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晚乔

1

陆晚乔最后一次见到温修是在死牢里,牢狱阴森,阴寒刺骨,却并无多少血腥味,也没有时时响起的哀嚎声。

死牢里很空旷,空旷得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宛如黑白无常索命的绳索,晚乔这样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为了报复他?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不是的。

到了这一步,她出奇意外的没有恨意,“难不成我天生就是个冷心淡情的人?”晚乔自停下脚步,自问道。

她无比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恨,是什么让她来这里?是爱还是遗憾?

她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往日如仙子般清冷出尘的神情终为这滚滚红尘事而波动。

牢狱的长长的甬道上,是不是刮来阴冷的风,年轻的宫装女子抱着一把瑶琴在此停留,绿色长裙轻轻地飘荡,宛如无处归去的孤魂。

天上仙子留驻人间地狱,是为越过生死,渡尽苦厄,还是为了堪破轮回,斩却爱恨?

2

镇南侯乃开国功勋之后,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因着这层家世,她的姑母进了宫,成了英宗皇帝的原配皇后,家族也曾因此而辉煌。

奈何前朝后宫从来都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皇后出身世家,生性高洁,心高气傲,又是国母之尊,自有一番气度,不屑同一般妃嫔一样伏低做小,讨好皇帝。

初时,英宗皇帝与她为结发夫妻,倒也举案齐眉,情真意切过。

身为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英宗又生性风流,怎可能只宠爱一人呢?

时间久了,英宗对陆后清冷的个性越来越厌倦,架不住宠妃温柔小意,便弃了皇后这朵水中仙,拥着他的解语花,沉溺温柔乡,朝政也不大搭理了。

皇后试图劝阻,更惹英宗厌恶。

在他看来,这个结发妻子越发惹嫌,尽做些令他不痛快的事,加上宠妃煽风点火,在一次近乎于拙劣的设计中,皇后被诬陷,英宗被宠妃唆使着打了皇后一巴掌,甚至扬言要废后。

皇后彼时七个月的身孕,受此惊吓,当时就难产了,母女双亡,含恨而去,只留下一个幼子昭言在宫闱里苦苦挣扎。

3

陆家受此牵连,也遭了厌弃,家族连遭打压,近年来更是一蹶不振。

陆晚乔身为镇南侯独女,家世败落前,她也是锦绣堆里千娇万宠长大的。

父亲与母亲极为恩爱,在她前头已经有三个哥哥,镇南侯本以为这辈子命中无女,注定要给三个臭小子操碎了心。

哪想到人到中年,老妻给他生了个宝贝女儿,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出生的时候,她爹一个年近四十的大老爷们翻了一个时辰的书给宝贝闺女起名字,什么《花间集》啊,《诗经》啊,挑了半天也没挑出中意的。

她爹正头昏脑涨间抬眼瞧见了窗外天色已暗,唯有庭前乔木映一抹碧色于窗前,顿时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定下她的大名:晚乔。

那时,陆皇后与英宗尚且琴瑟和谐,陆皇后是陆家上一代的幼女,也是上一代唯一的女儿,容貌才学名满京城。

镇南侯以皇后幼妹为楷模致力于把这个女儿养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才女,遍请名师教导,琴棋书画,一样不落。

陆晚乔只对琴感兴趣,她喜欢从指尖弹出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琴于她,胜过锦衣华服,玉盘珍馐。

即使后来镇南侯府没落了,再无多余银钱遍请名师,她依然会独自练琴,久而久之,她的琴艺颇有几分见境。

4

四月初八,佛诞日。

这天,天色蒙亮,一大早晚乔便随母亲前去南华寺礼佛,这是陆家这几年的惯例。

自从镇南侯被贬,他的儿子们在官场上也连遭排挤打压,不得不领了闲差,低调做人。

在陆皇后死后数年,先帝越发没了节制,终于在宠妃寝殿里一命呜呼,才十岁的嫡长子昭言初初登基,就要给先帝收拾烂摊子,前有权臣专权,后有宦官乱政,朝野动乱不安。

陆家虽是天子外家,然而经过多年打压,手中已无多少实权,时局动乱,皇帝权柄受到掣肘,天子外家难免引人注意,这般情景,陆家更是人心惶惶。

天子登基这几年,父亲总唉声叹气,母亲亦是忧心忡忡。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只能寄希望于佛祖保佑陆家平安。

“扶绿,你先带小姐去歇着,我在此多留一段时间。”母亲怜惜她年纪小受不住,吩咐完她的贴身丫鬟带她走,又继续跪在大雄宝殿祈福。

她知道母亲的忧虑,家族压力很大,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如今唯有多多祈求上天怜悯。

晚乔心中烦闷,止住了步子,“小姐,怎么了?”扶绿有些担忧。

“无妨,如今天色尚早,不急去歇息,不若四处走走,散散心。不知南华寺可有佳景,便于一观?”晚乔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奴婢听闻南华寺后山有处桃林,风景甚是怡人,在京都颇有名气,是京中女眷向来爱去之地。奴婢这便领了小姐去瞧瞧吧。”扶绿与她一同长大,最是体贴,这番建议道。

