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世仪(中)

1

昭慧皇后去世,陛下悲恸,白天亲自处理丧事,晚上紧急批阅黄河决堤灾民安置事宜。

丧事一过,他就大病一场,命姜太傅与吏部尚书,崔丞相等重臣主持朝堂,商讨国事。

姜太傅等人甚至在外宫朝房住下,以便陛下传召。

父亲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外放渝州的长兄传来消息道嫂子本就水土不服,早年生了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太好,长兄担心妻儿,便让嫂子携孩子回京修养。

本有些悲伤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重作精神,亲自出门置办嫂子回家物什,姜家一时间有些空荡。

国丧已过,姜世仪仍然一身素白,鬓上仅有几支银钗,她以手支颔,在书案上乏倦地抄写经文,一遍又一遍,从未停歇。

书案上的经文已摞了厚厚一叠。

贴身婢女南竹和南芷端着汤羹,步入姜世仪闺房。

"小姐,该用膳了。""嗯,搁着吧。"

南竹和南芷对望一眼,在彼此的眼底看见了担忧,不敢打扰,退了出去。

过了两炷香再进来,汤羹果然只动了一点,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这些日子下来,清减了半圈,好好一世家小姐倒像是出世修道之人了。

"父亲还未归?""宫里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老爷还得再留一些日子,宫里一应俱全,小姐莫要担心。""

"此次洪灾泛滥已久,而今乃止,河东一带百姓受灾尤为严重,房屋坍塌,压毙人口数以千计,伤者不计其数,朝廷恐有一段时间忙碌了,父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姜世仪呷了一口茶,愈来愈消瘦的脸庞扬起光滑的弧度,她顿了顿继续道"南芷,你通知管家开库房,取白银千两,购置棉衣,白面,同府里人捐赠的旧衣一并派人送到河东,不必走官府。"

"小姐,为何不直接赠银,这恁多银两交由官府,官府必会张榜,既能弘扬善心还能博得名声。"南芷不解。

姜世仪沉凝下精致的眉目,复又道:"南竹,你去探听京城同我姜家家世仿佛的人家向官府捐赠多少,再拨银两捐献官府,不需出彩,也不得落后,按均数添了便是,莫让人嚼了舌根。"

南竹自小陪姜世仪长大,不似南芷那番愚钝,当下应道:"是,小姐聪慧,奴婢这就去办。"世仪点头,婢女应声退了下去,

她纵有心帮扶灾民,然世家大族总有些隐晦规矩要守。

若做了特立独行之人,无人会以此事当面攻讦,但有朝一日姜家式微,恐添了他人不满,令姜家处境更加艰难。

姜世仪盖上茶盏,深吸一口气,一阵凉意涌到肺腑,她抬眼望向窗外,翠绿爬山虎搭在窗棂,随风舒展枝叶,她望着那片绿色,又是一年初春。

她敛裙起身,桌椅未发一丝动静,她从案上取下抄来十来天的经文,缓步至于香炉,炉盖似山峦叠嶂,周围有烟霞弥漫恍若西天极乐之境。

火舌流转蜿蜒盘上脆弱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似那欲渡世人明悟的大道梵音。

姜世仪盯着那火光看了许久,刺的眼眶生疼也不忍移开,直到那抄来十来天的经文化作灰烬寥寥。

天地自然间有短寿如蜉蝣朝生暮死,有长寿如松柏百岁难倾。

人都是世间过客,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百年后,俱作烟云散,唯留青史一行字。

2

子时,太极宫灯火通明。

皇帝昭言已经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了,底下的大臣亦如此。

"河东赈灾之事为何进度如此之慢?莫非河东官员俱为无能之辈!"皇帝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龙颜大怒,底下官员瞧着心脏也跟着跳个不停。

在场的吏部尚书顾慎平,户部尚书张南述,丞相崔皓舒急忙告罪:"臣等失察,请陛下降罪。"

皇帝冷冷一笑,好看的眉头微微上条:"河东路远,耽搁一天两天朕可以不在乎,从朝廷下达政令,再到户部拨款,官员赈灾都过去多少时日了?诸位爱卿不妨算上一算。"

户部尚书张南述跪倒在地,恭谨答道:"启禀陛下,据肃州,武威知府来报,他们早已组织人手下发赈灾粮,但因洪灾冲毁道路之故,交通不便这才耽搁了,待过些日子便能平息,陛下放心。"

"过些时日?"皇帝面上似笑非笑,"诸位饱读圣贤书,可知尸位素餐之意?"

