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濯雪长缨

1

我抖开密信,长舒一口气,晦暗丛生的内心也生出几分欣慰。

正月初七,雪停,是个好日子。

青衣宫女托起逶迤裙琚随我绕过黑瓦青墙,缓缓步至门庭寥落的景华殿。

宫阙巍巍,金雕玉砌,琉璃瓦翠色流转,俨然是越国宠妃的建制。

此刻厚重大门深锁,屋檐覆雪冷光粼粼,看管宫人躬身向我行礼“见过江昭仪。”我颔首,维持一个宫妃该有的体面,缓缓推开大门,久违的阳光撒进内殿,浮灰纷纷扬扬袭来,却在我身侧落了个空。内殿无人,我收敛真气挥退拥上来的宫婢径直步向中庭花园。

阳光刺得人眼窝生疼,恍惚还是苍雪别院的时光,庭院中合该有一把躺椅,垫满厚厚一层白狐绒,光是瞧着就极为舒服。

中庭花园果然有把躺椅在,也有一个人。

女子发梳望仙髻嵌一枚红宝石挑心,斜插翡翠镶宝石点金雀钗,额间点深红花钿,长长的流苏垂落鬓边,大红锦妆流仙裙更衬肤白如雪,容色妩媚。

我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回自己,望着严妆正服的江贵妃,温声道:“妹妹先前还担忧下人苛待,特来瞧瞧,堂姐气色这般好,妹妹放心了。”

她那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泛起不屑掩盖的嘲讽:“江濯雪,少装出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陛下未曾废本宫位分,本宫仍是贵妃,来落井下石之前你也得给本宫行礼。”挥袖间尽显七百年江氏门阀风仪,同样出身江氏的我自愧不如。

我行了个礼,随手拉来石凳,敷衍道:“是,贵妃娘娘。”

她并没有被我激怒,掸了掸玳瑁嵌红宝石护甲,慢悠悠道“江濯雪,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着灭了江家,是后位?”她眉宇嘲讽愈浓,猜测愈离谱了。

“陛下什么好处都没许给我。”周身真气再次流转,“是我主动要帮他。”

她杏眸生恨,沉思片刻问道,“为了你那病死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齐国人,年幼时因边境动荡走失被人牙子卖来越国,因容色姣好为我父亲,唐国公的堂弟看中,作为家伎蓄养家中,养至娇花一样的年纪便任主人采撷。

我的母亲因年轻美貌同父亲生下我,又因为还有更年轻美貌的女子为父亲所弃。

出身越国大族的正房夫人本就不喜齐国女子,将母亲同我赶到帝京郊外的庄子自生自灭,一个月才送来一点物资,我同母亲就像黑暗里最卑微的野草,汲取微弱养分艰难生长。

在我有记忆的童年,充斥着下人的斥骂,母亲的哀求,以及后来母亲的呻吟。

被迫面对黑暗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被父亲遗忘,被主母厌弃,母亲只能用身体为我换来养分,即便如此,我长到十岁,依旧瘦瘦小小,只有一张脸遗传了江氏和母亲的美貌,依稀能瞧出美人轮廓。母亲担忧我重蹈覆辙,用黑灰掩了去,我才逃过夜里那些不安分的手。

后来,由于常年的作践,我十一岁那年母亲在苍碧神山飘落的寒气里去世了,草席一裹,就是一个流落异国的女子一生。

她临终前,哀伤望着女儿同她相似,妩媚艳丽的脸,迟迟无法闭眼。

我伸出枯瘦的手,替她阖上了,也用仅有的一床薄被替她盖上饱受蹂躏,枯枝般的躯体。

2

我模棱两可:“算是吧。”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茶色清亮,嫩绿茶叶在玉盏里浮浮沉沉,看来江贵妃待遇不错。

她没有得到我的明确答复,不甘猜测道:“你爱陛下?”

“嗯?”对于这个猜测,我有片刻愣怔。

我的反应落在她眼底是默认,许是这个事实刺激了她又取悦了她,她挥舞护甲指着我道“你爱陛下?你爱姬成渊那个无情之人?哈哈,你以为你爱他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我在她的笑声里轻啜热茶,茶味微苦余香绕舌,是上等的好茶。

可我喝不惯,终究还是热水适合我。

等她笑声平息,我再次给出答复“算是吧。”

大越皇帝陛下姬成渊身份尊贵,容貌俊美,智计过人武功高强,自登位后铁血横扫越国周边小国,文治武功无一不强。

是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我确实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三年前,我的进宫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他。

而我和他的相遇却并不是在三年前。

3

母亲去世了,我虽是江家小姐却是家伎所出,那些仆人起初还忌惮几分我的身份,不敢造次。然而没了母亲护持,父亲又漠视,被盯上是早晚的事。

有一次打水忘记涂黑灰,当天夜里,破旧的木门就有了不安分的响动。

那些三四十岁孑然一身的下人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当第一个下人摸到我胸口时,我想起了母亲哀绝的眼,狠狠咬了上去。

黄昏时分,我满嘴血腥逃出守卫近乎没有的庄子,撑着瘦弱的身子,卖力奔跑,不知来路亦不知归处。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身后有反应过来的仆人们追赶,我张皇失措只知道向着最高最圣洁的苍碧雪山奔跑。

直到最后,前方出现一道纤瘦人影。

一袭黄衣,伫立原地,望着雪山出神。

我在栽倒之前,扑向她,“救我!”

