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南山有啄木

人们都说足智多谋的一代贤相姜燮一生顺遂,唯有两大憾事令人扼腕叹息:一为险些娶了女皇,二为娶了个丑夫人。

姜丞相正同夫人游湖,听闻此事,揽过夫人的腰,嗤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不知道,为了娶这个姑娘,他姜燮费尽了心思,用尽了筹谋,才堪堪得遂心愿。

1

春暖花开的时节,树上桃花灼灼,一股似有还无的幽香弥漫,引来喜鹊登枝,叽叽喳喳叫两声,给宁静的太傅府添点热闹。

今儿个太傅府确有大喜事,喜的事是姜家公子姜燮因平乱有功升任史官修撰,大的事是当今皇太女殿下驾临。

喏,天不亮,太傅府的洒扫仆人就从暖融融的被窝儿里弹出来,麻溜地抓了扫帚,院里院外忙活起来,恭迎太女殿下大驾,连房檐上的青瓦都擦得锃亮。

太女殿下来的时候,都险些被亮闪闪的青瓦晃了眼睛。

家仆们的目光片刻亮了起来,好像在说:“殿下,看,这是我扫的地!一尘不染。”

“殿下,这是我擦的墙,光洁如新。”

太女殿下迎着期许的目光,漫步过光滑的石板,掠过整洁的花墙。

她,直接走了。

姜府竹林里,有一白袍名士,眉目清朗,通身琅琅风华,教人自惭形秽。

方丈余,见石桌,置一茶罐,并茶具一副,茶杯内犹见清水湛然。

“臣,姜燮恭候太女殿下多时。”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你我单独相见,之间就免了这些俗礼罢。”太女殿下漫不经心地摆手道。

“君臣有别,隔乎天堑,是以礼不可废也。”姜燮拱手道。

皇太女挑挑眉,未作声,想来是习惯了他这样子。难怪姜家圣眷优渥,她的那位继母姜皇后专宠多年,这一个两个姜家人就差没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刻牌匾上了。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径直坐到石桌边,对那位仙风道骨的姜大名士道:“我父皇想给你我指婚,我来问问你意见。”

名士姜燮觉得新泡的名茶顿时就不香了。

面前的太女殿下原是有未婚夫的,乃是周贵妃之侄周睿,然而成婚当天,周氏勾结突厥发动叛乱,彼时尚是靖阳公主的皇太女亲自平叛,重伤周睿,并带兵围了周家,因这一份平乱之功,陛下不顾朝臣非议,立了嫡长女靖阳公主明静为皇太女。

太女殿下容色姝丽,眉眼精致,是有名的美人,加之其储君身份,更是头一份的尊贵。

姜燮才德出众,出身世家姜氏,乃陛下拥趸,其姑母姜氏是当今皇后,两人也算门当户对,无怪乎陛下会有此意向。

眼见面前仙风道骨的姜公子不淡定了,皇太女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揶揄道:“你我年岁相当,相交一场。不知姜公子意下如何?”

姜燮清朗的脸上很快出现了标准的臣子笑容,谦和道:“既然相交,太女自是知微臣心意的,还望殿下海涵。”

“姜公子放心,你那位姑母也不答应,至于我嘛,”太女哈哈一笑,“我给直接否了。”

姜燮苦笑,皇太女不喜继母姜后,连带不喜姜家,却与他志趣相投,兼有平乱之谊,因而二人关系不错。

至于男女之事,姜燮与太女初见就表明了为国作栋梁,不攀附皇家的意向。

太女亦素知姜燮胸有丘壑,姜家出了国母,已是富贵荣极。若他再娶了皇太女,只怕他再难于朝堂上一展抱负。

更何况他们二人并无男女之情。

想到这里,姜燮目光投向府外辽阔的天空。

皇太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姜燮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神态头一回出现裂痕。

“我听说崔家和徐家之前要结亲,说的是徐承烨和崔姝容是不是这回事?”

