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事录:世仪(下)

编者注:前文请看《齐世录:世仪(中)》。

1

时隔近四年,大齐武宗后宫终于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正是之前京城有名的姜氏老女,哦现在该称皇后娘娘了。

为着这位皇后进宫,向来不喜奢华的陛下甚至特意扩建长乐宫,真真是羡煞旁人。

新修建的长乐宫丹楹刻桷,精美绝伦。

中庭彤朱,殿上丹漆,砌皆铜沓,红木为栏,白玉作阶。

长乐宫内殿,姜世仪在一殿火红中与她的丈夫,帝国的主人默默对视。

她的丈夫容颜俊美,龙章凤姿,狭长而绝丽的眸子里倒映她的影子。

皇帝的眸光变幻极快,从恍惚喜色到挣扎苦涩再到沉静无波不过须臾,而她尽收眼底,她懂得那样的目光,有些雀跃的心微微沉了。

朦胧烛光间,皇帝似乎在等待什么,并未有动作,直到一声极其轻微到不可觉察的叹息。

天色暗淡,偶有星子点缀夜幕,如逝者宁静的双眸悄然凝视曾经留恋过的世间,整座宫城陷入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2

世仪凝视镜中的自己,云鬓高绾,华贵风仪,她已经是大齐武宗的皇后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曾经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她的表姐,昭慧皇后叶嘉宁成了太庙牌位上冰冷的一行字,枯骨葬皇陵,魂归离恨天。

太庙红墙绿瓦,巍巍耸立,历经数百年而不倒。开国女皇神像威仪立于殿中,她的脸庞微垂,淡漠而悲悯地凝视世间。

姜皇后对着''武宗昭慧皇后叶氏之灵位''郑重跪倒,一拜祭当年闺中情谊,再拜祭前事心有所愧,最后一拜谢她成全心意。

姜皇后一袭鹅黄纬衣,穿金错银的袖口攥起,她的手指紧扣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是那夜宫里来人送的故人遗物。

她始终不肯打开,以为这样就不用面对那份无处安放,毒虫般啃噬心扉的愧疚,然而,那个人最终还是给了她想要的。

那个人曾经的地位,曾经的荣耀,还有...曾经的丈夫。

长明宫灯以千金难求的深海鲛油作燃料,常年不熄,硕大的镀金香烛散发袅袅清烟,经久不散,无处不彰显天家皇权。

姜皇后礼毕,抬头深沉地注视灵位,她的思绪回到那年暴雨,那时还是姜小姐的她在一片鸢尾花香中发现事涉皇家的惊天秘密,惶恐与担忧疯狂纠缠,撞得她脑袋混沌一片。

那时候,陛下欲除叶氏之事初见端倪,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动乱一触即发。

姜家和叶家虽曾为亲戚,两家女眷相交往来频繁,但在政治上,姜家是铁忠的保皇派,百年清流世家,必然要站在陛下这边。

因此在明了这一点后,她把姜太傅告诫的勿惹宫中是非谨记在心,从不行差踏错。然而许是天意,姜世仪见到了父亲日夜称赞的皇帝,随后更是阴差阳错发现了那个涉及皇后的秘密,她该怎么办?

她彼时不过一介臣女,再聪明也所知有限。皇帝为保父亲清名,已用父亲赋闲的理由将整个姜家摘了出去,准备对叶氏下手夺回权力,权力斗争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身死族灭。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无凭无据,空口白牙指出有人毒害皇后将姜家再次拉进斗争漩涡吗?

何况毒害皇后的那人还很可能是当今皇帝,姜家辅佐之人?

是的,姜世仪最开始怀疑的就是皇帝,皇帝赐的鸢尾花有毒,皇帝对叶家的算计,皇帝从开满鸢尾花的明光宫接走小公主,留在明光宫的叶皇后极有可能生下带有叶家血脉的嫡长子,叶相亲外孙。

面对极有可能动摇他皇位的叶家外孙,本朝嫡长子,他真的会虎毒不食子吗?

哪怕那时她对皇帝已经生出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少女情思,她也绝不会低估了帝王二字的分量,帝王心思从来深不可测,皇权斗争之下,少年情意还剩几许?

即使因着猜想中帝王狠心绝情,令她沉痛不已,即使嫡亲表姐会因此受害,令她焦灼不安,可姜世仪又不得不逼迫自己迅速作出最理智的判断。

皇帝若是连结发之妻和亲生血脉都下得了手,怎么会在乎一个姜家?

姜世仪如果告诉叶氏表姐,查出是皇帝所为,权倾朝野的叶家面对皇帝的杀招会做出什么事情,一心爱慕皇帝的表姐面对这巨大打击会做出什么事情,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对于皇帝来说,一个被他认为是忠臣,从而费心将他们从动乱摘出去,最后又泄露了他的秘密,甚至会令他功亏一篑的姜家,这无异于背叛。

背叛帝王,其心可诛。

姜世仪不敢赌是不是皇帝所为,哪怕她那样仰慕他,可对于权势的忌惮已深入骨髓。但凡一星半点可能,她都绝不敢赌上身家性命,这是属于她的谨慎与理智。

这大抵是无情的,然而在不明情况下,对一个臣女而言,这也是最优的选择,不惹事不理事,从此蒙上双眼,捂住双耳,只作未曾察觉,懵懂无知,她仍是陛下忠臣姜家贵女,叶嘉宁的闺中好友,最亲近的表妹。

姜皇后在漫漫檀香中,无力地闭上眼睛,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掉。

姜世仪的理智大于情感先作出了决定,哪怕她那时除了皇帝也试图怀疑过许多人,其中包括温氏,然而嫁进温家的叶氏女暴毙而亡的消息,令她再三斟酌,如果这是温氏所为,那么是什么力量让始终攀附叶家的温家弃了叶家女,那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真查出了是温氏的问题,那是皇帝指使的吗,被指控的温家会拉上皇帝吗?

