵,气度无双,见过礼后,吩咐贴身侍女知鸢取来糕点水果,与世仪叙话。

"表姨母,世仪你们尝尝这送来的荔枝,水晶缸里新湃过的,最是甘甜。"

"谢娘娘。"姜夫人谢恩,品尝荔枝"这荔枝产自涪州,快马加急运来,路上以冰镇保鲜,每年上供不过尔尔,娘娘这里的荔枝名品"挂绿"甚是新鲜甘甜,今年荔枝产量减少,原以为京城吃不到了,如今倒是托了娘娘的福。"

"这是陛下昨日派人送来的,别说京城,后宫里也是独一份呢。"吟鸢侍立一旁,这样说道。

"陛下待娘娘这样好,堂姐若有知,也会欣慰的。"姜夫人想起故人有些感慨。

皇后没有吃荔枝,只在一边用些糕点,听得此言脸庞微红,手指自然地抚上腹部,轻轻"嗯"了一声。

宫内所传帝后情意渐浓,果然不假。

7

这时,皇后陪嫁侍女知容过来禀报,温婕妤前来拜见皇后。

世仪认得温佩,户部侍郎温廷山之女,温廷山是叶相门下亲信,温氏与皇后亲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皇后尚在闺中时,姜世仪去叶家,就不止一次瞧见温佩。

姜世仪不喜欢温佩。

平心而论,温佩见到她从来都极有礼,谨小慎微,从不行差踏错,即使有小姐当面暗讽她攀附叶家,温佩也只是温淡地笑,人前从不发脾气。

叶相侄女叶嘉容,京城出了名的霸道跋扈,一年前,赏花宴上因一点小事当着一干世家小姐面,辱骂温佩,温佩依旧面不改色,第二天照样出门买首饰。旁人都道温小姐是一等一的温良性子。

温佩第二天出门,世仪就在首饰店遇见了她,世仪记得丫鬟给她拿着手镯,温佩脸上笑吟吟的,和善的很,瞧着便是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如果世仪没有看见丫鬟五指上的针孔的话。

姜世仪起了疑心,她没有跟旁人说此事,无凭无据,她又跟温佩无冤无仇,何必费功夫。

只是对于温佩此人从此生出警惕。

前段日子,闻听叶嘉容的哥哥叶宣盛为了娶镇南侯的女儿,如今的昭仪陆晚乔拒了温佩的婚事,谁曾想温佩和陆晚乔竟双双进了宫,真是世事难料。

姜夫人识趣,很快就带着世仪告退了。

去到殿门口,温婕妤提着一盒精美的糕点与知容说着话,腰间系着的金丝碧玺串叮叮作响,正准备进殿,叮当声掺杂话语远远飘来"多亏你告知娘娘的口味,我才得了娘娘的夸赞。""婕妤娘娘这是折煞奴婢了,您亲手做的,皇后娘娘定会喜欢..."

8

姜夫人忽然拉住世仪,世仪正疑惑,顺着姜夫人的视线望去,皇帝仪仗正从太极宫方向行来,大概是要去明光宫。

那就是当今天子昭言吗?从前世仪随母亲赴宫宴也见过皇帝,因为距离远也没看清过皇帝的真容。

姜太傅常夸天子英明,世仪对这位天子颇为好奇,想仔细瞧瞧。

她现在倒是瞧的真切了,也知道古诗里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个什么样子。

表姐与他站在一起,便是极美的画卷了。

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泛出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感觉,一闪而过。

皇帝仪仗近了,姜夫人和她匆忙低头行礼,一道明黄从面前很快过去了,直直去了皇后宫中。

9

过了数月,宫中传来消息,皇后生了皇长女,这是陛下第一个孩子,皇帝大喜过望,赏赐全宫。

世仪进宫看望皇后,皇后绝丽的面容更添了母性的柔和,怀里抱着小公主。

世仪看着小公主,小公主继承了父母的美貌,红扑扑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教人心田平白生出欢喜来。

她对皇后说:"小公主眉眼肖似娘娘,将来必是娘娘这样地美人,不知公主可有名字?"

