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明静

1

“对不住。”胸口盔甲泅出血色,他恍若未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女子一身红妆喜服,精致的眉眼没有丝毫波澜,她没有看男子,只盯着那把插在男子胸口的精铁匕首,没有回答。

男子像是气力不继,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终于直直倒了下去。看向始作俑者的目光出奇没有半点怨恨,只有苦涩与无奈,甚至还有一丝释然。

绝美女子迈着步子,分花拂柳上前来,大红广袖下探出一双洁白无瑕的手,指尖微白,未染蔻丹,如一道春风轻柔抚过男子的脸庞,好像那年上元日,漫步在御花园折下最美的一枝花般优雅从容。

她看着男子胸口绽放红蕊,听着远远杀伐之声不绝,神态仿若赏花听曲般悠闲,红裙曳地沾染泥土也不以为意。指尖从男子的脸庞一路滑下,落到了匕首柄底部的微小刻字上。

男子看她这般模样,苦涩地笑笑,不知怎地想到了初见那日,神色恍惚,道:“那年我们初见,跟今日一样,一身红衣……阿……静!”

“噗嗤!”一声轻响,剑柄被拔出,削铁如泥的匕首沾着血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精铁所制不同凡响。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女子起身,曼声轻笑起来,“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呢。我的夫君。”最后四个字温柔入骨,仿佛饱含着新嫁娘无尽的喜悦与憧憬。

2

三年前,上元日,太清池畔,明静第一次遇见周睿。

彼时,宫中盛宴,管弦丝竹不绝于耳,热闹非凡,然而于她而言,只觉得吵闹。

她直直从宫宴离席,便往御花园里,顺着人迹罕至的小径,寻了往日常游过的小亭,讨个清静,径直坐下看书了。

她自幼丧母,又生来早慧,性子内敛沉静,她是元后叶氏所出,本朝嫡长公主,封号靖阳,身份尊贵,更是由天子一手抚养长大。

她便是中途离席,于礼不合,也无人敢置喙半句。在宫里,就算是颇得圣意的姜皇后也得让她三分。

世人皆道天子宠爱姜皇后,情深不已。每月天子入后宫不过十几日,至少有一半是歇在长乐宫。

每逢夜里,倒教其他妃嫔“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真真是愁肠百转。奈何帝后情深,使尽手段也没见天子多瞧上几眼。

幸好天子不好声色,宫中妃嫔不多,否则宫里一年少说能多几百首宫怨诗,能养活不少爱写趣闻的文人墨客呢。

明静有几分嘲讽地笑笑,当年母后被宠妃谋害去世,姜氏女已年近十七,早该嫁人了,朝中清贵太傅之女,又名满京城,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偏偏一个都没结上亲。

久而久之,京中便流传姜家女心气高,谁都瞧不上,尽想着攀高枝儿,登门提亲之人渐渐便少了。

耗了一年,太傅本就不多的黑发愣是被愁白了几根,原本想尊重女儿的心思挑个知礼的夫婿,如今也等不及了,急急便要定了女儿婚事,许一世家子弟。

可也不知姜氏女用了什么法子,竟劝服了太傅,由着她熬了三年,几乎沦为京城笑柄,成了闻名的老女。

结果三年后,陛下一道封姜家女为后的圣旨下达,满京哗然。

自元后叶氏崩逝,不知多少人打过这后位的主意,陛下愣是没松口,空了后位三年,眼见国丧一过,有了指望,心思还没活络起来,继后就新立了满京闻名的姜氏老女。

一时间,太傅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阿谀奉承之声不绝,好像那些年的冷嘲热讽从未存在过。人人皆道当初太傅有先见之明,姜小姐堪为陛下良配,再不闻当初讽姜小姐攀高枝儿之语。

明静想到这里冷冷笑起来,这不就是攀上高枝了吗,天底下有比她父皇更高的枝吗?

姜皇后甫一入宫,便得圣意,历经十几年圣宠不衰,更出身清贵,太傅世代忠良,后位稳如泰山。

宫中皆传帝后情深,陛下待皇后情深似海,甚至为皇后大兴土木新扩建长乐宫,让皇后搬了进去,再无人提及她的母后。

她不愿听那些人恭贺帝后情深的颂美之词,不愿去瞧父皇和她鹣鲽情深的样子,

便从宫宴上离席,寻个往日爱去的静处,好好看她的书,再无人打扰。

3

一道微风夹杂着初春的寒意穿过回廊,鸢尾花簌簌落在她的红裙上、书页上,墨香卷着花香幽幽向她袭来。

鸢尾花紫意斑斓,为这寂静亭间点缀艳色,那是母后曾经最爱的花,也是后来害死她的毒。

明静想到此处,目光一凛,站起身来,正待用力掸去这恼人花瓣,不料地上不知怎地多了一些小小的圆润石子,这样的石子多是用来装饰花盆的,想是哪个偷懒的小宫女在此歇脚落下些许,倒坑了她。