所以,面对叶嘉宁,姜世仪什么都没说。而姜世仪不敢再见叶嘉宁。

毫无疑问,姜世仪的判断是正确的,至少部分是的,温家背叛,叶相倒台,叶皇后难产生下嫡长子,先天不足。

这一点,姜世仪心怀愧疚,但无从选择。

然而,她的另一部分判断似乎不正确,皇帝试图立储嫡长子,他这时仿佛并没有想除掉这个孩子的想法,真凶似乎另有其人。

可是,谁又说得准叶嘉宁怀孕的时候,他有没有动过心思,甚至动过手,那时候叶家还没倒呢。

她还是不敢赌。

姜皇后睁开眼睛,再度直视牌位,仿佛在这样坚定地注视中,她能获取底气来抚平内心的激烈情绪。

我没有错。

3

空旷的大殿,凉风掠进,案上烛火摇摇晃晃,明灭不定。

一个活人和一块牌位长久对视,隔着岁月,隔着爱恨,隔着生死。

牌位无声,只有风在呜咽,是在笑还是在哭?

姜皇后在纷至沓来的回忆中终于对着一块牌位败下阵来,她扪心自问,如果之前是因为怀疑皇帝,那么后来呢?

后来啊,风波平息,她渐渐发现皇帝并不知道此事,悬在头顶上的利剑消失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不是他就好。

诚然当她进宫看见中毒产子后的表姐一脸虚弱地躺在榻上,愧疚如潮水般将她侵蚀,所以那段日子她照顾表姐无比尽心尽力,事事不假人手。表姐十分感激她的照顾,视她如同亲姐妹。

可谁又知她每日被愧疚带来的痛苦堵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唯有这样赎罪般尽力照料才能得到一丝喘息?

姜皇后的手死死扣住木盒,像是扣紧沉沉心事,再不让它泄出。

她在心里不知替谁问出了那个残忍的问题,那个时候如果直接告诉嘉宁毒的事,哪怕嘉宁已经病入膏肓,再无解救可能,但小皇子是不是可以不用死?

那时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姜皇后的指尖深深地刮过木盒外皮,发出细微的木屑碎裂之声,而她充耳不闻。

温家助陛下除掉了叶家,正如日中天得陛下看重,温淑妃怀了孩子,在后宫风头正盛,而姜家世代清流,朝中显贵,姜家可以抗衡温家吗?

可以。

喉咙似有腥气上涌,叶嘉宁的表妹对着灵位,对着自己的心给出了最残忍最真实的答案。

代价是朝中再生变乱,独善其身的姜家卷进乱局不能全身而退,甚至还可能被获罪的叶家牵连,为众臣攻讦。

而她自己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温氏所为,温氏隐忍多年,一朝得势,怎能容许栽在一个臣女空口白牙,毫无根据的指证上。

一旦不成,反受其害,姜世仪和姜家势必要对上温淑妃的疯狂报复,她从不低估温氏的狠毒。

这份狠毒最终在叶嘉宁的重病难愈和小皇子的一命呜呼上得到了体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那么一瞬间,姜世仪想毫无顾忌地告诉表姐一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也只是一瞬间。

这次,姜家小姐姜世仪还是什么都没直接说。

姜世仪的理智克制住姜世仪的感情,她只从着还在跳动的良心,略微隐晦地提点了一下表姐花的事,以为如此便可顺心意,侥幸而深切地期盼表姐再不受毒害,姜世仪拜托内心煎熬,宫中秘事与她再无瓜葛。

仿佛是宣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征兆,上天甚至让姜世仪与她的心上人在明光宫前正式见面,全了她的一点心思。

也只是全些心思罢了,姜世仪会为了自己的私心和家族的安危选择视而不见,但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往几乎一无所有的表姐身上插一刀,即使那个男人是她所深深仰慕的,是九五之尊。

这太卑劣,作为清流世家嫡女,她不屑,作为叶嘉宁的表妹,她不能,作为姜世仪,她不愿。

4

然而命运闭上了眼睛,无情的嘲讽世人心思,这一次它没有怜悯。

温氏下狠手致使小皇子毒发身亡,叶嘉宁心如死灰,姜世仪拼命隐藏的心事也被叶嘉宁发现,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横亘在曾经的两姐妹之间。

姜世仪无法面对这样残酷到狰狞的结果,叶嘉宁更无法面对。

表姐声声质问下,姜世仪无言以对,她逃避内心的诘问,半真半假地表明了心意。

那成了她们的最后一面,从此,天人永隔,姜世仪再无补偿叶嘉宁的机会。

而叶嘉宁死后,她的一切归了姜世仪。

姜世仪始终不肯打开那个盒子,她打心底不愿承认自己的后位与叶嘉宁有关,然而她的理智再次不动声色地占据上风。

姜皇后静默许久,在太庙诸多牌位注视下,她最后长揖,许下最郑重的承诺,转身走向殿门光亮处,衣袂猎猎飞舞,带走最后一点红尘气息,在她身后,高大的殿门吱呀吱呀地缓缓关上,隔绝世人一切探究的目光。

5

一晃十数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正如天下人认为的那样,齐帝昭言待姜皇后极好,自从姜皇后进宫以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羡煞后宫众妃嫔。

