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愿逐月华流照君

1

“听说叶夫人今儿个带叶家小姐来宫里宴席了。”

“是啊,夫人脾气温和,出手大方,打赏了好多银子呢。”

“还有叶小姐年纪虽小,可我瞧着她承了父母的样貌,小脸生得眉目如画,将来得长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是啊,瞧叶小姐那眸子清灵灵的,纯净得如滴水,人一看了便心生欢喜。”

“是啊,是啊……叶相好福气啊。”

宫女们兴奋的话语,渡过流花池,跳过屏风墙,翻过斗拱,落进了漪澜殿内。

殿顶四方凤凰浮雕振翅高飞,昂首挺立,口衔明珠,约有婴儿拳头大小,映得满殿光华灿烂。檀木栏,金玉阶,拾级而上,寸尺寸金的鲛绡制成珠帘似垂天之幕逶迤落地,左右瑞兽香炉吞吐云雾,细细一品,竟教人飘飘欲仙,欲乘风而去。

琅嬛仙境不外乎如此。

明珠光辉落下,鲛绡珠帘影影绰绰,随着一阵香风飘忽,帘子里伸出一双手,雪白纤瘦,染满红色蔻丹,很快便有宫女跪行上前替这双手细细护理。

手的主人隐在帘后,听得殿外喧闹,历历可辨,她低笑一声,温婉道:“殿外是何人?”

“是新进宫的小宫女,不懂事,扰了娘娘清净,奴婢这就派人责罚。”

宫女尚有不忍。

宫殿的女主人柔和道:“不必费事了。”她语声犹有几分悲悯,“传令总管李清就报染病身亡罢。”

“是……”宫女打了个哆嗦,不敢违命,招来孔武内监,不到一会儿,殿外传来几声欲扬的凄厉哀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戛然而止,漪澜殿外顷刻陷入一片诡异寂静。

女主人很满意新做的指甲,轻抬下颔,宫女们战战兢兢地退下。

女子坐起身,自枕下取出一物,踏上玉色凤头履,顶上明珠光华流转,衬得美人如玉。

比人还高的明镜映出女子身影,深红长衣金丝为线,乌黑发间簪玲珑华胜,女子抬首,其颜色上佳,眉目略带英气,虽不艳丽却极尽张扬。

她抚摸手中之物,红色绣囊,质地一般,针脚紊乱,绣一点月牙并几点竹叶,白色针线歪歪扭扭,在旁绣出字迹,想来做此物者不擅绣活。

美人朱唇轻启,一张一合间吐出囊上字句:“愿、逐、月、华、流、照、君。”

诉不完的缠绵婉转,道不尽的凉薄无情。

出此言者正是后世史官口诛笔伐,于英宗一朝得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红颜祸水瑛贵妃申氏。

2

史书载,贵妃申氏,英宗宠妃也。出身微贱,性骄横,擅媚上,勾结宦官,祸乱宫闱,戕害皇嗣。

史书一页,盖棺定论,一页就是一生,她的一生。

在史书记载不到的岁月里,日后宠极一时的瑛贵妃申氏还是一个小小的赤脚郎中之女。

申姓郎中年轻时游历四方,到了一处大齐与大越交界处隶属永州的小村落,娶了当地秀才家的女儿,便落脚下来在此定居。五年间,先得一女再得一子,娘子略通文墨,给长女取名月眠,长子取名月廷。

一家四口本该其乐融融,可好景不长,郎中妻子生子体弱,染上病症。

继长海女将顾长缨身死后,齐越两国再次开战,边境动荡,粮食药物稀缺,价格居高不下,可叹申大夫行医一生,却救不了自己的妻子。郎中妻子支撑了几年,就此撒手人寰,留下一双儿女与丈夫在战火纷飞中艰难度日。

成了鳏夫的申大夫靠在外行医挣些银钱抚养儿女,申月眠年方七岁,就开始操持家务,照顾幼弟。

这年,申月眠在清贫中长到了十五岁,这年,她遇到了这一生最大的转折。所有的幸与不幸,皆从那一日始。

这天傍晚,月眠在家中清算银钱,门外传来“咚咚”敲门声,木门破落,禁不得敲击,簌簌落下灰来。

父亲常在外出诊,幼弟今年十岁跟着邻居大叔做着体力活补贴家用。

李清也去了镇子上做工,李清是前些年她从水沟里捡回来的,他那时灰头土脸,奄奄一息,饥寒交迫下,他爬到水沟想取水,反而跌断了腿,申月眠救了他。李清康复后主动去镇上做工,挣钱报答申月眠。

此时家中仅月眠一人。

门外再次响起男子声音,“申大夫在吗,我兄弟受伤,有事相求。”

月眠心善,否则她也不会拿出为数不多的粮食与药材救李清的命。

她开了门,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一儒雅男子扶着另一名受伤男子,正欲进屋,抬眼便瞧见了月眠,犹豫顿住了脚。

“姑娘,我们是来找申大夫的,我朋友受了伤,这……你孤身一人。我们……”

“无妨,公子所寻正是家父,我略通一些医术,乡野不在乎这些虚礼,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且进来吧。”

