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坛中婴

从前有座山。

山脚下有户人家。

男人是个猎手,每天到山里打猎,运气好了时能在小山坡稀疏的树林里打到迷了路的狍子,拿到附近的村子里便可以换些油米之类生活必需品。运气不好的时候倒是也能摘到些野果蘑菇,用以果腹。

女人很贤惠,也很持家。常常到附近村子的集市上倒卖些手编的草鞋,等集市快散了,菜价最便宜时,女人就会挑些带回家去,顺便给男人打二两烧酒。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夫妻二人仍然过的得很开心。

日子久了,常来集市的女人就跟附近常来的姨婶们熟络起来。姨婶们就会邀她去家里做客,喝口粗茶,吃点东西。女人每次或会留下两双草鞋以表谢意,或会帮她们洗补衣物,做些能力所能及的活计。后来因为女人手巧,姨婶们就会便请她帮忙绣一些被面,裁剪一些衣服。事了,姨婶们便会送给她一些日常用具,茶叶、食醋、盐巴,穿不下的旧衣物或者用不着的大缸、大坛子。

渐渐的,小两口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清苦。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婚礼,老婆婆因为女人的手巧,邀她帮忙为自己女儿裁一身红嫁衣、一床红被子,被面上要绣着戏水的一对鸳鸯,和一朵硕大的牡丹。女人很为那个叫自己姐姐的姑娘开心,还帮她裁了一双俏皮的绣花鞋。男人也被邀请参加婚宴,大家玩的得很开心。

等婚宴结束,大家在一起喝茶聊天,聊哪家姑娘嫁给了哪家小子,聊哪家小子娶了哪家姑娘,聊张三伯家的羊生了三只小羊,一只带花,一只不带花,一只生下没多久就死了。聊有个背着竹箱子的怪人路过老婆婆家讨水喝,腰上系着红绳,绳上拴着葫芦。聊着聊着,一个姨婶忽然问道:“你们小两口怎么没要个孩子?”

女人跟男人都愣了一下,也不知当晚是怎么结束的那场聊天,怎么回的家。

但是那句话就像一颗被山里的风吹到田里的草籽,经过时间的催化,扎根、发芽、结籽,复而扎根、发芽、结籽。一时间这个念头就像蔓延的野草般占满了小两口的心。

一年过去了,小两口还是没有孩子。老婆婆家的女儿已经抱着女儿来看过她好多次了。还请她为小孩儿裁过一顶虎头帽。

两年过去了,女人还是没有怀孕。那个叫自己姐姐的小姑娘又生了一个儿子。这年她没有来看女人,倒是托老婆婆带来一匹好布跟几斤棉花,来邀她再裁一顶虎头帽,外加一双虎头鞋、一双暖暖软软的手套以及一只填满棉花的布老虎。

第三年,正在人们饭后谈资里又多了一条山脚下的小两口为何一直没有孩子的时候,老婆婆过世了。还在流言之外的女人前去拜祭,小姑娘抱着带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的儿子在招呼前来吊唁的邻里亲人。小姑娘的女儿躲在她身后,脸上脏兮兮的,应该是刚玩耍回来,脚上的鞋子也沾满了泥土。女人想伸手去擦掉小女孩儿脸上的灰,小女孩儿急忙躲开,这时候女人才看到自己因为长期劳作而不再好看的手,才看到周围人看向自己时眼底那有些冷漠而刺痛的冷光。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差点哭出声来,她猛地低头,跑出了房门,跑出了村子,跑向大山,跑向山脚的矮茅草屋。

女人这时候忽然觉得上天是不公平的,不由得在心底冒出一股隐晦的嫉妒,并与自卑混合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女人回到家里,觉得身心都很累,便合衣躺在炕上睡着了。不知情的男人还留在老婆婆家里帮忙料理各种琐事。

睡梦里,女人梦到自己有了可爱的小宝宝,女人带着他走在集市上,男人把小小的他放在肩头,让小小的他骑着脖子,女人瞥见自己男人的背影就像戴了一顶特大王冠的国王。阳光很好,风也很软,自己撩头发的手还是那么年轻而好看。周围人眼里没有了那些让人难受的光,笑容又重新攀上了他们的脸颊。她挺直了腰板,心里装满了暖暖的幸福。她对每个人都回以骄傲的微笑,就像一头雌师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她在宣告,这是我的孩子,小小的他比太阳还要耀眼,比这风还要温暖,比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布、最大的房子、最奢华的晚餐都珍贵,谁也换不走小小的他。