姜世仪待他亦是日渐倾心,爱慕之心与日俱增。她为他打理后宫,平衡后宫势力,令他再无后顾之忧。

在皇帝因国事头疼加重时,不惜以皇后之尊动手为他熬制安神汤。甚至为了他,姜世仪拿出了叶嘉宁死后,她再未碰过的香料,熬夜挑灯在厚重书籍里寻些古方,以缓解他的头疼之症。

对于元后唯一血脉,嫡长女明静公主,姜世仪虽没有直接抚养她,却和皇帝一样将所有亏欠叶嘉宁的通通弥补给了她。

什么珍奇的物什,流水般地往明静那里送,即便下一刻就被年幼冲动的明静摔个稀巴烂。

那个孩子肖似叶嘉宁的眼睛看她的目光一开始是厌恶甚至是仇恨的,姜世仪曾在意过,而过后,她仍不遗余力地对明静好。

那些年的所有亏欠,愧疚永远给不了死人,只能在生者身上竭力补偿。

哪怕那个孩子见了她礼节无可挑剔,但从来只连同姓氏喊她,姜皇后。

这些付出,皇帝都瞧在眼里。

多年来,她的诚心付出也算得到了回应,皇帝瞧她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尊重而陌生,到后来也有了些许暖意与亲近,偶有主动问及她的情况,令她欣喜万分。

即使始终没有她渴望的爱意,也令她甘之如饴。

在所有人眼里,她仿佛得到了一个女人能拥有的最好的一切,世间一等一的富贵荣华,丈夫的宠爱,母仪天下的地位,得皇帝信任的家族。

这一切是该是如此的完美无瑕,就像姜世仪所展现出来的姜皇后一样完美。

然而,也有遗憾。

从她在位以来,掌控宫闱滴水不漏,家族清贵后位稳如泰山,更得皇帝十数年专宠不衰,嫔妃使尽来手段也没动摇了去。

6

皇帝始终信守当初对她的承诺,给了她作为一个皇后该有的一切。

这么多年,皇帝不喜女色,选秀次数屈指可数,后宫妃嫔寥寥无几。

皇帝每月入后宫多则十几日,少则二三月不入后宫更是常事。就算来了,至少有一半是歇在姜皇后的长乐宫。

近乎完美无缺的姜皇后唯一值得旁人诟病的,就是子嗣之事。

皇后姜世仪没有孩子,这是当初她对皇帝的承诺。

宫中除去嫡长女明静外,还有早年周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定康,陆德妃所出的二公主蓁华,胡太妃侄女胡贵嫔所出的三公主容媛,甚至出身低微,不得圣宠的刘才人都生下了三皇子定谦。

姜世仪这个专宠后宫的皇后却至今无出,怎能不叫人议论纷纷。

后宫中尤以贵妃周妫为甚,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后,得皇帝宠爱又怎样,百年之后皇帝去世,还不是任人鱼肉。

"娘娘,那起子奴才又在嚼您的舌根,奴看他们背后定有人撑腰。"南芷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住嘴,少拿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事打扰娘娘"南竹呵止道。

娘娘在为陛下研磨香料,这种小事定是让娘娘不喜的。

姜皇后神色端凝,一边研磨香料一边听宫人汇报宫务,处理得滴水不漏。

"传令下去,按宫规处置,她们的主子若有不服,尽管来找长乐宫找本宫就是,莫让此等杂事烦扰陛下,如有违者,宫规处置。"姜皇后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一边动作稳健地磨药,丝毫不差。

"还有,南芷,你是本宫身边的人,这些年你替本宫往来姜家也算劳苦功高,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知道吧?你若是听得进旁人的,听不进本宫的,就回了姜家,本宫这就修书母亲让你伺候二嫂。"

二嫂是个眼皮子浅的,前些年借小姑子当了皇后,又得圣上专宠,皇后娘家姜家人还没说什么,她的娘家人倒威风起来,竟干出当街抢人的勾当,转眼就要下了刑部大牢。

二嫂眼巴巴凑上宫门,求皇后跟圣上吹两句枕边风救人出来。

姜皇后得知消息,眼皮抬都没抬,直接派人对二嫂说:"嫂嫂救兄心切,本宫深有同感,嫂嫂管哥哥求封和离书,从此与姜家两不相干,圣上的赦旨本宫自会替哥哥求来。"二嫂悻悻离去,回家就让得了皇后懿旨的姜老夫人罚跪祠堂,抄女德。

二嫂这就跟姜皇后结了梁子,奈何自身能力有限,只能在皇后派南芷送东西回姜家的时候,挑拨一下耳根子软的南芷,隔空刺她一刺。

姜皇后处理宫务懒得搭理,更没兴趣撺掇母亲给兄长添个小妾什么的。

当然结果是太傅府后宅的女则,女诫堆了厚厚一摞,官家女眷来了太傅府,无不赞一句太傅府真乃书香世家。

"奴婢不敢,奴婢多嘴,娘娘恕罪。"南芷跪倒,再不敢造次。

"是,奴才遵旨。"底下之人为姜皇后这些年的手段震慑的服服帖帖,南芷是娘娘陪嫁,很有些体面,如今也吃了挂落。他们可不敢惹了娘娘不满,当下便规规矩矩退下办事。

傍晚时分,周贵妃果然摆了大阵仗,气势汹汹地来她这理论,姜世仪几句话就教她吃了瘪,眼泪一抹又要去灯火熄灭的太极宫诉苦。

这么多年来,周贵妃恼姜世仪得了后位,没少给她添堵,她都未曾过多计较。

周贵妃得寸进尺,嚣狂到定要去找皇帝讨个说法,这下姜世仪彻底恼了。

姜世仪根本不怕周妫告自己黑状,她做了恁多年的皇后,帝宠不衰,靠的可不仅仅是皇帝的敬重。

周妫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从来没在姜世仪手上讨过好,姜世仪不屑所以懒得与她多计较,顶多宫规处置。