明静不慎踩上去脚下一滑,正堪堪稳住身形,一颗溜来的石子滚落脚底,她没了重心,眼看就要撞到石制的亭栏。亭栏久无人修,爬满蒺藜,撞上怕是伤得不轻。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袭来,带着酒气将她撞了满怀,止住了她下滑的身子。顷刻,她的鼻尖萦绕着酒香混合男子气息。

她抬眼望去,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目光明亮,炯炯有神,直直撞入她眼底,天地风云变化万千,在这一刻,全都凝固了。

明静自成年,从未与男子有如此亲近,一时有些怔然,才缓过神来,自己仍被揽住,心头羞赧,想也不想,一巴掌上去。

男子先是被明静的危急情况给惊到,情急之下忙于救人,未顾礼数,又被怀中女子仰首间所露出的绝丽面庞所惊艳,一时失神,神思不属,直到一巴掌打来,方才回过神来自己仍抱着人家姑娘。

他慌忙松开揽着女子背部的手,飞快放下,快速握成拳,又退后数步,保持距离。

男子刚才行为本是情急之下所为,明静一朝得救,早该松手,怎知少年心志不坚,竟被少女容色恍了神,做出登徒子之事,实在失礼,唐突佳人。

他挨了一掌,却也不恼,垂首不直视明静面目,只拱手向明静道歉:“这位小姐对不住,刚才情急之下,行了越矩之事,虽不悖人情,到底有辱斯文,险些伤及姑娘清誉,在下向姑娘致歉。”

明静拢了拢鬓发,缓过神来,见他诚心道歉,又顷刻间离自己数步,救人在前,避嫌在后,十分守礼的模样。

说到底,此人的确救了自己,她羞赧之下,打人家一巴掌也有些不安。

她便放缓声调,轻声道:“无事,公子救本宫在前,若有失礼也该体谅,左右此处瞧不见人,于本宫清誉无碍,公子不必挂怀,只是伤及公子颜面,心下愧疚。”

她从怀里拿出玉瓶,“此药乃宫中贡品,效果绝佳,公子且拿去,权当本宫一番谢礼。”

男子听她自称,知她乃皇族中人,再想起宴上诸位离席女眷,身在此处幽静之地,心下电转,已了然眼前人身份。

他垂首接过玉瓶,并未再多瞧她面目一眼,退后行臣礼,“臣谢过公主赏赐。微臣方才宴上饮酒过多,恐御前失仪,寻一处醒酒,如今撞见公主孤身在此,唐突殿下还望恕罪。微臣出来已久,恐有人来寻,不便与公主相处,微臣这就告退,此处僻静,望公主小心为上。”

说着,便退至亭口,转身离去,不再多留。

明静看他先是相救,心下已有几分好感,再见他君子作风,重规矩,与她见完礼,便毫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并未有旁的目的,思及刚才一幕,少女心思到底起了几分。

她来时无心里事,去时却已心事重重。

4

明静回到寝殿,抚过面前书页,想着今日的那一幕,派人打听一二,果然无人提及此事。她也知道了今日离席那人是谁。

她也有些印象,周贵妃之侄,老镇国将军之孙,周睿,此人模样更是出了名的英俊,去年将军府寿宴,朗朗风姿,不知成了多少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明静听几个小堂妹叽叽喳喳地议论他的事迹,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周睿长于武艺,军中好手,三年前随军剿匪,一战剑斩杀敌寇数十,更是生擒匪首,立下大功。一年后突厥骚扰边境,周睿率领三百军士击退突厥,更是将那奸淫掳掠,杀害百姓的突厥贼人当众斩首,扔在边界上,声称“害我大齐百姓者,必偿命”,周睿成了大齐有名的少年英雄。

更让人佩服的是,周睿出身将门却并非一介粗俗武夫,去岁放榜,弱冠之年便中了进士,虽未至三甲,武将之家出了个进士倒也光耀门楣。

身在宫里的周贵妃尤其看中这个侄儿,就连她的父皇,齐武帝昭言也曾夸奖过他,称他少年英才。哦,对了,她父皇还曾私底下跟她提及她的驸马人选,此人也在待选之列。

对了,她是陛下最疼爱的嫡长公主,能被她父皇夸赞并且有意招为她的驸马,这个人倒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明静修长的指尖敲击桌面,翩翩儿郎,文武双全,园中初见,倒真像闺中小姐素来喜欢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传奇呢。

只可惜,她从不爱看话本子。

希望今日真的只是偶然。

她准备就寝,平静地合上书页,烛火下,映得封面“策论”二字清晰可见。

5

长乐宫中,姜皇后着一身家常衣裳,发上仅簪两支银钗,松松挽着秀发,恍若寻常妇人,虽年过三十,却保养得极好,面庞清丽,形容婉约,望之也才二十出头,宫人们叹道难怪多年来,皇后专宠后宫。