“好。”她想了想,答应了。

5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约莫说的就是这番光景。

南华寺的桃林果真不负它的盛名。正是初春时节,微雨过后,芳草柔密,空气中混着湿润青草气息,极为清新。

和风拂过面颊还带着几分暖意,繁密的桃花轻薄如绡,轻轻地飘落在地上,恍若堆雪,美不胜收。

偶有两三朵,落在晚乔的鬓发上,将她素来清冷的面庞也衬得娇俏动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抚过桃花瓣低声念道,下半句还没念完,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喧哗,像是男子交谈之声,晚乔还沉浸在思绪里,扶绿却已经反应过来,“小姐,有人来了!很多男子。”她们赶紧四下察看找地方躲避,扶绿匆忙之中还不忘护住她,避过脚下湿润。

扶绿自己却绊了一跤,险些踩进一个小水坑里,耳边传来“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说话声越来越近,主仆二人无暇顾及,急忙退开。

待她们退到隐蔽处,那些人说笑着来到了他们方才站立处。

远远望去,瞧见仆役们簇拥着三位男子,那三位男子衣着打扮甚是体面,想来是官宦子弟。

其中一锦衣人生得一副好皮相,称得上英俊,只是眼下有些青黑,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显得有几分虚浮无力。

他调笑道:“都说京中女眷甚爱来此桃林,啧啧,指不定能遇上个娇俏的小娘子,桃林相会,成就一番佳话。”

那人语气轻浮,颇为无礼,说罢还环顾一圈,遗憾道,“怎么此地空无一人?今日佛诞,女眷合该不少,莫不是来早了?”

语罢,甚是遗憾,还拉过身后的青衫公子,“温修,你母亲妹妹向来同京中女眷交好,今日也要前来,你且与我透个底,哪家的姑娘会来?你不是投壶总中不了吗,为兄我来教教你,保管让你进步神速。”

青衫公子身形挺拔若孤松独立,腰间别着一只玉笛,生得眉清目秀,本该是儒雅书生的样貌,偏偏有一双剑眉入鬓,平白添了几分凌厉。

他面色有些为难,只低声慢吞吞道:“世兄,她们妇道人家之事,我甚少过问。所以……”

“宣盛,莫要胡言乱语,我们随你来此只为观景,佛门清净之地不得无礼,如此混账话传出去,怕是教人说我叶家都是无礼之徒?”另一年纪稍大些的蓝衣男子斥责道,他与那轻浮男子生的有些相似,不算英俊,看着倒是敦厚。

那名唤“宣盛”的锦衣男子似乎有些忌惮,不情愿地点点头道:“知道了,堂哥。”

6

晚乔从他们对话中得知,锦衣男子名为叶宣盛是京中世家叶家的旁支子弟。

晚乔有所耳闻,此人性顽劣,好声色,仗着叶家的名头没少干坏事,府里莺莺燕燕无数,还喜欢仗着皮相勾搭小丫鬟,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没人想把女儿嫁他,到现在也没正经娶一门夫人,偏偏嘴巴颇能讨巧,生得一副好模样,哄得叶氏族中长老高兴,把他当宝贝似的,宠得无法无天,借着叶丞相的势,没少给他擦屁股。

叶丞相更是顾命大臣之一,权势煊赫。因此这人在京城人憎狗嫌,也没人敢惹,反倒是趋炎附势巴结他的人不少。

那位敢于呵斥他的人正是他的堂兄,丞相之子叶宣墨,他早已娶妻,乃是延庆郡王府的平成县主,与皇家联姻,身份贵重。

至于那位青衫男子,叶宣盛叫他温修。

京中有名的世家并没有姓温的,然而晚乔依稀记得新升上来的户部郎中是叫温廷山,莫不是那家的公子?

为什么她有印象?前些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她爹镇南侯赋闲在家的某天,喝多了酒,曾经失态大骂:“那个老匹夫,又把自己的狗爪子伸到户部,我呸!”母亲吓得急忙捂住他的嘴,才没叫人抓着把柄。

晚乔在她爹气吞山河的短暂痛骂声中,隐隐约约听到“温廷山那条趋炎附势的老狗”,当时她想她爹这中气十足的嗓门,赋闲在家实在是浪费了。

晚乔正思索着,听得叶宣盛“咦?”的一声,她回过神来。身边的扶绿忽然神情变了,晚乔正疑惑间,扶绿有些颤抖道:“我的……簪子。”

晚乔循着人声望去,叶宣盛手里举着一根银簪,正泛着水珠微微闪烁,是刚才扶绿绊倒落下的簪子!

那只银簪子是她早年送给扶绿的,扶绿一直戴在身上,上面还有镇南侯府的印记。想到此处,晚乔霎时变了脸色。

7

那头,叶宣盛细细端详着银簪:“这簪子做工算得上精细,想来是大户人家所有,看来此地来过人,这是?”