即使周妫做的过火了,姜世仪顾虑到周妫陪伴皇帝多年又生有一子,皇帝与她虽无恩爱,也有经年累月的情分在,便只作小惩大诫。

没想到这份宽容竟让周妫悖行至此,竟要闯到太极宫干扰皇帝,这直接踩到姜世仪的底线。

陛下这些日子忙着对付大越长公主,嘴唇都急出几个泡,好不容易才睡个安稳觉,姜世仪如何能忍受周妫此番行径。

姜皇后大动肝火,行事雷厉风行不提,命令会武宫人强行拉走周贵妃,以犯了魔怔之名禁足长春宫,周氏被拉走时仍大骂不休,姜皇后直觉厌烦吩咐人严密看守周氏,也不可短了她的用度。

她又想了想,吩咐道:"南竹,通报太医院备好安神汤随时热着,陛下睡意浅醒来用的到,再令御膳房备上清粥小菜,陛下近来吃不得油腻。"

"是,娘娘。"

姜皇后回眸望向太极宫,那里的灯火常年不熄,那个她牵挂的人如她的父亲当年称道的那样英明神武,勤政爱民。

岁月辗转,时光荏苒,十数载夫妻,他始终都是她爱的样子。

7

皇帝昭言坐在椅上,吃了些清粥,便没了胃口。正逢姜皇后手捧安神汤款款而来,他语声清淡道:"皇后有心了。"

"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姜皇后笑容温柔,如沐春风。

"嗯。"他语声依旧清淡,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道"皇后行事从来妥帖,朕感慰于心。"

皇帝知道周氏的事了。

姜皇后微微一笑,上前奉上汤药,并点上药香,处处熨帖得紧,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陛下为国事担忧至此,臣妾身为国母怎能再让陛下费心。"她说着,轻移莲步上前,动作温柔地替昭言揉捏太阳穴。

昭言饮完汤药,心渐渐定下来,感受着女子手指的温度,他喃喃道:"皇后处处替朕着想,行事完美得无可挑剔,朕有时瞧皇后竟觉得如隔着云雾般,凑的近了,就瞧着不真切。"

皇后动作越发温柔,含笑轻声道:"陛下说得什么话呢,臣妾从来都在陛下身边呀,臣妾会一直陪伴陛下。"

昭言没有回答,笑着拉过姜皇后的手,"皇后制香手艺甚好,朕闻着就神清气爽,连带着多日阴霾也烟消云散,真不知该如何感谢皇后。"

姜皇后笑容依旧得体"臣妾不过粗通香料,制的香能让陛下舒畅就是对臣妾最好的回应。"

皇帝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什么,总管怀安满脸喜色来报,看见姜皇后在此神色犹疑,皇后明了,准备退下,被皇帝阻止。

"不必避讳皇后,怀安你说吧。"

怀安这才道"陛下,您要找的顾氏遗孤,有下落了。"

皇帝眉宇间顷刻拨云见日,大喜过望,"好,好,立刻把他带回来,好生保护,朕总算没有辜负母后,没有辜负顾家。"

姜皇后知道陛下高兴的是什么,当初她初封后,大越摄政长公主的联姻自然不了了之,皇帝更借此算计了大越那对皇家姐弟不仅接回了昌平长公主,还强势发兵夺回了贺州,朝野震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年失落在大越的顾氏遗子,顾长缨之侄被摄政长公主追杀,亲自挽弓射杀在顾长缨当年自焚的永州城门前。

陛下听闻消息气急攻心,一口血直接吐在了姜皇后衣袖上,若不是朝野老臣死命拦着,甚至要死谏,当下就要再兴战事。

自此,皇帝跟那位险些结缡的摄政长公主结了死仇,这么些年斗下来,各有胜负。陛下这阵子正在筹谋对越之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那位长公主,乍闻顾长缨之侄还有血脉尚存,怎能不喜上眉梢?

怀安走后,皇帝捏着密报,对姜皇后道:"那位真真是好手段,朕给周家这些年的体面也算不少了,她隔着千里,倒也能插得进手,还跟突厥搭上线,朕稍有不察,便要称了她的意。"

"陛下草灰蛇线,伏线千里,臣妾佩服。"

"周家当年扶持朕登基,周氏又生了康儿,就算他们试图算计我儿婚事,念着这些情分,朕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若是他们罔顾百姓,也怪不得朕狠心了。"皇帝掷地有声道。

皇帝看了一眼姜皇后搭在他肩上洁白,未染蔻丹的指甲,上面还沾着一些香料气息。

他软了言语说:"只是到时候如果生乱,皇后顾及六宫之余,切要保重自身,朕会派人通知姜家众人,皇后只管放心。"

皇后得他一句真心关怀,心中登时开出葳蕤,她盈盈拜倒,"姜家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妾与姜家自会为陛下驱使,力保大齐太平。"