"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陛下有问不敢不答,张南述期期艾艾道。

"哦,爱卿无愧探花郎出身,才学造诣自是极好的,明年开恩科,朕倒希望能招揽到如爱卿这样的有识之士,替朕分忧,莫让爱卿临老了,来向朕上书乞骸骨还乡,平添爱卿怨怼实非朕所愿也。"

张南述额上冷汗更多,陛下的意思是每年恩科,天下想做官员的多得是,如果他办不好,自然有人来替他。

至于他?他才三十九岁正当仕途黄金期,好不容易当上户部尚书,这下直接"告老"还乡吧。

当下不敢再搪塞,点头如捣蒜连道:"微臣绝不敢怨怼,微臣立即去加派人手处理河东之事。"

丞相和吏部尚书也连忙表示必会殚精竭虑处理好河东事宜,

杀完鸡,儆完猴,皇帝满意了,他对官员鼠牙雀角之争心里有数,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正事不办,误了救灾,他真不介意换换人。

大臣们陆陆续续退下,今日的余下政务皆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交给姜太傅处理了。

皇帝揉着眉头,头疼更甚。一经得闲,往事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一层一层漫上心口,直要将人一点点溺死了去。

他喘息着,死死攒紧了掌心之物,玉色生凉,他却仿佛能从其中得到一丝温暖慰藉。

这时,忽然有人在殿外说:"陛下,有人求见您,称是明光宫旧人。"

内殿陷入沉寂,仿佛时间凝固了般,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殿内传来看似平静的声音:"宣吧。"

3

母亲忙了一天,乏累极了,打算休息一阵子,等长媳携长孙归家。

姜世仪得了母亲的准许暂时管家,她把家里库房清点了一遍,处置了几个偷奸耍滑的下人,便离了闺房,去到竹林散心。

月色溶溶,倾泻在竹林里,更衬得竹影深深,时不时有竹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穿梭其中,叫人心生凉意。

南芷有些害怕地跟着,不明白小姐为什么傍晚要来这样阴森的地方,若是..撞见..不该看见的东西,那可如何是好?

姜世仪步子平稳,衣带当风,她察觉到南芷的不安,淡淡道:"不用怕,我只是去看看。"

夜风吹拂的声音,竹叶摇曳的声音,呼吸起落的声音,姜世仪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见什么,她茫然而固执地专注聆听着,仿佛下一秒就传来一声清脆而熟悉的呼唤:"世仪表妹,你又贪玩了。"

过了许久,月色蒙上了一层纱,竹林越发暗淡,姜世仪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声音,她终于能确定一件事。

她真的没有表姐了。

4

姜夫人早早守在家门口,翘首以盼,今天长媳和孙儿回家是件大喜事,不过..姜夫人看向府内,面上浮现一丝担忧。

一辆马车摇摇缓行,在姜府门口停了下来,车帘掀起,一温雅妇人怀抱幼子,施施然下了马车,温和道一声:"有劳母亲久等了。"

进了府内,姜夫人一边瞧着孙儿,怎么瞧都瞧不够,一边和儿媳絮叨家常:"燮儿这孩子出生恁久,我都没怎么瞧过他,如今他可算来了我跟前,我这心啊就定了。"

她的儿媳说道:"那时夫君正忙着功课,我也替他着急,心神不宁,这孩子生下来就体弱,送到他外祖父那里调理了恁久日子,而今瞧着他健康活泼的样子,我这做母亲的欢喜得很。哦,对了,怎么没看到世仪?"