晚乔心里祈求着不要看见,然天不遂人愿。

“陆家?镇南侯?我想起来了,来寺路上看见过镇南侯府的马车。”叶宣盛摩挲着簪子上的标记,喃喃道:“镇南侯府连续几代女儿稀少,如今镇南侯仅有一女,听说是个仙女似的美人。莫非,刚才她便在此,见到我等前来,匆匆离去?”提起美人,叶宣盛眼睛都亮了,虚浮之色一扫而空,当即便四下张望起来。

叶宣墨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父亲日理万机,他作为堂兄平日里不是没有收拾过这小子,这小子初时唯唯诺诺答应再也不犯,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到几日就故态复萌。

他本想下重手教训,族里几个长老顿时不干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捂着胸口直喘不过气,仿佛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

这是以前,遑论他如今已经成亲,自己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况且自家堂弟。

叶宣墨瞪他一眼,叶宣盛呐呐不敢做声了。

晚乔站得累了,加之忧心忡忡,不知不觉中踩碎了一根枯枝,发出“吱呀”的声响。她心头懊悔自己担心那根簪子,没能早些离去,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那三人已经止住话头,这一声听得尤为清晰。晚乔感觉到有目光向着她们方向望过来,很久又消失了。

正当她思索对策时,听见温修突然开口吸引了那些人注意力:“我看这簪子做工虽好,却是颜色朴素,样式简单,不像是年轻小姐所用,大体是赏给下人的。

刚才听见寺庙里有些动静,想来是陆夫人礼佛结束,这簪子怕是侍女匆匆赶去服侍落下的。”

叶宣盛不死心地端详簪子,温修的话确实很有道理,颓然地随手扔了簪子:“侍女的东西,要着也没意思。”

晚乔心下大定,扶绿的脸色有些喜悦又有些复杂。

“走吧,咱们去正殿吧。母亲和妹妹也该来了。温贤弟,先告辞了。”叶宣墨见这小子可算死心了,赶紧拉了他走,仆役们随他们前去正殿。

温修在他们走后,派小厮去寺门等着接他的母亲和妹妹,很快,原地只剩下了温修一人。

8

温修面色平静,径直俯下身去,捡起刚才被扔在地上的簪子,取过随身携带的素白布帕,细细擦干净了,也不说话,只看了晚乔她们所在的地方一眼。

思忖片刻,他用布帕包裹簪子,轻轻放在地上,晚乔那边迟迟未有动静,温修又觉得不妥,万一让旁人瞧见这东西,只怕有些麻烦。

正犹豫间,晚乔和扶绿已经走了出来,她心思通透,温修早已发现她们,并且有意替她们解围,如今正因她们踌躇如何归还簪子,她们再不出去,不合适。

晚乔上前行礼:“谢过公子。”温修只见这位小姐风姿绰绰,清冷不食人间烟火,恍若月中仙子,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回礼道:“陆小姐言重了,此乃举手之劳,不敢当得小姐谢意。确不知这只簪子是……”

他看了看晚乔身边的扶绿,又看了看晚乔,扶绿躬身行礼道:“公子猜得不错,这只簪子正是小姐送给奴婢的。”

温修温润一笑,将包裹着的簪子递给了扶绿。扶绿有些羞涩地从温修手中接过簪子,并道谢。

还完簪子,温修拱手道:“方才我见到前殿有动静,陆夫人久不见小姐,约要派人来寻,叶相家眷已至,他们不会再来,小姐在此耽搁许久,速速离去罢。”

晚乔她们听得此言,与他告别,转身去寻母亲了。

温修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神情变得有些不明,叶家人不会过来了,他踱步来到一棵桃树下,折了一根较为坚硬的桃枝,远远掷出,正中了方才扶绿险些踩到的水坑。

他投壶,从来不差。

9

晚乔找到陆夫人时,陆夫人正和叶家女眷说话,见到她来了,赶忙拉过她,给她介绍:“这是叶夫人和叶小姐。”晚乔上前见礼,叶夫人称赞:“陆家小姐小小年纪,就出落得这样美丽娴静,我瞧着甚是喜欢。”

叶夫人对晚乔很满意,“说起来,我家嘉宁年岁与陆小姐相差无几呢,我与你母亲有要事谈,你们倒是可以聊聊呢。”

叶夫人身边的少女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容色殊异,远胜常人,端得上绝色美人。

晚乔与她见了礼,那少女叶嘉宁温和地对她笑,眉眼弯弯,教人无端生出好感来。晚乔与她闲谈,发觉这姑娘通古识今,才学甚高,琴艺之道也能说上一二,晚乔与她相谈倍感惬意,大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时间不早了,陆夫人让晚乔回去,二人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晚乔随着母亲派来的丫鬟,正行至殿门,面前却突兀地多了一个人,“堂妹!马车准备好了!你……”看到晚乔,那人停住了脚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晚乔被惊得往后缩了缩,叶宣盛!