8

时光再次匆匆而过,到了这年,陛下爱女明静公主向陛下请旨出降勇毅侯周家世子周睿,陛下恩准,上元日红妆十里,帝后将亲临周家,满城哗然。

然而变故丛生,周家联合突厥犯上作乱,周贵妃给皇帝下毒,命令亲信蒙蔽禁军,以皇后谋害皇帝之名,围了宫禁,试图令二皇子监国,夺取大权。

"你也有今天,皇后娘娘。"贵妃周妫冷笑看着这个霸占了她的后位,她的丈夫多年的女人,叶嘉宁死了,周妫已经视后位为囊中之物,结果反倒叫这个女人捡了便宜,她怎么甘心。

看着这张年近三十,仍然狐媚的脸,即使到了这种地步,这张脸依然半分多余的神情都没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副高傲而淡漠的神情看她,真真比当年的叶嘉宁还可恶。

周妫心中生恨,当下不顾体面,一巴掌就要掴上去,姜皇后半分不懂,漠然道:"周贵妃,陛下面前你也敢造次?"

皇帝中毒,昏迷不醒,姜皇后对此心里有底,安顿好陆德妃等人,姜家有陛下护持不必担心,按理说,她该听皇帝的,守在长乐宫,等待事情平息。

可姜世仪听说陛下人事不省,周妫就在太极宫,心头狂跳不止,哪怕知道皇帝心思深沉,自有办法对付,她仍然放心不下。于公,姜家和皇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如果出了事,姜家逃不了,更别提周妫围了宫禁用的还是皇后毒害皇帝的罪名。

于私,姜家既然无虞,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让昏迷的皇帝独面周妫。

姜世仪脑海涌起万丈思绪,初见的留意,再见的心动,多年的痴心相伴,还有..叶嘉宁凄凉的目光。

向来理智的她到底作出了不理智的行为。

周妫听到皇帝二字,半空中的手停了下来,她望着榻上人事不省的皇帝,忽然痴痴地笑出来,身上还带着一阵用来毒害皇帝的香风,施施然就要走上前去,抚摸皇帝的脸颊。

"这么多年,你不让我来太极宫,我还是进来了。陛下,你看,您最爱的江山是我的了,咯咯,百年之后,您也会和我在一起,只会是我!那些贱人和这个抢走您宠爱的狐狸精我都会杀了给您陪葬,呵呵。还有你的好女儿,周睿求我不要动她,我偏不,我要让她先您一步去找她那个短命的娘"周贵妃仿佛疯魔般离皇帝越来越近。

姜世仪当即挡在皇帝面前,不让她靠近,为拖延时间,冷漠道"周妫,你现在这副样子,陛下见了只会更厌恶你。"

她成功了,周妫痴迷的神情当即扭曲起来,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姜世仪,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若不是神态跟叶嘉宁那个短命鬼有几分相似,行为动作也有些她的影子,你以为陛下会瞧你一眼?不过是为人替身罢了。"

听到那个几成禁忌的名字,姜世仪的心猛的一纠,周妫的话戳中她心里的最痛点,姜世仪怎么可以是叶嘉宁的替身?怎么容忍?

一时间,她竟忘记躲避,脑海空白一片,眼看着寒光就要刺下来,被一双手稳稳握住了,然而因为动作太狠,顷刻间鲜血滴在了姜世仪衣襟上,宛如那年顾氏子嗣身亡,他吐的那一口,鲜艳而狰狞。

"周妫,朕给过你机会,给过周家机会是你们不要的。偏要与虎谋皮,和大越,突厥勾结,置家国于不顾。"男子扔了匕首,面不改色就着枕巾随手擦了。

"陛下,臣妾爱你啊,你眼里可曾有过我?先是叶氏再是姜世仪这个贱人!"周妫见皇帝苏醒,手上流血,下意识一喜,随后又惊又惧,她知道,周家输了。

这些年对于这个男人的畏惧与痴恋一齐涌上心头,再也顾不得了。

昭言鼻翼间还残留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留下的毒香,听到那个名字,他神色也不改,目光倏忽无比遥远,看尽一生。

"可朕从未说过朕爱你,朕从未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他顿了片刻忽然换了自称不知对周妫还是别人,疲惫地说:"我给了你我所有能给你的,多的,我不会给,也给不了更不会承诺你。"

说罢,他挥挥手,杀光了贵妃亲信的暗卫拖走了犹自挣扎不休的周妫,

皇帝游刃有余地下达了几条命令处理叛乱党,待听到明静的动作,他的脸上扬起自豪与满意的笑容,这个孩子和他想象得一样出色。

待事毕,太医来和他汇报皇后无大碍,皇帝点点头,让他们下去。太极宫内殿只剩下了帝后二人。

"不是让你保重自己,不要掺和吗?"

"臣妾,我..."姜皇后脸色苍白,全身凉意阵阵,未染蔻丹的指尖随着她的身体不住颤抖,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了言语。

皇帝没有再问,姜世仪苍白的脸落在他的眼底,恍惚回到那年,重病在床的叶嘉宁哀哀望着他。

昭言握住了姜世仪苍白的手,黝黑的眼眸直视姜世仪的张皇失措,他将自己从回忆的漩涡里一寸一寸抽出来,他对他的第二任皇后说:"我眼没瞎,你从来都不是她的替身,朕生平最讨厌替身。"

姜世仪止住了颤抖,是的,当年有心思狡黠的官员投机取巧,献上一位七分酷似元后的女子,以博皇帝欢心。

皇帝除了初时的失神,随即洞悉了那位官员所想,面上便浮上极度厌恶的神情,当即再未瞧一眼那个女子,直接将那女子赏赐给了那官员,并将那人左迁至岭南,相当于变相流放。

众大臣思量陛下莫非是厌恶元后已深之余,姜世仪想起父亲有一次收拾书房时提到的几句陈年往事,便知昭言是厌恶替身二字的。

纵然有所准备,刚才周氏话语打蛇七寸,仍是刺入肺腑,几乎撕碎了她多年维持的骄傲,这才在陛下面前失了仪态。

皇后正待说什么,昭言更平静道:"世仪。"