“多谢姑娘了。”儒雅男子向她道谢,扶着同伴进了屋。

月眠瞧了瞧伤者,他伤的是腿部,为利器击中,血流不止,伤口瞧着狰狞可怖。不过并未伤到要害,敷上药,将养些日子就能恢复。

她请儒雅男子帮忙处理好伤口,半昏迷的患者闷哼一声,悠悠转醒,此人清俊秀朗,衣衫染血也能瞧出做工精致,当是位富家公子。

“有劳……姑娘了……”躺着的那人目光澄澈如水,微弱对她说道,复又焦急看向儒雅男子道:“姜贤弟,别管我,事关重大,我行动不便,你快去通知……”他看了一眼月眠,没有接着说。

姜姓儒雅男子自然明白,虽犹疑未定,终是点了点头,留下一笔银钱,向着申月眠拱手道:“谢姑娘救治,在下尚有要事,唯有留下银钱,事急从权世兄有劳姑娘照顾了,待过些日子,在下必携厚礼重谢姑娘。”

说着,姜姓男子与月眠告别,匆匆离去,屋内仅她与叶姓男子二人。

申月眠想着那人留下的银钱充裕,能给弟弟和李清添些衣物,她出身乡野,没那么多礼教束缚,加之床上男子温和有礼,不像登徒子,她也乐意去照顾他。

她对男子有恩,男子心生感激,与她温言交谈起来。男子博闻广记,月眠常年在村里,也对外面世界越发好奇。

她在谈话中得知他的名字——叶止。他的同伴姓姜,叫姜淼,两人在永州办事,途中遭遇歹人,叶止受伤,二人混乱中与随从失散,辗转来到这座村子,闻听此地有名申大夫,便打听位置赶了过来,哪想到遇到了月眠。

及至夜,李清还未归来,阿弟当是在邻居家歇息了。月眠把阿弟和李清住的房间给了叶止,替他掩上窗扉,拉上木门,回了自己屋里。

夜深人静,申家房屋隔音效果不好,月眠听着隔壁那人起伏呼吸,浅浅睡去。

3

往后几日,李清托人捎口信来,说是找了个长期活计,能多挣些银钱,让她在家不要担心。月眠思忖着那夜叶止二人行迹,没有把叶止在家的事说出去,只请人捎上些干粮并将一双鞋给李清带去。

鞋是用姜淼留下的银钱买的,母亲去后,月眠要操持家务,照顾弟弟还要整理父亲的草药,没有时间刺绣。因此她的绣活差劲,做出来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

父亲未归,弟弟回来后和叶止住一屋,当初家境贫寒,母亲重病,弟弟上了几年私塾就无钱读书了,因而弟弟对于见闻广博的叶止很有好感。

父亲也请人送来了不少银钱,这阵子手头宽裕,弟弟可以休息一段日子,于是便常听他讲些知识,照顾叶止的申月眠也沾了光。

“今天就给姑娘讲一首诗罢,叫作《春江花月夜》,是有名的诗篇。”叶止娓娓道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申月眠听得入神,呐呐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母亲在世时,仿佛提过此句,我和弟弟的名字当是那个月字吧?”

叶止平和一笑,秀朗的脸上绽放笑容,他道:“正是,我写给姑娘瞧。”他的身体好转,双腿能勉强行走,下地取过案上笔墨,那是父亲前阵子托人带回的。

叶止铺开宣纸,在常年世家礼仪熏陶下,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落在月眠眼里,别有一番气度。

不过片刻,他挥毫写就,墨迹淋漓的宣纸上铁画银钩“愿逐月华流照君”。

月眠从未瞧得这样矫若游龙的字体,一时怔然,伸手想去触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她,“申姑娘,墨迹未干,恐污了手。”

月眠登时发窘,耳垂染了薄薄红晕,好似初春桃花。

她看着面前男子颀长的身姿,垂首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叶止似乎笑意更深,收回双手,看向月眠:“姑娘想知道,我就给姑娘讲讲。”

阳光穿过破了洞的瓦片,二人身上投下一片剪影,将少男少女间一切缱绻与美好深藏。

又过了十天,有人提重礼上门接叶止回去,“叶大人,将军派属下来接您。”

“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在外等着。”

叶止掩上木门,他的身体几乎痊愈,早几天就可以走的,只是……

他望着申月眠,目光透着柔和与温暖,他说:“申姑娘,我不想瞒你,我父亲在我幼年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待我回去,禀明父亲,你……”

自从那日起,二人渐生情愫,只是还未挑明就要面临分别,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申月眠再度垂首默默不语,叶止叹息一声有些失落,这个向来温柔的姑娘生出莫大勇气,坚定地拥住他,在叶止耳畔细语:“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自那日便明白了这一句的意思,叶止亦明白。他回抱月眠,斩钉截铁道:“等我。”