叶宣盛眸光极亮,盯着晚乔的面庞,思及今日之事,一时间脑子转得极快,“如此仙姿佚貌,相必是镇南侯府的陆小姐,小生叶宣盛,在下有礼了。”这人说着有礼,眼睛却跟钉在她身上似的,不肯挪动,真真是失格。

“我听婶母方才与你母亲提到你,你的名字是叫晚乔对吗,我痴长你几岁,便唤你晚乔妹妹可好?”此人头一次正式见面就把她的闺名大咧咧地挂在嘴边,听得她直起鸡皮疙瘩,厌恶更盛。

叶宣盛堵在门前,她进退不得,再磨蹭下去,母亲该等的急了,这个登徒子还试图往她面前凑:“晚乔妹妹,我年方二十二,尚未娶妻。”这人见色心起,正事通通抛诸脑后。

“宣盛!你在做什么?!”听到动静的嘉宁急匆匆从前殿走出,瞧见晚乔面色,又深知堂兄往日德性,哪里不知道这厮做了什么。

她顾不得仪态,直接几步走到了晚乔面前,生生挡住叶宣盛,叶宣盛此时终于想起来正事,连忙道:“堂妹,婶母已经备好了马车,可以启程回府了。”说着眼睛还往嘉宁身后的晚乔瞅。

嘉宁牵着晚乔的手,声音恢复了矜持:“陆妹妹也要回府了,我正好与陆妹妹同行,一道去吧。”说罢又目光冷厉,不容置疑道:“堂哥你去给母亲回个话,说我已知晓,等会儿与陆妹妹一道过来。”叶宣盛没了法子,谁让这个堂妹是叶相的宝贝女儿,只得离开。

一路上,嘉宁拉着晚乔的手细心宽慰,待到了寺门,才各自上了马车。

10

回到家中,时局渐渐平稳,陆家安分得当鹌鹑,因此很是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扶绿出门采买时特地打听了那日的公子,回来说给她听,那人正是户部郎中温廷山之子温修。

哦,不对,现在是户部侍郎之子了,她爹说温廷山不久前因马屁突出,不,政绩突出,升官了,还传言更是因为温家有意与叶家联姻。

依然是她爹说的,陆老爹自从赋闲后比她娘还能唠叨。

哪怕新帝登基,让她爹重新领了兵部的闲差,也改不了这习惯。

她怎么没瞧出来当初骁勇善战的陆侯爷还是个八卦天才,她爹喝多了酒絮絮说:“温家也真下了血本,叶宣墨已经娶妻,就要把女儿嫁给叶宣盛换提携,结果还被人家拒绝,丢尽了脸面。嗝~”

陆侯爷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接着道:“说实在的,我有时候还挺佩服温廷山的,女儿做不了叶家妇,立马赶上去想让儿子娶叶家女。他那儿子听说品行才貌还不错,要是能娶得叶宣墨的妹妹也算八辈子的福气,偏偏人家丞相不答应。退而求次,要娶叶宣盛那个混小子的妹妹,真是勇气可嘉。”

她爹脸色酡红,非常不厚道地笑,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位叶小姐啊,脾气可有得他受,我这大老爷们都听过她威名,一年换了几波丫头,真不愧是混世魔王亲妹妹,下血本啊下血本。”

陆侯爷醉酒八卦之余还不忘夸自己女儿:“瞧我女儿多温柔,不知道将来嫁去谁家,呜呜呜,便宜哪个臭小子。”老爹悲从中来,陆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使人端来醒酒汤。

在她爹的魔音催脑下,晚乔觉得头疼,不知是被那一连串的“下血本”敲了脑袋,还是因为……他要娶妻了吗?她有些怅然。

如今,她也到了年纪,来日她又在谁人家中抚琴。谁又能如亲人般对她那样好?

11

这天,她正在抚琴,父亲派人唤她前去书房。

晚乔走进书房,看到母亲也在,面露愁容,父亲面色凝重,不复往日八卦之态,像是昔年那个勇冠京都大营的陆侯爷又回来了。

她心里怦怦地跳,直觉此事与自己大有干系。

“叶家来提亲了,提的叶宣盛。”提起这个,父亲脸色很难看,阴沉得像要滴出水开,“你母亲找了个由头,先婉拒了。”

母亲神色忧愁:“叶夫人说,叶宣盛自从上次回到家里就茶不思饭不想,再也没沾过花花草草,问他,他便说此生能得晚乔妹妹,再无他念;若不得,他也没盼头了,直接病倒了。叶夫人这就赶来提亲了。女儿啊,这是怎么回事?那叶宣盛怎么就……”

晚乔惊骇之余,将那日的事一并道出,陆母没想到竟是那日与叶夫人交好,才惹出了此事。

陆侯听罢大骂叶宣盛登徒子之余,也在犯愁。

叶家势大,叶宣盛又在族中颇得宠爱,虽比不得丞相亲子,但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更遑论叶夫人,她是继室夫人,决定不了丞相原配子女婚事,却与叶宣盛母亲是亲姐妹,若那叶宣盛不肯死心,她势必再度登门,到时挟叶家之势,陆家远离权力中心已久,即使如今得到起复,势力仍不及叶家,拒绝只怕难啊。