黄衣少女一惊,想躲开,一头墨发由一根湛蓝缎带松松绾起,随她的动作凌于半空,腿脚却迟于她的反应,不曾动作。

我撞在她的腿上。

“嘶。”她的喉咙间迸出压抑的字符。她低头看被我弄得脏兮兮的裙子,略带英气的眉宇隐有怒火跳动。

“救我!”我顾不得道歉,哀求道。

她也看见了赶来的家仆,抄着棍棒杀气腾腾,家丁吼道“小杂种,敢咬老子!”。

“他们是什么人?”

我对上她稚嫩而冷厉的眉眼,有几分愧疚,她也只是个半大少女啊。

可我别无办法。

我撕开我的前襟,一个肮脏的巴掌印赫然印在我白皙的皮肤。

她眼神动了动,端凝我的脸,沉声道:“你松手,别碰我腿。”

我听话照做。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软剑,对上第一人,不过一招,那凶猛汉子便倒了。我欣喜,却见她迟迟未动出第二招,眼看家丁再次围上来,她咬牙,额角凸显青色。

那些人已全部倒了。

她没有动手。

不知何时,有黑衣人出没,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身前。

为首黑衣人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姑娘,请回去。”

“带上她。”她指指我。

那人一眼望过来,那样的目光,我感觉我像只待宰的兔子,他摇摇头。

少女动了火气“有事让你主子来找我,我跟他打一架就是。”

提到主子,黑衣人唇角动了动,对少女做了个手势,冷凝压迫的力度。

“就养几天,我付钱还不行?”少女额角又显青色。黑衣人看着她,终是迟疑答应了。

少女拒绝黑衣人备好的马,留黑衣人处理那些家丁,她带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夕阳落处,我这才发现她的腿受伤。

“对不起。”

“你咬了他们?”她不以为意,这样问我。

“是。”“不错不错,有我的风范。”她很是欣慰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九。”我没有名字,他们只会冷冷叫我九小姐后来叫我野种。

她眉毛一挑“这不是你真名吧,我叫长缨。”“我没有名字。他们都这么叫我。”

长缨看着我,目光犹有怜悯“咳咳,我以前养过一条狗也叫这名,你别介意啊,我就是不习惯。我给你取个怎么样?好听的。”她说着尴尬又有些羞涩。

她救了我,由她说吧,那些人叫我九小姐不照样做出那种肮脏的事?

“濯雪怎么样?我近来看了一点书。”她指着雪山,目光温暖若初升之阳“纯净的意思。”

生于黑暗的我会纯净吗?希望是的。

“好。”我答应了。

她羞涩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苍白的小脸泛起一个清浅酒窝。

我缩在她身侧,她的影子笼罩我所有惶恐无助,就像一棵吐芽新树旁附生着纤弱小草。

长缨住的地方是座落在苍碧神山下的一所别院,气派而精致,想来是帝京城里富贵人家所有。

住在这里的长缨好像并不高兴,总是懒懒散散的。她拒绝我的帮助,自己给伤腿上药,牵动伤口她也只是拧眉,看着帝京城方向嘟囔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疑惑地问:“长缨,你在说什么?”

她脸颊飞快涌上一层红晕咳嗽两声:“小孩子别听,永州脏话。”

我更迷惑了“永州?大越好像没有这个地方。”“我家,在齐国。”

她是异国人,和我母亲来自同一个国家。

我顿生亲切,缠着她问了很多她家乡的事。

许是久无人同她讲话,她也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从永州门口的曲浦河水讲到永州境内的青玉山,眉眼尽是雀跃。

我听得神往,想起来问她,“你怎么来的越国?”

长缨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像是中了猎人陷阱的兔子,她冷笑看了一眼门外黑衣护卫,扬声道:“人牙子恩将仇报拐来的。”黑衣护卫岿然不动。

我更疑惑:“人牙子很厉害吗?”她的身手不错,不像是我母亲那样的弱质女流。

她垂眸“厉害,打不过,还狠毒无耻。”

她说到最后又嘟囔几句“永州脏话。”

长缨歉然笑笑,“实在是那个混蛋,咳咳人牙子太无耻,一时没忍住,我反正无聊教你武功吧,对付一般人牙子可以。以后我走了,你也能自保。”

学会武功,纵然回到庄子那些人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欣喜之下忽略了她的“永州脏话”。

4

长缨是个不错的老师,她腿脚不便,也会给我演示两招,我认真学了,就比划给她看。

午后阳光洋洋洒洒落在院中,她半躺长椅,厚厚一层白狐绒软暖熨帖,长缨慵懒窝在一卷毛毯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口头指导我动作:“手举直,肩膀平齐,用力刺,对,就是这样。再练。”

伴着窸窸窣窣瓜子壳落地声,我卖力练习,当瓜子声渐渐平息,我大汗淋漓。

我回头想听她一句赞许,长缨已经窝在毯子里睡着了,椅边瓜子壳成山,两只雪兔从山里穿过,雪白皮毛粘满碎屑活像刺猬。

她喜欢晒太阳,说再不晒一晒,她就病得发霉了。

长缨不止腿部有伤,仿佛也中过毒,整个人有时生龙活虎有时病恹恹的,吃完饭就惫懒嗜睡。

我看着她温淡睡颜,心头也似日头般暖和,小心翼翼帮她拉上毯子。

黑衣护卫目光如刀,在我手上打了个旋。

人牙子的人真阴森,我的心里勾勒出一个獐头鼠目,阴毒小人形象,为长缨担忧。

我和长缨住了十多天,她说怕人牙子的人深夜把我扔出去,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同她住在那间极精致宽阔的房间。

檀木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是乱糟糟地丢在一处。轻薄如女子肌肤的白纸画着我看不懂的线条,紫毫毛笔顶端炸开,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

我睡在窗边小榻,长缨睡软罗锦铺满的床,淡金色绒毯铺了一层,底下垫着极松软的草,她睡下来,整个人都陷进被窝里,只是她睡相不雅,四仰八叉霸占整张床,想翻身陷在软被难以动弹。

我笑笑,默默为她关上窗。

长缨不让我碰她的饭菜,她问我吃不吃芹菜,我当然吃,在庄子里喝的是冷的水,啃的是窝窝头,芹菜而已。

她啧啧赞叹把翠绿欲滴的芹菜推给我,给我倒壶热水:“慢点吃,不是我小气,是这菜里除了芹菜都下了嗜睡安神的药,对你没好处。”

我差点被水噎住“啊?那你还吃?”