女人醒来的时候,侧躺的男人正在为她擦眼角的那行泪水。看着男人被山风吹黑的脸庞,被山雨冲白的头发,看着他现在满怀愧疚,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女人号啕大哭起来。男人拿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拇指穿过她的脖颈,把她揽进自己怀里,闭上眼,咬着牙,流着眼泪。

第二天阳光刺破窗户,男人被女人推醒。女人告诉男人早晨醒来后,她发现屋里那口坛子里有奇怪的声音。里面盛着米,是一家人直到下次打到猎换到米之前的所有粮食。女人害怕是老鼠钻进去糟蹋了粮食,自己又不敢去抓,只好推醒男人。男人跳下炕来,跑到坛子近前,发现米里面有东西在动,男人担心粮食,一着急伸进手进去抓,等看清里面的“老鼠”,男人吓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女人赶紧过来扶起男人。女人刚想问男人怎么了,男人用手指着坛子,愣愣地念叨着:“小孩……小孩……”

等女人大着胆子把小孩从米坛里抱出来,小孩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冲着女人甜甜的地笑着。

男人担心女人,想劝女人把小孩扔掉。女人疯了一般抱着小孩,冲着男人嘶吼。

从此山脚下的人家多了一个小孩。

有一天,趁女人睡着,男人担心来历不明的孩子会伤害女人,便把熟睡着的孩子抱到大山里准备丢掉。晚上进山的路有些难走,星星与月亮洒下清冷的光,天气有些冷,孩子在男人背上醒了过来。揽着男人脖子的小手紧了紧。男人停了下来,把小孩放在一株老树下,告诉小孩他要去给女人采一朵美丽的花,让小孩在这儿等着。小孩儿揉了揉眼睛,安静地蹲在树根上旁,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远。

走到一半的男人听着山里狼群的呼啸,耐不住心里的煎熬,往老树方向跑去,刚刚跑到那儿,发现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手里捧着一朵漂亮的花,手脚都磕破了,流着血丝。小孩望着气喘吁吁的男人,献宝似的把花给男人看,一句爸爸,男人冷下来的心又开始暖了起来。男人重新背起小孩。小孩把脸贴在男人被汗水浸透的背上,睡着了。

小孩每天都会安静地坐在门前等女人从集市回来、等男人进山归来、等女人做好了饭叫他吃饭、等男人吹胡子瞪眼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每当男人累了,小孩就会爬到男人背上,拿小手捏捏男人宽厚的肩膀,等女人累了,小孩就会洋相百出,故意逗她开心。

她愿意跟男人一起为小小的他撑起所有的所有。

附近村子的人越来越多,进山打猎的人越来越多,打到的猎越来越少。人们开始伐树。当伐倒第一棵树时,砸死了人,除了男人,人们再也不敢进山。男人打猎回来时,小孩看到死去的猎物就会哇哇大哭,一病好久。男人问孩子,孩子总是哭着念叨,山要死了。

男人心疼孩子,跟女人商量,在山上养起了野兔野鸡。不久后孩子居然不治自愈。

奇怪的事发生了。

几年过去,小孩一直都是刚从坛子里出来时的模样,岁月似乎就是这软软的风,在他脸上滑过什么也没有留下。他的时间似乎停止了,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

村里流言又开始了,山脚下的夫妻生了一个怪物。怪物触犯了山神。于是把山里的野物都赶跑了,要惩罚附近村子里的人。

当年的姨婶们越来越老,流言随之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女人脆弱的骄傲再也承受不住那些让她窒息的眼神跟流言。她病倒了,很长时间下不来炕。男人的脊梁越来越弯,头发越来越白。