皇后温柔抚过孩子眉眼,轻声道:"陛下给她取名明静。"她的声音温柔缱绻,情意昭昭,"寓意昭明,宁静。"齐昭言和叶嘉宁。

世仪心中像是被巨石敲了一下,一时神思不属,心思像白鸟飞过高高的屋檐,不知向哪去。

庭间开着紫白相间的鸢尾花,淡淡的花香传入殿中,传到世仪鼻尖,若有若无,她很快从失神中恢复过来,皇后低头逗弄孩子,没有注意。

世仪目光掠过庭间,鸢尾花开的极繁盛,铺满花圃,皇后抬起螓首,随着世仪的目光落到那片花田中:"知容父亲是叶家老宅园丁,她得了真传,照看花圃,把这花儿养的极好。"

"嗯,这花儿香气雅淡,开了汪汪的一片也不见熏人,果然能开在表姐这里的都是顶顶的好。"

皇后附和道:"我自小就喜欢这种香气,闻惯了,进了宫也想念,陛下知道了,派人寻了好的鸢尾花种子,种在明光宫。若你喜欢,我派人拿几株品相好的予你带回。"

"世仪多谢娘娘了。""知鸢,取两株品相好的鸢尾送到姜府。"

姐妹二人逗弄一番小公主,引得她咯咯直笑,直到内侍通报皇帝来了,皇后这才不舍地放世仪归家。

世仪回到家中,两盆鸢尾已经摆在她的案头,粉紫的花朵小巧玲珑,安静乖巧地挂在枝头,香味极淡。

屋内依然有些冷,她照旧点了辟寒香,清水洗净双手,小心地翻开之前看的那本古书"焚香",继续看了下去。

京中闺秀读书或为博得才华,或为修身养性读的多为列女传,女训,论语等名家书籍,也有小姐为解闷让人寻着有趣的话本子来瞧。

姜世仪出身书香世家,对于那些书,自小就耳熟能详,然而她更喜欢读旁的闺秀眼中的杂书,看书无分高低贵贱,左不过是知识,多读读书也害不成她。

10

姜太傅归家的日子越来越晚,书房里的灯火常彻夜不息。

世仪从宫里回来,正逢下雨,她怀着重重心事湿了裙角也没有发觉。

甫一入门,丫鬟说父亲在书房等她。她极快地回屋换了衣服而又不失仪度地进到书房,便看见父亲的眉头拧在一起,时不时地在书房踱步,忧心忡忡。

太傅眼下青黑一片,眼里布着红血丝,胡子都杂乱了几分,看她进来了,疲惫道:"世仪进宫见皇后了?"

"是。"

"听说皇后又怀孕了,她可还好?"

"娘娘很好,近日安心在明光宫养胎。"父亲几乎不管后宫的事,为什么忽然问起皇后?皇后自从怀孕,宫权被夺,就安心在明光宫养胎,不问世事。

"唉,世仪,有空你多陪陪皇后,宫里发生的任何事你不要问也不要管。我与叶相同朝为官,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你娘跟叶家先夫人多年姐妹,姜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些了"太傅沉默半晌,这样说道。

"父亲,可是嘉宁表姐有什么事?"她忧虑中喊出旧称,复又想起父亲近日的反常,自叶家先夫人去后,姜家这些年跟叶家来往再不如往常密切,交集最多的就是她与嘉宁的往来。叶家....这些日子...

"还是....叶家。"她迟疑地问道。

"世仪,你觉得叶家怎么样?"太傅没有正面回答,只疲惫地问道。

"叶家枝繁叶茂,门庭煊赫...叶家女儿母仪天下,叶相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手握重权.."后面的她止住了,她犹豫地看向父亲脸色,不敢说。

"权倾朝野。"姜太傅闭上眸子,替她补充了。

"父亲!"姜世仪感到一阵寒意,沾上"权倾朝野"这四个字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这四个字背后历来都沾了无数的血。她脑中快速思索着这段日子的局势,叶家已经越来越不把皇家放在眼里了...