夫妻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从前他叫她姜小姐,后来他叫她皇后。

她因这一声世仪,忘记了将要说的话。

昭言继续"你是你,她是她,我有时瞧你神态相貌,乃至动作间让我想起她,我感到会高兴。但是我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就算有人样貌像她十分,动作像她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是她,山河穷尽,岁月泯灭,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她。而她,早就不在了。"语气酸涩。

昭言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谁"人都死了,后悔自责地在不是那个人的活人身上找影子,变着法的宠着捧着,不惜伤害别人,以为就是当年那个人了,真是可笑。甚至贪着那点儿可怜的回忆,分不清世事浑噩活着,让她的心血被旁人糟蹋,把所有痛苦留给别人更是可笑之至。"

他说着可笑,竟真的笑出来了,笑声中他的话语依然掷地有声:"我齐昭言这一生敢做就敢认,做了就是做了,做了就没有后悔的理,自责也好痛苦也罢,再来一次,朕还是会除了叶家,朕是对不起嘉宁,朕对不起的是她,而不是劳什子替身。"昭言眼角微湿"谁都不是她,世仪,你始终是你,你们从来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他看向因他的话而静默的姜世仪,以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温和"好好歇着罢,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切莫作周氏,该给你的,朕会给你,你放心。"他迈步离开了殿内,前朝姜太傅和姜家姜燮手持圣旨,正助他稳固朝堂,能抽出时间陪姜世仪说上一大段,已是不易。

姜世仪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久久不肯挪开。

8

周氏之乱平定后,陛下论功行赏之余,还颁布了一道令天下沸腾的圣旨,立陛下嫡长女靖阳公主为皇太女。

朝堂之上,当即就有老臣要跪地死谏,皇帝淡哂,"公主平定叛乱有功,更是朕唯一的嫡出,于情于理,如何就有违祖宗家法,当不得储君之位了?"

"陛下,公主乃女子之身,大齐开国数百年,未曾有立皇太女之事。"丞相崔皓舒一把年纪须发皆白,也不怕把自己磕出利害,皇帝还得给他请太医。

不过这架势也正合皇帝的意。

"丞相此言差矣,本朝开国女皇莫不是女子之身?如何有违祖宗家法了?"嗯,皇帝铁杆姜老太傅依旧给力。

崔丞相见到是姜太傅,更是直言不讳:"姜太傅,您的女儿可是当今皇后娘娘,陛下和娘娘正值春秋鼎盛,大齐如何会没有嫡子?"

姜太傅依旧恭谨,不卑不亢:"公主聪慧,行事果敢,作国之储君乃大齐之福,皇后娘娘也为大齐国祚后继有人而与有荣焉。"皇后亲爹都发话了,众大臣还能说什么。

耿直的崔丞相不死心:"开国女皇当年去世前曾道,愿世间莫再有如朕这般女子,如今公主身为女子,这作风倒似女皇当年。"

众臣议论纷纷,开国女皇当年与大越皇帝少时相伴,情深似海,谁知最后两相决裂,甚至成了死仇,从生死与共到决战沙场,几欲置对方于死地。

就连女皇后来的皇夫,也有人传言是女皇为巩固权势所杀,毕竟连逼杀亲子都做的出来的女人,难保旁人不做此猜想。

本朝这位明静公主在周氏叛乱中,可是成亲当天一刀刺进了未婚夫周睿胸口,虽然人没死,可这杀夫成就已然达成。

在议论声中,引起争议的源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皇帝陛下终于开口了:"丞相,先祖去世前还说过假如再给她二十年,大越,南疆,突厥都将匍匐在她脚下。"

丞相再无异议。

武宗嫡长女靖阳公主终成大齐继开国女皇后唯一的皇太女。

三年后,皇太女嫁顾氏遗子忠勇侯顾南归,生下皇长孙,齐帝大喜,宣旨大赦天下。

9

皇帝近来得了长孙,宫里陆德妃再次生下一子是为皇四子定策,同时陛下下令再不选秀,陛下登基多年,宠爱姜皇后,选秀次数依然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废与不废无甚区别。

只是专宠的姜皇后,始终无子。

皇帝颁布圣旨当天,就来了姜皇后寝宫,皇后温婉笑道:"臣妾恭喜陛下既得长孙又再得一子了,只是这停了选秀,到底惹人.."

今年三十有余的皇帝形容俊美,他言语间多了一份年轻的肆意:"朕向来不喜女色,况且朕都当祖父了,明静都当母亲了,还选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进宫作甚,也不躁得慌。"

皇后例行点了香,这是皇帝多年来的习惯,自从周氏之乱后,皇帝就对她多了一份亲近,看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有温度,皇后该是顺遂的,只是她尚有一桩心事,如今乍闻陆德妃再得一子,这份心事就隐隐浮现出来。

二人说着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人依次退下,走前掩了门扉,熄了大宫灯。

姜皇后熟稔地替皇帝卸下衣带,一片黑暗中,她的手指摸到了皇帝当年替她挡刀留的疤痕,皇帝似乎有所察觉,身子一顿。

月色清冷,静夜里姜世仪听见"明静储位稳固,后继有人。世仪,你从今日起,停了药罢,太医院的药药性温和,朕吩咐国手给你调理,有没有端看天意。"

做了十多年皇后的姜世仪泪光盈然,她以全心的爱意,伸手拥住了齐昭言。

10

自陛下停了选秀,又一件大事出现在京城。

专宠多年而无子的姜皇后除夕夜生下嫡子。

这是大齐本朝第二位嫡子,然而本朝已立皇太女了,对于嫡子和嫡长女,陛下会如何抉择?