2

姜燮祖母出身青州徐家,他跟徐承烨勉强论得上表兄弟,年纪相仿,偶有往来。

崔姝容,虽叫姝容,可这容貌跟姝字实在沾不上边。枯黄的头发稀稀疏疏,皮肤微黑而粗糙,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委实跟世家崔氏小姐的名头不大相配。

崔姝容年幼时来过姜家,瘦瘦小小的姑娘,长得也不好看,的确没那些粉雕玉琢的小玉人们招人喜欢。小姑娘们都生得好颜色,不爱搭理她,她也不哭不闹,一个人蹲竹林里数竹叶也数得津津有味。

姜燮正和徐承烨闲谈,一路行来,就瞧见了她。

徐承烨脸上闪过厌恶,像是见了不洁的污物,冷哼一声就要拉着姜燮走,小姑娘听见动静,抬眼便瞧见了他们。

“烨哥哥!”小姑娘眼睛满载星辰,亮晶晶的像极了晨间花瓣上的露珠。

徐承烨神色冷漠,对小姑娘一个正眼都奉欠,他道:“崔小姐,我没有妹妹。”

星辰暗淡了,露珠滑落了,小姑娘委委屈屈,她不在乎旁人议论,旁人伤不到她,可烨哥哥能。

她耷拉着小嘴,微黑的皮肤仿佛又暗淡了几分:“是,徐公子。”

她瑟缩着,又鼓足勇气,掏出怀里藏着的还热乎着的糕点:“烨哥……徐公子,这是我给你留的,你最喜欢的凤梨酥,很香很好吃的。”是真的香呀,她都没舍得动,想起烨哥哥的喜好,眼巴巴地给藏起来了。

糕点包得很好,油布包裹着也没洒出来,鼓鼓囊囊的。

徐承烨脸色更差劲了,一巴掌把油布包打落在地,碎屑溅在小姑娘裙角,难看极了,他这才厌烦地瞧了小姑娘一眼,“婢妾所出,不识礼数。”

他也在气头上,说话没经过思考,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若是以往他未必能有这么生气,只是今日姜燮在旁就让他见了这么丢人的一幕。

陛下登基后,徐家日渐式微,姜家水涨船高,族里子弟青黄不接,庸碌无为,眼看着青州徐氏就这样败落了,徐家只好硬着头皮来攀攀姜家这门亲戚。

出门前,母亲耳提面命让徐承烨讨好姜家小公子姜燮,好让疼爱孙子的姜老夫人帮衬一把徐家,姜燮比他还小三岁,他本就不乐意,心里憋着一股郁悒,好巧不巧又在这里碰到了崔姝容。

崔姝容虽然是清河崔氏之女,却为庶出,乃是当年崔家二爷夜宴醉酒随手拉过一个洒扫侍女才有的她。

那侍女姿色平平,肤色黝黑,着实让醒酒的崔二爷好一阵倒胃口,严令她不许声张。可谁承想就那一次,那侍女的肚子竟大了起来,叫震怒的崔老夫人一查,就查出来了。

崔家家教森严,出了这种丑事,把生有长子的崔二夫人气得不轻,崔二爷被罚去跪了祠堂,崔老夫人终是考虑到侍女肚子里的崔家血脉,做主把她抬了姨娘。九月后,崔姝容出生,从祠堂出来的崔二爷瞟了一眼婴儿皱巴巴的皮肤,扭头就走,连名字都没起。

还是崔老夫人看了一眼貌不惊人的姨娘,含着点期待给孩子取名为“姝容”。

然而,她的期望终究是落空了,姝容长大,样貌随了她娘,姝容其实也不丑,只是这未能成事的名字反而给她招来了更深的讥笑。

徐家衰微,眼看儿孙不得力,青州百年家族风流云散就在当下,徐老太爷一咬牙舍了脸面,找上旧友崔丞相,为嫡孙徐承烨定了当时清河崔家嫡系第三代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庶女,崔姝容。

徐承烨的母亲木氏一听说公公给儿子定了个庶女,还是个丑庶女,拉着唯唯诺诺的丈夫哭闹,“我可怜的烨儿,怎么能娶一个庶女?”