当天,叶止随来人离去。

4

第三天,申大夫和李清归来。申大夫会去找李清并不奇怪,而令月眠意外的是,申大夫和李清还带着一个人。

这个人仿佛受了点伤,咳嗽几声,着一袭黑,衣物倒瞧不出来什么质地。明明灯火幽暗,看不清这人样貌,可那通身气质无端端叫人敬畏。

他鹰隼般锐利的眼扫了过来,这一眼恍若无边深渊,能吸附一切生机。月眠本能生出一股恐惧。

那人看见了月眠的脸,眼里流露出惊讶、厌恶、伤痛、甚至还有缠绵,而这样的情感不过一瞬间,就尽数被深渊吞噬,再无异样。

申大夫有些讨好道:“这是小女,贵人您这边请,小小陋室,委屈您了。月眠,去给贵人收拾主屋。”

申月眠终于逃开了这样的目光。

那人脸庞在灯光下映出钢铁般坚硬的线条,即使形容俊美也过于冰冷无情,他瞧着申月眠离去的背影,冷冷笑了,怎么可能是她,那个女人早死在万军面前,在他眼皮底下,骨头都烧成灰了,纵然掘地三尺也找不着了。他此行前来为公事,只是在临近永州城头时,忽然想起她,永州之战后,重新修整的永州城楼再无大火焚尽的痕迹,也再也没有她的痕迹。自她死后,城头添了一排又一排的重弩,防守之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以他的武功也因旧伤发作而着了道,只得先行吩咐手下追杀那几个窥见行迹世家子,那个女人死得连骨灰都不剩还要跟他作对!

恨意更深更切,

他的心泛起久违的刺痛,身上某处旧伤被牵动,他低低咳嗽两声,再抬首,目光已是冷硬无情。据探子报,齐帝齐耀对她也上心,不仅不追究当年的事还三番五次派人去永州城寻她的旧物。

宫中女子着红衣便能得一二圣眷,一时间京城红衣价格都翻了几番,大齐皇帝瞧着倒真是情深义重啊。

那年她找人代写的一封陈情信令她的身死成为齐帝心头永恒的白月光。自此对她痴心难改,将她的话奉若神明,生生成了对付他的一把刀子。

那个毒妇,死了还要和他作对!

男子想到这里,眼中更加深不可测,那片深渊仿佛要将天地间的光亮尽数吞没。

一会儿工夫,月眠已经收拾好屋子,申大夫忙不迭地跑来,邀请贵人去到里间,面前这位贵人资助他的钱财,足够给月眠攒个丰厚嫁妆,让月廷上个好学堂了,可得伺候好了。

5

随着那个危险的男人住进家中,月眠的心就提了起来,唯一令月眠松了一口气的是那个男人有他带来的下人照顾,不用面对那双可怕的眸子,便该庆幸万分。

弟弟上了学堂,李清也被派出去采买物件。家里如今并不缺银子,她得了闲暇,也不想面对那个阴森森的男人,便待在房里,思念起叶止来,他现在一切可好?

月眠指尖摸过叶止留下来的那张宣纸,似乎还残留他的气息,她家贫没什么能给他的,等见了他,得送他一件有意义的东西才是。

送什么呢?脑海里浮现起他讲过的诗“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少女憧憬地笑,恍若娇俏的迎春花,明丽不可方物。

月眠拿出了久不用的针线,细心缝制,她想用最赤诚的心将美好留下来。

6

那个男人终于走了,月眠心中巨石落地之余,攒紧手中香囊,做工粗糙,针脚紊乱却紧密,指尖隐隐传来痛楚,她想,叶止会喜欢的吧?

她说,我等你回来。

父亲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只是每次回来都带一笔银钱,月眠偶然问起父亲怎么得了恁多银钱,父亲支支吾吾,只说是帮忙办事,贵人所赠,再多问他便不做声了,甚至有些不耐烦。

月眠只好作罢,申大夫似乎想到些什么,犹豫再三,喊住月眠,从怀里掏出一块极小的木牌递给她,说:“你别问那么多,这块木牌你收着。

我不在家,如果……家里有大事情发生,你就拿着它去镇子北部的来喜茶社,为父有……朋友……在那儿。你收好,千万别叫人看见了。”申大夫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月眠的头发,叹息一声走了。

那木牌触手冷硬,刻着不知名的纹路,不过小指长短,还残留着父亲的温度。月眠不明所以,但既是父亲嘱咐,她自当照做,她将木牌放进了贴身携带的香囊里。

香囊尚在,而叶止,一直没来。

思及此处,月眠微微怅然,攥紧了香囊,难道他已经忘记我了吗?去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了吗?

愁思百转,她想去找他,可李清不在家中,他最近倒总和父亲出门,父亲说要他打下手,弟弟回家还得月眠来看顾。

月眠想着等李清和父亲回来再从长计议吧,未免节外生枝,她一直没有跟父亲说叶止的事,还嘱咐弟弟不要透露此事,如今看来,这决定的确明智。

申家破败的房屋修葺一新,弟弟上了新学堂,一切看似都在向好的发展。

可接踵而至的厄运将美好的表面如同琉璃一般彻底击碎。

6

在一个再平静不过的上午,一声猛烈撞击打破了申家的宁静。

“来人,搜!”官差们气势汹汹,门口枣子树都摇了摇,他们打破了新修的门扉,掀翻了父亲晾在屋里的草药,撕碎了弟弟新买的书本。

“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月眠惊慌道。

“申桐通敌叛国,勾结大越,打探消息,来人,查封申家!”