陆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温家公子听着确不错,年纪轻轻,身上就有了功名后院也干净得很,温家那老……咳咳温大人攀附权贵也没有真正害过我陆家,只是,可惜啊。”他没说下去,众人都明白几分。

一阵静默间,陆侯像是下了决定,转头对夫人郑重道:“知媛,你近几日拿拜帖寻几个交好的世家夫人探听一二,挑个能照顾乔儿的夫婿,不要求貌若潘安,才高八斗,只要样貌稍微周正,性子温厚就好,尽早定下婚事,回了那叶家。”

父亲说着有些哽咽,他当仙女似捧手心的女儿,要这么草草嫁人了。

陆夫人与他夫妻多年,闻言抹了抹眼泪,只回一句:“好,敬平,都听你的。”

晚乔落下泪来,父母爱女如此,何以为报。

12

母亲为她的婚事奔走,得到的结果却并不顺利,要么婉拒,要么年龄不合,要么已经定亲。

母亲正愁眉不展间,怀孕八个月的陆侯长子夫人生了陆家长孙,给这个家添了喜气,连日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父母一商量,决定给孙子大办满月宴,好好去去这段日子的晦气,也能借此给晚乔相看好儿郎。

天子昭言少而早慧,很有些手段,这些年下来也有了一些权力,即使饱受顾命大臣辖制,但天子名义在那,到底不敢僭越。

陆家举行宴会,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邀请前来,叶家自然也在此列。

叶家自从上次求亲被婉拒,并没有传来别的动静,只是自己婚事有些波折而已,晚乔这样想着放心下来。

满月宴当天,京中显贵人家给足了天子外家颜面,喧闹无比。

晚乔随母亲招待完女眷,就去后花园抚琴,琴声悠扬,绕梁三日,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指下不停,弹出动听音色。

不远处,一个人站在假山石边,静静聆听琴音,是温修。

“温公子,上次一别许久不见,公子近来可好。”她起身,温和地打招呼。

“小姐挂心了,我很好。”温修复杂地看着她,许久见,她消瘦了不少,大抵是为了婚事吧,叶宣盛见了她跟着了魔似的,闹着要娶她,甚至回绝了父亲要把妹妹嫁给他的建议。

温修苦笑,也难怪叶宣盛念念不忘,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听到琴音就来了这里,瞧见了她更添仰慕之情。然而,他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

父亲在和叶家关系里得到了利益,做了这么多年户部郎中,一跃升为户部侍郎,尝到了甜头,自然想要更多。

为了达成和叶家联姻的目的,逼着他娶叶嘉容那个疯女人,想到叶嘉容,他头疼不已,那个女人自从得知此事,就巴不得黏在他身上,还没定下亲事,就闹着要把他屋里的丫鬟全部赶走,真是没礼数。

13

晚乔感受到他的目光,隐隐猜到几分,经过了上次的事,她对他很有好感,听闻他并不愿意娶叶小姐,若是他能……她想到此处,脸庞泛起红晕,饶是仙子也娇俏动人。

温修似乎打算开口,又有所顾虑,他转头四下张望,宾客都在前厅,无人在附近。

晚乔身边也只有一个扶绿,他思索再三,开口道:“陆小姐会弹《凤求凰》吗?”

晚乔一惊,《凤求凰》是名曲,她自然会,可这曲子背后的故事,她也懂得,温修提这首曲子的意思是?

温修没有说话,取出腰间的玉笛,吹奏起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晚乔怔怔听着,她没有弹琴相合,温修也不在意,只专心吹了一曲,扶绿神色动摇,仿佛沉浸在其中。

温修一曲吹罢,就这样地看着她,明明她离他很近,他的目光却很远很远,一片空茫,朗声道:“今日得听小姐一曲,修甚是欣赏,我以一曲还赠小姐。”

一道声音由远传来“温公子在何处?”若不是情景不宜,晚乔必然会腹诽这中气十足的声音跟老爹有的一拼。

叶嘉容方才宴席上就见到了温修,苦于众目睽睽无法接近,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后花园。

一找到机会离席,就向后花园来,她这段时间频繁去温家,认得温修的小厮,从小厮口中得知他去处,立马杀了过来,她第一眼见到温公子就喜欢他,她是叶家女,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谁都别想跟她抢。

不一会儿她就冲到了温修面前,晚乔这才看清楚这位叶小姐的容貌,这位叶小姐瓜子脸,杏仁眼,一双柳叶眉高高扬起,不愧是叶嘉宁的堂姐,是个美人。

如果这位姑娘眉宇之间的暴戾之色能少点,或者这位姑娘肯好好说话的话,晚乔很乐意把这个评价保持久一点。

14

叶嘉容自顾自拉住温修的袖子,转头便看见了她,她在宴席上见过这位陆小姐,这位陆小姐容色更盛自己,本就嫉妒,又与温修在此相会,心中嫉恨难当,出言道:“这不是我未来的嫂嫂吗,怎么跟我未婚夫在此私会?”她咬重了私会二字。

