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录:人间岁月竟如流

作者注:这篇应该算(齐世录: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姐妹咳咳,兄弟篇。

1

大年初一,本该是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大好日子,京城家家户户早就该张灯结彩庆贺新年,然而无论是簪缨世家还是蓬户瓮牖皆缟素及门。

原因无他,唯国丧尔。

大齐英宗皇帝驾崩于宠妃申氏寝殿,申氏畏罪自戕,后宫朝堂动荡不安,正值多事之秋,京城人心惶惶,往日繁华似锦的京门大街几近沉寂。

将近亥时,坐落在京门大街尽头的一间茶舍仍是灯火幽微,人影明灭。

宫禁落下的时辰,却有一人自闺闼中出,至京门大街,辗转几条小道,最终停在这间茶舍前。

幽幽灯火映出此人白净无须的面孔,他堂正若磐石的身形与太监这个身份着实格格不入。

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精美绢帕,江南专供的锦缎,精巧的工艺。他用帕子一下一下地擦着右手,像是有很严重的洁癖。

帕子被大力揉搓成了皱巴巴的样子,他随手一丢,这在绣房能卖到十金的帕子就此散落风中。

“请。”茶舍间有人等候。

“李总管所为何事?”“杀人。”“杀何人?”“九五之人。”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却只让等候之人微微皱眉,他不解道,“李总管说笑了,您不是已经成功了吗?莫非连那新登基的十岁天子亦要除之?”

李总管冷笑一声,添道“杀你想杀之人。”

“!”

“越帝姬成渊!”李总管咬牙切齿道,一字一句从齿间迸出,话语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刻骨恨意让对面男子也打了个寒噤。

“我凭什么信你,又为什么要帮你?”

“你为顾长缨,我为申月眠。”

2

李清是个没爹的野种,街坊里的孩子原话。

李清他娘是永州城内某个青楼的一个李姓妓女,算算日子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有的他,换言之,他娘也不知道他爹是谁。

就这么着,许是存着孩子生出来辨辨相貌,说不得能攀上个富贵爹的心思,他娘把他生下来。

然而,正经人家谁去认个娼妓之子,他娘的算盘落了空,还多了个拖油瓶,气的捶胸顿足。她曼妙的身形还因这讨债鬼变了形,对妓女来说,这跟断财路没两样,有段日子,他娘瞧这小兔崽子跟杀父仇人没啥两样,哦不对,应该是不给钱的恩客。他娘是他外公亲自卖进青楼的。

他娘千般万般后悔,毕竟是自个儿亲骨肉,也罢,当猫儿狗儿似的养大,吃穿少的可怜,打骂倒是常有。

就连名字都是随口取了青楼的青字,就同他这个人一样低贱。

人再微贱也有条活路不是,李青他娘毒打得再重,也不会饿死亲儿子。

在李青十岁那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娘死了,坏消息也是他娘死了。

消息好是好在再没人毒打他,坏是坏在他真的要饿死了。

永州城地处越齐边境,戏文里怎么说来着,哦,兵家必争之地!自数百年前大齐立国,南拒大越于永州城墙之外,再到今朝长海将军顾长缨自焚护城,永州这块地方从来不缺传奇。

所以,要打仗了,镇南侯来了,全城戒严,名不经传的青楼生意萧条得厉害,他娘容色衰驰,落下花柳病,恩客稀少,某日借酒消愁,没了。

大概是这个意思,李青尚且没来得及弄清楚''没了''的含义,他就跟裹着他娘尸首的草席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他身无长处,听传奇,看戏文,帮母亲拉客不算。

于是他便像戏文里说的,跪在大街上卖身葬母,凉风吹过破败的草席,露出他娘干冷的脸,他娘咧开干瘪的嘴仿佛还在笑。

他也笑,他把自己卖了,给他娘挪了个地方,坟土包子一个,总比曝尸荒野强嘛。

卖了多少钱?也就一两银子,算的上贱卖,可谁让他命贱,所以李青是真的开心。

3

李青他外公曾是个手有余钱的富家子,也为女儿请过女先生教她识字,不过这是他吸食阿芙蓉之前的事。

那西洋玩意儿说是有让人飘飘欲仙的魔力,从大越海岸那边泊来的好东西。富家子为了喷吐那口白烟,卖了祖产,卖了妻子,卖了女儿,最后揣着卖女儿的银钱,从青楼乐呵呵地走进小巷,再也没出来。