徐老太爷就一句怼了回去,“要不让烨儿娶你娘家女儿,让木家在朝堂给烨儿保驾护航?”

在儿子前程和娘家尊严的问题上,望子成龙的徐夫人毫不犹豫地站在儿子这边,她娘家木氏上赶着给崔家当附庸都不够格。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姜燮想起这事,估摸着若自己是个女儿身,徐老太爷八成就会找上姜家,祖母念在堂兄妹之情上未必不会答应。

呵,那真是骇人听闻。

纵横朝堂半生的姜丞相心有余悸地给妻子拢了拢被窝,她呀,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就是有蹬被子的坏毛病,大半夜还得给她掖被角。

无妨,他是乐意宠着她的,年年岁岁,总有他陪着她一同走过。

3

眼下,姜府竹林里,急于挽回自尊的徐家少年一出口就伤了崔家小姑娘的心,小姑娘略显倔强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少年慌了神,嗫嚅着:“你别哭,我……我不是……”他想道歉,姜燮在场,他就怎么都说不出口,好好一个少年郎,愣是哽成了结巴。

小姑娘眼圈更红了。

一直秉持着君子不议人是非,表弟不管表哥闲事原则的姜燮开口了,他清澈的目光对上小姑娘红肿的眼:“崔小姐,小花厅里有姑母赏赐的糕点,乃宫中御膳所制,相必很合小姐胃口,燮派人带小姐去尝尝,好不好?”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于温和,抚慰了小姑娘的自尊心,又大约是御赐的糕点过于诱人,她止住了泪花,旋即犹豫地瞅了瞅脸色仍在青红交错的徐承烨。

得了姜燮示意的姜家下人轻手轻脚地收拾地上的残渣碎屑,捧着油布包,替小姑娘掸了掸裙角,软言细语地哄劝小姑娘。

结巴半天的徐公子憋出了完整句子:“你去吧,我也喜欢吃,还有……我姐姐会带你玩的。”权当做道歉了。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让人领去了花厅。

4

许是运作得当,徐家在朝堂上慢慢也有了点起色,与姜家越走越近。

姜燮时时可以看到徐承烨出现在各种场合,也可以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小尾巴一如既往的瘦瘦小小,头发枯黄,可那双眼睛呀,却越发明亮,见了谁都笑盈盈的,像棵绿意葱葱,总散发盎然气息的松树。

徐承烨是徐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承载徐氏一族所有希望,他才学比不上高中探花郎的姜燮,就在武艺上倍下苦功,成年后在京郊大营领了个闲差。

而崔姝容瘦瘦小小的身子也像抽了枝的柳条,越发高挑起来,头发还是稀稀疏疏的,皮肤微黑随了她姨娘。

徐承烨仍旧不大待见她,只是到底是成年人,也没像小时候那样简单而粗暴地拒绝。他瞧见崔姝容就别扭,索性不瞧她。

京都卫是重地,不允许闲人进入,徐承烨随从得了主子命令,对于崔姝容送来的东西一律敬谢不敏。

崔姝容便找上了姜家。

许是为了配得上徐承烨,许是为了家族脸面,崔姝容这些年容貌没什么变化,功课倒是一样没落,她的才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姜老夫人很喜欢才学出众的小女郎,这让她想起进宫当皇后除逢年过节再难见到的小女儿,徐承烨也是她喜爱的后辈,所以她对崔姝容格外地厚爱。姜燮二婶添了个女儿,姜老夫人亲自抱来养了,姜燮的堂妹虽愚笨了些,却很喜欢跟着崔姐姐。

姜燮有次跟堂妹聊天,好奇地问过为何崔姝容对徐承烨这般情深,堂妹天真地回答:“崔姐姐说小时候她受欺负,烨哥哥帮了她,他又成了她未婚夫,她就决定要对烨哥哥一直好下去。”