太傅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儿的手,缓和了语气,又问她:"世仪,你看我姜家怎样?"

"姜家书香门第,世代清流,钟鸣鼎食之家,父亲身为太傅桃李满天下,忠君爱国。"她这次答的很顺畅。

"世代忠良,清贵人家。"太傅叹息,"我姜家历经数代,繁荣至今靠的就是这四个字。当今天子乃英明之君,世仪,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了。"姜世仪已经从父亲的暗示里猜到了大概,姜家世代忠于皇帝,不参与党争,在当年先帝朝政混乱之时,得以保全。

叶家权倾朝野,嫡支女儿成了中宫,嫡系虽然从无僭越之举,叶家旁支借势嚣张跋扈,祸害京城。

然而再旁支,也是叶家人,治家不严,亲属放纵...倾家之祸。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卷进皇权斗争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轻者荣华不复,重者家破人亡。

姜家日后会充当什么角色?

姜世仪攒紧手指,豁然跪下,前所未有的坚定,一字一句道:"世仪是姜家女,谨听父亲吩咐,行走宫中绝不替族中招来祸患。"

太傅欣慰地扶起她:"我姜家有女,得天之幸。"

11

姜世仪回到屋中,屋里没有点香,凉意通过门帘倏忽落在屋里每一处。

她手中传来丝丝痛感,这才发觉掌心已经被指甲划破了皮。

一道闪电辟过天际,屋檐下水声哗哗,暴风雨起。

窗台上的鸢尾花无力地摇曳着娇嫩的花瓣,风吹雨打,不堪摧折。

姜世仪赶忙把花儿从窗台搬下来,花朵沾染水气,更显得娇弱无依,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如同游鱼一般滑入鼻翼,似曾相识,叫她心中冰凉一片。

她放下花盆,翻开书架上的古书"焚香",泛黄的纸卷透着旧时光的温柔缱绻,一页页向她展开。

她终于见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页,以最无情的方式,古老的字体携陈年墨香触目惊心地印在纸张上:濯烬香,无色,味淡似青草,遇水即散,时人不查....体弱.久而轻伤体..重害命。

姜世仪盯着花朵,香味淡的很,她仔细地嗅嗅,却没有任何异常,她只觉方才若烂柯人幻梦一场,不知世间年月。

她长长舒了口气,敛裙坐在椅子上捻着花瓣凝思。

12

"娘娘,姜小姐求见。"知鸢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后,"哦,外面酷暑,快让世仪进来。"皇后挺着肚子,额头沁出汗珠,强撑力气说道。

姜世仪穿过回廊,经过鸢尾花圃,宫女知容指挥宫女给花圃翻修,鬓发间的碧玺簪子,熠熠生辉,姜世仪停住脚步。

烈日下,泥土腥味夹杂花草气息让人不适,知容见她来了,向她行礼:"姜小姐好。"她点头致意,目光仍是流离在花圃中,欲言又止。

知容善解人意,扶了扶鬓角,微笑道:"这些花儿是陛下赐给娘娘的呢,温娴妃也很喜欢,只道烈日暴晒,这花儿不知受不受得,皇后娘娘听了深以为然,吩咐我们改改园子。"

姜世仪默然垂首,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心事,知容听得这位风仪无双的姜小姐淡漠道:"的确是个好法子,陛下有心了。"