有些心思浮动的大臣已经开始拜访姜家,年迈卧病在家的姜老太傅一概不理,闭门谢客,只是在收到宫里送来的东西--一张红纸上印着小皇子的脚印时,老泪纵横,一声"我儿有后",一病不起。

在陛下未曾流露过易储的想法,对长乐宫一向冷漠的皇太女给新生的嫡弟送来贵重贺礼后,朝野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姜太傅病重,姜世仪请了恩旨带孩子归宁姜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体恤太傅多年忠诚,也随同皇后归宁。

陛下给姜家,姜皇后好大的体面。

11

姜世仪来到父亲房间,流水的名贵药材送进来,也救不回老太傅的性命,姜世仪这样一个风仪无双的人也无法平静面对生身父亲的死亡。

"父亲.."她哽咽。

"世仪啊,为父这些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生怕你步了你表姐后尘。万幸,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将来老有所依了,为父放心了。"姜太傅屏退众人,只留下女儿。

"父亲,您放心,陛下待我极好,安儿眉眼有几分像你,待他长大了,您便像小时候教我那样教他可好。"姜皇后面对爱女心切的父亲,又成了昔日的姜小姐,舍不得父亲离去。

"世仪,陛下给这孩子取名定安,就是他对这孩子全部的期望,你不要学那周氏,咳咳,陛下不是无情人,将来为父走了,陛下也会一直善待你。"姜太傅油尽灯枯。

"女儿知道,女儿会和陛下好好过,姜家必然无虞。"

"好,咳咳,你去打开我书房的箱子夹层,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千万别让陛下看见"姜太傅自觉心愿已了,时日无多,这样吩咐世仪。

12

与此同时,为了让姜家父女单独相处最后的时日,皇帝昭言看望过老太傅后,就进了姜世仪的闺房。姜世仪进宫后,她的闺房常有人打扫,仍是她未出阁的模样。

皇帝有些好奇,目光扫过姜世仪的书案,在多本装帧精美的书籍中,一本纸张泛黄的古书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皇帝怀着好奇取下那本书,书名是焚香,想来姜世仪在姜家的时候就研究过香料,难怪这么多年她的制香手艺这样好,他的头疼症也因此缓解,皇帝沉静的心中也泛起来柔和的波光。

他打开了那本书,其中有一页纸张皱巴巴的,还有些破损,像是被人用力揉捏过造成,事后又爱惜图书,做了些平整工作,然而这一页还是很突兀,皇帝一打开就翻到了,入目便是"濯烬香"三个字,皇帝齐昭言瞳孔猛的一缩,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往日噩梦席卷而来要把他拖进去彻底碾碎。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面色恢复如常,招来守在院中的南芷,如往常般,指着书温言问道:"皇后以前很喜欢这本书?"

南芷不明所以,以为陛下爱重娘娘表现,看了一眼这本古书,皇后有段日子是很喜欢看的,所以她印象深刻如实说道:"娘娘在闺中就喜爱制些香料,娘娘有段日子总爱盯着它瞧。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再也不看了,香也不爱制了,待到了陛下身边,娘娘才为陛下又制起了香。"南芷想帮皇后对表明心意,认真地叙述道。

"哦,皇后是哪段日子看书,又是哪段日子没制香了,皇后进宫的手艺倒不像是停过一段日子的?"皇帝问道。

南芷只觉得皇帝是爱重皇后,谁不知道皇后为陛下制香多年,深得陛下爱重。

她思考了一会儿,犹犹豫豫说了个大概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段日子,那时也像今日,逢初春时节,奴婢还记得娘娘那时还特意养了些花,是.."南芷想起那时娘娘养的花从宫里先皇后那带出来的,赶紧闭嘴了。

皇帝又随口问了南芷几句,像是每一个关心妻子闺中生活的丈夫,最后他嘱咐道:"你去看看皇后吧,别告诉皇后朕动了她的东西,也别告诉她朕问过你什么。"

南芷瞧见皇帝平静模样,娘娘也确实不喜欢人动她的东西,当下便应了皇帝。

天空飘落雪子,打在屋脊上格外清晰,齐昭言将书原样放好,他站在小轩窗前看着雪子落在屋脊上很快便消融成了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在随之消融,渐渐再不成样子。

太傅屋中,姜世仪把夹层的东西交给太傅,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盒子。

姜太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盒子,露出一角红色,姜世仪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香囊,那红色香囊算不得什么好材质,年代久远,颜色都有些发白了。

姜世仪长长吸了一口气,香囊上单薄地绣着一点月牙并几叶青竹,旁附绣字"愿逐月华流照君",白色绣线微微松脱,显出颓唐。

这分明是女子所绣的定情之物,父亲和母亲恩爱多年,这绝不是母亲的绣工,那是谁的?

姜太傅看出了女儿的疑惑,吃力地摇头"不是给我的,是故人求我转交的,不过唉,物归原主吧。"

姜世仪疑惑更深了,还给谁又转交给谁?