温修不着痕迹挣来她的手,又温言道:“叶小姐,我听见有人在此弹琴,过来欣赏一番,这才见到陆小姐,私会二字无从谈起,还请小姐慎言。”他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叶嘉容最喜欢他这个样子,直叫她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

叶嘉容面色缓和,示威般看向晚乔:“陆小姐再怎么说也要做我叶家人了,我那哥哥可不喜欢听琴,陆小姐不妨学学琵琶,他可欢喜得紧,否则待到陆小姐嫁过来了,日子久了,哥哥没了新鲜,陆小姐可别怪我这做小姑的没提醒你。”

世家女不弹琵琶,民间手艺人才会靠它谋生。她爹说对了,叶嘉容和叶嘉盛不愧是亲兄妹。

晚乔微微一笑,如月宫仙子般清丽绝尘,“叶小姐,慎言,第一我没有婚约,”她加重语气,“第二,叶小姐似乎忘了一件事。”

“哦?何事?”叶嘉容好奇。

“这里是我家。不知礼数,扰人清誉,小姐本该华仪,如此行事,失格也。”

叶嘉容气得面庞扭曲,如果陆晚乔是她的丫鬟,她早就划花她的脸了,她愤怒之下,口不择言:“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你不嫁我哥哥还能嫁给谁,谁敢娶你,你母亲不是在给你相看婚事吗,我叶家透个口风,你看看谁敢应!”

晚乔顿时明白这段日子,为何她的婚事屡遭曲折。

叶嘉容见她变了脸色越发得意:“我叶家要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她这话像不止说给晚乔听的,“你若是给我道歉,我指不定还能给我哥哥说句好话,否则……”

“否则怎样?”仙子也有三分火。

叶嘉容更得意了,家里的嘱咐全抛诸脑后,故作高深道:“我那个堂妹嘉宁,你见过的吧?”

晚乔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嘉宁,上次一别,她不想与叶家有瓜葛,她们再也没见过。

叶嘉容一字一顿:“陛下已经向叔父许诺,皇后之位非叶家女莫属,过段日子,圣旨也就下来了。镇南侯府衰败已久,你能嫁进当朝皇后家族,是你的福气。”

这个消息称得上石破天惊,晚乔心头震动,当今天子,姑母的儿子,她的那位表哥昭言要娶叶嘉宁了吗?

她幼时曾见过这位表哥,那时陆皇后还在世,只记得那位表哥待她不错,像亲哥哥一样亲切,只是后来姑母身亡,陆家摇摇欲坠,哪怕父亲尽力帮衬,表哥依然处境艰难,几乎再没来过陆家。

表哥登基后,权力饱受掣肘,需要叶家势力稳固地位,为此,以皇后之位求娶叶家女。

叶嘉容见晚乔面容苍白,无比鄙夷,还想开口嘲讽,叶夫人派侍女来寻她,至此,冷哼一声,转头拉过温修就走。

温修也听见了叶嘉容的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最后看了晚乔一样,终于没有挣来叶嘉容的手。

14

满月宴结束,晚乔就去见了父亲,将今日事一说,只是隐了《凤求凰》一段。

陆家人也同样震惊于这个消息,半响,父亲愤然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难怪他们没有动静,他们这是有恃无恐!等我们走投无路了,就再也拒绝不了他们,只能应了亲事,混账东西。”

刚做了父亲的大哥急忙说道:“爹,不能答应啊,那个叶宣盛绝非良配。”

叶家女儿将成国母,权势必然更上一层楼叶家如此咄咄逼人,待叶相权倾朝野之时,他们陆家怎么办?真要把乔儿嫁给那个混蛋吗?

母亲流着泪,“乔儿,你若不想嫁,就出家吧,我派人照看着你,母亲过两年称病,找由头把你接回来对外说为母祈福,在家修行,总比去了那狼窝好。”

“母亲!”二哥比听到叶家女为后的消息还要震惊。他从小娇养的妹妹,就要去清寒的寺庙虚度青春了吗?

晚乔始终没有说话,她的家人的确很爱她呢,甚至愿意为了她撒下这样的谎,她若进了寺庙,叶家人哪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怕更加恼怒。

她不愿意嫁到叶家,也不想让家里人冒着风险帮她撒下大谎,连累家族,那便自己了结吧。

正当她心生死志时,三哥迟疑道:“不如求求陛下?这些年我们也照拂过陛下。”

父亲面色痛苦:“陛下如今尚且需要娶叶氏女为后巩固权力,怎么能因此事开罪叶相,而且当年你姑母为家族入宫,最后身死,陆氏无能为力,已经是愧疚万分,怎能因照拂之恩让陛下难做啊。”

晚乔心头微动,电光火石间,她生出一念,她问道:“立后以后,陛下是不是要选秀?”