想必是死哪个阴沟里了,李青他娘原话。

因而李青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给那家少爷当了小厮。若不是那家少爷是个混不吝的,惹了大麻烦,老爷心疼宝贝儿子,拿他们几个签了死契的小厮出气,一人赏二十板子关了柴房,两天水米未进,李青还真就这么过一辈子。

人可以打,饭不能不给吃,幼时被打得皮糙肉厚,恢复得自然快些,所以他逃了。

他逃啊逃,逃到了一处农田,饿得头晕眼花,大白天瞧见了星星,一闪一闪地大概是娘说过的太白金星。

他还没琢磨明白那星星到底叫什么,就栽倒在水沟前,水没喝到,还跌断了腿,水沟气味着实不好闻,李青眼前的星星更多了。

李青想,他约莫很快能瞧见他娘了,他得亲自向她讨教这星星到底是个名字。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瞧见了仙女。

咦,是娘化身的仙女来渡他远离红尘苦难,羽化成仙吗?

仙女把他拖出水沟,给他伤腿上药,给他捧来香喷喷的白米饭。

不管她是谁,总之在李青眼里,她就是仙女。

仙女问他名字,他答"李青。"

"是清水的清吗"仙女略带英气的眉宇流露好奇,她指了指水沟。

清水和青楼的区别,李青还是明白的,仙女在水沟里救了他,那他的名字就是加个水又怎样,从遇见仙女的那刻起,他的心里就流淌着一脉清泓,他点头。

从此李青就成了李清。

仙女笑了,飒然的脸上荡漾一个清浅的酒窝,她说:"我叫申月眠。"

这个名字,他记了很多很多年,在扳着脚指头也数不清的岁月里,他有着时会忘记自己的本名,却把申月眠三个字埋进了血肉里。

4

在申月眠家养伤的日子里,他向申月眠道出自己过往,也得知申月眠父亲申桐是名赤脚郎中,前些年因无钱治病中年丧妻,膝下有一子一女,姐姐申月眠,弟弟申月廷。

申月眠家中清贫,粮食不多,够姐弟二人度日,然而粮食匀给李清后便所剩无几。李清过意不去,待他伤势初初好转,便主动提出去镇子上做工报答申家。

每日天光熹微,他从申月廷屋子里蹑手蹑脚步出,轻手轻脚地推开破旧的木板门,木门年久失修,偶尔不堪重负地扯出“吱呀”一声,让李清十指都抖三抖,他警觉地听月眠房里的动静直到沉静无声他才敢以穿绣花针的速度掩门而去。

李清去到院里,从枣树下的水井里打三桶水,两桶作家用,一桶给月眠,他知道月眠朴素却甚爱干净,这清晨的水啊,像极了月眠清澈的眼,瞧了便忘不掉了。

他又去劈了些柴火,约摸够姐弟二人一天所用才停了动作,方携一身淋漓汗水而去。

待到日落时他携汗水而归,推开木门,就能瞧见桌上简单而温热的饭菜,粗茶淡饭也散发丝丝缕缕的诱人香味。

李清喉结动了动,咽了咽口水,他觉得这无名香气是世间最诱人的味道。

后来当李总管面对一桌子香气能掀翻穹顶的玉盘珍馐没有喉结可动,没有口水想咽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那种香气的名字––它叫家。

李清曾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若是神仙肯垂怜,到他发摇齿白,老眼昏花的年纪,晨间倏尔回首,也许还能瞧见月眠恬淡如初的身影,他自私地想着,她永远不会老。

他忘了,神之怜悯,向来微薄。

5

风起青萍之末,大齐重镇永州再起战事的消息点燃了所有人蠢蠢欲动的心情。

李清接了个长期活计,挣了这笔银钱就能给月眠添点脂粉,给月廷购些书籍,他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月眠送来的靴子,正埋头卖力苦干之时,申桐来找他了。

申大夫对李清印象不错,言语间亦动过让无依无靠的李清做上门女婿的心思,奈何申家贫寒,月廷岁数渐长,来日上学娶亲亦是一笔巨大开销,寒微之家总有辛酸。何况为人父母者,盼得女儿能嫁个饱食暖衣的好人家是人之常情。

申桐看着李清挥汗如雨的脸庞喟然长叹,将纷杂思绪暂且弃于脑后,他对李清说:“李清,帮伯父一个忙。”