知容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她想再说点什么,姜小姐已经跟着内侍走向内殿了。

她摇摇头转过身,继续指挥宫人干活。

姜世仪见到了皇后,皇后因为怀孕,身子有些水肿,不方便动弹,她的气色比之上次怀孕要差的多。

叶相前朝与镇国将军相争惹了陛下嫌恶,皇后宫权被夺,镇国将军之女如贵妃周氏代掌宫闱,她背地里八成没少使绊子。

皇后勉强对她笑笑:"世仪而今出落的越发好看了。""臣女哪能及娘娘容色"

"我如今可不如你这般生机勃勃"皇后有些感慨,如鸢及时上前提她擦汗"这孩子比明静能折腾多了。还好陛下早先把静儿接去太极宫,否则一个闹腾起来就够我受的了,何况两个。"

世仪眼眸深深,漫不经心:"陛下接走了公主?"

"是呀,上次你来的时候不跟你提起过吗?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这记性最近都下滑的厉害,哪知道你忘性也这么大。"皇后轻戳了戳世仪额头嗤笑道。

皇后见世仪脸色不对,以为她是尴尬,转移话题:"如鸢,去把温娴妃送的糕点拿来给姜小姐尝尝。"

糕点端了上来,精致的果脯装在水晶盘里显得小巧玲珑,引得人食指大动。

姜世仪吃了几个,酸甜酸甜的,与皇后如常说笑,"娘娘近来喜食酸的?""是呀。"

"坊间都说酸儿辣女,娘娘此胎很可能是男胎呢。"

皇后掂起案边棋子,温情地说:"若是男儿,只盼他像陛下多一点。"她的目光溢着深深的眷恋,如同西南进贡的五色琉璃般流光溢彩,舍不得打碎...

13

姜世仪从宫里回来后,再没进过宫,每日依然在家里或看看书,写写字,或为日复一日忧心忡忡的姜太傅亲下厨学着熬制药膳。

父亲这些天忙的团团转,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母亲直抱怨。而他在朝中却越来越低调,这几天,陛下让他归家修养,不必上朝了,母亲欢喜,费好大力气请来名厨做了一桌子佳肴。

姜太傅瞧见夫人辛劳,不忍拂了她的心意。

他连日安顿门生,训诫姜家子弟,加之心中块垒日益加剧,备感疲劳,于是多灌了几盏黄汤下肚,只盼醒来风平浪静,山河已定。

姜世仪随母亲送醒酒汤给父亲,父亲吐了母亲一身,母亲既责怪又无奈,去了里间换衣服,嘱咐女儿照看丈夫,莫让他摔下床榻。

南竹立在身后,正催促小厮速速送来清水,姜太傅嘴唇蠕动,吐出稀碎的字符:"陛下唉,叶兄唉,你不听,臣子..姜家...唉.."

世仪拿出帕子,轻柔地擦净父亲嘴角的污渍,也掩掉了父亲的一声声的叹息。

她凑到父亲耳边,以微小的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哽咽说道:"陛下会赢的,姜家是忠臣。"

有心算无心,怎么不会赢,她的心头发堵,有块石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堵得她眼眶微微发热。

"嗯,赢..忠."太傅终于睡过去了。

14

叶家倒了的消息狂风扫落叶般席卷京城,明明是夏日,凉意却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叶相同叶家众人下狱,罪名是谋反,户部侍郎温廷山亲自揭发,罪证确凿。陛下朝堂上派金吾卫打了叶家个措手不及,党羽俱被捉拿。

姜太傅因着这几天赋闲,没有上朝未曾亲眼目睹经过,姜夫人听亲历者的夫人描述此事,也听的心惊肉跳,自家夫君躲了一场祸事,还望这场风波莫要蔓延到自家才好。

南竹禀报消息的时候,姜世仪在摆弄香料,手上动作始终未停,南竹说到皇后听闻消息难产,生下孱弱的皇长子,她手下一颤,香料撒满指尖。

"小姐!"

"无妨,你接着说。"小姐声音有些不耐。

南竹继续道:"温娴妃进了淑妃,但是陛下下令将孩子交给了陆德妃,皇后闭门不出。朝中温尚书奏请废后,陛下坚决不允,京城人说....."