“是啊,你……乔儿!”陆侯比刚才还要震惊,慌得一起身茶水泼了一胡须都没在意,“你姑母当年进宫,最后埋骨皇陵,陆家现在更比不得当年盛况,皇后之位已然有主,你去了就是做妾啊,你不能去!”她爹最后已经顾不上冒犯皇家了。

晚乔上前,温柔地给老爹擦干净胡须,学着母亲的口吻,轻声说:“父亲慎言,进了皇宫,天子妃嫔也代表皇家。我陆氏是天子外家,叶氏要与我陆氏结亲未必不是抱有与陛下紧密关系的想法。”

她的目光温柔似水,缓慢从父亲苍老,哥哥英武,侄子稚嫩的面庞滑过,像是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们是爱了她十几年的家人,“我进得宫去,家族与皇家关系紧密,日后起复大有好处,叶氏再如何跋扈,也不敢在选秀一事上公然忤逆皇家。

况且,女儿在宫里也会尽力替陆家照顾表哥的,表哥与先帝不一样,不会苛待我,父亲,应了女儿吧。”她跪下,重重磕头。

看到女儿懂事至此,陆侯爷老泪纵横,连忙扶起晚乔。

“好好好,你进宫一定要好好的,爹娘不求富贵,只要你好好的。明日我进宫找陛下说。”

这夜晚乔望着南华寺方向,念完了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人世间的初遇往往是美好的,相遇是一场缘分,然而不是谁都有缘走到最后罢了。少女情思固然弥足珍贵,就这样结束在还没开始的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她无比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15

数天后,陛下立后,数月后,晚乔进宫,封昭仪。

如她所料,表哥对她不错,衣食住行没一样少了她的,她不争宠,宫里也没人刻意针对她,日子过得平静。

她看着表哥与皇后情意渐浓,有了女儿,看着表哥对叶家越来越不满,看着表哥与皇后生出嫌隙,也看着皇后一天天憔悴。

终是心生不忍,应了表哥的请求,也应了自己的心思,照顾叶嘉宁。她在家人的爱里长大,有着剔透的心,纵然因叶家相迫而选择入宫,她现在过得不错,结果是好的,就好。

她从来学不会迁怒。她与嘉宁交好,确是发自肺腑。

叶家败了,表哥果然动手了,下手雷霆,毫不迟疑,他与先帝,当真不一样。

母亲进宫来,依父亲嘱托,和她说了当日情景,温修之父温廷山当众指证叶丞相罪行,铁证如山,陛下大怒,没等叶相辩驳,命早已准备的金吾卫捉拿其党羽,叶相与其党羽当场下狱,叶家抄家,叶宣盛也被下狱。

哦,对了,母亲迟疑片刻提到,温修之妻叶氏半月前暴毙身亡。走眼了,走眼了,这哪是条忠犬,分明是条恶狼,她爹原话。

母亲让她小心温佩,温修的妹妹,叶宣盛原本要娶的人,与她一同进宫做了天子妃嫔,叶家出事之前常去皇后宫里侍奉。

温佩与温修生得有几分相似,她性子谨小慎微,从不阿谀奉承从不与人交恶,晚乔对她印象尚可,她派扶绿往各宫送礼时,温佩偶尔会留扶绿说说话,送些亲手做的糕点给晚乔,她不喜欢糕点,扶绿馋嘴,便给了她。这样一来,两宫关系倒也不错。

狼窝里出不了绵羊,会咬人的狗都不叫,还是她爹原话。

亲爹说的话得听,她刻意减少了和温佩的交集。

16

刚生下皇子的皇后与表哥决裂,表哥把皇长子交给她,托她抚养。

那孩子瘦弱的跟猫儿似的,看着养不活,纵然她已经贵为德妃,对这孩子的照顾依旧亲力亲为,那孩子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她真真是开心极了。

她时常带孩子去见皇后,见到了孩子,皇后苍白的脸色也有了血色。

皇后轻柔地抱着孩子对她说:“晚乔,你是个好姑娘,你的事,我后来才知道,叶家对不住你。这个孩子交给你,以后你就是他的母亲了。”

表哥也说过她是个好姑娘,晚乔不明白最后一句话,她说:“娘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瞧着陛下对您情意真真切切的,这孩子是您与陛下的亲骨肉,您是他的母亲。”

皇后惨然一笑:“我没多少时日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晚乔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丢了仪态,失声道,“怎么可能?”

“嘘,别嚷嚷,我想静静地走,早早分开,我走的时候,他不会太伤心。”皇后纤瘦的手指止住了晚乔的话语。“好了,已经这样了,替我保守秘密,我不想你表哥知道。”晚乔答应了。

17

很多年后,晚乔依然忘不了那天的雨。

那场雨,真冷啊。

那天下着雨,随她进宫的扶绿劝她说皇后娘娘近日身体不好,当是想念小皇子的。不如带孩子去看看她。

晚乔知道皇后时日不多了,大雨阴冷,出事了可就……她不敢想,裹紧小皇子上了保暖的宫轿,向皇后宫赶去。

皇后脸色苍白,见到皇子的确很高兴,她如往常一样离开皇后宫门,小皇子出事了。

孩子染上风寒,病情危急,本就体弱多病,经此一事没了。

她无比后悔,冒雨跪在宫门口请罪,心中冰冷绝望一片,皇后与陛下最后情分断了,她视如己出的孩子没有了,她终究要如姑母般埋骨皇陵,然而这不是最绝望的。

陛下和先帝不一样,暴怒之下,仍然顾及陆家情分,只将她降为嫔,禁足宫中。天子下令,彻查全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扶绿自尽了。