“只有这些吃,不吃饿死。人牙子说芹菜和下药的菜选一样,老娘死都不碰芹菜。他说我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拖条断腿出门给他丢人现眼,我呸!不是他,老娘腿现在好好的,在永州快活似神仙。”

她说着咳嗽起来,喉咙间有淅淅沥沥血色落下,我大惊,有哑女取来她的药。

她一把抓来服下,脸颊血色回转,喉头仍有淡黑血色滴落,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轻抚上她背顺气,低声问道:“人牙子做的?”她摇头,神色恹恹。

天穹涤荡如洗,庭间冷风流转,携来苍碧雪山湿冷气息。

长缨微眯双眸,眸中是与她虚弱不相称的锐利,她的视线稳稳落在神女峰不曾移开。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长缨说的。

我便自行取来热水和药,送她服下。

“我想回家之前去拿我要的东西。”她视线锁在雪山,语气不容置疑。

“在雪山上?”“是。”“很珍贵的东西?”“嗯,药材。”“对你的病有用吗?”“是我母亲。”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对她更多几分亲近,“我练好武功帮你。”

她拒绝了“你上去也未必找的到,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好好练武,性命握在自己手上,哪里都能去。”她督促我,又喝口热水润润干裂的唇,添道“别像我碰上死变态就行。”

5

我又照顾长缨半个月,这么说也不恰当,她不发病就亲力亲为,我能帮她的很少,她指点我练武倒是认真。

她迟早要走的。

那天,她看我剑招不复初时生涩,已是满意,说够我保命,不再教我了。我对她深深一揖,有些懊悔,学的慢一点是不是还能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最初,我夜里噩梦连连,我梦见瘦骨嶙峋的母亲,胡乱抓挠的手,鲜血淋漓的牙印,我的低泣声使被睡眠不好的长缨从沼泽似的床铺艰难扭出来,披着鸡窝头,被窝裹成球。

裹成一团雪兔的她和我说了很多历史故事凑趣比如齐国太祖齐九婵同越国太祖姬沉洲的恩怨情仇,比如他们决裂前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出生就送了别人,两国皇位通通没份。我听得津津有味,正欲追问,她丢开叼着的梨花糖一摊手,告诉我没了。

然后自己滚回床上睡觉,是真的滚,我有一刻仿佛看见一只雪兔在沼泽里卷来卷去。

6

长缨经常给我讲历史故事,讲到齐国先祖时,我偶尔觉得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远的我仿佛穷尽一生都追不上。

我不会去问,我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教我更多了,她对陌生人的感情付出很有限,就像她对雪兔。

她常抱起雪兔玩,把它们喂得肥肥胖胖的,可当有一只她常抱怀中的雪兔死去,她眼皮抬都没抬,对我淡淡说今天吃兔肉。

当天我就加餐了,大快朵颐。

我个子抽条似的长,肌肤愈白,容色愈艳,那个骨瘦如柴,畏畏缩缩的江小九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拼命练武,想陪她一起回母亲的故乡。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平静的生活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长缨离开。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来了。

黑衣少年抱臂站在墙头,身形颀长有着年纪不相符的沉稳。长发如墨随意束起,容貌俊美,脸部线条还不似后来那般冷硬无情,剑眉凌厉斜飞入鬓,狭长鹰眸深邃仿佛有无数星海沉坠其间。

他唇角轻薄,微勾一线讥嘲弧度,似笑非笑“还没死?”

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一时侧目,竟觉得他眉眼与我有些神韵相似。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沉静淡然的长缨像是变了一个人,被毒虫咬了似的从躺椅上跳起来,她的脸上挂着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我死了,您的如花美色我见犹怜不就无人欣赏了吗?那遗憾之情堪比什么来着?哦,花钿委地无人收”她说着,特意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用力磨了磨,好似伺机而动的饿狼。

少年低笑一声,轻飘飘落地,举手投足有经年养成的贵气,行走之间威严平稳,几步就离长缨咫尺之距,甚至一倾身就能碰到她的发梢。

他就是长缨说的人牙子?跟我心目中獐头鼠目的形象相去甚远。

长缨身子紧绷,伸手摁住怀中软剑,笑咪咪道:“您别离我这么近,您美色晃眼,我怕辣手摧花。”

我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面对少年冷酷笑意,长缨动了,她把我拉至身后。

少年瞥我一眼,对她说“怎么着,捡个好看的,整天对着欣赏,可我寻思着人家这脸也长不到你身上啊,况且你这脸最不缺的就是脸皮,厚能托山。”

他 潋滟眸光落在笑容更假的长缨身上,刻意在某处虚虚滑过,薄唇微掀:“而且啊,光有脸是不行的,若是你那脸皮能换个地方长长,补补一马平川的缺,我分外乐意给你讨点木瓜权作锦上添花。别急着谢我,我心地善良。”