李清不解但还是停下手里活计,随申桐绕过比西游记遍布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还要曲折的羊肠小道,终于行至一间破旧民舍。

民舍门前挂着惨白灯笼,这是办丧事的意思。

申桐敲门对警惕的开门人打了个手势,对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拉着一头雾水的李清进了里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弥漫丝丝腥甜气息,幽暗灯火悄然亮起,李清抬眼便对上了一道锋芒毕露的目光,他在顷刻间汗毛倒竖。

灯火渐渐明晰,映出榻上人坚硬轮廓,李清看清了那人黝黑深邃的眼睛,一眼望不见底,他冷汗涔涔,心里回想起母亲说过的饕餮凶兽。

申桐拱手上前道:“贵客,这是我家里人力气大,老实憨厚。”他暗暗推搡了一把李清。

李清感受到申大夫的暗示,硬着头皮上前干巴巴地问好:“贵客..好..小人名李清”

“嗯。”那人淡淡一瞥,算是认可了李清。

这几日,永州全城戒严,小镇上不断有官兵梭巡,说是捉拿重伤的大越奸细,尤其是医馆药铺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医馆大夫每天接触最多的不是病人,而是官差。

在越来越严密的搜查中,李清战战兢兢做着工,他想起申桐的嘱咐,狠心砸伤了自己的手指,登时血流如注,李清如释重负,他可以去药铺购置伤药了。

夜晚,他偷偷摸摸地按照申大夫的嘱咐去给那人送药。那人不假人手,自己除去肩膀上草草包扎的麻布,肩膀上血淋淋的贯穿伤触目惊心,皮肉翻卷处凝成血痂,那人一番动作,血痂裂开渗出血迹,滴滴答答落在棉被上,他单手径直抹了乳白膏药去,从始至终哼都没哼一声,只在牵动伤口时微蹙剑眉。

李清咽了口唾沫,试探道:“大人,小人给您包扎吧。”

听得此话,那人撩起眼帘,意外看见李清的伤指,波澜无惊的目光泛起异色,他略一沉吟,答应了。

李清抖索着手指将麻布覆上那乳白色与血色混合的可怖伤口,他因紧张不慎勒紧麻布,打了奇丑无比的布结。那人亦面不改色,只忽然问起李清的往事来,李清俱一一谨慎答了。

他听罢微笑,忽然问李清:“你知道申桐在做什么吗?”李清抖了抖酸胀的手指,默然垂眼,“知道。”

申桐窝藏大越奸细,勾结敌国,罪当杀头。

如今李清也一样,申桐为财,李清为报恩,他们都是舍了家国大义的人。

那人又问道“你在永州听得最多的传奇是什么?”

李清想也不想,欲将答案脱口而出之时,思及此人越人身份,生生打住了,险些咬了舌头。然而贵人问话,不敢不答。他正琢磨着捡个西厢记之类的来说,那已将他脸色尽收眼底,似笑非笑地说出了答案“长海男儿报国死,孤女血战退越军?”正是在永州茶馆,戏台经久不衰的传奇故事,其传播程度大抵是外地人来永州城,街上随便抓个男女老少都能说上一段。

这故事说的是当年越齐大战,大齐朝廷混乱,党争不休,致使边界四镇接连失陷两镇,待打到四镇之一的永州城时,长海将军府顾氏嫡支成年男丁俱战死,唯一一个成年女儿顾长缨手持圣旨袭了父兄长海将军之职,血战越军,最后万众瞩目下重创越帝并自焚于永州城头,永州军民群情激奋,随后,齐国最强碧落军驰援永州,击退越军。

这场大齐几乎必败之战硬是逆转乾坤,日月换新天,南拒越军于永州城墙之下,更让大齐朝中一直式微的主战派占了上风,越军折戬沉沙于浦曲河畔,再未进大齐国土一步。

李清是听传奇长大的,对这故事耳熟能详,他的心头惴惴不安,用眼角余光觑着面前的越国贵人。

那越国人继续道:“在你们眼里顾长缨是什么样的人?忠君爱国?赤胆忠心?坚贞不屈?...”李清对于这越国人嘴里吐出的褒义词一概不敢答。

不答便是默认了。

那越国人毫无自觉身为敌国人的自觉,明知故问道:“那你们为何要叛呢?”可他的言语间并无嘲讽,是极认真的样子。

李清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很多,长于低贱的童年,想死于低贱的母亲,那年水沟里的星星,还有丧妻的申大夫,丧母的申月眠。

越国人认真地问,他也认真地答,他摩挲着过早生满胼胝的指腹,给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想活着。”

他的确很认真,他说的是我,不是小人。

活着可以有一种含义,也可以有很多含义。

越国人默了默,仿佛略带真诚的也给了个不算回应的回应:“我也想活着。”

不大的屋内,一时沉默如死寂。

打破诡异宁静的是越国人自嘲一笑,他态度肉眼可见的缓和,“我名姬成渊,给你讲个顾长缨的故事怎么样?”