死后留下遗书指证皇贵妃周妫指使她劝说晚乔暴雨携小皇子去皇后宫,致使皇子染上风寒一命呜呼。

晚乔记得扶绿穿得很整洁,发髻上只插着一支有些旧的银簪,桌上的糕点只剩一点点了,旁边放着遗书,字字句句揭露皇贵妃罪过,那字,晚乔一笔一划教她写的,错不了。

为什么?

她疑惑不解,她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扶绿,为什么自尽,为什么背叛,为什么……扶绿永远无法回答她了。

但是她在扶绿胸口找到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啊。

18

皇后也没了,死前杀了温佩肚子里的孩子,她用自己的命定了温家的罪,杀害国母,弑君大罪。

皇后的毒是温佩下的,小皇子的死也是她的设计,皇后知道了一切,决心报复,叶家人骨子里狠劲儿发挥到了极致。

温佩不死,下一个死的大概是她陆晚乔了,糕点有毒,慢性的。

扶绿替她吃了,她死了,剩的有毒糕点也成指证温佩的证据。

晚乔漠然地笑笑,亲爹诚不欺我。

狼窝里出不了绵羊。

温家满门抄斩,择日处斩。

晚乔坐在扶绿自尽的房间想了一天,出来后,抱着一把瑶琴,此时天光已经暗淡。

她去见了皇帝。办完皇后的丧事,皇帝像是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上多了一圈胡茬。

对着这样的皇帝,她说出了来意,皇帝看着自己的表妹,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目光陌生。

皇帝站起身来,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替她理好了碎发,不带帝妃之间的暧昧,反而带着兄妹之间的亲切。

皇帝对她说:“乔乔,你后悔过吗?”乔乔是她的小名,大了没人叫了。

“陛下,臣妾后悔过。”

“今晚叫我表哥。”

她从善如流更正,“表哥,我后悔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表哥昭言重复道:“那又怎样呢?”后悔也好不后悔也罢,那又怎样呢?

昭言看着晚乔,欣慰地说:“乔乔长大了,长大是件辛苦的事。”他张开双手如同一个宽厚的兄长,将晚乔轻轻拥抱着。

“以前我也不想长大,想一辈子窝在母后怀里,后来她死了,躺在血泊里,带着我的妹妹离开了我。我很快长大了,不长大我就活不成,我不后悔。很多年后,我的妻子躺在血泊里带走了我一个孩子,我不敢问我自己后不后悔。”昭言微笑起来,眼角有两行泪落在晚乔的鬓发上。

“所以呀,乔乔你要好好的呀。”他松开手,像个老父亲一样殷切嘱咐道。

昭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变了变脸色,随手丢给她一块令牌无比嫌弃地说:“快去快回,别让人瞧见,我要休息了,明天要上早朝。”叫大太监怀安把她赶出去了。

19

死牢甬道上,陆晚乔依然抱着琴,她想,真沉呢,也不知道扶绿哪来的力气,抱了这么多年。

她不再迟疑,轻移莲步,继续走下去。明明在阴森的死牢里,步伐优美得好像漫步在瑶池仙境。

牢狱尽头的一间牢房里,温修靠在墙上,衣衫还算整洁,只是有些憔悴。

“你不该来的。”温修见到清冷如月的陆晚乔出现在都是将死之人的牢狱,这样评价。

“我欠你一件东西,帮人还一样东西。”陆晚乔放下琴,自顾自地弹起来,温修没有说话,弹的不是《凤求凰》,是陆晚乔最喜欢的《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以别故人。

温修静静听她弹完,曲罢。

他说了一句:“抱歉。”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晚乔平静道,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白帕,白帕很干净,看得出是细心保管过的。这是她从扶绿心口处的衣服找到的。

“扶绿死了。”她陈述着他早已知道的事实。“因为你和你妹妹。”

温修恍然大悟,他接过白帕,那曾经藏着一个婢女永远说不出口的心意,她把这点心思深藏,最终因它死了,死前,她把念想藏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温修低沉的声音在牢房响起:“抱歉,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我是帮我妹妹谋夺后位,但我没有想过利用她,我不知道。”

晚乔眼眶忽然湿热,温修看着她低声说:“我不骗死人,很快我也要死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晚乔的眼泪没有落下来,她压抑着,哽咽,“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来年桃花盛开,让人捎枝放我坟上,如果我还有坟。”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已经不配说了。

他补充道:“来生,天涯陌路。”

“好。”

陆晚乔走出死牢的时候,天光初现,她抱着琴,平稳地走。父母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从来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