姜皇后命人取过小钵,细细倒了些香料进去,自己取过小杵,裹上纱布,轻轻沾水,亲自动手研磨。她研磨颇为专心,不曾停过,效率自是不低。

旁边新进宫的宫女似乎想帮忙,被宫中老人劝阻:“这是娘娘给陛下亲自制作的安神香,需得细细制作,娘娘一片赤诚,从不假人手。”

小宫女点点头,退了回去,难怪陛下宠爱娘娘,单是娘娘这份心意就不得不教人动容。

一个时辰后,姜皇后命人将制好的香,拿去晾干,算算日子,上次给陛下的香也快用完了,陛下这两日旧疾复发,辍朝两日,怕是之后又得熬夜处理政事了,得吩咐御膳房早做准备。

皇后歇下来了,伸手取过桌上的贡茶,她的手指未戴护甲,也未染蔻丹。

陛下曾说这很好,她的手本也不需要装饰什么,她一直记得。

她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病症,记得他的习惯,也记得……他爱的样子。千金难求的六安瓜片在玉碗里浮浮沉沉,散发着清香,皇后的神色难以捉摸。

皇后饮过茶水,唤来宫女,问道:“公主的事,陛下想好了人选了吗?”

“回娘娘的话,陛下已过问了几位人选了,太极宫的小公公说,陛下对于镇国将军府的公子倒是有些看重。”宫女答道。

姜皇后端坐在椅上,温婉眉目在袅袅熏香中有些模糊,她淡漠道:“周贵妃的侄子?那个叫周睿的后生?”“正是。”

“你拿着本宫令牌,出宫去,告知父亲,教他准备给燮哥儿定下婚事,姜家世代清流,已是朝中中流砥柱,不必再上层楼,靖阳公主这趟浑水,不蹚也罢。”

一旁的陪嫁宫女南竹忍不住道:“娘娘,这,燮公子虽未立军功可也是探花郎,进士中前三甲,姜家若论门楣也是京中拔尖的,顶顶的勋贵世家,比之镇国将军府也不遑多让,您更深得陛下圣宠,何必要……”

“南竹。”姜后微微一笑,挥退其余人,打断道:“本宫已是皇后,父亲两朝重臣,再拔尖就拔到陛下脚下了,陛下是什么性子,进了宫这么久还不知道?”

南竹一惊,想起这位圣明天子的做派,想起陛下登基初年,她们听闻过的陛下雷霆手段,曾经权倾朝野的元后家族更是在这样的手段下一朝覆灭,再不敢多言。

皇后顿了顿,忽然说道:“如今,陛下身子近来越发差了,细细算来,二皇子年纪也大了,周家到底有些心思。”

日光透过窗棂,将皇后的影子映得很长很长。

6

明静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她神色清明,取过床前长剑,如往常一般,径直往太清池畔练剑。

她是她的父亲亲自抚养过的,眼界不同常人,寻常闺秀学的,她不感兴趣,只学了基本礼仪,有个公主的仪态就好。

她喜读策论、史记,就是兵法也识过一些,偶尔也习些武艺强身健体。对此,尽管皇帝有些诧异,不过从无异议,尤其是在母后去世后,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政事都肯教她几分。

她飞快地舞着剑,剑势凌厉,若是对母后情深至此,姜世仪又是怎么回事?

长剑锐不可当,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一剑点出,树枝齐断。

明静舞得累了,收了剑,沿着雾气氤氲的太清池漫步,望着太极宫的方向。

陆续有官员上朝,不只朝中要员,还有好些平日不必进宫的武官,近来突厥犯境,往日突厥军队都被打了回去,最近这几场突厥人跟开了窍似的,愣是没让朝廷讨着好。边境不宁,父皇又有得忙了。

她坐在树下,盘着柳枝,算算时间,父皇也该下朝了。明静丢了柳枝,向太极宫去。

在她走后,有一人缓缓从另一棵树后绕过来,他的身上还沾着蒙蒙露水,站在池畔很久了,他拾起地上的柳枝,久久出神。

7

明静来到太极宫,吩咐内侍不必通报,大总管怀安自然识得从小长在太极宫的靖阳公主,恭敬行礼后,就让行了。

太监总管低声道:“陛下刚服了些安神汤。”她颔首示意,便走进了这帝国权力最高所在。

殿内萦绕着新进的安神香,桌上案牍成山,几本密折正放在正中,她的父亲坐在榻上,闭着双眸揉着眉心。

阖眸假寐的皇帝听见声响,慢慢掀起眼帘,恍惚瞧见了她。

近来有些病恹恹的皇帝,目光一闪,仿佛一瞬间迸发出年轻人的活力,恍若佼佼少年郎,如此真切地欣喜道:“你来了,阿宁,你很久没来了,我……”

明静恍若不觉,默默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给父皇请安。”

皇帝看清了她,面上表情很快消散,又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

皇帝看着她,面上又带了几分慈爱与怅然,温声道:“你这孩子向来有孝心,大清早的就来了,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对明静,私下从来不称朕。

明静缓步上前,从容地坐在皇帝的榻前,俯身给皇帝掖掖被角,又有些心疼地责怪道:“您也是的,都病成这样了还操持政务,交给朝中大臣不行吗?普天之下哪有您这样不重视身子的帝王。您休息两天,大齐江山不也一样风调雨顺吗?”