哦,真是个傻姑娘,因了旁人的一点恩惠,加上未婚夫婿的身份,傻乎乎地交出一颗完完整整的真心。

来姜家的次数一多,崔姝容跟姜燮也就相熟了,她对徐承烨一往情深,托姜燮帮她带给徐承烨各种糕点物件,姜燮一一应了。

南华寺的桃花,满香楼的糕点,琳琅坊的玉佩,甚至武金堂的匕首,都是满满少女心思。大抵是不好意思这样麻烦姜燮,崔姝容也会送姜燮一些东西,什么传记呀,史集呀,还有抄录的孤本,都是些书生之物。

崔家门阀久远,开国以来出过三名丞相,四名二品大员,经年的书香世家,所藏典籍定是珍品。

作为崔家第三代唯一女儿的崔姝容在崔家地位很一般,在她的嫡妹崔芸容出生后,没了“唯一”二字的庶女崔姝容就更一般了。纵然是抄录本,能寻来孤本细细抄来,也是用了心的。

姜燮捏着掌中抄本,淡淡笑了笑,孤本不宜泄露,簪花小楷犹带墨香,真真是用了十分心意的。

那百分心意又是什么样子的?

少女低垂的眼睑,微羞的笑容,局促不安的神情,以及一腔赤诚心思。

崔姝容在学习军略,徐承烨学的军略。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心上人。

姜燮合上手中的抄录本,将它放进床头的书柜,柜上挂了一把九宫锁,镂刻云纹,造型精巧,一经扣上除却主人再无人能开启。姜燮想起徐承烨书房里也有这样一把锁,他笑了笑,“啪”地锁上了。

书柜边挂着一幅字画,画着流水,姜太傅题字“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是诸葛贤相的名句,亦是他心之所向。

字画后面有个暗格,锁着他的无可奈何。

姜燮洗过手,焚过香,翻开案前的“论语”。

《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他深以为然。

5

徐承烨的父亲去世了,徐承烨大姜燮三岁,大崔姝容五岁,以前是为了抓紧机会跻身朝堂,也为了等崔姝容长大,婚事一拖再拖,婚礼六礼都只走到问名。

现在徐承烨守着父孝,婚事更是遥遥无期。

崔丞相一锤定音,他和崔姝容的婚期延后三年,三年过后,两家正式商定婚期。

这时,宫里传来消息,皇帝有意为嫡长女靖阳公主明静择婿,姜燮亦在其中。

公主容色倾国,武艺才学也甚高,与姜燮门第相当,怎么看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亲事。

皇后姑母不想姜家太惹眼,提点姜家把这事婉拒了,父母略感遗憾,而听闻消息的姜燮,当夜打开了深锁的书柜,取出一本野史传记细细品读,唔,这书甚合他胃口。

姜燮思索着将来,专心处理公务,待他作出政绩来,先立业再成家,跟父母也好交代缘由。

后来公主下降周家,周家叛乱,他帮助平叛,升了官,前途无量。而公主成了皇太女,她的婚事就成了国事。

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对姜燮青眼有加,且太女殿下和姜燮关系不错,天子继后出身姜家,亲上加亲,最合适不过。

身处舆论中心的姜燮和太女明静倒像俩没事人,崔家和徐家有事了。

三年孝期已过,徐承烨和崔姝容的婚事,该板上钉钉了。

人生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徐承烨因平叛一事升任从五品京郊大营副指挥,为一喜。

二喜,洞房花烛夜也该提上日子了。

徐承烨对崔姝容依旧冷冷清清的,崔姝容送来的物件从没见他戴身上过。

外人瞧着徐承烨对他家小厮都比对崔姝容亲切。

姜燮听完皇太女这句话,神态很快平息,就像刚想起表哥要成婚,表现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弟,他又觉得不对劲,皇太女怎么提起这事,她不可能知道他的那点心思。

他行为言语之间从无越矩,就连那点年幼心思也被常年深锁柜中。姜燮深信除了天知地知还有他知,绝无人知晓。

皇太女接下来的话,让他恍然大悟:“德庆郡王独女,我的堂姑安顺郡君瞧上了徐承烨,堂叔想找我父皇赐婚。”太女顿了顿,继续道:“父皇不好拂了郡王的面子,他又不想干预臣子家事,借口徐崔两家婚事推脱了去,我那堂姑得宠,估计不会善罢甘休。”