申月眠跌坐在地,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父亲常不归家,家里越来越多的银钱,还有那天来的那个男人,以及……她捏了捏怀中香囊藏着的的木牌。

官兵们搜出来的证据,令她倍感绝望。

“来人,将申家人带走!”官差冷漠道,申月眠似乎被抽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正要被官兵拖走。

“且慢!”一人急匆匆赶至,儒雅白净的脸沾染尘土,是姜淼。“这位姑娘与此事无关,放了她。”

“姜大人这……”

“本官作证与她无关,她不过一介女子,申家男丁尽数下狱,出了事,本官担着就是。”

“是,大人。”姜淼是京城清流世家姜氏子弟,此番来永州是为历练,因而他官位虽低却不能小觑。官差们互相对视后,放开了申月眠,月眠跌倒在地,恍若未觉。

“申姑娘。”姜淼不忍,侧身扶起她,“姜大人,我爹呢?他真的通敌叛国了吗?”申月眠回过神来,颤声道。

“这……”姜淼得到申家消息,着实震惊不小,而申月眠毕竟有恩于他,于是急匆匆赶来救助。他看着月眠迫切的目光,知道此事瞒也瞒不住,不愿再瞧,“是,罪证确凿,被胡统领当场捉拿归案,胡统领几个属下都因消息走漏而死,你爹被下了死牢,择日处斩。”

申月眠面色惨白,一霎间,失尽血色,叛国之罪,必死无疑。

“那我弟弟呢?”

“也……被下狱了。”

“姜大人,求求你,帮帮我父亲和弟弟,我弟弟还小。”申月眠崩溃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救救他,我替他死。”刚站起来的申月眠再次跪倒在姜淼面前,柔弱的身躯仿佛生出气力,一遍一遍地用力给姜淼磕头,额头上很快鲜血斑斑。

“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姜淼着急,申月眠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拉都拉不起来。

“申姑娘,你快起来,你父亲犯了重罪,姜某无法,令弟尚未成年,按律法能保一条命的。你对叶兄对我有恩,姜某官职虽低,必保姑娘性命。”

申月眠听到“叶兄”,暗淡的眸子生出一点希翼,她问道:“叶止呢?”

姜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叶兄上次回去后,就再也没出来,听说是病了,被族人送回京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立了功,这次回京,定有重赏。”

“病了……回京……”月眠喃喃道,随即默不作声,复又说,“姜大人,我父亲处斩是何时?姜大人能否带小女见父亲最后一面?”

“明……日午时。胡统领已禀明镇南侯,亲自下的命令,谁也进不了死牢,你……节哀罢。”

“这……么快,多谢姜大人告知,小女不胜感激。家中凌乱,委实无法招待大人。”申月眠擦了擦眼泪,捏紧怀里的香囊。

“申姑娘好生歇息,为令弟保全自身,姜某告辞,不打扰姑娘了。”姜淼怕她寻了短见,安抚道。

“谢大人。”申月眠珠泪莹莹,低头回礼。

7

姜淼一走,申月眠理了理头发,直直向村外走去。

她去了永州城大牢,还未到牢门口就被人拦下来了,闻讯而来的胡统领是个虬髯大汉,行事最是嫉恶如仇,与手下兄弟亲如手足,可恨他们全折在了大越人的手上。

“大人,我父亲行医多年,救人无数,弟弟年幼,只求您留他们一命。”

胡统领冷眼瞧着月眠:“奸细之女怎敢来府衙重地。若不是姜淼求情,你也该充入教坊司,明日午时申桐处斩,申月廷充军,怪只怪你父亲枉做奸细。拖出去!”

被拖出来的申月眠摔倒在府衙冰冷的台阶上,旁观百姓无一人伸出援手,俱在指指点点。

她失魂落魄地到了镇上,这里也有人议论,“真没想到申大夫居然干出这种勾当。”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行医救人的申大夫干出这种奸细之事,真是丢尽了永州人的脸。”

“是啊,当年长海将军几乎举族战死,唯一成年女儿顾长缨血战永州城,以身殉国,重创越帝,保一方百姓平安,才有了今日之永州,谁曾想不过这些年,永州就出了这起子叛徒,害死我大齐儿郎。”

“是啊,是啊,真是狼心狗肺。”

申月眠听着人们议论父亲,心如刀割,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啊,从小把她带大的父亲啊,她的父亲自从她记事起,行医救人,悬壶济世,他的形象就是那样高大。可现在,她根本无力反驳人们,只低头流星赶月似的往前走。

耳边议论声未绝,“听说申大夫妻子重病那会儿,为了银钱,他就跟大越搭上线了,不过也没起什么作用。直到他妻子病逝,他为了女儿的嫁妆,儿子的学业,上赶着替大越做了不少事。”

“嗐,听着倒有些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说起来,申大夫这些年也救过不少人。”

“可怜个屁,因着他借永州行医之便,通风报信,胡统领死了多少弟兄,他们家里不可怜?还有当年嫡支男丁近乎覆灭的顾家,自焚永州城头的顾长缨就不可怜了?”