长缨的假笑一撕即破,我没能拦住她,她抽出怀里软剑对着少年就捅。少年侧身避过,一抬手真气翻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长缨首当其冲,她半点迟疑都无,真气四溢同少年对上。

少年冷笑,双掌真气雄浑对上凛冽剑气:“重伤未愈就急着投怀送抱?”长缨剑势再起:“我急色啊。”

少年眉宇冷厉之色一闪,手中亦多了把雪亮长剑,剑气流转隐有风驰雷动。

“你打不过我。”“输人不输阵。”

几招下来,处于风暴中心的我摇摇欲坠,微薄武功仅能压制翻涌气血。

双剑交错,锵然一响,长缨真气不及,软剑垂落。我眼看凛然剑芒对上她喉间,杀机四起,我想也不想就要替她挡了。

长缨自若神色顿时大变,一把推开我,软剑仓皇对上少年。少年一击挑落软剑,一只手紧紧扣住长缨咽喉,斜睨我一眼:“不自量力。”我擦干唇角血迹,想再次冲上前救她。

“死犟脾气倒一模一样。只是,更弱!本事没有,拖后腿一流。”少年讥讽看向受制于他的半大少女。

我在他的话里停住步伐。他说的确实没错。

少年略有满意:“识时务。”他顺手将长缨按在长椅,手上动作半点未松,死死卡住她修长脖颈,另一只手闪电般收剑入鞘,扣住女子双手。

长缨额角青色愈浓,眼睛突现赤红,少年脸色一变,封住她穴道:“你是真想找死。”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拦着你动手,死了把我埋回家!”少年按上她肩颈:“我没那功夫,顶多把你埋在后院当花肥。美人养花,啧啧我还怕你把我的花糟蹋了。”

长缨软软倒在他怀里,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他打晕的。

少年将她抱回长椅,轻轻按上她腕脉,俊美脸庞神色凝重。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放下长缨,转头看向我,凉薄唇角勾起:“江家九小姐。”

我告诉长缨我的故事时,隐去了姓氏。长缨说起她的姓氏时,面无表情地说考虑姓姬,然后伸手托住我掉落的杯盏,“开玩笑的。”定回我的一颗心。

江氏是大越当之无愧的第一门阀,家族手握私军,膝下育有两子的江皇后出身于此。

我犹豫点头,江氏名头唬人,他应当不会杀我。

他笑容更深,与我相似的神韵若隐若现,他附身贴在我的耳畔,男子刚烈气息充斥鼻尖,我却如坠冰窖,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冷。

他说:“说起来我们有点亲戚关系,我姓姬,姬成渊,表妹。”最后两字将我打落深渊。

姬是越国国姓,他喊我表妹,他是...皇后嫡子秦王姬成渊。

我抖索起来,我不要回江家。

“你跟江家那些事我知道。”

“我给你料理干净了。”他指指昏迷的长缨,“呵,她运气真不好。”

我快速反应过来“殿下要我做什么?”

他修长手指竖在我唇边,透骨的冷,“你还想留在这里,就闭嘴,听我的。否则我把你送回庄子上,顺便给我那便宜舅舅通个气。你猜,你会是什么下场?”

他掐住我死穴,我点头如捣蒜,长缨说的对,她碰上一个变态。

7

姬成渊留了我,但是他不让我和她住一起,我便听话搬到隔壁。

他把昏迷的长缨抱进房中,过了好久才出来,脸色不正常的潮红,额间有薄汗,这情态让我想起童年的深夜里,离开母亲房里的男人。

我奉他的命令进去,给长缨换衣物,我红着脸撕开她的衣服,脸色更红,先是羞的后是吓的。她本该光滑的肌肤遍布旧伤新伤,这便罢了。后背还有纵横交错的旧鞭痕。

我小心翼翼拿宫中特制的药膏敷上伤处,想起庄子下人对秦王殿下行事狠辣果决的传言,对姬成渊的惧怕与怨愤更添几分。

面对第二天长缨的询问,我一一作答,恨意在不知不觉中流露。

她没有受到奇耻大辱的羞愤,很疑惑我的态度,我抽搭眼泪委婉提及她背部伤痕。

长缨沉下脸,自雪白牙齿间艰难挤出话语:“什么眼神儿,大惊小怪,我爹说伤痕是军人的荣耀。新伤跟混蛋有点关系,旧伤是我以前跟人打架,鞭痕...”仿佛有乌云凝聚我的头顶,轰隆隆将降下雷霆怒火。

“我爹打的。只说一次,再提翻脸。”我呐呐不做声。

长缨的病症时好时坏,有时沉静如水,默不作声看一天书,有时暴躁如火,发起火来能把屋顶掀翻。

当然,后一种情况一般是姬成渊来了。

长缨没有再教我武功,她会给我讲她家里的故事,譬如她的父亲是个军人脾气暴躁,食古不化与她关系极差,她忍着父亲辱骂也要苦学武功只为离家出走,她的母亲身体不好早早就搬离家中,去佛堂修养,长缨很想她,担心她这次离家太久惹母亲难过。譬如她说她的哥哥和她的父亲一样是个榆木脑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譬如她说她在家会穿红衣,因为看不出来流血不显脏,她说到这里不怀好意的笑,其实她挺想穿黑衣的,但是不行。

不在于美丑,她爹娘正春秋鼎盛,没必要为这个挨鞭子,她脸上又没写着“欠抽。”我笑出声,又觉得心酸。

她忽然有点低落,说她的朋友很少,有个陆小姐跟她关系不错,长得也好看清冷像仙子,但是她怕她。我问她不怕离家出走,不怕父亲责罚,甚至不怕姬成渊杀她,为什么会怕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姐。