姜夫人叹口气,眼底浮现出忧色,道:"这孩子前些日子操持家务累着了,风一吹,就受凉了,她又一声不吭,日日操劳,终是病倒了。唉,我也不好说她,她年纪也大了,我只盼这孩子以后能嫁到个好人家,夫妇和美一生,我就满足了。"

姜少夫人知道小姑子婚事上的波折,也叹息地附和了姜夫人几句。

姜世仪坐在案前,案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古朴,是陈年的式样。

红木的盒上饰有锦藤,寓意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想来是婚嫁所用之物。

盒子被如意锁扣着,那锁已经旧的很了,轻轻一拨就能打开,姜世仪看着它怔怔出神。

她的指尖微微发白,在不住地颤抖,那日自竹林归来,府外来人,道是故人赠姜小姐之礼。

这个盒子她认得,她的母亲有一个,自徐家出嫁后,便带到了姜家,珍爱得不得了。她母亲的那个盒子锁在了库房里,这个是哪位故人所赠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是姜夫人的女儿,盒中会有什么,她很清楚,她幼年曾在母亲的膝是把玩过,该是一对玉制的红叶。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徐家出嫁的女儿会将此物带到夫家,一对红叶,一叶留己,一叶归夫君,愿从此结两姓之好,举案齐眉,恩爱白头。

她的母亲有一个,她表姐的母亲有一个,姜世仪手心冷腻,胸口起伏,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寂静无声中辗转。

"啪嗒!"她扣紧了锁,将物事掩在盒中,将往事压在心底,她的心执拗地给自己上了锁。

它执拗地对姜世仪说,

我,不要看。

5

大太监总管怀安一边迎着日头,训斥小太监,一边转头看向御书房,心里直泛嘀咕:自那日来人,陛下就有些奇怪,若是皇后娘娘崩逝那会儿,陛下还会如常人那番,悲恸难当,或是拼命将所有心力都投于政务,或是去没了主人的明光宫一坐就是一夜。

可现在陛下却跟庙里的神像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再未提过先皇后。一得了空,就提了剑去校场练武,那位四十不到的禁军统领,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真让人觉得心酸。

"怀安,过来拟旨。"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怀安忙不迭地进了御书房。

经过皇帝的敲打,诸位大臣拿出来十二万分用心,这其中打了多少官司,就不一一赘述了,只道结果是终于办妥了。

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犒劳诸位大臣,姜太傅得了恩赐在家修养,含饴弄孙,姜家一派其乐融融。不过,太傅近来很忧愁。

过了国丧,女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膝下二子皆已成婚,长孙都有了,不需他这把老骨头操心,如今只有这个女儿婚事还迟迟没有眉目。

不是没有青年才俊使人提亲,他与夫人细细挑选过,皆是好儿郎,他们甚满意。女儿自小就聪慧,二老就这夫婿人选问过她的意思,她却一一婉拒了,整日在家整理史集,不像闺中小姐,倒像是翰林院里每顿恨不得就着墨水吃饭的老学究。

姜太傅思量着,女儿十七了,再不嫁人像个什么话,京城都开始传姜家女眼高手低,怕不是想攀高枝呢,就连同僚也指指点点。老太傅体面了一辈子,不免觉得如芒在背。

他已经与夫人商量,就紧着日子给她定一门合适的世家亲事,门当户对,有太傅府的威望在,一生顺遂不是难事。

总好过那丫头说的"女儿与史书作伴,修史者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于后世有益,也是替姜家挣得荣光,女儿何必嫁人。"

"太傅大人,胡太妃有请姜小姐三日后进宫。"老太傅正为女儿婚事犯愁,门外有小太监来报。

胡太妃?先帝晚年爱重申氏宠妃,申氏霍乱后宫,残害皇嗣,死在她手底下的妃嫔不知尔尔。

这位胡太妃当年与世无争,膝下唯有一女,先帝朝就许去了大越和亲,胡太妃也是个能忍的,生生熬过了申氏之乱,还帮扶了陛下。到了今上即位,老太妃算是苦尽甘来了,在宫中得以荣养,平日里陛下也给她几分面子。