皇帝低低一笑,伸出厚实的手,慈爱地抚过女儿的鬓发,她的眉眼倒是越来越像那人了呢,到底是她的女儿,他们的儿子若是还在……不知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

年近四十的皇帝昭言对着最疼爱的女儿严肃道:“阿静啊,你出生宫闱,长于优渥,天资聪颖,又有朕护着你从没吃过苦头。”这回他用的是朕。

“阿静,你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吗?身为君主,当为天下表率,行事英明,便可河清海晏,大齐才有太平日,若是荒诞,只怕先帝时期,外戚专权,民不聊生的场面再次重演。”

明静垂下眸子,听父亲教导,皇帝坚定道:“朕登基之初便有心愿,朕执政一日,百姓就多一日太平,阿静,你是朕第一个孩子,需得明白,有些东西,身为帝王不得不舍弃,你还年轻,还要慢慢学习。”

皇帝有些怅然,似意有所指。

8

明静默不作声,皇帝忽然转了话题:“转眼间,你已经成年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前些日子挑了些人选,你可有中意的?”

明静想起来那天亭中初会,那个温暖的怀抱,耳边有些微红,口中却只道:“父皇挑的,儿臣瞧着都好。”

皇帝见她如此情态,只当小女儿提起婚事羞涩,抒怀地笑道:“我前几日跟你提过周家那小子挺不错的,模样周正,文武双全,家室也算显赫,而且屋里头干净,没听过这小子有沾花惹草的毛病。”

“还有姜家那个,叫什么姜燮的,模样不如周家小子,不过瞧着还算白净,其人才华横溢,去岁高中探花郎。要不是这小子太过年轻,生得也不错,文采斐然,我倒想给他个状元郎当当。”

“啧啧,那状元啊,比朕的年纪还大些,做探花怕是这花得折了,不成不成。还有英国公家的小子,那孩子我看着长大,从小龙精虎猛,力能举鼎,他家里啊……”皇帝仿佛兴致来了,喋喋不休,那模样,恨不得把英国公三代都抖给她听。

自家老爹一提起女儿婚事,瞬间从一个心怀天下,体谅民生的皇帝变成比京城西北角十里通铺的李媒婆还要八卦的大喇叭。

啧啧,真该让那些恨不得天天趴太极宫殿下,高呼天子圣明气度无双的老臣们瞧瞧,只怕得痛哭流涕,呜呼哀哉,惨不忍睹啊。

9

正当父女两个谈话时,门外内侍来报:“陛下,贵妃娘娘前来侍疾。”

喋喋不休的老爹又成了冷静英明的父皇,皇帝挥手,“叫她进来吧。”

一阵环佩叮当,锦衣华服的周贵妃带着一阵“醉人”香风,提着满满一食盒进来,晃晃荡荡。浓郁的饭菜香味混着她身上的香料,压过了皇后制的安神香。

明静腹诽,这位娘娘争宠之心真真是持之以恒。周贵妃年纪不轻了,容貌保养还算得宜,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俏丽的。

她当年进宫也是得过宠的,甚至在元后在世时,生了二皇子,陛下为辖制元后家族让她坐上了皇贵妃的位置,代掌宫权,她又性子娇蛮,那段日子可谓春风得意。

然而当年庶人温氏谋害嫡长子,栽赃给了她,陛下震怒,皇贵妃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就被废了位分,禁足长春宫,险些命都保不住了。

温氏伏诛,案情昭雪,她这皇贵妃也没做回来,以掌管宫闱不力之名只封回了贵妃,就连封号都丢了。

后位空悬那几年,老镇国将军为了做国丈可没少使过力气。

可惜,一道圣旨下来,姜世仪做了姜皇后,周贵妃没做成皇贵妃,也没做成周皇后。

饶是如此,这位贵妃娘娘也没改了性子,姜后进宫那几年,处处针对,姜后性情婉约,手段却是不差的,周贵妃像一拳打棉花上,愣是没讨着好,还惹了陛下嫌。

说起来,明静也是有些佩服她。

姜世仪专宠多年,陛下不爱女色,向来厌恶宫妃打扰他处理政事,满宫妃嫔也慢慢歇了往太极宫争宠的心思,只盼着陛下念旧情,偶尔来后宫,才铆足了劲争一争。

周贵妃可没这耐心,只要皇后不在,她能在太极宫磨蹭一天。

如今,这不是越挫越勇,上个才被训斥现在又赶着来侍疾了。

10

贵妃放下食盒盈盈下拜,香风扑鼻,直熏得人发晕,“臣妾参见陛下,臣妾听闻陛下不适,食欲不振,特地请来京城名厨做了些珍馐,献给陛下。”