她表情古怪,对我说陆小姐像唐僧,长缨一赌气不吃饭,她就能捧着汤蛊从她家跑来,细声细气地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长缨很烦她又不能吼她,更不能出手打她,一度见她绕道走。

而且,长缨耳根薄红,她慢吞吞说陆小姐对她热情得不太妥当。我思索间,像被戳中什么心思,耳根也红了。

所幸她没有再追究这个话题,她同我讲近年齐国和越国之间的摩擦,讲她爹的同僚是怎么坑他,讲她爹的顶头上司是多么的不靠谱。

她爹顶头上司的儿子,陆小姐的未婚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年纪轻轻后院就有个庶女,她替陆小姐不平,也不是很想给陆小姐的孩子当干娘。

我认真听她滔滔不绝,顺势给她倒了杯热水,犹豫问她“长缨,你的孩子也让陆小姐当干娘?”

“不!我还年轻,不要孩子。”她神情如避蛇蝎,“我要一个人快活,不要随便嫁人。”她说她真怕她爹那个没谱的哪天傻乎乎把亲女儿卖给别人,还给别人数钱。

她说有那一天她在坟墓里也会气的爬出来。

我心生同情,女子在世婚事都不由自己,若遇良人则幸,若遇歹人则悲。

“人生在世,不能妄自菲薄,变强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我若听我爹的话,随便嫁人实在太窝囊了。咳咳就是当鬼,我也要当最痛快的那种”她喝干一大杯水,呛得咳嗽。

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窗外月色漏下一点光,照在她的脊梁,极硬极直的弧度,我没来由想起姬成渊看她的目光,深深浅浅晦暗不明。

长缨目光迷蒙,拉我的手言辞恳切,她让我好好练武,关键时刻还能逃命。我万分珍惜地感受白皙手腕上的力度,心间有葳蕤绽放。

我大抵是欢喜过头了,下意识接上她的话茬:“碰上变态怎么逃命。”廊下一片诡异沉静,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慢吞吞道:“不逃,老娘跟他拼了。”

有一次,姬成渊来找她,不知说了什么,长缨暴跳如雷,房内噼里啪啦一阵乱砸,还伴随着“永州脏话”。传言秦王年纪轻轻心思狠沉,手段雷霆,引人惧怕,江皇后很不喜长子偏疼幼子庆王,我很担心长缨安危。

我躲在门口,瑟缩听着动静,她暴怒道:“你听不懂永州脏话是不是,我再教你一遍啊!你再提我爹试试!我没家教怎么了?你是第一天知道?我顾长缨怕你杀?赶紧动手,不动手就滚!”

我听不清后面的话语,只知道过了很久很久,姬成渊阴着脸出来,冷冷看了蹲在门口的我一眼,连灭口威胁都忘了,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我忙进去一看,谢天谢地,长缨活的好好的。

只是她的脸色极差,我正准备说什么。

她“哇”地一声吐了血,一口接一口,我慌神,搭上她的手腕,她的筋脉受损,真气混乱不堪,我急得眼泪打转“他下手太狠了。”我踌躇去求姬成渊,又放不下长缨。

她甩开我的手,独自扶墙站立“不是他。别管我,你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我从来无法拒绝她。

8

自那天后,顾长缨沉静的像湖底一块长满青苔的长石,不再晒太阳,多半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姬成渊也很久没来,我听说,秦王殿下近来处事雷厉风行颇有效率,经常处置公务至深夜,秦王府的幕僚天蒙亮就从暖融融的被窝里爬出来参与王府议事,跟临安街卖朝食的小贩混了个脸熟,所谓第一单生意嘛。

他们还跟长德坊最好的花贩混了个脸熟,秦王府新进了一大批花草,说是原来的花草有一天晚上全病死了。

我琢磨,姬成渊的顶尖剑法用来砍花是不是有点浪费。

最近饭菜没下药长缨都没动过,她莫不是要宰兔子吃?

我给长缨买些桂花糕,玉蓉饼带回去,她提过她喜欢这个,但愿那几只兔子逃过一劫。

我还挺喜欢雪兔的。

长缨谢过我,转身又回了房间。我忧伤地看着兔子一天天肥成球,在雪山湖泊边湿润草地圆滚滚扭动,长缨的饭菜全便宜了它们。

而这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雪山脚下。

江家正经嫡小姐,江芷蘅,传言爱慕秦王殿下已久,姬成渊嫡亲表妹,黑衣护卫不会管我。

我唯一庆幸的是,长缨还在别院里。

雍容华贵的江芷蘅对我这个借住在表哥别院的野种明里夸赞,暗里讥讽,甚至涉及到我已经故去的母亲。

我通通忍了,懦弱的模样深得她意。只是她离去前,我怀里的兔子朝她尖嘶一声,她一个眼神,婢女扯出我怀中雪兔,当着我的面,一下一下地摔在我眼前,肥滚滚的雪兔不堪忍受这种折磨,尖嘶不已。

“九小姐,这畜生惊到小姐了该受此罚。”门阀江氏对兔子也如此残忍啊,哦,是她江芷蘅对我杀鸡儆猴而已。

“嗖”的一声,兔子被钉死,结束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长缨从树后步出来,手掂碎瓷片,慢悠悠地射杀了第二只兔子。

江芷蘅脸色有些发白。

长缨面色平淡,“我养的兔子没管好让这位小姐捡到了,我现在杀了给你下酒赔罪。”

她动手杀了第三只,动作又快又狠,兔子血迹流到江芷蘅绣鞋下。她诚恳又狠厉的态度,活脱脱江湖中人做派。

江芷蘅向来自矜不屑与草莽计较,况且她决计不敢在姬成渊的别院门口大动干戈。她冷哼一声,别过脸不去看满地血色,由侍女搀扶着,步履略有轻浮地离去。

顾长缨淡笑,捡起兔子,安慰似的拍拍尤在震惊的我,“今晚加餐。”

我望着烤得流油的肥兔子咽口水,又有些忧伤“长缨,你养这么久是为了吃吗?”