"咳咳,为父这一生未曾失信于人,只这一桩实在无法,你去皇....咳咳烧了。不,找个寺庙烧了罢,高僧诵经超度,咳咳咳。"姜太傅昏死过去。

"哇!"宫女抱到外厢房的小皇子仿佛感受到外祖父的危险,哇的一声哭出来。

"父亲,父亲!太医!太医!"姜世仪连忙叫太医,姜家众人急忙赶到。

皇帝也赶来了,众人像见到主心骨,一拥而上。

皇帝的眼中涌动莫名情绪,焦急的姜世仪并没有发现。

他没有看姜世仪一眼,径直脱下沾染寒气的外袍,小心地从宫女手里抱过啼哭不休的儿子,又看了看昏迷在床,油尽灯枯的老臣。

最后沉声对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皇后说:"太医来了,朕在这里,你别怕。"

13

姜太傅还是去了,皇帝亲下圣旨谥号"文忠"并以国公之礼安葬,享配太庙,给予了忠心一生的姜老太傅最高荣耀,连姜皇后都得了准许,回家处理父亲的丧事。

处理完父亲丧事的姜世仪忍着悲恸强撑着回宫,一回去就病倒了。

期间,皇帝不断派人送来补品,偶尔来长乐宫照看小皇子,与姜世仪说上几句,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待她一如既往宽厚,待小皇子疼爱有加。

姜世仪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明明一切都没变过,却仿佛又变了一些东西。

她敏感地察觉到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好像回到了最初进宫的时候,譬如皇帝很少叫她的名字,言语之间皆是皇后。

难道因为父亲去世了,皇帝认为没有必要再对她上演夫妻情深了吗,不,不可能,

他不是这样的人。

病中的姜世仪曾对身边人说出自己的疑惑,南竹安抚道:"娘娘这是病中多思多虑了,陛下日理万机,隔三差五来长乐宫看望娘娘和小皇子,谁不羡慕娘娘的好福气呢?"

的确,无论从哪方面,皇帝待她跟从前并无不同,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姜世仪放下心来。

14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姜皇后和武宗皇帝数十年如一日地帝后情深,姜后宠爱绵延三十多年不绝,直到武宗皇帝病重。

太医说,陛下不行了,娘娘节哀。

姜世仪急忙赶到太极宫,裙子褶皱,鬓发散乱。

皇帝昭言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储君已定,所有大臣等待这位帝国主宰最后的遗言。

他说了什么,姜太后回忆那天的情景,心如刀割,他说他和元后合葬,墓门闭锁再不进人。

他说另起一座皇陵,留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皇陵。

他说她想要的都给了她,他想要的也给了他罢。

为什么?三十多年夫妻情意,风雨同舟走过来,她陪伴他这么多年以为是独一无二的情分,最后还是输给了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她在这场三十多年的倾心爱恋中已经不是那个"克己"的姜世仪了,她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啊?

姜太后站在皇陵前,冷风钻进她的骨髓里,阵阵生疼。

他说,你粗通香料,往阿宁宫中去的频繁,怎么就没发现呢?

怎么就没发现呢?

说她对姜家的顾虑,说她怀疑是皇帝所为,说她年少时代的怯懦恐惧与私心。

是的,三十多年后的姜世仪再度有勇气诘问年少时代的自己,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姜世仪因那份软弱和私心选择沉默,叶嘉宁失去亲子失去性命,她得到了三十年的帝王宠爱,举世无双的地位,同样也因为这份私心在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父亲,和丈夫最可能爱她的机会,天道轮回,无情至此,公平。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皇陵里,她的丈夫和表姐相隔三十多年终于再次长伴,而她在看他们,像当年一样。

她遇见了守陵的知鸢,知鸢说当初叶嘉宁留给她一个盒子,其实是后位,姜世仪想要就去找知鸢,世仪知道,她没想去要。

然而知鸢要给元后守陵,所以走之前,她把叶嘉宁对姜世仪的推荐告诉了皇帝,也把那个盒子送给了姜世仪。

姜世仪不愿意打开,可她还是做了姜皇后。

元后娘娘家中败落,京中顶级显贵人家不是跟叶家有仇,就是受了叶家牵连论罪,只有姜世仪,家世,品行都有,并且最重要的,她心怀愧疚,一定会照顾好大公主。

叶嘉宁的选择是对的,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饱受背叛,命不久矣,怀着心痛替丈夫和女儿选择新妻子,新母亲,一个原本可以救她儿子却旁观的表妹,真可怜。

姜太后不想比较是三十年一场空的她更可怜一点,还是早逝却得到那人所有爱情的叶嘉宁更可怜一点。

她打开那个叶嘉宁留给她的红木盒子,两片玉制红叶躺在丝绒上,岁月不改真颜色,玉色流动熠熠生辉。

还有一张字条,是暌违三十多年依旧熟悉的笔迹,她们曾一起习过字,"赠予吾妹,愿吾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姐叶嘉宁留。"

透过字条,姜太后再次看见了旧时光里,年少的姜世仪和叶嘉宁在花树下练字,耳畔不时传来小姐妹俩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就在昨日。

一霎时,姜世仪泪流满面。

后记

十五年后,太后姜氏甍,不愿意打扰先帝遂另起皇陵,归葬于武帝陵后。

武宗第二任皇后姜氏专宠三十年而不衰,敏慧德行,静正垂仪,谥号慧贤。

一代贤后,青史留名。

年少时的姜世仪终究求仁得仁,得遂心愿。

年老的姜世仪又在想些什么呢?葬在最爱的男人和曾经的姐妹身后,像当年一样看着他们,是意难平还是终释怀,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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