皇帝有些厌倦地看了她一眼,皱皱鼻子敷衍道:“贵妃有心了,怀安,去库房,赏赐贵妃十匹晚霞锦。”

“贵妃若无事便回去罢,朕改日来瞧瞧康儿。”皇帝已有些不耐。

“陛下,臣妾有事相求。”“哦?”“今早,臣妾侄子特地亲自进宫,告知臣妾,父亲他身体不太好了。臣妾想回去看看,请陛下恩准。”

皇帝正烦躁,头开始隐隐作痛,也没多想,不想看见贵妃晃荡,便准了。

贵妃总算带着一身“醉人”芳香告退了,欢天喜地地着人准备出宫仪仗。

贵妃走了没多久,皇帝头疼果然又犯了,指着食盒,叫来太监,“赏你们了。”太监连忙谢恩。

明静扶着皇帝坐回榻上,皇帝取过鼻烟壶,一边拯救他的鼻子,一边低声道:“行了,你回去吧,如今可算明白些了?可愿与朕赌一赌?”

“儿臣明白父皇苦心。”明静回答。

“就怕有些人不明白,呵,也好,左右朕给过机会了。”皇帝淡漠道,沉默了半晌,他有些寂寥与索然,有些自嘲地来了一句:“过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要做这事,落子无悔。”

11

周贵妃回宫没几天,老镇国将军就去世了。

天子为示哀悼,许以国公之礼安葬将军,并封周睿之父为勇毅侯。

靖阳公主,二皇子至勇毅侯府。

因着葬礼,靖阳公主一身素衣,发间只着一点银饰,纵是如此,也不改倾城殊色。

二皇子定康也快成年了,小小年纪生得俊秀,那双传承自周贵妃的漂亮凤眼微微上挑,打量着周围。

这是靖阳公主第二次见到周睿,周睿不经意地捏了捏袖口,行礼,“有劳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前来。”

明静回礼,“将军为国征战,战功赫赫,父皇本想亲自来的,奈何旧疾复发,力不从心,本宫自然该替父皇来送老将军最后一程。”

“微臣谢过陛下厚德,周家没齿难忘。”周睿严肃道。

他们的对话极符合君臣之道,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天的事。

二人寒暄的工夫,二皇子定康忙着打量人群,定康眼见一人进来,脸顿时垮了下来,冷哼一声,“狐狸精家的。”声音很小,明静还是听见了,冷冷看了定康一眼,定康从小就怕这个深得父皇宠爱的皇姐,顿时成了木桩子,再不敢作声。

明静这才抬眼向“狐狸精家的”望去,入目是一袭白袍,袍边暗绣银色云纹,衬得来人身形修长,纵使在一众素服来客中,也飘然出尘。

来人眉目清朗,琅琅风华,气度无双,明静想起京中所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真是名不虚传。

姜家公子,姜燮。

12

往来宾客议论纷纷,好一阵骚动,周贵妃和姜皇后向来不对付,前段日子,更是传言陛下有意为靖阳公主择婿,姜家公子和周家公子都在待选之列,深得陛下看重。京城中更是议论纷纷,周家和姜家怕是又有一阵别苗头了。

直到宫里头传出,姜皇后有意让姜太傅给姜公子定亲的消息,才算消停。

今儿个倒好,靖阳公主,周睿,姜燮三人都来了,有得热闹了。

姜燮看见他们,面不改色,步履平静,按例给明静,定康行礼,有明静在旁,定康只敢冷哼一声,受此冷遇,姜燮神色未动,不卑不亢,始终从容。明静纵然不喜姜家,却对此人有了一分欣赏。

姜燮拱手道:“世兄,祖父听闻将军噩耗,十分悲痛,特命我携祭礼前来致哀,望世兄节哀顺变。”周睿回礼:“太傅大人有此心意,周家心领了,贤弟请。”没有刀光剑影,只上演着世家惯常戏码,无趣得很。

想看热闹的众人有些失望,刚刚还躁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

镇国将军身份贵重,往来吊唁的人数众多,侯府备宴招待众来客,过了半晌,明静从席间退下来,到院外竹林透透风。

她才进林间,便发现已有人在那里了。

姜燮如一介名士,白袍出尘立于林中,阖眸静听风吟。

明静踩在干枯的竹叶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姜燮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她,温润道:“公主殿下,燮久仰了。”

明静正行至一翠竹畔,闻言,得体地笑道:“本宫听闻姜公子甚爱竹,竹乃花中四君子之一,今日一见,方知竹如君子,公子如竹。”