“不是,我还挺喜欢兔子的。”

“啊,可你杀它们时..”我顿住。

她淡淡道“毫不犹豫。”

我被苍碧神山的冷风灌了满怀。

“我喜欢雪兔,女孩子都喜欢这样毛茸茸的动物,养了这么久也有点感情,但这不影响我杀它。”她给烤兔翻了个面,金黄的油滴答落在草地“我若是真正把雪兔放心里,我就不会把它们养那么肥,肥到让它们只能被人豢养才活的下去。”

她把最肥美的部位留给我,自己啃剩下的,桂花酒甜郁芳香,她把白水推给我:“习惯豢养的雪兔,活不长。”我轻咬一口,齿颊留香,正准备放下心中芥蒂尊崇最原始的欲望大快朵颐,长缨优雅地撕下烤兔一条腿:“杀只兔子而已,我人都杀过,不止一个。”

她用油嗒嗒的手指比划道,一口兔肉险些卡在我喉咙,我忘记吞咽动作了。

长缨替我顺了个气,认真补充道:“然后我遭报应被人恩将仇报。”

酒过三巡,兔过五味,长缨阻止我捡起最后一只烤兔。

她对夜幕扬声:“看女人吵架好玩还是看别人吃饭好玩,呵,丢人。”

头也不回地进了别院。

姬成渊从夜幕里走出,默不作声的捡起最后一只烤兔,炫耀似的对我说:“白眼狼还有点良心。”

许是兔子给了我胆量,我不怕死地提醒道:“殿下,这只最瘦。”我不敢看他脸色,逃命般的滚进别院。

9

那天夜里,长缨因为白日妄动真气,致使旧伤复发,从她房里走出来的姬成渊第二日让我回江家。

我心甘情愿。

我回去,成了江家名正言顺的九小姐,不动声色积攒势力。

我没有机会见到长缨,我在门阀形形色色的勾心斗角里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八面玲珑,学会谋算人心。

等我在江家拥有一定地位时,我才打听到她的一些零星消息。

大皇子姬成玄归京,说是顾长缨拿着姬成渊给的苍碧雪山特有的碧雪草回了齐国,又说没回,或真或假的消息里她仿佛又来了趟越国,又仿佛没有来。

或许顾长缨从未来过越国。随着秦王在苍雪别院新纳的一名侍妾暴毙身亡,有关顾长缨在越国的一切通通被淹没在越国夺嫡之战中。

秦王姬成渊顶着母亲的忌惮,弟弟的虎视眈眈,母族的漠视甚至暗中打压,一纸诏书强势登基。

他本就是最强大的男人,天生的帝王。

他登基之初,自然要巩固权力树立威信,以铁血之姿横扫越国周边蠢蠢欲动的小国,最后,他剑指昏君当权,奸臣乱政,军备废弛的齐国。

顾长缨的国家。

儿女私情对于铁血帝王来说弥足珍贵但在皇图霸业面前不值一提。

姬成渊懂,顾长缨也懂。

所以顾长缨走了,所以姬成渊让她走了。

顾长缨是齐越边境永州守将,长海将军顾怀忠之女。

几年后越帝姬成渊御驾亲征,门阀私军随行,连下齐国边境两个重镇,最后陈兵永州。

我借这些年在江家的势力,及姬成渊默许下低调随行,第一次来到我生母日思夜想的家乡。

第一次来,就带来越国的战火。

可我不得不来。

顾长缨父亲的顶头上司的儿子,镇南侯嫡女陆小姐之夫,长缨口中的绣花枕头,当今齐国天子齐耀同他的父亲一样昏聩,宠信奸臣赵槐,致使顾家军饷不及,援军迟迟不到,长海将军顾怀忠殉国,其子顾长煜失踪的回报是册封他曾惊鸿一瞥,救他一命的顾氏女顾长缨为贵妃,一世宠爱。

齐耀认为这理所应当,顾怀忠曾同意过让女儿嫁给昔日的太子,今日的齐帝。

顾长缨被她迂腐的爹卖了,只是她爹没帮着数钱而已。

父母之命有了,只是没成,顾长缨冷笑着将一托盘太子亲赠的名贵红衣失手掉进火炉里。

这是奇耻大辱。

于顾长缨是,于姬成渊是。

我知道他的后位留给谁,他空空荡荡的后宫是为了谁。

齐帝为求和平,要割让顾氏父子拿命换的永州,齐国朝野赵槐主导的主和派占据上风,纵然主战派镇南侯的女儿是陆皇后。

姬成渊想要的不止永州的土地,他听说齐耀同顾怀忠的事后,薄长指尖夹着轻飘飘的齐国奏报对我笃定道:“顾长缨嫁给齐耀三个月不当寡妇,朕跟她姓。”

顾长缨没有嫁给齐耀,也没有嫁给姬成渊。

姬成渊没有得到永州,齐国皇帝答应给他,但有人不答应。

顾长缨篡改圣旨领父兄之职,永州誓战不降,她还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陈情信给思慕她甚深的齐帝以保顾氏世代忠良之名。