德庆郡王是皇族长辈,皇帝初登基时,助皇帝良多,也不居功自傲,对皇帝忠心耿耿,因而皇帝待他甚是亲厚,连带着他的庶女都破格封了郡君。

德庆郡王年过六十,膝下皆是儿子,不承想老来能得女,这下可好。郡王不仅把她记在王妃名下成了嫡女,还特地为掌珠求来郡君封号。那位郡君如今到了成婚的年纪,老郡王对女婿人选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宝贝女儿主动瞧上了徐承烨,哪有不应之理。

姜燮更疑惑了:“徐氏和崔氏都是大族,这六礼虽然只走了两礼,也没有轻废的道理,陛下怎么会犯难呢?难道是?”

皇太女明静微微颔首,继续道:“郡王说徐夫人同意了,崔家他能说服,他会为崔小姐寻门好亲事。这若是一对小儿女有情,也不好拆了人家。我听说你跟徐承烨关系近,知会你两句。”

姜燮感谢了明静,与她商讨了一番国事,时间不早了,明静便回宫去了。

姜燮的脸色沉了下来,崔徐两家婚事走了这么多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若是真退婚了,那个总爱笑的小姑娘只怕会沦为笑柄。

老郡王表明能说动崔家必是有九成把握,而且徐夫人同意了,这就大不妙了,就算崔姝容嫁过去,婆母不喜,纵有徐老太爷支持,小姑娘那性子也得受磋磨。更何况崔姝容对徐承烨多年痴情,哪怕换个更好的亲事,也再不是那个人,一颗赤诚真心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徐承烨的心思。

他思索再三,细细嘱咐小厮一番,小厮领了差事,就往徐府去。

第二天姜燮就接到回信,信中道谢,令他意外的是徐承烨竟说绝不退婚。

姜燮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感觉,他原本想着若徐承烨也无意崔姝容,他可请姑母以皇后之尊从中化解一二,断不能让他鲁莽地伤了崔家的脸面,还有……崔小姐的自尊,至于往后之事且看天命。

而徐承烨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姜燮松了一口气,生出喜意的同时,又有些说不清的失望,罢了,随他去吧。

可这与他姜燮并不相干。

君子,不夺兄弟之妻。

虽然是表了三代的兄弟。

也不相干。

6

人世间充满种种意外和不确定,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来的是什么。

也不知道老郡王许了什么,崔丞相亲自登门徐家,主动提出退婚,与徐老太爷长谈一番,和等待许久的徐夫人交换完庚帖出了门。

刚从京郊大营回来的徐承烨得知消息后同徐夫人大闹一场,闹着要冲出门抢回庚帖,打伤了好几个家丁,结果让拄着拐杖,年迈衰微的徐老太爷生生逼了回来。

徐老太爷说完就走了,徐承烨离门口仅数尺却呆愣原地,不少人透过大开的院门瞧见徐小公子一拳砸在院墙上。

满手鲜血淋漓。

第二天,病倒的徐夫人就派人替徐承烨告了假。

第三天,崔丞相主动跟徐老太爷以小儿女八字不合为由解了婚约。定了这么多年婚约,结果就用八字不合的理由给退了?早干嘛去了?

能在京中立足的世家哪个不是修炼成精的,听闻此事,再结合崔家嫡女崔芸容同德庆郡王嫡长孙的传闻,也能琢磨出几分门道,皆笑而不语。

德庆郡王家向来得陛下看重,德庆郡王有意在独女出嫁后传爵位给世子,这嫡长孙夫人是将来的世子妃,这买卖瞧着双赢,划算是真划算。

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崔姝容。

姜燮得知消息时,这事已经成了。

他改任五品太子舍人职,专心帮皇太女明静处理政务,在接到徐承烨的信后,再未打听过崔姝容的事。

他是从明静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停下了磨墨的手,黑压压的墨迹攀上白色的袖口,形成一团墨云,正如此刻的心事。

明静娓娓道来:“德庆郡王妃进宫一来替安顺郡君求赐婚徐承烨,二来替崔姝容求了个乡君封诰。”

“陛下怎么说?”姜燮揪过袖角,不让墨迹滴到公文上。

明静似笑非笑地看了姜燮一眼:“父皇正筹备对越开战之事没空管,他说你姑母身为国母,执掌六宫,诰命之事理应让她处理,怎么你不知道?”