老太妃如今膝下无子女,宫里也只有一个族侄女胡贵人,还是当年陛下念及情分,给娘家几乎全折在申氏手里的老太妃一些脸面才进的,平日里也无甚宠爱。

太妃偶尔会召一些闺秀进宫说说话,性子最是慈祥不过。

想起申氏之事,姜太傅长长叹息一声,便让女儿准备进宫。

6

姜世仪奉命进了寿康宫,胡太妃鬓发齐整,身穿松鹤锦缎长衣,头戴棕色镶翡翠抹额,慈祥地免了世仪的礼,絮絮叨叨说起些家常话。

世仪俱一一作答,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很得老太妃欣赏,太妃瞧着她平和道:"世仪小姐不愧为姜太傅之女,落落大方,我的女儿若是还在跟前,也该是世仪小姐这模样,我瞧了小姐甚感欣慰。"

"太妃过誉了,能令太妃娘娘抒怀是臣女的荣幸,只是臣女惶恐,不敢与昌平长公主并论。"

"你倒是个蕙质兰心的,我听说你至今未许婚配?"

"是。"

"你这年纪正当花季,皇室有一人与你年纪相仿,先帝胞弟之子,承了康亲王爵,一表人才,陛下待他温厚,富贵荣华自是不必说。"言下之意,不听便知。

姜世仪脸色霍然一变,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波纹,然而只是一瞬间。

她极快的恢复平静,有礼道:"臣女不求富贵,唯求顺心意。臣女虽身为女子亦乐于修史,从先祖志向,以史为镜以正德行,多谢太妃娘娘厚爱。"

"好了,好了,姜太傅把你教的很好,你这孩子是个有志向的,修史乃益国之事值得嘉奖。我也是顺口一提,你莫要想多,来,再陪我说说京都的趣事,解解闷。"

太妃扶起世仪,很快便将此事揭过不提了,说起别的话题。

姜世仪才学出众,侃侃而谈,太妃连连点头,相谈甚欢。

及到黄昏,太妃目送姜世仪出殿门,世家贵女,步态盈盈,的确是不错的。

太妃收起慈爱的笑容,挑起指尖,拨了拨抹额,隐约有几分当年威严,她转头对身侧嬷嬷道:"菡露,去请陛下过来。"

世仪回到家中,心中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事,总透着一丝不同寻常,老太妃的话看似家常,却处处带着试探的意味。

她潜意识里觉得与皇家有关,她自幼生在姜家,骨子里对皇权的忌惮只会比旁人更多,哪怕心悦那人,甚至不想再将就旁人,她也不会因此放松对于皇权的警觉。

姜世仪目光掠过家中,父亲书房灯光如昼,母亲的丫鬟守在门口,最近家里能让父母亲同时商讨的事情不多,她的婚事自是其中一件。

今日胡太妃召见她,也提起过此事,姜世仪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这个猜测直觉上既让人极其不安又有一点期许。

姜世仪定了定神,放下心头疑虑,思路千回百转,纤细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腰边玉珏。

太妃问及她婚事,她以修史挡了过去,太妃得陛下敬重,她说修史是好事,值得嘉奖。

而父亲忠于皇室,恪守君臣之道,如此倒可以婉转话语,引导一番,让父亲打消主意,加之今天太妃的态度确实不同寻常,她能猜测到一点,父亲多年朝堂能想到的只会更多,必定会思量一二。

左右姜家暂时不需要她联姻,也不会短了她一口饭吃,研读书册亦为她所喜,往后如何变故,皆走一步瞧一步。

至于京城传言,姜世仪淡漠地按了按指腹,有些硬,那是这些日子抄记书页留下的茧,百年姜氏嫡女若因这种烦言碎语就失了底气,才真真叫人嗤笑。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组织起话语,不过片刻,她就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衣裙,挺直脊背稳步向父亲书房走去。

7

此时,寿康宫里宫灯高悬,老太妃呷了口茶,润润有些干燥的嗓子,对自己先前的话作出了总结:"我看这位姜小姐家世渊远,品行才学是京中翘楚,的确称得上风仪无双。"

皇帝俊美的脸庞隐在幽幽灯火里,飘摇明灭,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太妃说好,这位姜小姐定是极好的。"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没有察觉般,再次重复道:"真是极好的。"声音依旧漠然,却隐含着几分萧索。

胡太妃低声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昭言想了想问道:"今日之事未曾碍到姜小姐清名吧。"

"未曾,听着不过家常问话,只是我以康亲王婚事暗示她,姜小姐不卑不亢隐晦回了,我她瞧是个聪慧有心气的。"