明静拨弄竹叶,听着风声,微微侧首,目光微动,霎时神色悠然起来,凤眸微眯,朝着姜燮朗声道:“公子往那一站,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便是这竹也未及公子风华。”

姜燮答:“公主谬赞了,燮愧不敢当,青竹高风亮节,坚贞不屈,燮不敢自比。”

“哦?公子并非坚贞不屈,高风亮节之人?”明静懒懒问道,仿佛不觉得自己带着挑衅。

姜燮目光微闪,语声未变,“燮自小仰慕诸葛丞相,诸葛丞相匡扶汉室,开疆拓土,扶持幼主,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满门忠贞,一心报国。”

“如此称得上高风亮节,燮自问平生虽负才名,却未能惠及百姓,空负报国热血,却限于资质未立寸土之功,于国有愧,实不敢当高风亮节之名。”

说罢,姜燮目光炯炯,眸中似有万千山海连地动,晃得人睁不开眼。

明静抚掌笑道:“好,公子大义,难怪父皇夸赞,明静受教了,来日方长,公子必能为我大齐栋梁之才。明静就此告辞,还望公子莫忘初心。”明静在最后四个字咬重了声调,林间竹叶沙沙地响了一声。

“燮之心,坚如磐石,公主告辞。”姜燮声音浅淡与她告别。

13

宴席散去,来客走了大半,明静正待离开,侍女来报说二皇子在假山不慎摔了一跤,伤了腿骨,不便于行,到底是自己弟弟,明静只得去看看。去到回廊,瞧见周睿站在尽头,身边的侍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明静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意外,踢开脚边石子,目光飞快扫过他袍子边上沾的碎竹叶,似笑非笑地等待周睿开口。

周睿在离她尚有几步距离时直接停住,目光隐隐有些挣扎和期盼。对于周睿此人,明静印象一向不错,她乐意耐心一点。

周睿慢慢从袖口取出一团干枯的树枝,似有千斤重般,朝她伸过去。

明静诧异地看着那团保存很好的枯枝,这东西怎么瞧都像一团枯枝啊,值得周睿费尽心思拦住她,这东西有什么来头吗,南疆异草?塞北木金?

观察了好一会儿,明静终于确定不是自己孤陋寡闻,这就是一团枯萎柳枝,随后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周睿,深刻怀疑他是不是中邪了。周睿木着脸,耳根慢慢红了,挤出一句:“太清池。”明静才记起来,这是什么。

只听见周睿像是豁出去了道:“你那天舞剑,我瞧见了……我……我……”

明静打断道:“本宫不想和世子比剑,世子出身将门,斩杀外贼,护卫百姓,大齐少年英雄,我不过学了些防身剑法,比不得公子,本宫不屑以势压人,传出去有碍皇家声誉,还请公子自重。”

明静顿了顿,嘲讽道:“世子在此有如此闲情逸致,相必二弟已无大碍了。二弟年轻不知事,世子最是通晓家国大义,血缘相关,慎思量。”

周睿默然,靖阳公主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在他没有将心思说出口的时候,已然拒绝,他捏紧枯枝,吱吱作响,也只能顺着她的台阶下:“是,微臣唐突了,公主恕罪,二皇子确有伤势,微臣已经请了太医,绝无欺瞒。”

明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前走去,只在经过周睿时,余光掠过枯枝,低声说了一句话,就再不回头。

周睿看着她的背影,眸中顷刻间绽出无尽神采,她说:“我说周世子是少年英雄,确为真心实意。”

14

勇毅侯府的丧事告一段落。一个月后,皇帝下旨让周睿及其他世家子弟补进了京都卫,姜燮则进了翰林编修,做个文官。

如此一来,明静隔几天倒也能碰见他几回,他们再次心照不宣地当作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见面打声招呼,偶尔还能寒暄两句。

日子也就流水一样过,直到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传来,明静匆匆便往太极宫赶,便见到周睿面有挣扎之色,犹豫着伸出手拦她,她尚未有所反应。

就有一阵香风袭来,熏得她泛晕,周贵妃哭哭啼啼拖着二皇子跑来,非要侍疾,拦在宫门前一声又一声,“陛下啊!”真是千回百转,抑扬顿挫,这副好嗓子要搁城外南曲班子里,顶顶的台柱子。

瞧她那哀哀戚戚的模样,明静看着就来气,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宾天呢。

明静原想训斥,只是贵妃到底是自己庶母,又带着二弟,终究有些于理不合。

所幸能名正言顺训斥她的姜皇后到了,皇后四两拨千斤,数语将周贵妃说得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最后只能一副哀哀戚戚,要哭不哭的样子拉着二皇子回宫了。