“就是就是,都是他自己作死,害了别人,断了自家小儿女的前程。”

申月眠伸手捂住脸,压抑住即将漫出来的泪花,从快走变成了狂奔,不要,她不要听了。

转眼间,她就奔到了来喜茶社,父亲说,出了事,就去找他的朋友。申月眠知道,这个朋友没那么简单,很可能与父亲奸细之事有关,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月眠咬咬牙,走了进去。

8

茶社看上去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伙计在忙活,申月眠拿出木牌,沉声道:“我来寻人。”

伙计目光晦暗,犀利的目光扫视申月眠,申月眠觉得四周仿佛多了很多双眼睛在打量她。

掌柜摸过木牌花纹,吩咐伙计几句,伙计低声对她说:“姑娘,请上楼。”

申月眠上了楼,被引到一处雅间,在这里,那种窥视的感觉更加浓烈了,仿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着很多人。

雅间门打开,一盏烛火幽微泛光,仿佛也在冷眼瞧她。她尚未打量房间,耳畔冷不丁地响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申姑娘,好久不见。”

她霍然瞪大眸子,望着木格窗下一道深重的轮廓,一人似笑非笑地对她打招呼,鹰隼般的目光犹如实质,看透她的一切。

那人笑若暗夜优昙,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仿佛隐藏着深山里引诱小兽的甜蜜陷阱,彬彬有礼道:“我与申姑娘同住一屋檐下数日,我既知申姑娘姓名,姑娘不知我姓名,着实有些无礼,也该向姑娘自我介绍一番。”

申月眠忽然后悔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了,本能告诉她,不能听,不要听,脚底窜上凉意,若万千针扎。

那个男人的气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申月眠冷汗涔涔,连忙道:“我自己去救爹爹,我谁也没见过。”说完转身要走,匆忙间,怀里的东西悄然落地,她也顾不得了。

那人的磁性声音缭绕在她的耳边:“我是姬成渊。”笑意顺着话语荡漾开来,他补充道:“越国皇帝姬成渊。”

申月眠的步子再也迈不动了,雅间门上落了一点灰,抬头间黑影攒动。她颤抖着扶墙,身子软软地滑落,身后有人轻轻扶住她,即使是这样温柔的动作都透着冰冷无情,一只修长略带有薄茧的手轻柔地拉住她,她的掌心多了一件东西,是熟悉的触感,香囊。

“申姑娘,你的东西落下了。”语声依旧轻柔,如情人间的呢喃。

“啪!”蜡烛爆了一个灯花。

9

申月眠从茶社走出来的时候,她的气色更差劲了,晨光熹微,申月眠迈着沉重的步子,僵硬地向刑场走去,姬成渊说他救不了她父亲,但他救得了她即将被充军的弟弟,她得赶去见父亲最后一眼。

茶社二楼有一个人目送她远去,身后随从疑惑道:“主上为何不救那申桐?毕竟他也替我们做了不少事。”

“只有经历过烈火淬炼的刀剑,才能更加锋利,这种绝望是最好的烈火。”男子的剪影仿佛恶鬼生出的双翼,将不祥而狰狞的阴影笼罩所有人的心头。

他望向永州城方向,腹部旧伤似乎再次发作,铁箭没入血肉的冷硬触感仿佛就在昨日,长缨,很久没有遇到过生的这么像你的女人,这么想毁了的女人。

不过也只是像,像你这种疯女人两国也找不出第二个。 他微微一笑,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修长五指深深没入掌心,他似察觉不到痛意,人间至痛他早已尝过。

你当年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最后和我作对一辈子,狠毒到骨灰都不给朕留,生生作了对付朕的工具, 那就斗吧!

你想保护的一切,我都会毁了,你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朕是怎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烈日炎炎,刑场上胡统领亲自监斩奸细,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奸细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顷刻间便人头落地,群情激奋,申月眠的凄厉尖叫淹没在围观人群的欢呼声中。

申月眠埋葬了父亲不全的尸体。申家被抄,家产查封,收尸的银钱都是姬成渊让人给的。

申月眠沾着一身血,父亲的血,她看懂了父亲没有说出口的话:“月眠,早该给你寻个好人家,对不住。”

她的眼泪已经干涸,茫然地看向天地,现在做什么,回家吗?父亲死了,弟弟被囚,李清失踪,叶止走了,她还有家吗?天地辽阔,再无她容身之处。

她木然地回忆昨夜越帝姬成渊的话:“念在令尊劳苦功高的份上,朕给申姑娘两条路:一,现在出去告发朕,向镇南侯邀功,指不定能换令尊一条性命,朕绝不阻拦。二,现在还赶得上去见令尊最后一面,令弟不在死牢,朕自会让人救出,明日丑时,朕在城外乱葬岗等姑娘。”

她记不清自己的回答,却清晰地记得姬成渊在她的耳边轻笑道:“申姑娘真是聪明人。去吧,明日,朕等着你。”无边的自信与桀骜。

丑时,乱葬岗鬼气森森,过往申月眠是决计不会来此处的,可如今她已经不怕了。

“申姑娘果然守时。”

“我弟弟呢?”