"幸好您没明示,康王表弟前些日子鼓足勇气跟朕说他瞧上了一个江湖女子,您这话要传出去,他怕不是得扒着朕的桌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朕棒打鸳鸯。"昭言想起那位表弟,遍布阴郁的心也忍不住腹诽一句,康王弟跟镇南侯真该成舅甥。

胡太妃想起康王小时候扭股儿糖似的,也失声笑了出来,她道:"陛下厚待康王,把这孩子宠得跟泼猴似的无法无天,到现在也不肯娶妻,难得瞧上一个,想来是跟捡到蟠桃一样,怎么着都不肯撒手了。"

胡太妃又呷了口茶水,又说:"陛下,寿康宫都是经年的老人,不会有旁人知道,那位姜小姐是个聪明人更不会乱说。您大可放心,老身今日见她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康王的婚事已有眉目,您也是老身瞧着长大的,老身仗着辈分揣测圣意,您请老身替您瞧瞧姜小姐,可是为了后宫之事?"

昭言有些稍霁的脸色,再度变得冷硬,灯光下,他的轮廓线条坚硬,他抿了抿唇,吐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字符:"不。"

"我只是好奇...姜小姐自有姜太傅操心,朕多谢太妃娘娘相助,就不打扰您休息了。"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自称不一致,向太妃行礼告辞就兀自向着殿门走去。

殿外夜色已深,皇帝看着重重宫阙忽然停住了脚步,像是承诺道:"皇姐会回来的。"

胡太妃多年来宠辱不惊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她伫立殿内许久,直到皇帝走的很远了。她才慢慢回神,她伸手抹了抹日渐苍老的脸庞。净是湿润。

"皇后娘娘,你有个好孩子啊。"她喃喃道。

8

时间若白驹过隙,匆匆一晃就是三年。

这三年,京中稀奇事儿一样没断过,若说京中什么事儿最招人议论,那可就有得说道了。

一为那位才学德行早早名满京城,又迟迟不肯定亲的姜氏老女,不过自打这位姜氏女参与修编的史集初稿得了大儒赞许,京城议论也没之前那么沸反盈天,但这位姜氏老女仍是一桩谈资。

这一桩比之第二件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第二就是后位之争,元后逝去已有三年多,按照以往惯例守上一年便可。

前朝有些荒唐皇帝,皇后去世不到三天就立了位新的,赶着新后册封大典图个吉利,原配皇后的棺椁停都没停满七天,就顺着偏门塞进了皇陵。

陛下正当盛年,后宫妃嫔寥寥无几,这三年陛下歇在太极宫,不是处理奏章就是照顾明静公主,偶尔去后宫看看妃嫔,也从不留宿。

陛下借着祖制,空了后位三年多,压下了雪花似的奏章,都是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云云,真真替元后守了三年。如今三年过了,朝臣们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镇国将军更是铆足了劲撺掇朝臣上书立后,谁让他女儿周贵妃生了二皇子呢,那可是陛下目前唯一活着的儿子,若是贵妃做了皇后,二皇子的太子之位就是板上钉钉的。

太极宫内,皇帝批阅完南方的军事奏报,眉头拧成川字。往下一翻,下一份就是要求他立后的,翰林学士真真好文采,笔走龙蛇,鸾翔凤翥,洋洋洒洒数千字作得锦绣文章,叫人瞧了觉得好像皇帝不立后,大齐江山就要不稳了似的。

皇帝看着头痛,直接丢到案上,叫来怀安:"去,传朕旨意,翰林学士郭简嵩妙笔生花,朕很满意,赐他珍珠十斛并一盒澄心堂纸抄写无量寿经为太后祈福,替朕尽尽孝道。"

典集都没修完尽做些被人当枪使的事,爱写字就多写点,磨磨拎不清的脑袋,省的哪天被人挑唆惹出大事,他那迂腐的脑袋皇帝实在不想砍。

无量寿经近两万字,皇帝陛下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恶劣"。

至于立后,他盯着案上的军事奏章,是来自南越的,旁边附了一张密报。

他沉默一会儿,又唤来怀安道:"去请陆德妃过来。"

9

陆德妃是陛下表妹,几年前卷入皇长子一案中被贬,所幸后来沉冤得雪,再度复位,陛下对她向来温厚。她也未见娇纵,反而越发温柔起来,宫里人也多称赞这位德妃娘娘。

"臣妾参见陛下。"德妃生的美,如那广寒仙子般,风一吹就要乘风去往浩渺无垠的仙界了。

"晚乔。"皇帝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柔和笑意,他屏退众人,走到德妃跟前,直接问道:"你想当皇后吗?"