李清想起青楼对面茶馆的说书人,那个说书人是个落榜穷酸秀才,科举不行,口才倒是一绝,李清甚至会冒着被母亲毒打的风险,溜出青楼,只为往茶馆角落里一钻,听他侃侃而谈:“上回书说到”,听众人拍案叫绝,遂一一解囊,不过李清从未付钱。

若是日后有钱了,得把这些年的听书钱补上才是。

李清的思绪飘得这样远。

越国人姬成渊自顾自地说起来:“顾长缨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一句,让李清回神回得极快。

姬成渊坦然迎向李清狐疑目光,对李清脸上“这越国人果然要贬低齐国女将,但是我不敢反驳他”的神情了然于心,他不知是讥讽还是怨恨地抑或者出于是别的情绪,陡然长笑出声“顾家世代忠君,能干出篡改圣旨,算计朝廷的人不是疯子?顾家父子为守永州身死后,动过将永州城毁了的念头不是疯子?”

姬成渊看着李清脸上变幻成“这越国人编排齐国女将越来越离谱了,但我还是不敢反驳的”的神情,笑得快弯了重伤之下也未曾折了半分的腰,浑然不顾腹下开始发作的旧伤,“就算在当年,一个敢当着敌国皇族面,对着 泱泱河山说出'取而代之'的顾氏女能不是疯子?"

他怀着切齿痛恨道:顾长缨是个狠毒无耻,薄情寡义,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不知道吧,这个女人当年还想过弑君呢"

“哧。”身上的旧伤大概裂开了罢。

心上的伤,从未愈合过,不,他的心很早就死了,帝王不需要心。

李清心头掀起得惊涛骇浪,不亚于曲浦河倒倾永州城。他打小对听过的传奇话本从来都奉为圭臬,对话本里顾长缨忠将印象深信不疑,他虽'叛国',对顾长缨还是有敬佩之情的,可姬成渊怎么看也不像在说谎,话本子上说的故事莫非都是哄骗人的?

李清呆若木鸡,方瞧见姬成渊坚挺脸庞染上痛色,赶忙取了药瓶犹疑怎么拆开新绑好的麻布。然而姬成渊却一挥手,药瓶摔落在地,药香四溢,“不是这个!”

听到动静,在外侍立的守门人冲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一瓶药丸,药丸弥漫着奇异的气息,姬成渊厌恶地看了一眼,终是用了。

眼看姬成渊安全服了药,守门人回身一剑刺向李清,寒光冷凝,杀意犹如实质,李清这回连母亲都没来得及回忆。

“慢!他还有用!”李清看见雪白剑光映照下自己鼻尖突兀竖起的寒毛。

守门人收了剑,接到主人示意,退了出去。

恢复过来的姬成渊对李清漠然解释:“旧伤发作。”随即,他又成了初见时的冷漠模样,而往后几日皆是如此。

6

几天后,李清回家见到月眠,月眠似乎变了,她的笑容更加明朗,她的目光更加明亮,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明是件好事,李清直觉上却有些不安。

而更多的不安来自于姬成渊,他的失散部下先官差一步找上门,为避免走漏风声,他们一行人决定住进申桐家中。

李清担忧月眠,而申桐拿着沉甸甸的银子筹划儿子上学,女儿嫁人的事,认为李清怀疑贵人是杞人忧天,“我替贵人做事,月眠性子良善,他还能亏待我女儿不成,月眠心思浅,若是露了马脚引了官爷怀疑才叫大难临头。”

她并不知道他们做的事情,这样也好,若是他们出事,也能保住月眠。

李清和申桐受命外出探听消息,李清对守在家中的月眠说他是去采买物件,月眠不疑有他,闷闷点头,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姬成渊住的屋子,转而温和地对李清嘱咐了几句。