“令弟在牢狱受了点惊吓,朕派人送他去大越医治了,申姑娘放心。”

“你!”申月眠怒意上涌,又软了声气,“陛下,我父不在了,您留我们姐弟一条生路吧,我们从此隐居山野,跟您再无瓜葛。”

“姑娘,这是说哪里的话,令弟在狱中的确受了些伤,令尊为朕做事,朕自然不能亏待他的家人,况且……”他话锋一转,“叶止叶大人要娶妻了。”

姬成渊兀自笑道:“娶的是青州大族徐氏之女,门当户对。哦对了,叶大人立功升迁调回京都了,这立的功嘛。”他字字如刀,寸寸割破申月眠的耳膜,“自然是发现越人踪迹,及时告知镇南侯,致使越帝受伤遁走,只能调用探子,隐、匿、申、家。”

申月眠终于失去理智,一巴掌掴了上去,被护卫轻松制住。

姬成渊并没有始作俑者之一的自觉,他恶劣地笑着,蛊惑道:“你的父亲行医救人多年,最后永州城可没一个感念他的。”他一点一点地击溃申月眠的心理防线,“申姑娘,想不想报仇?哦,监斩的胡统领有个女儿在后宫,下令的镇南侯府是皇后母家,真是天大的权势,捉拿申大夫的还有叶家人哦。”

“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护卫在姬成渊示意下,放开了申月眠,她捏住手腕问道。

“姑娘不信大可去寻旁人打听。”姬成渊笑的危险,他的手心多了一瓶药丸,异香扑鼻,“此物可保姑娘此生荣华,令弟平安。"

月眠拿着药瓶浑浑噩噩被带走后。

姬成渊依旧站在原地,深深凝望 永州城头。

姬成渊下属劝道:"陛下,探子网因申桐所为折损大半,还有您的伤势不宜久待,此地不宜久留,回国吧。"

姬成渊忽然对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手下问道:申氏像她吗?"属下脸色一僵,那位是陛下的禁忌,呐呐答道:"外貌像,性子半点不像。"

姬成渊唇角绽现刀锋,犀利冷凝之至:"申氏笨的很,如果是她,绝对会说谁信了朕的鬼话,坟头草五丈高了。朕对她倒说过肺腑之言,也不知道她如今有没有坟呢?"

属下冷汗涔涔,不敢回答。

在一片阴冷沉寂中,

姬成渊环顾四周,收敛所有帝王不该有的情绪,淡声道:"类似申桐之事,朕不想看到第二次!"

"是!"

11

两个月后,世间少了一个申月眠,大齐天子英宗后宫多了一个瑛贵妃申氏。

申氏入宫,就得尽荣宠,一袭红衣勾得帝王流连漪澜殿一个月,大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势,不到两个月就被封为瑛贵妃,风头之盛就连生了一子的陆皇后也要退避三舍。

朝中老臣上书英宗莫要耽于女色,且指出瑛贵妃父亲为大越细作,英宗略有松动。

然贵妃几滴垂泪莹莹,滴得帝王心都化了,媚香扑鼻,藕臂痴缠,勾得帝王魂都飞了,什么忠言谏言通通扫到九霄云外。

红衣佳人,唇焰如火,叫他回忆起当年惊鸿一瞥,少年心动再到那人身死魂灭,红衣身影长驻心间,那封陈情信更是令他情根深种

他口中只道:“长缨。”他怀抱瑛贵妃,沉沦于迷蒙幻境,渐渐不理朝政。

久而久之,后宫便成了申氏的天下,胡昭容家族尽折于申氏唇齿之间,更有随申氏入宫的宦官李清谗上媚下,其与贵妃勾结一步步爬上内廷总管之位,执掌大权。

二人联合外除朝臣,陷害良臣肱股无数,大越趁乱作祟,朝野动荡不安,内害陛下发妻,皇后陆氏难产而死,胡昭容之女昌平公主赴越和亲,后宫再无一人生下皇嗣,迫害嫡长子。申氏淫威下,后宫诸人莫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12

瑛贵妃掸了掸香囊上的微尘,尖利的指甲在明珠照耀下,盈满冷光,躯体里升起一股痒痒的感觉,仿佛千万只蚂蚁开始游走四肢百骸,她唤道:“速传李清送药过来。”

“是,娘娘。”

李清当初没有被抓住,本可以过上逍遥日子,但为报恩做出了莫大牺牲随她入宫,这么些年陪她染满鲜血,做尽恶事。

同时充当她与大越探子传递消息的联络人,大越的药也经由他送来。姬成渊给的媚丸,使女子体有异香,闺房间引男子痴迷,更能令容色日益艳魅,更上层楼。

但此物却有莫大副作用,女子服用再无法生育,其中掺了阿芙蓉,用者日渐上瘾,性情大变,心性逆改。

大越控制了她的弟弟犹嫌不足,唯有此物能叫她死心塌地。

曾经善良纯净的申月眠成了如今杀人如麻的瑛贵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意扭曲心志,疯狂增长,犹如阴间开满的彼岸花愈发繁盛。虫蚁噬心的感觉越发明显,她哆嗦着,捏紧了香囊。

她进宫得宠后,叶止就娶了新夫人,她曾想质问叶止,叶止在宫宴上用那种冷漠的目光看她,轻蔑而不屑。

他凭什么,凭什么?