德妃一惊,脸色涌现出一抹潮红,不是羞涩是慌张。

"臣妾无能,当不得皇后之位。"她在家是幼女又是嫡女,家人宠爱,几乎没管过庶务,她于琴道擅长,却不擅管家,纵使当年曾协理六宫,也多是借了身边人之力。若让她执掌六宫...德妃好看的眉头也拧成了一团。

"行了行了,瞧你这副样子,舅舅看见了还得说我给你委屈受了,碰上他跟康王两个,朕就别想有安生日子。"昭言想起那两位"个性有趣"的亲人,比看了一夜奏折还头疼。

"父亲不敢,臣妾惶恐,请陛下恕罪。"德妃就要请罪。行了,这里还有个再待下去又要头疼的。

"你下去吧,你既不愿意,朕不会把陆家放风口浪尖的。"

"多谢表哥。"德妃从善如流,迈着轻步如一朵云似的飘出殿外。

昭言有时候挺羡慕这个表妹的,她在家人的爱里长大,她不是不会伤心痛苦,只是再伤心痛苦的事在心里头打个转,一转又一转,纵然在心里打个千回百转,也落不到无关人头上去。

时日一长,也不过度折磨自己,慢慢地也便从阴霾里走出来,骤雨方歇,雨过天晴,第二天又是明朗的日子。

可他昭言,从来拥有不了这样的家,也做不来这样的人。

10

皇帝自嘲地笑笑,俊美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修长的指尖停在军事奏报上,"大越异动,摄政长公主欲赴齐。"

其实密报上则更为具体,长公主欲以贺州为嫁,永结秦晋之好。

皇帝冷笑出声,贺州,龙川是当年先帝时期被大越打下来的,和益州,永州一样属于南方重镇。

当年当权者昏庸无能,军备废弛,边境扰乱,大越趁机来犯,连下了两重镇,险些破开南方防线,直入大齐腹地。这个时候,朝中居然还想着议和,割让永州以求苟安。

眼瞅着开国女皇一生心血即将在不肖子孙手上付之东流。

与大越厮杀多年,几乎全族战死的长海将军府唯一成年女儿顾长缨手持圣旨,领亡父长海将军职,于永州城上血战自焚而亡,致使永州城军民群情激奋,竟在绝对劣势下凭借一腔热血,杀退了敌军,朝廷迫于压力派兵增援,朝廷被打压的主战派崛起,免去亡国之危。

只是失去的那两镇因国内生乱,后来和谈,也一直没能拿回来。

昭言对于顾长缨是比较熟悉的,一来外祖陆家当年就是主战派,他亲外公老镇南侯当年在永州还断了一只手,险些丢了一条命去。

二来,不为世人所道的是,他母后当年嫁给先帝其实跟顾家也有几分关系。母后当年还曾殷切地想要找到顾家后人,昭言登基之处处处受到掣肘,腾不出手来,掌控大权后也没忘记这桩事,只是顾家后人一直没有消息。

三来,昭言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厌恶与刻骨的痛恨,他摇摇头,实在不愿意将那位传奇女将跟生平痛恨的女子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他最痛恨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他从往事思绪中挣脱,手指有节奏的敲击桌面,大越摄政长公主携国土来嫁,嫁的当然是天子,什么位置能配的上这位公主,自然是皇后之位。

收复旧土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是大功一件,青史少不了这一笔,更遑论不需要打仗就能收复失地,朝中守旧官员,尤其是文臣最是乐于见到,若是此事当真,这个皇后不立也得立。

若是作为男子,那位长公主是大越有名的美人,昭言可以不感兴趣。

但作为皇帝,贺州,昭言是渴望的,不光贺州还有龙川,都该是大齐国土,这个诱惑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不可谓不大。这笔买卖怎么看上都稳赚不亏。