李清摸着口袋里不多的银钱,不足申大夫的十分之一,伯父许是瞧不上的。

他凝视月眠越发柔和的微笑,仿佛有一缕阳光驱散心头所有不安的阴霾,瘦长的身躯里也生长出一截春天的树枝。

在他看过的所有故事里,春天会来,花儿会开,树木会长。

来日方长。

可是,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笑的申月眠了。

7

李清与申桐互作遮掩,频频出现于永州大营附近的村子,永州大营守卫森严无法进入,而这里的青壮年多是进了永州军的,偶尔也会归家。

他们借行医之名行探听消息之实,从了军的汉子大多耿直,对于医术尚可的申大夫印象不错,心头卸了防备,面对申大夫言语间的试探无意吐露许多看似不打紧的消息,情报往往是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

而正是这些琐碎消息一经姬成渊属下的分析,便汇集成一条条军报,最终成了越人捅向齐人腹地的一把利刃。

李清眼睁睁地看着几名相熟的军中士兵死在越人的突袭下,他们至死都在同敌人作战,血肉飞洒落在李清簇新的鞋边,他们也至死不知是和蔼的申大夫与憨厚的李小哥出卖了他们。

黧黑的地上滚落着血淋淋的头颅,熟悉又陌生,陌生是因为李清几乎没见过被砍下来的头颅,熟悉是因为李清认得他,永州营胡统领手下李小七,他和胡统领一样都是性情刚直的汉子,因着同姓,他对李清向来多几分亲近,言谈间惺惺相惜,有一次李清给他熬了一天药用以疗伤时,这憨厚汉子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有跟李清兄弟相称的意思。在得知李清尚未婚配

,这汉子更是喜上眉梢,在李清面前频繁夸奖他温柔如水的妹妹,说李清瞧着心思细腻,不像他兄弟赵大山,他妹妹娇弱地像朵花似的,他真怕有一天他战死沙场,妹妹会被赵大山那暴躁脾气吓坏,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可李清听不懂他的好意,也听不懂申大夫的暗示。

他,只能听不懂。

也许,这样会好受一些。

他只拿出话本子里的“好人生活幸福,长命百岁”安慰李小七。

可李小七还是死了,间接死在李清手里。

李清咬牙从藏身的树后颤巍巍步出来,佝偻着脊背,哆嗦着手指,迎着越人诧异的目光,缓缓蹲在头颅旁边,李清瘦长的身子变得很矮,他闭目伸手摸上李小七到死都不肯阖上的双目,刚烈汉子瞳孔倒映着兄弟的影。

李清终是睁开双眼,完成亡者与生者最后一次对视,替李小七阖上双目。

右手血迹斑斑,李清做了很久的噩梦,从此他有了洁癖。

话本子说奸细迟早遭报应,他已经很久没看话本子了。

8

尝到了甜头的申桐愈发卖力地替越人办事,上头下令让他行迹收敛,莫要暴露据点,永州官差已有所查觉。

申桐不得不服从,暂时蛰伏,越人近来很少主动联系他们,银两是按消息价值给的,对于申桐来说没有搜集消息就意味着没有银钱,又要回到捉襟见肘的生活,女儿的嫁妆和儿子私塾钱就没了着落。

在即将再起战事的永州城,他操持老本行卖起止痛药物,生意竟然出奇的好,每日都有银钱入账。李清想着这样日子也好,总不用干亏心事,他跟申大夫提过金盆洗手,日后干脆卖药为生,不愁生计。

谁知申桐一跺脚道:“你知道我的止痛药为何卖得好吗,还不是靠了越人的东西。”

李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申大夫的药跟越人有什么关系?申桐明显不想李清再问,李清也就没有多问。

申桐与李清一直担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申桐在一次接头中被早已经等候的胡统领一举抓获,连带越人据点被抄。

李清逃过一劫,李小七父母双亡,他死后,家里只剩一个尚未成年的妹妹,胡统领时常派下属照顾。

那日胡统领的人急匆匆离开,李清把前些日子打长工攒的钱塞给李小妹,破旧的布袋装着一点琐碎银子,跟越人给的雪花银比起来零头都不够。

不过,胜在干净,没有李小七的血。

他原本想说是胡统领的人,让小姑娘不要怕他,可李小妹见到他就笑了,她在门口抱着布袋亲切地喊他:“李清哥哥。”,说她的哥哥经常提起他,她知道他长什么样,还说他是个好人。

李清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门槛上,在那个女孩纯净而不解目光里急忙告别。从前他渴望想摆脱低贱如狗的命运,可当他从那个女孩纯净如水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时,他觉得他像极了一条狗。