"知道了。"小姐打断了她"你去母亲那里问问她什么时候进宫。"

"是,小姐。"小姐担心皇后娘娘了吧。南竹心想,听命退下。

姜世仪走到小轩窗前,透过窗户,能看见被她移至廊下的鸢尾花,和偌大的姜家后院,少女鹅黄色身影伫立在窗前,脊背挺直,宛如玉雕。

15

姜夫人最近常走访各世家,姜夫人娘家郭氏与叶家有姻亲,早年联络极其密切,如今叶氏先夫人已经故去,郭家与叶家交往虽然不如以前亲厚,但族中一些人借着以前姻亲替叶家办过事,谋些便利。

因此郭家不至于满门遭殃,吃挂落却是必然的,姜夫人夫家清贵得皇帝信重,她忙着替娘家奔走说情,无暇顾及家中。

姜太傅对世仪宠爱更盛几分,原因无他,她已成年,而那位太傅看中的洛公子牵涉进了叶家的案子里,身陷囹圄。

姜太傅自觉对不住女儿,姜家大公子已经外放,二公子在外游学,家中最要操心的就是这个女儿。

姜世仪倒对此事无感,她连那位洛公子面都没见过,谈不上有什么看法。

不过,借她父亲对她的愧疚心,她认真地对父亲说出心中压抑很久的问题,这次叶相案中,姜家做了什么?

姜太傅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姜家什么都没做或者说做了跟没做一样。"姜家是坚定的保皇党,先帝也好,陛下也罢,谁坐上那个位子谁就是君,而臣子终归是臣子。"为父劝过叶兄,唉,齐家不严,终致灾祸,可惜啊。这天下高祖女帝铁血开国以来就姓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叶兄昏了头,万幸天子仁厚留了他一命。我知道陛下要对叶家动手,陛下让我赋闲,姜家得以置身事外,我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我已经写信给我在边疆镇守的门生,托他们照看叶兄,全了两家这些年的交情罢。"

姜世仪想起什么,复又迟疑问道:"那皇后呢?"

"陛下是心怀江山,英明果决之人,处置叶家势在必行,不得不伤夫妻情分。而陛下待皇后的确用情,力保皇后后位,前些日子,皇后生了皇长子,陛下还和我提到了立储之事。"姜太傅因着对女儿愧疚,这等机密事也说了出来。

姜世仪陡然一惊,她努力保持平静,压低声音颤抖道:"陛下说想立储皇长子?"

"是啊,你可别到处乱说,这事我连你母亲都没透露,陛下说等皇长子身子好些了再昭告天下。唉,也不知那个多嘴多舌的把前朝事传进了明光宫,娘娘难产,那孩子身子较一般孩子孱弱许多,陛下心疼坏了,你出生的时候也是早产,比那孩子精神多了。"

姜世仪捏紧裙角,整洁的裙角出现一道丑陋的折痕,她向父亲保证绝不外传,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拿起廊下的鸢尾花,快步回了房间。

16

南竹早早打好水供她洗脸,世仪用布帕沾了水撒满花瓣,她闭上眼睛用力捕捉着想要寻找的那股味道。

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很快消散了,就是这种味道,像青草的味道。

姜世仪今日听姜太傅一言,滔滔洪水冲破大坝,去了心头块垒,本该畅快无比。然而,这股香气却让更深层的阴影蒙上她的心头。

叶家倒台,除了最大的得利者还有谁?