这片江山,是他这一生重于性命的梦想。

不过,昭言清俊的眸子里隐有风驰雷动,据他了解,那位摄政长公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可没傻到信天上掉馅饼。

弱国无外交,大齐今朝如果像前朝那样积弱,这位长公主打的主意铁定是吞并大齐,时隔数百年再度统一,重现当年大周辉煌。

贺州,龙川他势在必得,还有接回姐姐昌平长公主,这些东西若无实力去守住,就算通过联姻暂时得到,少不得类似"岁币"之忧。

皇帝的眸子越发的亮了,一种名叫野望的东西在其中蓬勃生长。

11

太监总管怀安忧心忡忡地翘首以盼,陛下今日去了空置许久的明光宫,一直不曾出来,难不成又要在里头坐一夜?

昭言站在空旷的宫殿里,宫殿常有宫人打扫,自此纵然空置许久,也不染纤尘。

他随意地坐在一个棋盘边上,自顾自地说:"明静长大了些,越来越像你,小姑娘性子也沉静了些,也不吵着要母后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好似极为悠闲地摆着棋子,如同寻常妇人般絮絮叨着家常"她总要长大的,你总说你父亲当年因着'五不娶'之'丧母长女不娶'才娶了你继母,你继母对你不错,但是你很想你母亲。阿静也很想你,你恨着我,行,我的错,你却也舍得撇下她,就这么去了。从前下棋你总让着我,天道酬勤,不勤奋是要吃亏的,我这不遭了报应,最后一盘棋你不让我,舍了一条命杀的我去了半条命。"昭言声音有些哽咽,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一滴都没有。

昭言继续摆着棋子,黑白都摆,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接着说:"你走后不久,知鸢就要给你守陵,我准了。她跟我说你给我挑了个继后人选,比你聪明,比你谨慎,比你适合当皇后,我当时就笑了,朕娶了个一等一的贤惠人,身后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教人挑不出毛病来,人还没走,丈夫的新妻子,女儿的新母亲都挑好了。"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恨意与情意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我就对那位姜小姐很好奇了,特意托了胡太妃召见她观察品行,胡太妃瞧人挺准的。嗯,才学品行不错,生的也好看,我以前有次在你宫门口吃了闭门羹,偶然瞧见她也恍惚看见刚嫁过来的你,胡太妃这么一说,嗯,挺适合朕的,什么瑕疵都挑不出来,至今未成婚,你确实推了个好人选。"他的话语染上一层恶意,如一把雪亮的长剑,伤人更伤己"更重要的是,她有个如你若说的好家世,家世显赫,世代清贵,更重要的是忠心耿耿。"

最后四个字,已是咬牙切齿。

"哗。"的一声,棋盘掀落在地,棋子一蹦一跳砸在台阶上,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不绝。

"忠心耿耿?这真是朕最需要皇后。我当初知道你父亲在先帝朝的那些事就厌恶他,厌恶叶家,你父亲后来把持朝政,你族人为非作歹,嚣张跋扈,新仇旧恨,我更是想杀了他,除了叶家。我为夺权,你父亲为固权,我娶了你。你是无辜的,我们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既然是政治婚姻,咱们当初就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下去,你不爱我,我不爱你。我输了或者叶家败了,我们一拍两散,谁都伤害不了谁,多好?"

皇帝忽然感到一阵萧索,秋天的落叶滴溜溜的转个弯,带着凉意回旋着掉进他空荡荡心。

他厌恶这种什么都摸不着的感觉,学着陆侯爷的模样骂道:"要个屁的爱情!"昭言生的极其俊美,骂起粗话来显得格格不入并且有些滑稽。

滑稽会惹人发笑,所以他就真的笑起来,轻松愉悦。他含着笑容,俯身小心翼翼地收好棋子,一边笑着收棋一边带着一丝狠绝说道:"我大概要再立皇后了,不是周氏,不是晚乔,也不可能是那个长公主,开国女皇说过被人抢了的东西,抢回来才真真是自己的,朕绝不会输!我会做个好皇帝,立个好皇后,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和她在一起,帝后和谐,相敬如宾,长长久久过下去,像我们当初应该做的那样。"