当他去据点汇合时,就看见胡统领的人押走了鼻青脸肿的申桐,其中一人正是刚从李小妹家出来的。

李清逃得了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他知道永州军中的镇南侯必定会下令追捕他,他必须尽快逃出永州。

然而,李清放不下月眠。

他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回到申家,只看到一地狼藉,月眠不知所踪。他疯了似的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反而被人发现,是赵大山。

李小七死后,他铁了心要给兄弟报仇,一听到奸细的消息,独自来申家寻仇,撞上了李清。

李小七说的不错,赵大山真是个暴脾气,一斧子砍得李清差点没昏死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李清被人救了,是姬成渊。

在他失血将昏迷之时,眼角余光瞥见申家宅院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赵大山躺在大火中的壮实身体。

9

李清将将清醒后,他不顾伤势,连滚带爬到姬成渊面前求他救申家。

越帝姬成渊凉薄地笑:“申桐三日前问斩。申月廷在牢里落下病症,朕送他去越国医治。至于申月眠..呵。”

李清虽震惊于以姬成渊的身份为何亲来永州城,但他更关心申月眠,却听姬成渊转了话头道:“其实朕可以救申桐,就像救你一样,可他太蠢不值得朕费心力。”

“他擅自在药里添阿芙蓉,让人盯上,折了朕在永州的探子网,他的女儿救了窥见朕行踪的世家子,报给了镇南侯,险些坏了朕的大事,朕肯救申月廷已是格外宽容。”

姬成渊看了李清变了几遍的神情,他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申月眠瞧上那个叫叶止的世家子了,眼巴巴地盼着人来娶她,结果那叶止立功升官,进京娶妻,早把她忘了。”

李清恍惚回忆起分别时,月眠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那大概是话本子所谓的“少女情思”罢。

原来那时她已将心交给了别人。

李清机械地问:“月眠在哪?”

姬成渊冷漠回答:“朕救申月廷,她替朕办事。”“我要陪她。”

姬成渊玩味地笑:“陪?怎么陪?朕要她进大齐皇宫当宠妃祸害朝纲,大齐皇宫只有齐帝一个男人。你知道这意味什么?你不算蠢,是个可造之才,跟朕回大越,朕给你条前程。”

“我要陪月眠”李清怔怔道。

“冥顽不灵。”越帝扔下这一句,也扔下了仅有的心软,腹部日益加深的剧痛提醒了他,这世间的痴情人真傻。

10

在申月眠救李清的那一天起,李清就把自己命给了她。

申月眠成了瑛贵妃,李清成了李总管,李清一边给大越传递消息,一边帮日渐疯狂的申月眠杀害宫妃,算计皇嗣,混乱朝纲,杀的人越来越多,李清的洁癖越来越重,他一天至少要用一打上好的锦帕。

话本子说的都是假的,忠臣曾想造反,才子会负佳人,好人命都不长,奸细遭不了报应,苍天是真没长眼睛,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从前他看人脸色,如今别人看他脸色。

从前他看了李小七的头颅,噩梦连连,现在他杀起人来眼皮子都不眨。

当看到齐国皇帝死在申月眠床上时,李清忽然想笑,原来帝王之死跟蝼蚁没什么不同,哪有什么天降异象,就这么轻飘飘的没了。

话本子诚欺我。

申月眠一直在服用越国药物,以肖似顾长缨的脸,再辅以媚香勾引君王,最终让一代帝王死得这么不堪,像他的妓子母亲一样不堪。

李清想趁君主驾崩,宫中大乱跟申月眠一起走远遁塞外,月眠答应了。他已经不是男人了,申月眠也没了生育能力,他们断子绝孙,报应不到儿女头上,李清其实很满意这个结果。

他想啊,去了大漠边境跟月眠收养很多很多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把他们好好的养大成人,让他们不至于沦为低贱。

等他老了死了,就让他们把自己烧成骨灰扬进曲浦河,下了地府,再向李小七和那些人当牛做马赔罪。

他的想法很好,可是总是不灵的话本子最后应验了。

申月眠骗了李清,自焚死了,死前骗他喝了迷药,李清昏睡过去,一醒来读完月眠的遗书,他就马不停蹄地往月眠宫殿跑。

晚了。

11

李清永远忘不了申月眠死的那一天,熊熊大火席卷宫阙,一袭红衣尽化劫灰,一代宠妃,尸骨无存。

火光扭曲,他在漫天妖火里,瞧不见月眠的脸,却瞧见了她无声的唇语,她说:好好活着。

她死了,他茕立于寂寥无边的后半生,在无尽黑暗里踽踽独行。

这让人苦恼,比缺衣少食还要让他苦恼。

他知道饥寒交迫的日子怎么过,却不知道没有申月眠的日子怎么过。

怎么活着呢?