女人去集市的时候小孩拿石头打她,卖菜的小贩拿她的钱越来越多,给的菜越来越少。

男人养的野兔野鸡每天都丢,能挣的钱越来越少。他们家门上每天都会有血淋淋的鸡内脏。

这些都不是让女人和男人如此的原因。

小孩病了,身体开始变得虚弱,皮肤开始透明,仿佛风一吹,他就会被吹散。爸爸妈妈叫的得也没有原来那么叫人开心了。

这个时候,山脚下的人家里来了位客人。

他,是个怪人。他背着一只竹条编成的箱子,看上去是个有些年头的物件。腰上系了根红绳,绳头上拴了个葫芦。

怪人自称是个药货郎,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女人挣扎着从炕上下来,牵着男人的手求药货郎救自己的孩子。

药货郎面色古怪,说:“当年,我路过这里的时候向一位老婆婆讨水喝,腰间这葫芦里的一颗‘药’,不小心掉进了原来盛水的坛子里。那其实是一种叫‘傀’的奇异生物,沾了水需要三年才能发芽,碰到心有所求的宿主就会应了宿主的愿,变成宿主心里所想的物件儿,然后吸食宿主的岁月,这时候宿主就变成了为‘傀’提供养分的‘儡’,等它慢慢结成果,再次潜伏下来等待下次扎根、发芽、结果。”

男人看向女人,像往常一样抚摸着女人消瘦的脸颊,柔声道:“不管他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孩子,他给了我们开心,给了我们感动,给了我们面对生活的勇气跟动力,相比这些,岁月这东西值钱吗?值钱的话我全卖给你,买回我们的孩子。”

女人咳嗽了起来,男人赶紧去拍她的后背。女人摇摇头,轻轻拍了拍男人的手背。那双原来如同星空的眼睛早已变得浑浊。“当他第一次喊我们爸妈的时候,不管他是什么,都已经变成了我们的孩子,不管我们穷或富,主动或者被动,我们便成了他的爸妈。为了孩子溜走这些岁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等我们回家,吃我做的饭菜,故意跌倒逗我们开心,叫我们一声爸妈,什么苦我们都愿意为他去受。而且,他不叫‘傀’,他叫阿蛮,我们也不是‘儡’,我们是他爸妈。”

药货郎摇了摇头,“这件事始终是因我而起,我必须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傀’,不,阿蛮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不肯吸食你们的岁月,如果你们想救他,必须每天拿血喂他,七天之后他应该就会恢复。不必太多,一天一滴即可,但是必须要混着你们的眼泪。而且他一旦进食,长久压抑的食欲便会加快他吸食你们岁月的速度。也许,你们会少活很长时间。”

药货郎离开的时候,男人跟女人把他送出去很远。虽然男人的头发还是很白,女人的眼睛还是很浑浊,但是药货郎回头看他们时,还是感到了他们的开心。

七天过后,药货郎准备离开村子,这时候阿蛮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药货郎一脸愁容,叹息一声,“怎么?你爸妈按我说的救了你,你不开心?”

阿蛮摇了摇头,“现在我很庆幸自己萌芽的时候碰到了他们,虽然我不是真正的人类,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暖暖的爱意。我们‘傀’从萌芽到下次结果,只有十年的时间可以贮备‘儡’的岁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我只想好好享受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你也知道,我们贮备的岁月,其实是可以返还给‘儡’的,只要当我结果时失败……”

药货郎皱眉,被阿蛮盯的得有些发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扔给他。

药货郎看着面前的“怪物”,背起竹箱,迈步走出屋子,摇了摇头,“怪不得你们可以成为‘一家人’啊。”

据说,第二天,山脚下的那户人家搬进了大山深处。他们在山里开辟出几块田地,自给自足。

据说,五年之后,大山又重回当年的热闹,但是再也没有人敢进山去打猎、伐树。那些很老很老的姨婶们都说,山里住了怪物,谁敢打猎,怪物就吃了他们。

据说,有人又看到了山脚的那户人家。不过,似乎他们都年轻了好几岁。他们一起走在山路上,男人把小小的她放在肩头,让小小的她骑着脖子,男人的背影就像戴了一顶特大王冠的国王。阳光很好,风也很软,女人撩头发的手是那么年轻而好看。

据说,那个小女孩也叫阿蛮。

大山里有个人家。

从前有座山。