皇后得了内侍通传,进了宫去,怀安给明静打了个手势,明静放下心来,不欲打扰父皇,转身离开。

她再次来到太清池畔,水雾氤氲,此地素来寂静,只有一个小太监低垂眉眼,扫着落叶,她思索着这段日子发生的种种,头越发昏沉,靠着棵柳树坐下来休息。

小太监扫着扫着,离她便近了,只余她身侧的落叶未能扫尽,小太监似乎犯愁,既担心冒犯贵人又担心被大太监责罚,提着扫帚,犹犹豫豫地接近她,似乎想再多扫一点。

猛地,数道银光从小太监手中电射而出,角度刁钻,极为狠毒,直戳明静双眸,咫尺之距,一击之下,明静不死也瞎。

明静尽力侧身避过,小太监不要命似的,撞过来反手一掌,明静只得接招,眼见银光避无可避。耳边传来破风之声,“噗嗤”,利器入肉,她毫发无损,她的身前突兀多了一个人,以血肉之躯替她挡住了一切杀招。

周睿匆忙赶到,就看见这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毫不犹豫地硬扛银针,一掌打出,小太监五脏俱裂当场身亡。

明静喊道:“周睿!”周睿转过身,看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落在了实处,明静这才看见他的一边脸颊红肿,来不及询问,周睿径直吐了一口鲜血,随即倒地。

在倒下去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明静,用尽力气终于将那句话说完了:“公主,我心悦你。”

“传御医!”明静嘶声道。

15

暗器银针有剧毒,突厥珍藏,若不是周睿曾征战突厥,服用过当地的解毒药物,又兼功力深厚,只怕早已一命呜呼,饶是这般,周睿半身武功仍是废了。

皇帝听闻爱女遇袭,惊怒之下,病情加重,神智都开始混乱,姜皇后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亲力亲为照顾陛下,人都瘦了一圈。

皇后一番赤诚总算有了作用,陛下神智稍微清醒了些。

陛下下了一道圣旨,赐婚勇毅侯世子周睿和靖阳公主明静。

圣旨是公主亲自求来的。

皇帝清醒的时候,公主跪在榻前,说出她的请求。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她:“决定好了?不会后悔?”

公主摇摇头坚定道:“落子无悔,我赌他这一回。他不负我,我不负他,只此一次,再无下回。”

皇帝抚掌,“好,我的好女儿,朕陪你一回,这是朕给你的新婚礼物,愿吾女用不上它。”皇帝往公主手里放了件匣子。

16

太医说周睿半身武功废了,还可能留下后遗症,真真切切,作不得谎。

明静走过小径,走过鸢尾花丛,来到她与周睿第一次相遇的亭子。她抚过石柱,脚底下干干净净,内侍已经将惹祸的石子清理得一干二净。

她举起手中精铁匕首,细细端详,匕首银光摄人,微风吹过她的鬓发,落在匕首上断成两截。

她看着匕首柄部的睿字,跟随他多年的贴身武器,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鸦翅般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密密心事。

周睿高烧昏迷的时候,低声反反复复呢喃着什么,她能听清的只有她的名字。

周睿待她,真心实意。

他醒来,听见她说:“我会向父皇请求赐婚,周睿,我只问一次,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你可会负我?”她的掌心有一枚精致的护心镜,你赠我以匕,我报你以镜。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曾经在夜里无数次压抑过的声音,她的名字在他的心里出现,在他齿间打了个转儿,又落回了心上。

如今她的名字自他的胸腔出发,终于落在她的耳畔:“明静,我必不负你。”

上元日,靖阳公主大婚,十里红妆自承天门抬出,蜿蜒了一路,京城沸腾,帝后亲临勇毅侯府,荣耀至极。

17

只是,他最后还是负了她,婚礼当天,周家动手了。

皇帝正待出宫,不料突然发病,情况危急,周贵妃以皇后谋害皇帝为名,命令亲信禁卫包围宫禁,意图矫诏,让二皇子监国,夺取大权。

因着天子最宠爱的靖阳公主成婚,京城内高门大户聚集勇毅侯府,婚宴上就被勇毅侯府三千亲卫持械包围,当做人质。

勇毅侯勾结突厥,突厥大规模进攻边境,牵制前线兵力,勇毅侯许诺事成后,边关五城尽归突厥。

明静像是被乱兵的出现震惊到了,慌乱得不知所措,看到一身盔甲的周睿,像找到了依靠,扑了过去,抱了满怀,如同他们的初遇,只是没了周家设下的石子。

她温柔地看着周睿,深情地抱着他,这是她的夫君,为她废了半身武功的夫君,为她落下后遗症的夫君。

随即,毫不犹豫,一刀刺进,鲜血淋漓。匕首锋利,透甲三分。周睿,真的废了半身武功呢,这一刀,真轻松啊。

18

这是她的夫君,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也是曾经相遇的日子。

她的夫君流着血躺在地上,她的父皇闭着眼躺在宫里。

她的母亲含着恨长眠在皇陵里,她的弟弟流着泪站在太极宫上。有趣,有趣得紧。

明静缓缓地笑了,笑容很轻很轻,落不到实处,笑着笑着就成了放声大笑,笑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终是一滴泪也没掉。