世仪想起那天殿前的惊鸿一瞥,父亲发自内心的称颂,立储太子...还有皇后宫中的满庭鸢尾,温家倒戈一击,这些回忆仿佛有生命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尖声嘶吼,搅得她思绪混乱不堪,生生要把她撕裂成几份才罢休。

她失了仪态,抓过架子上的脸帕,胡乱就清水洗了把脸,渐渐镇静下来。

"南竹,取纸笔来。"她吩咐。

南竹很快取了纸笔,上好的澄心堂纸并着徽墨,这是陛下送给姜太傅的。

她在纸上写下鸢尾,濯烬香,皇长子,叶家,温家,陆家,周家甚至姜家...还有他。

姜世仪理清思绪,逐个排除。姜家不会做此事,陆家是天子母族,德妃陆晚乔她见过,生性高洁,抚养皇长子,做不来此事。

周家倒有动机,还有温家,温家暗地里投靠陛下扳倒叶家,父亲说陛下提到立储之事,他也期待皇后的孩子吗?皇后怀孕的时候,叶家还没倒,嫡长子出生,叶相权倾朝野,他当真对这孩子没有戒备吗?

大齐开国女皇当年为了艰辛一生创立的帝国,与昔年爱人反目成仇,征战半生,甚至逼杀亲子。

陛下...会这么做吗?姜世仪陷入沉思,阴影再一次浮现,她仔细回忆明光宫的种种。

鸢尾花是知容照看的,知容那日除了提到了陛下,皇后还有..温淑妃。

仿佛有一把天斧劈开朦胧混沌,天地分离,乾坤初现,电光火石之间,温淑妃,温佩,温佩婢女的手指,温家在叶家事上的作为,回忆潮水般接踵而来。

如果陛下不知道毒的事,是温家自己决定投的毒呢?

姜世仪目光变得无比清明,是该进宫看看了。

17

姜夫人终于处理完了徐家的事,得了空闲,带世仪进宫。

快入秋了,庭间的鸢尾花有些萎靡,没了香味,耷拉着脑袋,失了神气,就像这座宫殿一样。

庭院的花圃已经翻新过了,那些东西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没有任何证据。

内殿只有两个宫女守着门口,都是陌生面孔。

她见到皇后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曾经风华绝代的表姐。

皇后脸色苍白,病骨支离,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世仪感到一阵哀凉,她忍不住唤了声"表姐。"

皇后瞧见她,目光疲惫,说:"坐吧。"

"殿里人怎么少了这么多?"

"陛下说他们多嘴,赶出去了一批,换了一批,我不想瞧见,让他们去外殿了,知鸢去太医院拿药了,等会儿回来。"

"知容呢?""她是家生子,叶家老宅入不敷出要把她父母发卖了,她求了我出宫处理家事了。"皇后揉揉眉头,老宅的人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如今没了势力,大手大脚的毛病也没改掉。

"你不用担心我,我这里吃穿用度从没少过,叶家倒了,叶家人还在。我不求更多了。咳咳..."皇后取过帕子,一阵剧烈的咳嗽,世仪瞳孔猛的一缩,帕子上竟然有血。

皇后无奈:"老毛病了。我这身子恐怕不行了。"

"娘娘,小公主和小皇子还需要您呢!"皇后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来,淡笑一声。

世仪这次没有走,她跟家里递了消息,一再坚持留在宫里,照顾皇后。

她照顾皇后尽力,每日从太医院端来汤药,事事亲力亲为,这样精心照顾,皇后苍白的脸庞也有了几分血色。

她装作无意,对皇后建议,鸢尾花秋天凋谢,有碍观瞻,种些常青树木,既能平心静气,冬日也可观看。

但是关于那香,她一字未提。

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即使很可能是真的。

皇后赐的两盆花香味已散,明光宫中没有证据指证,一介臣女卷进涉及天子的宫闱秘事,如何全身而退?