昭言收好了最后一枚棋子,棋盘可以恢复原状,有些东西再也恢复不来了。

他亲自理了理坐过的地方,最后站在窗边朝着皇陵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会做个标准的好皇帝,千秋万世,青史留名,他会有一个标准的好皇后,举案齐眉,恩爱和谐。

昭言始终挂着笑容,缓步走出殿门口。

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他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的嘴角尝到一丝咸涩,他坚定地抹去脸上的湿润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阿宁,我要娶别人了。"

12

姜太傅被召进宫里,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傍晚,他携一身凝重回到家中。

他没有回答姜夫人的询问,只以少见的凝重道:"世仪,你随我来书房。"

姜世仪这些年专心整理史书典籍,她依然时常能听到父亲夸赞皇帝,她一边听着一边细细地整理本朝的史集,她将有关皇帝的事迹一一记下,理进史录,这是她的方式,她喜欢的方式。

她不愿做妾,她也不想打开那个盒子。先皇后与她最后一面说是给她留了东西,让她想要的时候去问知鸢要,知鸢去给先皇后守皇陵,派人把盒子给了她,只说想要就打开它,这是先皇后最后一点姐妹情谊。

姜世仪素来聪慧,隐约猜到表姐留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了,可她不要打开,也许是不想用她的最后馈赠也许是舍不得最后一点情谊,也许是骨子里的骄傲,她不需要分辨。

姜太傅对世仪无比认真地说:"今天陛下召见了我,他说他要见见你,问你愿不愿意?"

姜世仪失了仪态,震惊地仰起头,若是寻常事,皇帝直接召见就可。如今在立后之事呼声愈来愈高,什么事需要问一个臣女愿不愿意见,答案呼之欲出。

姜太傅也品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复杂地看着她:"你自小聪慧,进退有礼,为父不担心你,你要修史,为父由着你,你是姜家女儿一天,为父护着你一天,京中人言语犯不到太傅府前。可是,你若入了宫,就到了我们护不住的地方了。"

姜世仪听见自己的心里有泥土松动的声音,深埋已久的种子一点一点从土里钻出,破开石头,长出新芽。她以往可以维持自己的骄傲,不去问不去求,如此就当没有。

但是当机会出现在眼前,触手可得呢?这一生仅这一次机会,只有一次。

世仪对着父亲,她目光直直看进父亲眼底,她跪倒说:"父亲,我愿意。"

我,喜欢他。

"这么多年,你..."姜太傅终于明悟了什么。

"是。"她只答了一句。

"唉......"太傅没说话了。

13

皇帝默默打量着姜世仪,平静道:"当年是朕让胡太妃约见你的,你知道朕什么意思就来了吗?姜小姐?"

"臣女知道。"她也很平静。

皇帝淡淡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嫁人?"

世仪更平静了,望着皇帝的眼眸如同当年回答胡太妃那样:"顺心意。"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吗?"皇帝将密报给她,她丝毫不惧,直接接过,看了一眼,

回答道:"陛下要的,臣女有的,都能给,包括性命。"

今日事若不成,她看见密报,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毫不犹豫接了。

皇帝眼眸掠过一丝赞赏,他说:"你很聪明,也适合这个位子。你要的,朕也会给你。"

姜世仪不安的心终于宁静下来。

皇帝与她说了许久,她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怀安低声说:"恭喜姜小姐了。"

她依然守礼,不卑不亢道:"还望公公多多帮扶。"

"小姐敏慧,前途自然平坦。"

姜世仪的目光流离在宫阙上,她仿佛刻意避开了某一处宫殿,却最终选择直视它,就这样的凝望着。

14

陛下立后的圣旨到达姜家,宛如一杯清水倒入热油,举京哗然。

陛下同时下旨扩建长乐宫,作为新后居所。

同年六月初五,举行封后典礼,虽然没有第一次立后那样轰动万分,也是教人艳羡不已。

立后诏书曰"咨尔姜氏、乃太傅之女也,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威容昭曜,德冠后庭,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姜世仪终究成了大齐武宗第二任皇后。

编者注:欢迎收看《齐事录:世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