皇帝瞧出了门道,明显不乐意管此事,臣子家事又不涉及社稷,长辈找上门来,他又不好说什么,索性一股脑地扔给了姜皇后处理。

再说,天子赐婚和皇后赐婚还是不太一样的,这赐婚之事也得松弛有度。明静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她那继母,姜皇后当得也挺不容易的。

为免陛下疑心,姜家人甚少进宫拜谒皇后,姜燮也不例外。

他慢吞吞道:“微臣是小辈,从不过问娘娘之事。”明静笑容更深了些。

7

姜燮处理完东宫事宜,再抬头,金乌西坠,宫门即将落锁。

他看了看皇后所居的长乐宫,又看了看宫门,稍作犹豫,带着揉成黝黑一团的衣角就直直向宫门走去。

姜燮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摸索到画卷后的暗格,烛火映出其中之物,一个掉色的油纸包。

他把它取出来,伸到蜡烛上,火光卷曲纸张,烧完了。

姜燮在案上摊开大越与大齐的地图,打开一张空白折子,落笔写道:“对越之策……”

第二天清晨,向来名士风范的公子姜燮难得面容憔悴,他顶着眼下青黑,唤来侍立在外间的贴身婢女。

“你去把昨天宫里的赏赐糕点带给二小姐,让她去崔府的时候捎上,再从库房拿些补药想法子转给崔小姐姨娘。”婢女将退,“还有,待二小姐回来,你跟她身边人打听打听崔小姐情状,明天告诉我。”

婢女有些惊讶,“少爷您今夜不回?”

姜燮摇摇头没有回答,摆手让她下去了。

姜燮揣着奏章,揉揉眼睛,向着东宫行去。

今天又是被压榨劳动力的一天。

申时,姜燮就从东宫回来了,眼下青黑更重了,名士仪态倒分毫未减,他如往常一样卸了衣袍冠带,沐浴净身,姿态是行云流水,只是动作快了许多。

中途一句话没说,下人们惴惴不安,少爷这是在东宫出了什么大事?

下人们揣测之余,姜燮笔直地往床上一躺,规规矩矩的世家姿态,没有动静了。

把下人们骇得一跳,心中起了不祥的预感,少爷从宫里回来这么早就成这样,这是,这是……

他们怀着莫大的恐惧与莫名的悲壮凑近了姜大少爷的床榻,历经观察得出一个结论。

少爷累得睡着了。

这一觉,果真睡到了第二天。

婢女来报:“崔小姐除了神色憔悴,其他并无不妥。”那个小姑娘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她用过二小姐带的糕点,凤梨酥却一点没碰。”终究还是一个会伤心的小姑娘。

“崔小姐的书没有撕破的痕迹,都齐整着呢。”嗯,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婢女想了想,迟疑着又说道:“二小姐那边的婢女说,德庆郡王妃娘家嫂子来瞧崔小姐了。”

姜燮脑子快速转动,德庆郡王妃娘家是定州吴氏,吴氏比不得崔氏,却比得上衰落的徐氏,真是“好亲事”。

这补偿的确不算敷衍。

可吴徐两家加起来也比不过姜氏。

姜燮一扫昨日颓废,目光坚定。

8

皇后懿旨降下,并不是赐婚安顺郡君与徐承烨,而是赐婚崔氏嫡女崔芸容和德庆郡王嫡长孙。众人揣度一番徐崔之事,略微领悟一二。

陛下亲下一道圣旨,封崔家长女崔姝容为清和郡君,和安顺郡君一样的郡君。

旁人思忖,皇家对这崔家庶女的补偿也太大方了些,听说是皇太女去找的陛下,东宫储君真真是大度非凡。

此事掀起的波澜很快被另一件大事盖过,大齐和大越再次开战了。

姜老夫人徐氏很忧愁,非常忧愁。

原因有二,一为,亲孙子姜燮随皇太女出征前线担任军师,这是圣旨,姜老夫人无法,含泪送走孙儿,回头重金给南华寺修缮金身佛像。

二为,堂侄孙徐承烨向上峰请命出征,跟家里招呼都没打一声,连夜收拾包袱就奔赴大营。

从郡王府回来的徐夫人捏着庚帖,瞧不见儿子绝尘而去的身影,捶胸顿足道:“冤孽啊,冤孽。”