多年后,姬成渊恨意深重地说顾长缨的字丑比鬼画符,贴门上能驱邪,绝对是找人代写,我赞同,别院檀木桌上的真迹我见过。

姬成渊败了,败在顾长缨之手,顾长缨跟我讲过的流着两国开国之君血脉,一出生就送人的孩子姓顾,顾煦,顾长缨先祖。

顾长缨说她考虑姓姬没毛病。

顾长缨最后姓了顾,她死了。

万军面前,姬成渊面前,尸骨自焚成灰。姬成渊在她因功法筋脉碎尽之前,一箭射杀了她,她一箭重创姬成渊。

开国女皇馈赠给亏欠多年的长子的最后遗泽最终落在了最继承她血性的后人顾长缨手上。

顾长缨曾试图决堤曲浦河水毁了永州城与所有人同归于尽,最后轻易放弃。

她歼灭了杀她母亲,婶婶的江氏门阀一半私军,她杀了姬成渊的亲舅舅,江芷蘅的父亲江家家主,我在江家得以上位。她重残庆王一条腿,令江太后幼子与皇位绝缘。

她一死,齐帝对她的忌惮化作爱慕连同那封信一起,连同顾长缨在朝中留下的后手燃成熊熊大火将她的家族死敌赵槐置于菜市口的刑台上。

她一死,永州群情激昂,越帝姬成渊的宏图霸业折戬沉沙,撑起齐国百年气运。

她死前将篡改圣旨的自己从顾氏除名,便作孤魂野鬼保顾氏世代忠良之名。

她一死,天子做主,顾氏旁支族人忙不迭将她重新刻进族谱,甚至迎进祠堂百年供奉。

我笑笑,她是不在乎这个的。

10

这些是对于天下大势来说,而对于我来说

仅仅是长缨死了。

长缨死了。

我在纵马急驰,赶赴永州城门的路上,看见倒映在曲浦河面的滔天大火,陛下重伤之下“攻城”的嘶吼仿佛能通过千军万马的呼应贯穿耳膜,将“长缨”二字淹没。

我双脚失力,猝然摔倒,生命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离我而去。

我眼前一黑,喉间生生呕出淅淅沥沥的血来,好像那年长缨的血。混沌迷蒙间,黄衣少女自雪山走出,一剑予我生机,一去再不回头。我伸手去抓一角黄衣,掌心空空如也,我笑出泪来,哀嚎犹如鬼哭回荡树林。

11

我是爱着陛下的,江贵妃与萧贤妃争斗乏力之时,我毛遂自荐入了后宫,于是她们斗得更狠了。

陛下在顾长缨死后重伤昏迷,生母江太后趁机给这个一直不听话的亲儿子下了暗手。

陛下后宫仅江贵妃膝下有女。

重伤初愈的陛下下旨广纳后宫,后宫顿时佳丽如云。

容色绝美的我在其中亦是佼佼者,长缨说过我很漂亮,她很喜欢漂亮的人。

入宫第一夜,我在陛下沉沉审视目光中替他宽衣解带。

长缨说伤痕是军人的荣耀,姬成渊是好看又强大的男人,健硕的肌肉诠释力量最原始的含义。我的手指从他身上的战伤滑过,视线只在一处久作停留,不舍挪开。

他肩头齐齐整整的咬痕在一片刀剑斧钺伤疤中分外醒目,习武之人更快瞧出陛下杀意昭然的真气,我知道后宫有人因这道牙印拈酸吃醋而无声无息消失。

许是我目光中的深重眷恋与爱慕太不似作伪,他那沉重夜色笼罩,再无星河月色升起的鹰眸倒透出不解,惊讶来。

我感受到周身杀意的减弱,微微一笑,虚虚指向他腹部最深最狠的已经快瞧不出来伤口,在陡然狂悖的真气里轻声道:“陛下,江家给您下药了。”

顾长缨是真真正正战一场,她本就可以抛开所有同姬成渊同归于尽。

她不屑。

无声的僵持,“太后欲扶庆王世子过继,贵妃没想到她怀的是女儿。”

帝王了然的沉重笑意令夜色更深更浓,对于人来说伤自己最狠的往往是至亲至爱背叛,明晃晃决裂的至爱已死,而虎毒尚且不食子,江太后是陛下生母。

不过没关系,永州之战后,越帝姬成渊无坚不摧。我同他一样,没有温度的笑起来,从此我们“狼狈为奸”。

他安插在顾长缨身边的杨朔回国,借永州之功获江氏扶持下于朝堂如鱼得水,最后一叛再叛,在陛下伪装病重之际,狠狠捅了江氏一刀,陛下问罪江家,软禁太后。

杨朔是我走之后,长缨自雪山救下的罪臣之子,我无法想象长缨是不是也像教我一样去教他,她甚至还把他带回家,因为他无依无靠?因为我凉薄无情的家人尚在世?我不能去想,一经想起,嫉妒就像野草般疯长。

我在后宫盛宠不衰,拼命挑唆江贵妃与萧贤妃争斗,帮助陛下伪造脉象,灭口贵妃亲信,杨朔岳父木太医。

筹划四载,我终于将涉嫌谋逆荣光不复的江家握在掌心,萧氏为江氏所覆灭,门阀动荡不安,陛下留下母族江氏昭显仁慈,况且他还需要江氏门阀作筏子控制大越其他势力,我很乐意掌控江家,我还要向江家讨一件东西。

12

贵妃江芷蘅得到我的答复,鲜红唇色勾起讥讽与快意,她放下矜持长笑出声“你爱陛下?你知道他爱谁吗?姬成渊根本没有心!”