叶家事后,温淑妃再没来过明光宫,温淑妃已经怀孕,温家立功,户部尚书温廷山势头正盛,姜家多年清流,不与朝中结党

而且,温家下毒国母一事一旦捅出来,朝中再起动乱,姜家绝不会这么容易置身事外,她也逃不过。

此事,绝对不能说,这是最好的方式。

明哲保身,这是姜氏女该做的决定。

18

叶相死了,病死在流放路上,皇后悲恸,关了殿门,谁也不见。

姜世仪听到消息从太医院回来,也被拒之门外。

她转身刚步下台阶,就看见皇帝急匆匆赶来,却同样吃了闭门羹。

他比之前消瘦许多,嗓音沙哑地吩咐人照顾皇后,世仪按例上前行礼道:"陛下万安。"

皇帝昭言转过头,恍惚瞧见了她,认出了她的身份,姜太傅的女儿,姜太傅素来勤恳忠心,于是温和道:"你很好,皇后这段日子多亏你照顾了。"

"臣女应尽之责,愧不敢当陛下谬赞。"她回答的符合礼数。

他目光温和,声音浅淡:"姜家有女,风仪无双,太傅将你教的很好,你今年也十六了,也不知哪家的好儿郎有福气,若是瞧上了,太傅来找朕赐婚就是,这个恩典,朕必给。"

她红了脸颊,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全凭父母做主。"

少女的一点心思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由种子,悄无声息,静静生长成了春天的萌芽。

昭言想了想,姜世仪连日来照顾嘉宁,与其父有些时日未相见了,他有些过意不去。

正好姜太傅今天来了御书房,叫他们见见罢。

世仪应了,恭谨有礼地退下。

昭言看着明光宫一阵怅然。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别人的时候,有一道视线久久落在他身上。

姜世仪再次做了姜氏女该做的决定,她把那棵萌芽用泥土用力深埋,再深埋,再死死压上石块。

叫它再也出不来,再也瞧不见了,至少表面上是的。

姜世仪有自己的骄傲。

克己二字,她从来做的很好。

19

姜世仪行事从来理智先行,做最正确的选择或者做最保险的打算。

然而世间之事从来瞬息万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有时候,还要接受最坏结果。

皇长子没了,一次暴雨,一场风寒夺走了这个孩子脆弱的生命。

皇后重病一场,病好后,因为陛下愧疚,她重掌宫权,性情大变,比刚入宫的时候更加雷厉风行,处置人毫不留情,就算有人告状,陛下也给挡了。

这天,知鸢来到姜家,带来皇后旨意,宣姜世仪一人进宫。

知鸢宣完旨意,神色木然,眼底深处映着悲哀,痛恨,凄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姜世仪隐约猜到几分,神情坚定,面色坦然接了旨,进了宫去。

很多年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叶嘉宁。

20

皇后在摆弄棋盘,气色看起来不错,好像又回到她怀明静的那一年,气质高贵风华绝代。

皇后如那年一般,温柔而亲切地唤道"世仪来了?"

她分明是笑吟吟的,眼睛却黑沉沉,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打量。

姜世仪上前见礼:"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久未喊起,姜世仪岿然不动,始终维持行礼姿势,分毫不差。

皇后过了好久才喊:"免礼"她仿佛发自真心地称赞"姜家有女,风仪无双,你从小就是个顶聪明的,不知哪家的好儿郎能配的上世仪你啊。"

皇帝也说过同样的话,姜世仪心中敲起警钟,皇后十分不对劲,嘉宁从未这么阴阳怪气地与她说话。

"都说君为臣纲,不妨本宫给你赐个良配怎样?""娘娘..我不是..""你看陛下怎么样?"

石破天惊,泥土被人用力挖开,一把抓出根茎,丢弃在烈日底下暴晒。

"陛下现在对本宫百依百顺,我替你请旨,他一定会答应的,好不好?"皇后自顾自地说道"你是我的表妹,是我的好友,我要给你妃位?贤妃?还是皇贵妃?"

姜世仪再也忍受不了,这不仅是把她的心思堂而皇之地丢在地上,对她自尊的羞辱,她的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的她再也顾不得仪态。

殿内不知何时,宫女太监都不见了,皇后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在空荡的大殿里无比清晰。

"还是说,你想等我死了以后,成明光宫下一任主人?"