他不想活了,可月眠让他活,他就活,他得给她报仇。

姬成渊往申月眠的药里加了使人上瘾的阿芙蓉控制她,这玩意儿用多了无解,看李清外祖父下场就知道,姬成渊不让月眠活,他李清就不让他活!

杀一个皇帝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蚍蜉之力亦敢屠龙!

12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灯芯也换了一个,李清对面的男人,顾家亲卫顾途默然无言,复杂地看了李清一眼,终是道:“越帝不比齐帝那个草包,你怎么杀?"

他自永州之战后,就一直在青玉山守着小姐骨灰,尽管小姐嘱咐他好好活着。他仍无时无刻不想着替小姐报仇,奈何越帝狠辣,武功高强他有心无力。

直到李清自报家门,冒着生命危险找上他。

李清低低一笑“我知道他的伤处在哪,他也用了阿芙蓉。”那夜姬成渊动作历历在目,那股药香李清记得,月眠的药里也有这味道,正是因为姬成渊用了它好转,李清才没发觉那药的问题。

恨意更深。

“他伤在下腹这里,被顾长缨重伤,至今未愈。”李清对着那人在自己下腹比划位置, 顾途终拱手向他道谢,在李清离去前,有些不忍地问道:“李总管打算怎么办?”

“活着。”李清头也不回,月眠让他活着,他就不会自尽,他会等到仇人死去的那天。

13

越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大齐,朝野上下皆松了一口气,天佑大齐,幼帝临朝如何能挡住那位野心勃勃君主的狠辣心思。

李清哂笑,去月眠长满枯草的坟上添了一把土。

他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月眠喜欢过一个人,他得成全她。

叶止当了丞相,过了几年,他的女儿当了新帝皇后。李清在后宫的势力极大,他知道英明的小皇帝不会容忍他活着,这很好。

叶止负了月眠,他权倾朝野,他的女儿得皇帝爱重,母仪天下,这不公平,这很不公平。

姬成渊曾经教过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帝远比其父聪明,也更像个帝王,容不得掌握宫闱的宦官,也绝容不得权倾朝野的宰相。

李清已将所有棋子布下,月眠爱叶止,李清活着不能杀他,那他就死了再杀。

他在宫里多年布下的人手会好好帮助皇帝除掉叶家,让叶止给月眠陪葬。

他生来卑贱,这一生过得却精彩极了。杀过兄弟,杀过贵胄,甚至杀过两国皇帝。

李清将所有的银钱都交给他的义子,这孩子忠顺,会帮李清完成那些微不足道却再也无法实现的愿望的。

14

临死前,李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年轻的皇后,这个女孩被保护的那样好, 这个女孩被保护的那样好,完美的家世,完美的容颜,甚至得到了英明帝王真正的爱,可是世界上没有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皇后皱眉,这个挟制她心爱丈夫权力的宦官笑的让她不安。

李清目光从皇后绝美的脸庞慢慢移向天空中的太白金星。

那年水沟边,他看见了仙女。 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

后记

叶皇后助皇帝除掉大宦官李清后,越发得到皇帝爱重,而叶家的权势亦越发煊赫。李清义子想,义父对他有大恩,他必会不计一切代价替他报仇。

李清义子不断挑唆后宫妃嫔算计叶后,离间帝后情谊,甚至将叶止与申氏之事暗中透露给皇帝知晓。皇帝痛恨申氏至极,对叶家恨意必然更深。

他帮助皇帝铲除叶家势力,致使叶家败落,并在皇后怀孕时,将叶相下狱的消息透露给她,皇后难产,险些丢了命去,陛下顾念旧情,不杀叶止令他流放,叶止流放途中因病得恩旨在驿站歇脚。

李清义子联合背叛叶止的下属温廷山,投毒叶止。

并以当初叶止和申氏定情的一句诗,逼叶止去死。

这是李清的要求。

申月眠爱过的人,他都会替她满足。

哪怕叶止负了她,可李清永远不会负她

编者注:本文为#影子#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