“刚好,我也没有。”我纯净地笑,指向她一身华妆“贵妃娘娘也没有,江夫人昨日暴毙身亡。”她的瞳孔遽然收紧。

“江家欠我的。”我杀了她的母亲。

“你应该杀的是你的嫡母,为什么!”即使我真气激荡,她手指不管不顾仍掐上来,为人子女者皆如此吧。

为什么?因为顾长缨的母亲是我杀得,是我用顾长缨教的剑法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吱呀”我折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告诉她“因为你爹和庆王太恶心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顾氏父子战死沙场,陛下认,顾长缨认。

我不知道江氏私军是怎么知道女眷在永州边陲小镇的,那位早早同脾气暴躁的丈夫分居的顾夫人即使在佛堂待了多年也未改烈性。在妯娌不肯受辱拔剑自刎,顾长缨表姐乱军失踪后,病愈的顾夫人护着老弱妇孺撤退。顾长缨的母亲同她一样狠烈,斩杀数人后力尽被擒,贵妃之父唐国公深恨顾怀忠斩他一手,他要用最龌龊的方式让顾怀忠永世蒙羞。

我只来的及杀了她,在这之前亲手杀了她。我擦干净剑上血迹,扬起柔媚脸庞笑盈盈表示我深恨这妇人杀我江氏人,愿为叔父分忧。唐国公在小辈面前到底要光鲜亮丽,拍肩连声夸我好侄女。

江氏私军违背了陛下军令擅自行事,他们不敢多待。

我在他们走后,用力擦拭肩膀,他碰过的地方直觉恶心欲呕。

下一刻,长缨就来了。红衣的她一眼就看见了我怀中,她母亲的尸体,她的目光我很熟悉,与现在的姬成渊如出一辙,幽暗不见底的深渊。

“你杀的?”“是。”

我很害怕,不怕她杀我,我怕她去送死。

“江家人真恶心。”我不知道她说的江家人有没有包括我,我已经不在乎。

“我也想看看姬成渊能不能阻止我。”她最后轻轻笑着说。

举目四望,俱是死敌。

她将唐国公碎尸万段,一剑断了庆王的腿。

她没有杀我,我想她也不会原谅我。

我绝不放过江家,绝不。

13

我的恨意过于汹涌,倒把江芷蘅骇了一跳。她镇静,察觉到身后的倒影,挑起一个妩媚的笑容,字字如刀:“你着急挑唆陛下对江氏下手,是因为你暗中庇护顾氏一脉,救了顾长煜之事是真?为什么?难道你以为陛下会高兴?顾长缨跟他反目成仇!”

我当年纵马就是想告诉顾长缨,顾长煜一息尚在,也许她不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可惜来不及啊。

来不及啊。

人生最悔恨便是来不及,不过这次对江氏下手总算来的及。

我默认,不打算在姬成渊眼皮底下耍花招,他迟早知道。

我卡住江芷蘅的喉颈,一点点用力,“陛下..未曾下令..你抗旨..”她诡异道。

她脸色青紫,我低笑告诉她真正的答案:“我爱她。”倏尔松手,任她咳嗽不休。

她没听明白,对我突如其来的肯定回答,这样说“你爱他?真好,我等着你被他利用至死!”

“我爱她。”我微笑纠正。

“顾长煜?”江芷蘅实在不敢相信这个荒谬绝伦又无懈可击的结论。

没人会相信。

我轻笑着敛裙离开,最后别过脸对她做了个口型,没有再看她,我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我款款步出景华殿,我也不确定我回头说一句“看女人吵架好玩吗?”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毕竟长缨已经死了。

濯雪,纯净的模样。我再也做不到了。

后记

姬成渊兴师问罪的架势未免过于厉害了,四肢剧痛,气血翻涌,将我不是他的对手诠释的明明白白。

“朕就见顾长煜一面。”“他武功全废,近日方醒受不得刺激。您要一个废人做什么,齐帝会拿永州换他?”我们都避免提到那个人。

他收敛雄浑气息,恢复慵懒模样居高临下“你以为朕查不出来?”

他比划一根指头,“朕不想费功夫罢了,见他一面,朕既往不咎。”

我和杨朔眼睁睁看他是如何花言巧语地骗得顾长煜差点跟他拜把子。

顶着顾长煜救命恩人表哥身份的姬成渊一边痛陈越帝是多么狠毒致使他永失所爱,一边表示他对顾长缨如何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云云,奈何和她有缘无分,还和他讲顾长缨和他真真切切发生的往事,骗得脑子不清醒的顾长煜不自觉又卖了一次亲妹妹,泪流满面,给拿出顾长缨真迹狗爬字的姬成渊写了一封婚书。

姬成渊也很大方地留了一大堆名贵药材救治顾长煜的性命,惹得顾长煜又一阵喟叹越帝狠辣拆散有缘人,姬成渊无比赞同。

杨朔再也受不了姬成渊要把婚书给他看两眼辨辩真伪的行为,捂着胸口未曾告退就匆匆离去。

我派人送顾长煜去南疆续命。

四下无人,不知何时来到的姬成渊瞥我一眼,目光复杂:“她知不知道?”

我摇头“她不知。”至死不知。

“如果她还活着,我兴许哪天会杀了你。”

“她活着,我可以死。”

姬成渊看我目光更复杂了,终是不发一言冷笑离去。

我对他的爱做不得伪,爱屋及乌。

何况我们的心在同一天,同一片烈火中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