这话几近诛心,姜世仪冷汗瞬间流下来了。她霍然抬头,看向皇后,不知何时皇后已经泪流满面。

那团火熄灭了。

"那天,他在门外,我就在窗台一直瞧他,也瞧见了你。他在看我,你在看他,而我,在看你。"嘉宁苍凉地笑了笑,"那个洛公子受了叶家牵连,我只觉得对不起你,想着趁着我还在位,替你寻个好郎君,想不到,你是个有主意的。好好好,一报还一报。知容如此,你也如此。"

"知容?"世仪这才想起来,这次进宫,根本没看到知容的影子。

"死了,用这个自戕了。"皇后恨恨地丢了一根带血的碧玺簪子下来"哐当"一声砸在砖上,碎成数截。"呵,她先前信了温氏的花言巧语,得了她恩惠,把毒香当做好东西,下在花圃里,害了我半条命。叶家倒下,她的家人被发卖后,落在温氏手上,温氏告知她一切,逼迫她回来下毒,害了我儿!"她说到后来,声音凄厉。

"我待她虽不是当亲姐妹,可也相处了这么多年,哪样少她的?她还不如德妃那个丫头,那个丫头背叛了德妃,还知道留封遗书保她主子性命。她连封遗书都不肯留,给我儿报仇都没证据!"

嘉宁流着泪,哽咽地看着这个从小就亲的表妹,她问:"世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毒的事,不然你那天为什么要提到那些花?我曾当你是亲妹妹啊,你若是真的痴心喜欢陛下,姐姐连后宫都容得,也不会容不下你,为什么?"

姜世仪已经明白了,亲眼见到表妹对自己丈夫的心思在前,曾经相交的温氏伙同相伴多年的知容害死了她的亲儿在后,而今她得知表妹可能早就知道毒的事情,却放任她中毒,放任她的亲儿被害死,这样的事实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导致了这个女子的崩溃,成了如今歇斯底里的模样。

姜世仪平稳心情,一字一句地对表姐说,也对自己说:"没错,我是对陛下有心思,但我们是清白的,姐姐你了解陛下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可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是姜家女,我有我的骄傲,只要表姐你在位,陛下于我就永远是君主,你还在,我绝不进宫。"这话真心实意,诚恳万分。

嘉宁凄然:"君主,你比我看的清楚些。"

世仪又道:"毒的事,我...只是感觉香味不对劲...没有在意....我没想到大皇子他.."这话半真半假,她不想,不能,不忍说。

那些思量与权衡利弊,现实而冰冷,无情而残酷。

情感上,她想逃避这样的自己,理智上,却不得不承认这样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这一次,她选择私心,逃避了。

嘉宁没有说话,她沉默片刻,走下台阶,走到世仪面前,嘉宁深深盯着世仪的眼睛:"你向来行事谨慎,比我聪明,也比我看的清楚多了。你很喜欢明静吧,以后帮我看看她。"有句话她没说出来,比我更适合当皇后。

世仪有些猜不透她的意思。

嘉宁挥挥手,对这个表妹做了最后的告别:"你不用来明光宫了,我们不用再见了。看在你终究提醒过我的份上,我会留份东西给你,你若是有心,到了时机,就去问知鸢要,有没有用我也不管了。你走吧。"

姜世仪郑重行礼,离去时只道一句:"表姐珍重。"

她们后来的确没有再见面。

21

皇后去世了,她舍了一条命,坐实了温氏罪名。

温氏毒害皇后罪证确凿,满门抄斩。

皇后去世,陛下大恸,谥号昭慧皇后,安葬帝陵。

姜世仪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神色不动如山,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准备好国丧用品,约束家中国丧期间行事,处理好一切。

她找出已经枯萎的鸢尾花,埋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那是幼时,嘉宁带她玩过的地方。

一滴晶莹,堪堪落地。

编者注:欢迎收看《齐世录: 世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