姜老夫人得了消息,又给南华寺捐了一笔香火钱。

清和郡君崔姝容跪在南华寺佛像前替重病的姨娘祈福,她的手上有两件东西,一件是玉佩,徐承烨与她的订婚信物。婚约取消后,她大病初愈就主动退还给了徐承烨,她是庶女,也是有志气的姑娘。

安顺郡君领一帮贵女花宴羞辱她,她都没认了怂,纵无皇太女帮忙,她不替崔家也要替自己争上一争。

皇太女助她回了吴家的婚事,且有郡君诰命在身,她自有底气。

而昨夜,徐承烨连夜派人把玉佩送回来,并带来了他出征的消息,这便还不回去了。

另一件是一封书信,信封上是清香淡雅的气味,信上字体端正隽永,道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信纸写的只有一首诗,“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晋朝才女左棻的诗,她生得一般,不以容颜为鄙,以啄木自喻,清高不群,志气卓然。

透过纸张,崔姝容仿佛能窥见那位有七窍玲珑心的姜公子下笔的从容姿态。

她的心思乱成一团,缠作千万丝线纠在心头,纷杂繁复。

崔姝容想起了皇太女的那些话,心绪更乱。

她不愿去想,无论如何,愿他们平安归来。

9

战况胶着,一打就是两年。

姜燮奋笔疾书,他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身后黎明百姓。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做不来征战沙场的将军,但这并不妨碍他志存高远,他渴望以笔作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姜燮拢起白袍,静默地望着天边泛起鱼肚白。他那个表哥啊,真真像变了个人。

三日前徐承烨身先士卒,同陆小将军一起杀进敌阵,替大齐赢来最好战机,扳回一局。

二人却同被俘虏,关押在大越敌营,大越要求齐军退后三十里来换。

怎么可能退?三十里河山,数千将士血骨长埋,谁都不能退。镇南侯听了越军要求,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帐中,出来的时候,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招来家仆说:“去备两副棺材,一副给我,一副给庭儿。”转身走向军帐。

陆小将军陆峰庭是镇南侯亲孙儿。

镇南侯一边筹备救人,一边调度军队,探子说大越来了位大人物,不可小觑。

镇南侯胡子也白了。

10

皇太女来找姜燮,她带了一个人来,崔姝容一身男装打扮,目光清淡,她生得平庸作男儿打扮也瞧不出什么不妥,姜燮却半天都说不出话。

崔姝容说:“我姨娘去了。”她没有牵挂了。

“你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来的?明静你……”姜燮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甚至喊出了皇太女的名讳。

皇太女扔给他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策略,比起姜燮也差不了太多,“兄弟,眼光不错。”太女掀帘走了。

“你是为了……”姜燮艰涩又平静。

“都一样。”崔姝容淡漠。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燮和崔姝容共商谋略,至于旁的,姜燮一概没问,崔姝容一概不答。

齐军再次破开越军一镇,越军一改往日凶狠作风,原地不动了。两军对峙,战况陷入僵局。

好消息是徐承烨被救回来了,没断胳膊没断腿,崔姝容使的计,坏消息是陆小将军为帮徐承烨逃出来,自己再度身陷囹圄。

崔姝容把玉佩还给了徐承烨。徐承烨看着和姜燮并肩而立的崔姝容,脸色一刹那充斥震惊,愤怒,疑惑,苦涩,五彩纷呈。

未等徐承烨开口质问,崔姝容先开了口:“承烨,”这样轻柔,是旧日的称呼,“你小时候替我和我姨娘说过话,我缠了你八年,你母亲瞧不起我,贵女瞧不起我,我不在乎。我长得不好看,身份也不算贵重,你不喜欢我,我不怪你。”