她决定对叶家下手,却被姬成渊阻止了,因为叶家主张对越求和,他要利用他们对付主战派。

她怀着嫉恨对叶止妻子下手,叶止终于进宫找上了她。

13

“贵妃娘娘万安。”她手握宫权,屏退众人,叶止陌生的语气,憎恶的双眼里倒映着盛装华服的她。

不过数载,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

“为什么?”他开门见山。

“这句话该本宫问叶大人才是,为什么?”她回忆那些日子的苦苦等待,父亲的死,弟弟受人挟制恨声道。

“这双腿为你在宗祠跪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昏迷不醒被强送回京;这双腿为你重伤未愈,不顾婚约从京城跋涉千里赶回永州,他们说你父亲通敌叛国,说你便是贪慕富贵赖上我,我一个字不信。在我心里,你是那样好的女子。”

他没有温度地笑了笑,“月眠,我疯了似的找了你一个月没有消息,我撑着病体回京的时候,你已经是天子宠妃了,你就在我眼前玩弄权力,霍乱朝纲,算计后宫,瑛贵妃娘娘。”

叶止分明在瞧她,目光却已掠过千山万水,向着没有边际的某处虚空,“你看,少年意气抵不过富贵荣华。我真傻,方才明白这世上真心都是假的,只有权力才是真的。”

瑛贵妃无法告诉他,她与大越的交易,她的弟弟还在别人手上,她的药。

她怔怔地看着叶止,还要再问他。

叶止行大礼,躬身说:“娘娘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家老小罢,”他指了指自己的腿,漠然道:“这双腿落下病根,外面瞧不出来,阴雨天一到里面就疼,当初你救的,还你。”

他行完礼转身就走,步履有些踉跄,不再看贵妃一眼。

独留瑛贵妃站在原地,半响,重重宫阙响起长笑,回音不绝,状如鬼哭。

14

李清来了,纵然一身太监服也不能掩盖他堂正身形,他伺候贵妃服药,动作熟稔。

贵妃平稳呼吸,阖眸道:“日子该差不多了。”

“那边已在催促,待事情一了,宫中生乱,奴才就带娘娘远走高飞。”

“我若死了呢?你又会做什么?”

“奴才半辈子都在伺候娘娘,娘娘去哪,奴才便去哪。”李清表忠。

她苦涩地笑笑,李清什么都好,就是在她的事上太过于天真,知道的少也好,至少能保得一命,这些年的恩他已经还得够多了,她这一生污糟至此,害人无数,断断不能再害了他。

她没有说破,只点点头,找李清要了最后一副药,对他吩咐:“你去请姜夫人过来长坐,想法子逼姜大人进宫。”姜淼最是守礼,不用这种办法,他根本不会进内宫。

“另外,”她看着瓶中药物,红艳艳像极了家门口的枣子树,“皇长子是不是还在长明殿?”

陆皇后一死,皇长子恨她入骨,却还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那孩子倒真是有趣,明明受她苛待,恨她恨得啖其肉,寝其皮,见了她还能言笑晏晏叫出“母妃”。

“是。”

“你让人引叶夫人和叶小姐经过,远远瞧上皇长子一眼就好,不要惊动他。”

叶止怕她再次下手,嘱咐家眷,没有大事不要入宫,这次宫宴是难得的一次。

皇长子思念亡母,那至诚模样定然感人肺腑。瑛贵妃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叶夫人和叶小姐真像曾经的申月眠,爱过的申月眠,而她活不长了,即将消散天地间却总还想留点什么证明。

15

漪澜殿里,重复了相似的一幕,申月眠再次跪在姜淼脚下。

当初申月眠求姜淼算得上感人,现在瑛贵妃求姜太傅算得上骇人了。

姜太傅着实不明白这位狠辣的瑛贵妃费尽心思逼他入宫是为了什么,这些年瑛贵妃手段狠绝。他可没把这位娘娘再当成当年那个柔弱纯善的女子。

瑛贵妃拿出了那个香囊,继续说道:“我病入膏肓,活不长了,死后就这一个要求,全最后一点情分。我只能信你,太傅,你们不来,我爹不会死。”她用尽一切理由让姜淼帮自己,叶止不会再见她。

可怜那古板又悲天悯人的姜太傅没绕过弯来,心怀愧疚,看着女子病弱的模样,终于违背原则咬牙点了头。

别人她不放心,姜太傅做出承诺,便是一诺千金,她满足地笑了笑。

16

一番云雨后,瑛贵妃给英宗齐耀喂了最后一颗药,齐耀还算英俊的脸庞眼底却是一片青黑,分明酒色过度的模样。

瑛贵妃冷冷一笑,这个她厌恶至极的男人终于要死了。她虽然有任务在身不得不装作对齐耀情根深种的模样。可内心实打实瞧不起这个男人。

说是为了对顾长缨的爱慕,实际上为了他那点可怜帝王尊严,掌掴怀孕发妻,陆后被掌掴在地,下身血流到殿外的模样,申氏都看不下去叫太医。这人还不知所措,摆着手道:"不是朕,是你这个妒妇要顶撞朕的,朕是为了长缨"这模样,难怪相伴多年的陆后对他彻底死心。