勇毅侯看见儿子一身的血,眼都红了,要杀了她偿命。

明静不笑了,她绝丽的面庞露出一副完美到了极致的笑容。

她对着勇毅侯摊开掌心,在勇毅侯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枚虎符熠熠生辉。

一份陛下诏令已经发往京郊大营,另一份天子圣旨也去了该去的地方。姜燮这人不通武艺,口才倒是没得说。

关外十万儿郎早已蓄势待发,突厥人一来便战个痛快,且看来年春日,谁的鲜血繁盛了青草。

明静抬眼望天,太阳刺眼得很。算算时辰,这大齐的太阳,她的父皇也该醒了。

19

周氏叛乱,在皇帝出现的那一刻,彻底结束。

周家近卫被早有准备的皇帝铁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京郊大营发兵清剿周氏党羽。姜燮与太傅手持陛下圣旨于太极殿前威慑群臣,被周贵妃亲信所蒙蔽的禁军在见到皇帝那一刻,缴械下拜。冥顽不灵,拒不投降者就地格杀。

只是,突厥人并未按照约定进攻。

周睿未负百姓,他改了飞鸽传书。

放突厥进攻,他做不到。他是少年英雄,爱过百姓,爱过国家,他曾想做一辈子的英雄。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他也做不到。

他困于血缘无法背弃家族,他困于国家无法背弃百姓,最后,他背弃了明静。

他真心地想娶她,也真正地负了她,一条命偿给她,上天待他不算残忍,这很好,公平。

他们的相遇,是家族的算计,利益的唆使,陛下最疼爱的女儿所带来的政治资源足够让家族编织一个看似完美实则肮脏的开始。

这样的开始,怎配有完美的结局?

只是,他到底陷了进去,姑母眼看婚事不成,明静同姜燮又走得近,陛下甚至有了那种想法,于是妒恨交加,派人铤而走险动手杀她。

他在姑母那里听到消息时大脑一片空白,只直直往外冲,被姑母一巴掌打过来,也不管不顾,就好像当初亭间相遇,本该来人“撞破”,好让婚事顺理成章,被他慌忙打手势制止。

他,周睿,也曾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周睿想她和陛下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当她刻意在林间与姜燮对话的时候,当她说起家国,血缘的时候,当她说……要嫁给自己的时候……她爱过自己吗?

也许不爱吧,她心如明镜,清醒得很,从来没有被情爱迷住眼睛,该下手时毫不留情,这很好,不爱就不会痛苦。

也许爱的吧,他有些期盼,她给过自己机会,他知道,但是那又怎样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不想相负,不得不负。

胸口的护心镜早已经碎裂了,胸腔不断涌出热流,周睿阖眸。

20

陛下也给过贵妃机会,贵妃的气味浓烈确实没有剧毒,只是有一味香料加大了量,这种香料仅有微毒,加多顶多让人头晕上一下,大量使用,再碰上皇后的安神香会产生混合毒,对于平常人还好,对于陛下这种有旧疾的人是要了一半命的。

贵妃每次来太极宫,都避过了粗通香料的姜后。

皇帝察觉到了周家意图,也怀疑上了周贵妃。人一旦有了怀疑,证明往往很容易。在证据呈上御案的时候,周贵妃带着香风来了,老镇国将军病重还不忘夺位,也好,他送他一程。

当年,他狠不下心,元后的父亲权相叶止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他手上,如今周贵妃的父亲直接被他下令处置。因果轮回,逃不过,便不逃。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给过贵妃机会,只要她停手,他可以网开一面,让她安度后半生。贵妃周妫,没有停手。

周贵妃死了,在毒酒还没赐下前,她正对那个常年被她拿去争宠的儿子拳打脚踢,痛骂儿子:“不成器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本宫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心慈手软的蠢儿子。不如跟着本宫一起了断,省得活在世上丢了本宫的脸。”

她疯了一般伸手要掐死二皇子,二皇子脸都青了,力气之大可见一斑。

内侍费尽力气,才救下二皇子,贵妃最后像是不甘心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被内侍强拖下去毒酒赐死。

21

明静望着远方流放的队伍,长长久久地移不开眼,那枚护心镜替她救了周睿一条命。

周睿没有放突厥入关,甚至将突厥很可能绕道屠城的消息传给了守将。

他保护了边关百姓,也保护了周家最后一丝希望,周家凡是参与叛变者格杀勿论,不株连,其余人等流放边疆,包括他。

他保住了一条命就好,明静这样想着。

从此山水迢迢,相见无期。

父皇对她的考验,她完成得不错,这样就够了。

母后说过太贪心,人会很痛苦。

直到流放的人群看不见了,明静回望巍峨宫城,去日苦多,来日方长。

她红衣猎猎,向着承天门,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