“姝容,我喜欢过你的,一直喜欢你的。我走之前说过的,我打赢仗替徐家挣了功名,再也没有人会阻止我们,我就回来提亲。”徐承烨仿佛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眼中有泪花闪动。

“可你已经抛弃我一次了。”崔姝容平淡,“我被退婚,我姨娘没受得住,病了就再也没好起来。”

徐承烨说不出话了。

“我的家族养我一场,虽然忽视可吃穿用度从没缺过,我不怪他们,你背着徐家的前程,我知道,我不怪你。可是承烨,在我最没有尊严,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来瞧一瞧我呢?我要的并不多啊。”崔姝容双目依然敞亮,却渐渐笼上一层雾气。

徐承烨终于接过玉佩,那时他被祖父的话所阻,“烨儿,你父亲去了,你是徐家这一代唯一的指望,崔相已经答应了郡王。”

母亲寡居,膝下仅他一个儿子,她病倒在床还抱着父亲的灵位,他就只记得脑子“嗡”地一响,什么都烟消雾散了。

他厌恶崔姝容多年,至少在他的随从眼里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崔姝容,从来都是崔姝容主动的。他一病倒,随从更不会提醒她。

他是这样地厌恶总跟在背后的小尾巴时时喊“烨哥哥”“烨哥哥”,提醒他这是怎样一桩耻辱的婚约,他厌恶她厌恶到不想多瞧她一眼,把她送他的所有东西重重锁进书柜里,他告诉自己他是这样地厌恶她。

他更厌恶自己越来越习惯她鲜明的存在。

直到他终于不再厌恶她了,他彻底失去了她。

徐承烨看了姜燮一眼,原来在她因他受伤的时候,有人已经将她这样好地保护起来了。清和郡君,一生清平和乐。

徐承烨收起玉佩,对厌恶了这么多年的崔姝容少见地轻声道:“谢崔姑娘相救。”

徐承烨养好伤再入敌营,在一个甄姓少年的帮助下救出陆小将军,背上的陆小将军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好兄弟,等哥哥伤养好了,哥哥一定去喝你跟弟妹的喜酒。”

“没有喜酒了。”

“什么?嘶——”陆小将军牵动伤口疼晕了过去。

徐承烨背负陆峰庭一路疾行,身后的骑兵像条怎么都甩不掉的尾巴。他年少时曾有条小尾巴,后来,他把她丢了。

11

随着越齐战事的平息,姜燮和崔姝容一同回了京,姜燮让堂妹把崔姝容送他的一本野史送还给了崔姝容,并没头没脑地附了一句:“吾以诸葛丞相为楷模。”

半天后,笑得眼睛不见眼睛,鼻子不见鼻子的堂妹两手空空回来,带了一句话:“愿作月英。”

半月后,天子赐婚姜燮和崔姝容,姜燮自己去求的。

皇太女殿下很没有形象地半靠着殿门,一面对姜兄弟的勇敢表达赞许,一面对姜兄弟声情并茂地陈述心意头皮发麻,真瞧不出来姜燮除了谋略出众还有这才华。

当然,在许多年后,女皇甫一翻开内侍呈上来的坊间流传的姜丞相为夫人作的情诗,她的鸡皮疙瘩就没停过。

姜燮真真切切地等到崔姝容孝期过了才成的亲。

姜燮娶了夫人,夫人陪嫁里带着那本野史《诸葛相传》。他掀开盖头,瞧见了夫人貌不惊人的脸,由衷地笑了。

他喜欢丑姑娘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更喜欢丑姑娘皮囊下的那颗倔强而坚韧的心。他想啊,他得把这个姑娘护起来,教人再伤不到她去,他姜燮用尽筹谋护她清平喜乐。

他要用一辈子去宠着这个姑娘,不管她是丑是美,只要是她,便觉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