齐耀出的气明显比进的气多,申月眠想起吩咐,面庞显出柔媚笑容:"陛下。"齐耀青灰脸上泛起光彩"长缨,你回来了。朕想你很多年了"

申月眠柔柔一笑,话语却冰冷无情:"越帝托臣妾向您问好"齐耀双目突出,活像恶鬼:"姬成渊!他杀了长缨!你是他的人!混账,白瞎了你这张脸"申月眠玉手卡住他喉颈,遏制他张口欲呼的求救,她按照吩咐一字一句:"姬成渊让臣妾告诉您,其一,顾长缨当年那份陈情信是她找人代写,她的字丑比鬼画符,朕这里有许多真迹,其二,当年您派监军坑害顾长缨父兄时,她也想过让你死,她从没爱过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对付朕才让你活了这么多年。其三,顾长缨脾气暴躁,骂人堪比泼妇,心思狠毒,手段狠厉,她嫁给你,你活不过三个月,朕杀了她,齐帝还要谢谢朕呢。"齐耀听得这诛心之言,脸色青紫更甚。

这还没完,申月眠的手越收越紧:"姬成渊还说,顾长缨是朕的结发之妻,死了也是朕的女人。你不配惦记她。"

这一切明明是这样荒谬,齐耀临死前的清明告诉他这都是真的,他一口污血吐出,横破床帐。英宗齐耀生于锦绣死于宠妃床榻之上,一代君王,死得如此不堪,真真是昏君。

英宗驾崩在漪澜殿,朝野大乱。

皇帝死在申月眠的床上,瑛贵妃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她把剩下的药一口气吞了。

随着毒药从大越来的还有一个消息,弟弟的病治好了,这是在告诉她,她得死了,姬成渊杀顾长缨都没手软,况且一个她。

火舌攀上鲛绡,熏坏明珠,一刹那金碧辉煌的漪澜殿,墙倾殿塌。

女人红衣猎猎,在疯狂涌动的火焰里依然触目惊心,听说红衣自尽能化厉鬼,她死了会吗?应该会吧,申月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十八层地狱的森然入口。

唯愿厉鬼行千里,再无顾忌地杀了那个害她半生的恶魔。

临死之际,她仿佛听见李清的呼喊,他竭力想冲进来,却被人拦住了。

瑛贵妃露出了申月眠的笑容,迷药分量不够啊。这些年害人无数,医术倒真没什么进步。

好好活着,她无声道。

一代宠妃,史册污名累累,终究落得尸骨无存。

后记

番外一

申氏死后,姜太傅气她害死君主,可毕竟他做出过承诺,几番天人交战,有一次试探性地向后来权倾朝野的叶相提起申氏,叶相陡然变脸,厉声制止,厌恶之色溢于言表。

姜太傅再无办法,将那绣有“愿逐月华流照君”的红色香囊深锁书房柜中。后来叶相流放路上去世,也再无人可交了。

姜太傅死前本想让女儿送回故人坟上,又怕引起后来即位的皇长子,当今陛下芥蒂,申氏死前着红衣,只怕怨气深重。故而托女儿带到南华寺烧了,高僧超度,愿申氏赎尽罪孽,早日投胎,来世一生清宁。

那个香囊终是到死都没送出。

番外二

很多年后的某天,曾权倾一时的前丞相国丈叶止在流放途中生病了,天子顾念叶皇后,下了恩旨,准他落脚于驿站,并派人诊治,又有姜太傅暗中照料。

按理说,叶相病情也该好转了,可这天,驿馆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药味道倒跟以前大不相同,是天子送来的。”他毕竟曾权倾朝野,岂会不知天子有欲杀他以绝后患的可能。

“是娘娘送来的。”来人答道。

“哦?皇后娘娘?”皇后是他亲女儿,怎么可能?天子不想杀他,那就没人能杀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叶止败给天子他不亏,岂有死在宵小之手的道理?

天子下旨赦免,谁能抗旨。

“愿逐月华流照君。”来人只一句。

是夜,掌权半生的丞相叶止去世。

叶止永远不会知道申月眠曾怀着十二分的真诚给他绣过一个香囊,申月眠也永远不会知道,叶止因她之事日后饱受家族长老挟制,不得不纵容旁支作乱,最后惹来皇帝猜忌,导致家族弥天大祸,自身流放的下场。

皇帝更因他们之事,更恨叶家。

可就算是这样,叶止已经不想追究来人是不是她所派,因他们当年定情的一句话,他最后甘心服下毒药,家族已经溃败,她让他死,他就死吧,就此彻底了结这段孽缘。

她更不会知道在她死后,李清为了她,帮助叶止曾经下属算计叶止的死,更算计了叶止的女儿,令叶皇后怀孕期间听到家族大变的消息险些难产而亡,最后还因饱受背叛,含恨去世。

岁月无情,史册染满尘埃,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相爱过。

史书一页,自此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